小臣軎璋与商代觐礼*
2019-12-27吴雪飞
吴雪飞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吴镇烽编著的《铭图续编》著录了一件商代的“小臣车堇”玉璋(编号为1396,图一),此璋“前后均残,仅存中间大部分。青玉,长条形,前窄后宽,后部有一圆孔,两侧各有三个齿牙,其前各有一个鸟首形牙”[1]。玉璋虽然残断,但是表面却保留了珍贵的4字刻铭,其内容为“小臣堇”(图二)。刻铭中的与西周扬方鼎(集成2612)中的字形相同[2],《金文编》将之释作“軎”[3],暂从之。刻铭中的“堇”当读为“觐”,指朝觐、觐见。笔者认为此璋当定名为“小臣軎璋”,为小臣軎觐见商王时所执之璋。此璋对考察商代小臣的身份和朝觐之礼具有重要价值。
一
图一
图二
“小臣軎”,见于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著录的一件商代石磬,石磬上有墨书“小臣軎,”五字(图三),其“軎”字写作“”,与小臣軎璋的“軎”写法相同[4]。两器中的“小臣軎”可能为一人。“”是甲骨文中常见的一个部族,商王常占问“使人于”(合 集5536、5539、5540)、“往”(合集17、8231、31981)、“比”(合集、4240)、“告”(合集6063正、6064正)、“以羌”、“来羌”(合集32017、英756、屯188、合集278)等。商代亦可见到很多族的青铜器[5]。可见“”为臣服于商的一个部族,其首领亦称“”。“”为商王镇守边畿,并向商王献俘、献捷。卜辞又占问“受年”(合集9791)、“疾”(合集13742、13743、13744)、“殟”(合集2341、17102)等[6],说明商王与“”关系密切。卜辞又有“射”(合集163、165),“射”是一种军事组织或军事职官,“射”大概是族人组成的军队或族首领入为王官者。从石磬看,小臣軎或许和族有关。
小臣是商代一种重要的政治势力。商代甲骨、金文以及玉石中常可见到小臣。甲骨中小臣数目众多,如“小臣口”、“小臣烈”(合集27884)、“小臣”(合集27889)、“小臣暴”(合集27887)[7]、“小臣墙”(合集27888)等,其中小臣口、小臣烈、小臣等常同版选贞,如:“丁巳卜,惠小臣烈以㲽(梁)于中室。丁巳卜,惠小臣口以㲽(梁)于中室。兹用”(合集27884)、“惠小臣口。惠小臣。”这说明同一时段商王身边存在多个小臣。
图三
学界对商代小臣有较多探讨[8]。从商代材料看,小臣有时为商王近侍,有时为商之诸侯。如:“癸巳卜,殻贞,旬无,王曰:乃兹亦有求(咎),若爯,甲午,王往逐兕,小臣堪车马硪(俄),(攷)王车,子央亦颠。”(合集10405正)卜辞记载小臣堪随王打猎,小臣堪车马倾斜,击中王车,王车上的子央颠覆。此处的小臣堪当为商王近侍。又卜辞有“…才小臣啬(墙)又来告”(合集27886)、“惠小臣墙命呼比王”(合集27888)等,著名的“小臣墙刻辞”有“□□小臣墙比伐,擒危髦,□□廿,人四,馘千五百七十,百,□□辆,车二辆,橹百八十三,函五十,矢□□又伯于太乙,用伯印□□,于祖乙,用髦于祖丁甘京,赐□□”(合集36481正)[9]。小臣墙“来告”,“比伐”,参加规模较大的战争,说明其为商之诸侯,有镇守王畿,助王攻伐之责。
学者注意到,“小臣某”的“某”为部族名。陈梦家指出,武丁的小臣和武乙的亚同名,廪辛的小臣咏和康丁的戍咏同名。凡此不同时代的同名者,很可能此等名字乃是族邦之名[10]。韩江苏、王进锋指出商代的诸多小臣基本都能找到对应的部族[11]。如小臣对应族,小臣中对应中族,小臣旨对应旨族,小臣缶对应缶族,小臣对应族,小臣俞对应俞族,小臣醜对应醜族等[12]。这说明小臣来源于族邦,为族邦之长。此外,商王常向小臣赐予大量生产性、经济性物品,如小臣缶方鼎(集成2653):“王赐小臣缶渪责(积)五年,缶用作享太子乙家祀尊,,父乙。”[13]王一次赐予小臣缶五年之委积。新见的陶觥铭文有:“癸亥,小臣赐百工王,作册禺友丽,赐圭一、璧一、璋五,陶用作上祖癸尊彝,隹王曰嗣,在九月必日。”[14]王赐小臣百工。朱凤瀚认为,商代的小臣(或其中一部分小臣)是有自己实体性的独立经济的,也是有相当的社会地位的。属于氏的小臣缶受赐渪地之五年收成,显然是为了养其家族及其附属。而陶觥中受赐百工的小臣酺,也必有规模不小的家族经济,如此才能养活并使用百工[15]。可见小臣必然具有庞大的部族。
