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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之大作何以难现

2019-12-27石华鹏

文学自由谈 2019年1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现实经验

□石华鹏

一 呼唤时代之作

新时代与现实主义,成为一段时间以来颇为热门的文学话题。投石起浪,事出有因。激起人们谈论这一话题的原因或许有两个:一个是人们渴盼出现与这个新时代相匹配的现实主义之作,让“时代之大作品”的期许落定,而这样的作品还没有出现;另一个是有着久远传统、深厚土壤和创作实绩的现实主义文学,在今天似乎陷入了某种疲惫之境而缺乏应有的创造活力了,人们呼唤新而有力的现实主义重新复活。

元代学人虞集说:“一代之兴, 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所谓“绝艺”,即卓绝的艺术门类。虞集的意思是说,时代之兴,也兴某类艺术。明代学人王思任说:“一代之言,皆一代之精神所出。其精神不专,则言不传。”一个时代的作品需传达一个时代的精神,时代精神把握不准,则作品传不远。近代学者王国维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 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诚如王国维先生所说,“后世”的诗词曲均“莫能继焉者也”,但后世之时代也在开辟属于自己的文学,诸如清之小说、民国之杂文散文等也是别开生面。

时间演进到今天,一个全新时代出现在中国大地上:物质充盈与生存压力并存,数字科技与智能生活同构,传统乡村与现代都市相交,大众文化消费与精英精神共存,信息爆炸与媒介更替交织。有人说,这是一个最好与最坏、至繁与至简、快乐与焦虑的时代。

人们呼唤时代之作,期待出现全面表达这个时代的作品。何为时代之作?概括地说,是指能够呈现一个时代的物质现实和精神现实的大作品;是指能够参与到一个时代的精神建构当中,比如提供知识、触摸真理、塑造心灵等的大作品。

今日时代之作当由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来担纲。此为共识。许多伟大的作品已经证明,长篇小说是一种伟大的文体,它由长度、密度、难度构成的文本成为一个民族的“秘史”,成为历史和时代的“交响曲”。长篇小说是文学江海中的一艘巨轮,它满载人类的故事、经验、思想和梦想,破风犁浪,驶往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港湾。

每个时代都会诞生烙上自己时代印记的文学作品,它所包含的时代背景、时代精神、叙事语言、人物形象等信息留存于作品中,如同随时等待复活的密码一样,成为一个国家大历史叙事的一部分。这样的作品早已出现并镶嵌在我们的历史进程中,无声地讲述着各自时代的故事,比如: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柳青的《创业史》、浩然的《艳阳天》、杨沫的《青春之歌》、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刘心武的《班主任》、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张承志的《北方的河》等;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的《白鹿原》、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等。这些具有时代概括性和历史参考性的作品,成为文学创作的独特景观。

但颇让人费解的是,二十一世纪过去近二十年,在我们的阅读记忆中,竟然没有出现一部或几部堪称出色地表达了近二十年来,我们的物质现实和精神现实的时代之作。保守一点估算,我国每年出版长篇小说三千部,二十年六万部,为何没有冒出大家公认的时代之作?个中缘由耐人寻味。难道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与作品的时间和空间距离太近,无法辨别它们的魅力?难道是“一叶障目”“厚古薄今”——我们的审美偏见让我们对时代佳作视而不见?难道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书写当下时代之难,我们还没有找到写出这个大时代精气神的方法?

几种缘由或许兼而有之,但面对一个全新时代,我们作家失去了对新鲜、复杂现实的敏锐把握和思考提炼的能力,同时也失去了寻找新的路径和新的表达的勇气和雄心,这可能是时代之作迟迟未曾出现的主要缘由。

二 时代与写作之变

情形大抵也是如此。今天之时代,繁杂多元如网,信息汪洋似海,众多或隐或现的写作现实提示我们,作家与时代之间出现了新的矛盾,这矛盾在于,作家正在减弱或丧失的想象优势、知识优势和思想优势与新时代最广阔的多样性和最深层的真实性之间的不对等、不相宜、不协调。

自古以来,作家都是阿基米德式的人物,都在寻找那个类似于可以撬动地球的支点去撬动一个时代,印刷时代、广播时代、报纸电视时代,作家更容易寻找到那个支点——因为读者获取的信息量少而单一,作家的想象优势、知识优势、思想优势相对明显。但是在今天,从物质享用到精神消费,一切天翻地覆,网络新时代降临,信息如潮涨潮落一样海量产生和迅疾流通。一方面,读者和作家站在了同一信息的高地上,另一方面,构成时代的“点、线、面”复杂多样且瞬息万变,作家似乎更难把握所处的时代,更难概括时代的精神实质,更难寻找到那个撬动时代的支点,写作不由自主地陷入某种困难和尴尬之中。

但这并不能成为时代之作诞生之难的理由。话往回说,又有哪一个时代不复杂,又有哪一次对一个时代的书写不是荆棘丛生难度重重呢?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通过描述1805至1820年俄国社会的历史和生活,展现着整个俄国广阔和雄浑的气势。在有限的叙述时间和空间中如何抵达“时代的伟大史诗”,是托尔斯泰面临的时代之难。与之相反,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讲述的时代背景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加勒比海城市的境况:战争、霍乱以及人为破坏,五十年的时代之变如何通过一个爱情故事浓缩起来,让人得以窥视其时代细节,这是马尔克斯面临的时代之难。

