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长夜书做伴
2019-12-27陈寿昌
□陈寿昌
应该说,我出身于书香门弟。我的曾祖父曾是清朝的九品小吏;祖父在庐山受训,获得高等文官考试合格文凭后,曾做过几任县长,办过教育,且有多卷著作刊行于世;父母也都是知识分子。在这样的环境影响下,我对书情有独钟。
小时候家里有一份《连环画报》,花花绿绿的图画经常吸引着我,虽然什么也看不懂,但上面的娃娃和色彩仍然让我爱不释手。父亲从公司图书馆借来的《三侠五义》《东周列国志》等书,我也拿起来翻来翻去地看,寻找认识的字。
到了中学就更爱看书了,我的借书证是班上使用最频繁的,以致和图书馆的老师都成了熟人。上高中时我住校,一个星期回一次家,每次返校母亲都要给我五元零花钱。那时候一根冰棍三五分钱,一碗馄饨两毛钱,我舍不得吃,零花钱大都买了书和杂志。现在我还保留着一本1963 年的《十万个为什么》,六毛五分钱一本。那时候涉猎的范围很广,古今中外什么书都看,没有目的没有追求,就是一个爱看。当时没觉得什么,长大了回想起来还是有益处的,别的不说,起码扩大了眼界,增长了知识,对以后的为人处事有潜移默化的作用。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确实是这样,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举止作派就会与众不同。
母亲是反对我看闲书的,怕耽误功课影响学习。为了避开母亲的监督,我就躲在外面看。东直门是我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每天都要在那里换公共汽车。那时候城门楼子还在,城门洞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树——是什么树记不清了,好像是野生的枫树之类——紧贴着城墙根长着,枝繁叶茂。城墙下凉爽得很,也很安静,于是就在那里一直看到天快黑才回家。到了史无前例的“文革”,书成了禁物,被说成是封资修的产物,红卫兵们敲锣打鼓把书投入烈火中的举动成了时尚,迫于形势,胆战心惊的父母让我把家中的专业书和非专业书,装在一个网篮里,拿到街上按废纸卖了。不久我就去了农村插队。
农村的生活艰苦,这些都是可以承受的。对爱读书的人来说,感到更苦的是没有书看。特别是收罢秋种罢麦,场干地净,村里的知青们像候鸟一样飞回北京,而我在北京的家已经没有了,村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坚守阵地”的时候,更感到格外的孤独与寂寞。
我住在村北的一个农家院里,三间土坯房,院子里有几株梧桐树,甚是空旷。白天还好过,到地里场里和社员们一起干活,说说笑笑,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最难熬的是晚上,冬天的天短,下午五点天就黑了,庄户人家早早就关门闭户。村巷里空荡荡的,很少有人走动,整个村子好像处在洪荒时期,只有冬夜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驴鸣,显示着村庄的一点生气,也反衬出乡村的宁静。
我也和农家一样早早关上街门,躲进土坯房里。这房子有三间,东边从南到北是一通大炕,西边靠墙放着一具主人的棺材。我们搬进来时,队里派人砌了一墙隔扇,总算有了里外间。屋里非常冷。那时农家没有生火炉取暖的习惯,主要是经济力量达不到,没钱买取暖煤。村里只有极个别条件好的人家才生个小火炉,大多数人家是靠烧火炕取暖。烧炕用的是棉花柴,队上分的,不用花钱买。
水缸里的水都冻成了冰坨,我每天就化冰取水做饭。有一天,下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夜,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我便化雪水喝,因为当地的水井有一百多米深,井绳是用牛皮编成的,绳子有拇指粗,一人是不能打上一柳罐水的。
北风起,树枝发出呜呜的叫声,窗户纸被吹得啪啪作响。月光把树枝映在窗纸上,摇摇曳曳,像鬼画符似的。偶尔房那头的棺材板又发出嘭嘭的响声,静夜里很是吓人,让人难以入睡。我把这情形写信告诉回京的一位插队同学,他给我寄了一包糖,附了一封信说:“我母亲看到你的信哭了,让我给你寄上一包水果糖。”
怎样度过这寂寞长夜?那时候村里没有电,根本谈不上什么看电视听广播。好孬读了几年书,认得几个字,于是便用读书来打发时间。那时候是文化的荒漠,几乎一切书籍都被称为封资修的产物,除了“红宝书”外,没有什么可读的。所有有字的东西我都找来读,包括当地的报纸。幸好下乡时,我偷偷带来了一本《红楼梦》,藏在箱子底,那是“文革”抄家的漏网之鱼,这时正好拿来解闷。还有一本是从邻村知青手中流入的叫做《我们播种爱情》的书,是描写解放军进藏工作的,书皮已经非常破旧了,书页得蘸着唾沫才能翻起来,即使这样读起来仍然津津有味。长夜里,我反反复复读着这两本书……