商代的小臣既是族邦之长,又入王庭充当王臣。裘锡圭指出,商代存在世官制,即一种职务长期为一个族的人—一般是族长—先后继任,在很多场合下实质上就是让一个族世世代代固定地担负某种劳役[16]。裘先生所说的这种“世官制”,近似于徐中舒、赵世超所说的“指定服役制”[17]。我们认为,商代是服制形成时期,所谓“服”即臣服于商王并承担王事[18]。甲骨卜辞中可以见到商王常命某方伯堪王事,一些没有完全臣属于商王的方伯,其承担王事并不固定,有事即命之。而那些完全臣属于商的族邦,则经过商王册命[19],成为固定的职官或诸侯,世代以族为单位为商王所役使、控制,形成“指定服役制”[20]。卜辞中经常见到的小臣、戍、亚、侯、田等即属于这种情况,他们多来源于地方的族邦势力,被商征服后,分别被纳入内外服体制。
因此商代的一些小臣决非周代小臣那样的侍奉王寝之官,而是势力较大的部族之长,相当于商之诸侯。周代文献在描述商晚期政治时,亦反映出小臣的诸侯属性,如《尚书·君奭》:“天惟纯佑命,则商实百姓、王人罔不秉德明恤,小臣屏(并)侯甸,矧咸奔走。”[21]小臣与侯、甸并称,与百姓、王人相对,是为商奔走的诸侯。又《逸周书·世俘解》:“乙巳,陈本命新荒蜀磨至,告禽霍侯,俘艾侯、佚侯、小臣四十有六。”[22]小臣与哀侯、佚侯等并称,成为周人打击的地方诸侯势力。我们认为小臣的臣有臣属之义,小臣的意思大概即臣服、臣属于商王的小的族邦,小臣作为职官之名大概亦来源于此。小臣軎璋中的小臣以璋为挚向商王行朝觐之礼,说明小臣軎当为一方诸侯。
二
“小臣軎堇”的“堇”当读为“觐”,为朝觐之义。《说文·见部》:“觐,诸侯秋朝曰觐,勤劳王事也。”《周礼·大宗伯》:“以宾礼亲邦国,春见曰朝,秋见曰觐。”《礼记·曲礼》:“天子当依而立,诸侯北面而见天子曰觐。”“觐”指诸侯朝见天子,《仪礼》有《觐礼》,为诸侯朝见天子之礼。商金文中记载有觐礼,方鼎(集成2579):“堇(觐)于王,癸日,赏贝二朋。用作尊彝。”[23]其中的“堇”当读为“觐”,“堇(觐)于王”即朝觐于王[24]。小臣軎觐,指作为诸侯的小臣軎朝觐商王。
古代朝觐之礼中多执圭、璋等作为朝觐之挚。《礼记·曲礼》郑玄注:“诸侯春见曰朝,受挚于朝,受享于庙,生气文也。秋见曰觐,一受之于庙,杀气质也。”朝觐之礼中,天子均需接受诸侯之“挚”。《周礼·典瑞》:“掌玉瑞、玉器之藏。”郑玄注:“人执以见曰瑞,礼神曰器。瑞,符信也。”玉分瑞、器两种,执之以相见称为瑞,其含义是节信、符信。《周礼·典瑞》:“王晋大圭,执镇圭,缫藉五采五就,以朝日。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缫皆三采三就,子执谷璧,男执蒲璧,缫皆二采再就,以朝觐宗遇会同于王。诸侯相见亦如之。瑑圭璋璧琮,缫皆二采一就,以頫聘。”《周礼·小行人》:“成六瑞,王用瑱圭,公用桓圭,侯用信圭,伯用躬圭,子用谷璧,男用蒲璧。”按照等级不同,朝觐聘问中所执之“瑞”不同,有圭、璋、璧、琮之别。