无论是托尔斯泰的“以小见大”,还是马尔克斯的“以大写小”,每一次对时代的书写均难度重重,只是今天我们对时代的书写难度异常突出而已。这难度来源于一个硬币的两面。一面是过于庞大而崭新的时代。城市化推进和科技改变生活——当下两种庞大的“现实”正塑造着我们的新时代,描摹着我们的精神世界图景。城市化进程正在加速推进,传统的乡村农耕文化日渐弱化,我们的父辈是土地上的最后一代农民,我们的兄弟姐妹奔走于各个城市之间,打工谋生,过着半城市半乡村的生活。由城乡对立过渡到乡村城市化,人的精神现实又经历了何种嬗变?此外,科技正在打造我们的新生活——足不出户或远行千里均可自行选择,工作和生活系于网络,自媒体时代正在替代报纸电视时代,信息的发达和畅通让人们成为无所不知的“上帝”。新生活正在塑造我们全新的观念和复杂的内心世界,有些坚固的东西烟消云散,新的时空感觉悄然建立;丰富的社会情态和复杂的内心世界正在悄然形成。一句话,都市文化和技术文化正在塑造新的物质现实和精神现实,每一部有价值的时代之作将无法绕开这一现实。

另一面是作家的想象力和思考力滞后于时代。当今天的信息、游戏、影视和廉价小说代替经典小说的叙事魅力时,美国当代著名评论家乔治·斯坦纳指出:“在小说家和天生编故事的人之间,已经出现了无言的深刻断裂”,作家的“想象力已经落后于花哨的极端现实”。德国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早在1936 年就预言过:新闻信息“给小说带来了危机”。他将这一切归咎于经验的贬值,说:“经验贬值了。而且看来它还在贬,在朝着一个无底洞贬下去。无论何时,你只要扫一眼报纸,就会发现它又创了新低,你都会发现,不仅外部世界的图景,而且精神世界的图景也是一样,都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我们从来以为不可能的变化。”

经验的泛滥和过剩导致经验贬值的同时,也导致了小说家经验的逼仄和肤浅,因为经验的大量传播和高速度,将具有想象力优势的小说家置于与读者平等的地位,小说家经验甚至不及一个分工细微的职员。所以,在今天的时代,小说家们的想象自信正在被打垮,他们在不断重复一句话:生活比小说精彩。既然如此,还要小说干什么?还如何写小说?而过去小说家身上拥有的那种“好的小说永远比生活精彩”的写作信念,在今天的时代面前黯然失色。

时代大作难以出现的原因,除了上文提到的时代把握之难和作家想象力滞后于现实以外,或许还有一个深层次原因:旧有的长篇小说文体是否无法适应今天的时代了?它是否无法囊括当下庞大而复杂的物质现实和精神现实了?这个时代的表达或许需要一种创新的长篇文体,而这种文体正在酝酿之中。我们的文学变迁轨迹已经见证过史诗和戏剧的衰落,或许它正在见证长篇小说的某种变异。比如网络小说已经出现了千万字数的超级篇幅,那么篇幅的延长是否会成为时代之作的新趋势?德国汉学家顾彬明确表示:“长篇小说的时代过去了,应该回到中短篇小说”,“集中于一个人的灵魂”。他的理由是,长篇小说是一种对整体的渴望,而现代性之一,是全体的丢失,中心的损失。提出“歇斯底里现实主义”的英国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奉劝那些作者不要再野心勃勃地试图向读者展示“世界是如何运转的”,他们应该把精力放在描述“一个人对一件事的感受”上。这两位评论家只是预言托尔斯泰式的那种百科全书式的长篇小说在今天的失效,但他们并没有提出新的解决方式。“一代之兴, 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在这个新的时代的节骨点上,时代大作或许会与一种新的表达模式共同诞生。

三 重塑现实主义之魂

作为创作方法,现实主义曾催生了许多伟大的作品;作为审美原则,现实主义作品曾带给读者无数的感动和震撼;作为一种写作价值观甚至文学精神,现实主义曾解放了许多作家的写作思想——如此看来,或许强大的现实主义依然是解时代大作出现之难的有效武器。

当然,今天的现实主义已不是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的现实主义,而是拓展了自己在新时代新尺度的现实主义。这新尺度在哪里呢?法国著名评论家罗杰·加洛蒂认为现实主义是无边的,他说:“每一件伟大的艺术品都有助于我们觉察到现实主义的一些新尺度。”就是说,现实主义的新尺度在新的时代之作里。那么,这里边出现了一种有趣的互证关系:我们用现实主义创作时代之作,新的现实主义彰显于新的时代之作里。

无论现实主义的新尺度有何拓展和变化,但现实主义的魂魄一直没有变,就是寻找无尽现实中的精神冲突和赋予现实新的美学形式,即鲁迅先生所说的“表现的深刻和格式的特别”。我理解,现实主义的根是“现实”——当下那种广阔的多样性和复杂的真实性;魂是“主义”——对现实的理解、洞察、价值判断和精神建构。从现实到现实主义,既考验作家描摹现实的功力,也考验作家洞察现实的能力。这道门槛跨过去,时代大作方有出现的可能。

