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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蒲松龄身边如何写作

2019-12-27□武

文学自由谈 2019年5期
关键词:系列小说天秤座淄博

□武 歆

在蒲松龄故居,认识了宗利华。

其实,很多年前就看过宗利华的小说。一直没有见过,第一次见面在蒲松龄故居,让相识有了特别奢侈的厚重背景。

淄博的六月,有些热,但在树影下能感到习习凉风,却又不知凉风来自何处,就像少年时代阅读蒲松龄的小说,那么多的妩媚妖狐来自哪里?不会都来自旧庙老宅吧,也有可能来自喧嚣的世俗人间。于是,那个普通的北方院落,那个真实的下午,也便有了几分玄妙的感觉。

站在故居院子的一棵树下,我看着宗利华。

这个1971年出生的淄博人,少语,谦逊,肤黑,粗壮。他有两个身份,一个是淄博市作协主席,另一个是淄博市公安局警察。但这双重的身份,在陌生人看来,似乎都有些远离他。他很少主动与别人打招呼,喜欢站在边上远远地眺望。但你见到他,心里就会觉得踏实,就会对他有好感。这种好感是与生俱来的,无论性别差异还是年龄大小,第一眼便注定了你能否与他成为朋友。

在蒲松龄故居,不可能不想到与小说相关的事情。

一个写小说的人,一个在淄博写小说的人,永远绕不过去一棵参天大树——真正的短篇小说之王蒲松龄。这样的冠名,无论是在汉语世界,还是在其他知晓汉语文学的国度,应该不会产生异议。很难想象会有什么人能够撼动蒲松龄的短篇王位。

地域文化像地下的土壤,像地下的河流,也像天空的云、更像无所不在的空气。在蒲松龄身边写作,对近在咫尺的淄博作家来说,是好事也是难事,因为如何在伟岸身影下进行自我思考、吸收营养、为我所用,这是一件特别需要引起自我重视的事。

在淄博,与宗利华几天的相处中,发现他很少谈概念、谈理论,也很少谈自己的思考,除了在某些场合看见他在宣纸上写出漂亮的毛笔字之外,似乎看不到他任何关于文学、关于创作的激昂展现。他把自己的想法埋得很深,仿佛蒲松龄笔下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狐仙。

没有任何捷径,只能回到阅读之中、回到文本之中,在字里行间去琢磨宗利华作品的内在精神,还有他的创作理念。

在我已经阅读到的宗利华的大量中短篇小说中,大致分为两个系列。一个是“香树街系列小说”,一个是“星座系列小说”。在这两大系列小说中,有许多辨识度很高的作品,曾经被诸多文学选刊转载。至今,他出版过长篇小说两部,小说集十五部。他的作品获得过诸多的文学奖项,有的文字还飘洋过海,变成英、法、德以及西班牙语等。

在做过仔细梳理后,我发现,还是喜欢他的“星座系列小说”。一是,用星座来做帷幕的小说而且还是系列小说,恕我孤陋寡闻,好像至今还没有第二人。另外,这个星座系列小说,特别不容易让你“下嘴”。好的小说,评析者似乎很难概括,像是面对一个漂亮的刺猬。所以要想深入解析宗利华的星座系列小说,一定要清楚地分好几个层次,通过层层递进的办法去耐心解读。

我想了想,这个解读顺序应该是这样的:透过“精妙的阅读感觉”,去分析“人物内在关系”,最后抵达“隐喻中的生命意义”。

在这里,不妨把《天秤座》这部中篇小说,当作解析标本吧,看看这个闷声写作、从不张扬的淄博人,在蒲松龄身边是如何写作的,是如何把大师的历史气息巧妙弥漫在自己的作品中的。

《天秤座》是一部视野开阔的小说,写了许多我们既熟悉而又陌生的领域。但是支撑这部小说叙事构架的,则是一个男人孔先生和他的两个半挚友的故事。两个挚友都是男子,一个叫彭飞羽,心理学教授,业余时间开诊所、做心理辅导;另一个叫方乾坤,“定居南方一座城市的医学教授”,而且与孔先生,还是“医科大学同学,住过上下铺”;那半个挚友,是一个叫桑那的四十岁的单身女子,“像猫一样的女人,整天飘来飘去周游列国”。

在当下,什么事情都算不上新鲜,每天闻所未闻的海量新闻,已经把人们的神经变得异常麻木,读者对故事的挑剔,已经到了极为刻薄的地步。那么,小说家要做的,只能绕开故事本身,在人物关系上下功夫,把几个简单的人“纠缠”在一起,让“简单”的事情变“复杂”,经过“人学反应”,演绎复杂丰沛的故事。故事好看了,再让“意义”慢慢溢出。