西周金文中,诸侯朝见天子,多执“觐璋”、“觐圭”等,善夫山鼎(集成2825):“山拜稽首,受册,佩以出,返入(纳)堇璋。”[25]四十三年逑鼎(近出二编330):“逑拜稽首,受册,佩以出,返入(纳)堇圭。”[26]吴大澂谓“堇璋”之“堇”为“古觐字”[27]。觐璋、觐圭,即觐见之璋、圭,指诸侯觐见天子所执之璋、圭。膳夫山和逑至王廷接受册命,册命为诸侯觐见天子,属觐礼的一种。觐见天子,需要入觐璋、觐圭,觐璋、觐圭即觐礼中的“挚”。周代觐礼中有“执玉”、“辞玉”、“受玉”、“还玉”等仪节,金文中的“反入觐璋”可能和这些仪节有关[28]。又裘卫盉(集成9456):“王称旂于丰,矩伯庶人取堇璋于裘卫,才(直)八十朋,厥贾(价),其予田十田,矩或(又)取赤虎两,两,一,才(直)廿朋,其予田三田。”[29]裘卫是西周的裘氏职官,主要负责生产毛皮,王在丰举行称旂大礼,矩伯参加大典,朝觐于王,需要向裘卫购买觐璋作为觐见之贽,同时还要购买赤虎、、等皮具,《周礼·小行人》:“合六币:圭以马,璋以皮,璧以帛,琮以锦,琥以绣,璜以黼。”郑玄注:“皮,虎豹皮也。”觐见之礼中,除以圭、璋、璧等作为挚外,还要以马、皮、帛等作为“币”来与“挚”相配,其中“璋”和“皮”相配,裘卫盉中的“赤虎”即虎皮,是与觐璋相配的觐见之“币”。
小臣軎璋中的“小臣軎觐”即小臣軎朝觐商王,小臣軎璋当即小臣軎朝觐商王时所执之璋,是朝觐礼中的“挚”,与金文中的“觐璋”含义相同。另外,三门峡虢国墓地出土的一件商代玉琮有“小臣妥见”刻铭,关于“见”的含义,学者多读为“献”[30]。有学者认为此处的“见”可能为觐见之义[31]。我们认为这种解释是正确的,《尔雅·释诂》:“觐,见也。”小臣妥见和小臣軎觐的含义近似,均为小臣朝觐商王之义。小臣妥玉琮可能亦为小臣妥觐见商王时的“挚”,与小臣軎玉璋的功用相同。另外,虢国墓地还出土了小臣玉戈(可能是玉圭)、小臣玉瑗,小臣玉戚又见于芮国墓地[32],这些玉器极有可能亦为小臣觐见商王时的“挚”。商代的小臣频频以玉瑞向商王觐见,说明小臣是一方实力雄厚的诸侯。
三
综上,小臣軎璋中的小臣当为商代的诸侯,“小臣軎觐”指作为诸侯的小臣軎朝觐商王,小臣軎璋即觐见之礼中的“挚”。从此璋看,商代已经存在成型的觐礼。根据文献记载,中国古代觐礼的起源较早,《尚书·尧典》有“辑五瑞,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脩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33]《左传》哀公七年记载:“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舜和禹时已经存在执玉帛为挚以朝觐之礼。杨宽谓:“诸侯执玉帛来朝见天子之礼,虽不必起于夏禹之时,其起源应该是很早的。”[34]商代是礼制逐渐走向繁盛时期[35],从小臣軎玉璋看,至少在商代,诸侯即执玉帛来觐见商王,形成了比较成型的觐礼。
杨宽谓,古代觐礼之“贽”实际上就是一种身份证,而且具有徽章的作用。它不仅用来表示来宾的身份,用来识别贵贱,并用作贵族中等级的标志[36]。诸侯执圭璋朝见,圭璋有符信的作用,是确立天子与诸侯政治关系的纽带。从小臣軎璋看,小臣作为臣服于商王的外服势力,其以璋来朝觐商王,说明他与商王已经建立了牢固的君臣关系。在朝觐之礼中,商王之权威得以凸显。商代已经依靠宾礼来维系国家结构,周代政治模式的建立实依赖于此。
注释
[1]吴镇烽编著.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续编(第四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397.
[2]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7:1321.
[3]容庚编著.张振林.马国权摹补.金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5:932.
[4]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M].北京:中华书局,1988:图版十七.