每天吃完晚饭,我就在炕洞里塞上棉花柴,点燃后铺好被子,点亮油灯。那灯也是自己做的,用一个一拃高的药瓶子,瓶盖上钻个眼,用铁皮卷个筒,装上棉花芯就成了。这种灯虽然没有罩子灯那么明亮,但是省油。灯放在炕沿墙上,人下半身钻在被筒里,上半身倚在炕沿墙上,屋里虽然冷但身上是热乎乎的。如豆的灯光,伴我在字里行间遨游,我被西藏美丽的风光和独特的风土人情所吸引,为书里精彩的描写而击掌赞叹,不知不觉,我和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交上了朋友……这时候我不再寂寞,不再孤独,不再恐惧,因为外界的一切恶劣环境都被书中的描写所替代了,书中的情节让我忘掉了一切。也就在这个时候,我萌发了写作的念头,开始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进行着我的创作练笔。
离开农村后,我仍然对书一往情深,每晚入睡前,常常打开一册书看上一会儿。但此时,看书已不仅仅是解除生活中的寂寞,而是转而求解其思想内涵和写作技巧等等。
近些年来,各种图书铺天盖地、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不知所措。据说我国每年出版图书二十多万册,这么多书自然是无法全看过来。祖父是1949 年以前的文化人,曾有《赣雅草堂诗文稿》六卷,《拾余》四卷,《楚瑶》《江湖集》《邵阳第九区乡土地志》三卷及《中史类编》《中史问答》等著作问世。他说起读书,谓之天下之书汗牛充栋,即使一百年也读不完,其实只看序言和跋就可大体知道这本书的旨意所在。对每篇文章,不用一字一词一义地寻章摘句地研究,只需看其重点所在,如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重点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王勃的《滕王阁序》,只在“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三国志·诸葛亮传》,只在《出师表》中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要知其最醒目处,即可概见其人,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祖父还告诉父亲和叔叔“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的道理,鼓励他们走进社会。
我的读书观点是,读书要有选择,在众多的书籍中保持头脑清醒。一是不为名家所惑。名家既然成了名,必然有其成名的道理,但不见得他的每篇作品都是好的,更不要说篇篇都是精品。二,不要为获奖所惑。现在的文学奖项不少,国家的、省部级的都有,有些作品获奖,也许是出于某种因素或某种需求,从文学的角度上并不见得有多出色。被称为中国作家的硬汉、诗人牛汉先生的经历很能说明问题,他说:中国作协第一届“鲁迅文学奖”,我是评委。在终评会上,我对主持人说过,以前评奖中,发生过上面把意见强加给评委的情况,希望这一回不要这样。没想到还是发生了。当时,中国作协一位领导要把他本人写序的一本诗作评上,我说这不是诗,这是政治,可他还是坚持要放上去。我说,如果要放上去,我就退出评委会。我提起包就走。后来,在另一次诗歌讨论会上,我对诗人李瑛也说过这样的意见。(见《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口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三,不要被评论家所惑。有些作品被评论家捧上了天,你拿来一读,很可能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
我现在爱读的是中外名著。在数不胜数的书籍中,经过时间的淘洗而留下、仍被人们所喜爱的作品,自有它存在的理由。名著蕴含有其他书籍所没有的东西,不论你是否赞同书中的观点,它们是人类不可缺少的老师。他们往往论述人生有待解决的问题,由于历史环境、风俗的不同,也许一下看不出所以然来,也许你觉得叙述平平也不过如此,但当你耐着性子读下去,到一定时候,你会突然觉得柳岸花明又一村,突然觉得走出了峡谷豁然开朗,不由得拍掌击节,赞叹不已。
我已古稀之年,一路同书作伴走来。我在一首诗中写道:“清贫度日书作伴,结朋交友心相诚。”由于爱读书而热爱写作,从一个业余作者成为专业作家,成为一个专业的文学工作者,都是得益于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