蒲松龄的小说,一个书生,一个女狐,多么简单的构架,却有着“很重”的意义藏在背后,那个“意义”不藏在故事本身,而是藏在故事外面,有可能藏在老庙旧宅的青砖下面,偶尔翻开,随着蟋蟀的叫声突然“蹦出来”,令人猝不及防,随着一声长叹而久久回味。

宗利华的小说,表面看似简单,实则蕴含复杂。那就按照提前设定的解读路径,先来看看他小说中“精妙的阅读感觉”。

阅读中产生的精妙感觉,一定是不露声色令人回味的。它不是广泛的灿烂呈现,而是瞬间的一闪而过。宗利华写月亮,简单的几个字,“月色饱满,肥而不腻”;写小说的主角孔先生,最初以为“孔先生”是尊称,应该还有名字,作者也不提前解释,而是在叙述进程中,用“孔先生还有个弟弟,叫孔后生”的办法,让读者忽然明白过来。这种悄然而至的阅读快乐,在小说中还有许多,在这里不再赘述。

第二个就是“人物内在关系”。

熟悉宗利华的朋友,可能觉得他是一个不谙情感的人,其实完全错误。这家伙不大的眼睛后面,有着极为敏锐的观察力。《天秤座》小说的几个人物,看似之间的关系设置简单、普通,其实不然。他在人物内在关系的把握上,走的是一条颤巍巍的钢丝绳。请看孔先生与桑那的关系,宗利华是这样设置的——“那种感觉怪怪的,互相之间都有些吸力,彼此却有一种踏实感,可无话不谈的,甚至,能毫无遮拦聊到性,但其间还是有一条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觉到的线存在,蹦得还挺紧。两个人潜意识里朦朦胧胧,却不约而同摆出一副心知肚明、不进不退的架势。”这种关系的设置,需要小心翼翼地拿捏。

最后就是《天秤座》的意义,那就是“隐喻中的生命意义”。

我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因为我的一部小说要被改编,便与导演路学长有过一整天的深入长谈;可惜的是,后来他因病去世。那次长谈的目的,是想要找到双方合作的思想基点,“道不同,不相为谋”嘛。其中涉及到小说与电影之间的共同点,我们都认为,作家与导演的终极目的,是要“塑造人物”的,而塑造人物背后的精神支撑,也就是如何用文字与镜头阐释“生命意义”。虽然那次合作因为他的去世而怅然中断,但那次交谈却非常重要,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我在阅读宗利华小说时,不知为什么,竟突然想到了多年前与路学长的那次长谈。

《天秤座》中的人物,是有“生命意义”的,但这种“生命意义”,不是显露的,而是隐藏起来的。几个人物出场,精神上都是松懈的,情感上也都是黯淡的,好像都打不起精神。比如方乾坤,总是认为“人活在世上有些可怜”;彭飞羽,则是一个惧怕心理疾病的心理医生;孔先生与桑那这一对曾经睡过一屋而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所谓情侣,同样有着对生活是特别乏味的认同。但是最后呢?经过一对患有心理疾病的夫妻的故事讲述,经过小猴子的动物科学实验故事,以及还有生物学的阐述,这几个生命之光黯淡的人,在发出我们都是天秤座的感叹之后,用孔先生的话做了总结:“这个世上的人,哪个不是天秤座?”对天秤座的解读也很简单:男性与女性拥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做事尽善尽美、追求美感”。

生命的意义,通过星座的隐秘暗示,完成了隐喻中的生命意义。

在蒲松龄身边如何写作,似乎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命题,但仔细想想,中国作家又有多少没有潜移默化地受过蒲松龄的“教诲”?哪个中国人没在课本里听过“促织”的鸣叫?没在口口相传中看过“聂小倩”的夜影?从某种意义上讲,“在蒲松龄身边如何写作”,不是宗利华一个人面对的,而是更多汉语写作者的面对。

居住在淄博的宗利华,大概有过数百次前往蒲松龄故居的经历。而几乎所有来到淄博的人,可能都要去“看望”一下蒲松龄。在聊斋里,在柳泉旁,回味蒲松龄“人与鬼狐”的故事。

很是羡慕宗利华。他离“聊斋”太近了。据说,要是按照射出的弓箭距离测算,一个优秀弓箭手射出三枝箭的距离相加,大概就是宗利华前往“聊斋”的大致路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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