现实主义新尺度的出现和确立,在于对一个时代之文学新路向的把握和新经验的文学处理上。2018年6月,在江苏南京召开的第四届扬子江论坛上,“中国当代文学新路向”成为论坛议题。这是一个具有时代性、历史性和价值性的议题,这一议题的提出和探讨,意味着中国当代文学正在进入一个全新时代,它与过去的文学正在形成某种真正的“断裂”,小说家毕飞宇认为:“新一代的作家、新一代的写作者,他们有自己的思维方式,他们看世界的方式,他们的审美需要,跟我们过去的文学序列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新路向“新”在哪里?“新”在变化之中:文学观念在变化——探求一种经典文学与通俗文学的中间道路;写作主体在变化——“作家”这一职业开始泛化和非专业化,写作者人数大量增长;文学形态在变化——新旧媒体在交融,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界限在消失,科技因素对文学影响越来越大。

时代大作的诞生有赖于应和文学发展路向上的“新”。“新”即变化,与过去的文学序列发生变化,或应和这种变化,实际上是为写作确立的新的宏观方向,旧有的写作思维方式和表达模式,该舍弃的便舍弃,该调整的便调整。一百年前发生的五四新文学运动,新旧时代交替,文学序列发生变化,古典主义文学终结,现代新文学开启,当时的文学发展新路向率先由胡适、陈独秀、李大钊等理论家指出——白话文写作、为社会写实、平易的国民文学、“优美之文学,高尚之思潮”等,随之鲁迅创作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与新文学路向相呼应,以时代之作扛起新文学的大旗。由此启示我们,时代大作的出现需以敏锐的眼力去应和时代之新和文学之变。

从文学内部来讲,被拓展的现实主义仍是处理新现实、新经验的文学手段。本雅明认为,经验的贬值给小说带来了危机。这个观点其实包含两层意思,一是经验的泛滥侵占了小说的自有空间,小说的娱乐功能和知识功能弱化;二是小说对经验的处理呈现出麻木性和无力感,在庞大的经验面前有些束手无策。如何有效处理新经验成为时代之作的最大难处。现实主义启示我们,对现实和经验的沉淀和提炼,是抵达真实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方法,透过新经验洞察和概括一个时代,只有参与了时代精神建构的经验才是文学的经验,所以无论我们时代的现实和经验多么庞大,去书写那些与精神建构密切相关的现实和经验,哪怕它们十分微小也是值得去写的;如果那些现实和经验与精神建构无关,即使它们再高大,也是不值得去写的。

我们不得不追问:今天最大的现实是什么?时代精神是什么?现实主义的新尺度在哪里?

这是三个多余的问题,要么没有答案,要么有无数答案,但每一个有野心的小说家都无法回避这三个问题,小说家眼里的现实和时代精神,构成了时代大作的思想资源和写作视野,每一次写作并非为了给出问题的答案,但每一次写作均无法绕过这些问题。没有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时代大作的“大”便无从说起。

按照英国学者马歇尔·伯曼的观点,今天最大的现实,是“我们所有人被倒进了一个不断崩溃与更新、斗争与冲突、模棱两可与痛苦的大漩涡”中的现代生活。他说:“今天,全世界的男女们都共享着一种重要经验——一种关于时间和空间、自我和他人、生活的各种可能和危险的经验”,“这种环境允许我们去历险,去获取权力、快乐和成长,去改变我们自己的世界,但与此同时它又威胁要摧毁我们拥有的一切、所知的一切、表现出来的一切”。这种大的现实之下,是与“旧”告别——旧的乡村、旧的居所、年迈的故人;是与“新”相遇——新的城市、新的居所、新的旁人。这种告别与相遇的变化对个体生命的意义,便构成了小说的价值,也构成了一个时代的意义。

如果要为现实主义在今天的新尺度作出描述的话,我认为至少有三个特征:一是日常化的非典型性现实。日常化的非典型性现实的叙述,触及到了文学最本质的内容:每个小人物、每个普通人物都是一个时代,都是一个世界,对他们的叙述就是对一个时代、一个世界的叙述。“日常化”是回归生活本来面目的深刻的“日常化”——对每个无名的微小的人和人心的叙述是小说最大的道德和尊严。二是朝内转。每个个体世界,均有内外之别。小说艺术必须朝内转,背离和拒绝让人烦腻的新闻式的现实,转向那个孤独而痛苦、细腻而复杂的普通人的内心,赋予幽灵一样游荡的精神以生活的实质,复活每个个体日常的现实感悟力。三是精致的叙述。叙述一旦开始,将读者深深吸引住,仍是小说的第一要务。今天的一些优秀小说做到了这一点,它们拥有高难度的叙述技巧、美妙的语言和多元的形式,这种堪称精致的叙述将毫无耐心的读者吸引过来。

顺着现实主义拓展的新路,我们的时代之大作会出现吗?或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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