[8]代表性论文有:a.韩江苏.商代边境的“小臣”[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5(3).b.李春海,魏宜辉,周言.说“小臣”[C]//甲骨文与商代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选集.127-131.c.王进锋.殷商时期的小臣[J].古代文明,2014(3).
[9]释文参见张怀通.小臣墙刻辞与商末献俘礼[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13(6).
[10]同[4]:507.
[11]同[8]a.
[12]同[8]c.
[13]同[2]:1349.
[14]参见朱凤瀚.新见商金文考释(二篇)[C]//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六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32-142.
[15]同[14]:136.
[16]裘锡圭.甲骨卜辞中所见的“田”“牧”“卫”等职官的研究[C]//裘锡圭学术文集(第五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160.
[17]赵世超.指定服役制度略述[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9(3).
[18]关于商代服制,参见张利军.商周服制与早期国家管理模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4.
[19]关于商代的册命问题,参见朱凤瀚.殷墟卜辞中“侯”的身份补证—兼论“侯”、“伯”之异同[C]//李宗焜主编.古文字与古代史(第四辑).2015:6.
[20]同[17].
[2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224.句读有所调整。
[22]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431.句读有所调整。
[23]同[2]:1300.
[25]同[2]:1495.
[26]刘雨,严志斌.近出殷周金文集录二编[M].北京:中华书局,2010:363.
[27]吴大澂.说文古籀补[M].北京:中华书局,2011:45.
[28]杨宽.西周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795.
[29]同[2]:4973.
[30]参见王蕴智.中原出土商代玉石文及其释读[J].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3(4).
[31]姜涛,贾连敏.虢国墓地出土商代小臣玉器铭文考释及相关问题[J].文物,1998(12).
[33]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6:41-45.
[34]同[28]:797.
[35]关于殷商礼制的问题,可参看:a.李学勤.甲骨学的七个课题[J].历史研究,1999(5).b.李学勤.从两条<花东>卜辞看殷礼[J].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04(3).c.郭旭东.殷墟甲骨文所见的商代军礼[J].中国史研究,2010(2).d.郭旭东.甲骨卜辞所见商代献捷献俘礼[J].史学集刊,2009(3).e.郭旭东.从甲骨文字“省”“偗”看商代的巡守礼[J].中州学刊,2008(2).
[36]同[28]: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