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奖小说与鲁迅小说
2019-12-27牛学智
□牛学智
评价短篇小说的生命力与价值品位,有多种选择,比如以道德伦理为标准、以审美为标准、以人的现代化程度为叙述目标,等。现在我要谈的三篇鲁奖短篇小说,分别是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第二届鲁奖)、郭文斌的《吉祥如意》(第四届鲁奖)和马金莲的《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第七届鲁奖)。从全国短篇小说文化价值普遍同质化的层面看,这三篇短篇小说或许是独特的,因为它们出示了完全不同于众多“焦虑”“迷茫”“无助”的“安静”“诗意”“温暖”,在各种地域文化泛滥,甚至为山山河河、沟沟峁峁树碑立传的竟写潮中,它们也许表达了某种不那么地域化、不那么“葵花宝典式”的生活。也就是说,当苍凉、野性和空旷、宏大逞一时之盛时,这三篇小说却显得异常“柔软”、异常“温婉”、异常“充实”、异常“精致”,属于耐心十足地经营自我小心思、小感受、小获得的风格。然而,鲁奖所自带的无穷诱惑力,似乎能在极短时间内集结并生产有利于获奖,有利于“被看”“被需要”的趣味。如果不从“一般将来时”的角度进行内部结构分析,而只停留在图解既有道德伦理和叙述“永恒人类感情”层面,那么,将来的短篇小说创作能开拓的新空间恐怕就很有限了。
我把这三篇小说故事概括为“一盆清水”“一把艾草”以及“一缸浆水和酸菜”——
《清水里的刀子》讲述的是清清白白面对人生、清心寡欲对待生死的故事,缅怀、清白、坦然、虔诚、内敛、隐忍、沉默,是小说由物质元素——牛、老汉、逝者、清水、刀子,引申而出并生长起来的另一组精神关键词。
《吉祥如意》的物质元素是艾草、五月、六月、传说中蛇或其他害虫,由它们产生的意义关联是端午节、辟邪、安详和成人世界的不可信。
《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讲的是一家人,特别是从奶奶到妈妈两代女性如何制作一缸浆水和酸菜的事情,主要物质元素是浆水与酸菜,而生发出来的精神关键词则是安静、平和、安贫乐道。
小说是一种叙事文体。“叙事”之谓者,按照经典叙事学原理,是作者把自己濡染其中的文化价值、伦理习惯、人生识见,统统融会在文学话语、叙述方式、情节结构、细节内涵等几乎所有可分析要素中,并整体表达成为可读取故事的文学意味。那么,小说里的文化资源与价值模式,实际就等于读者对小说故事情节、人物关系,及描绘该情节、叙述该关系的语感、语气的判断和提炼结果。
《清水里的刀子》的语感和语气偏向于心灵的拷问,属于信仰层面的叙述。因此,无论儿子与马子善、儿子与牛、儿子与已逝母亲,事实关系极其简单,就是母亲祭日需要献祭一头老牛,复杂的是所展开的双方对自我心灵的救赎感与忏悔意识。所以,该小说借重的文化资源,是西北民间朴素而原始的信仰文化,它从一般的社会伦理道德规范中抽象而出,最终凝聚为亲情、友情、爱情中最重要的一种人伦纽带,即感恩。牛面对死本来无知无畏,但牛的死是为着给母亲的亡灵救赎,牛的生命便与母亲的死划上了等号;老伴生前其实并未受马子善多少虐待,但清苦一生而猝然离世,马子善老汉无以弥补生活的缺憾,宰杀后“颜面如生”的牛头,在马老汉看来真是心如刀割。感恩文化不至于廉价,就当如此,它应该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挽留与尊重。读该小说,体验到的便是被尊重被挽留的珍贵。
当然,该小说叙事的这种文化,又的确是封闭的和自我内在性的,读者没办法看到、体验到内在性之外的世界。也就是说,当语境发生变化,如果个体的命运不是由内在性所造成,而是受外部力量的冲击,并且这外部力量更是另一种人为灾难,显而易见,拥抱《清水里的刀子》中突出的文化价值,非但无济于事,反而可能会误导——至少不能提请人们正视困难,也就意味着不能有效地启蒙局限的个体认知。
总之,感恩文化所产生的价值模式,只适合于在相对稳定的农耕文化框架下生存。当环境、条件一旦突变,比如遭遇流动性极强的现代都市社会,或者面向普遍来临的风险社会,向内的、保守的甚至守旧的感恩文化价值程式,显然无法应对全面陌生的现代社会。在这一过程中,最容易被误导的,便是由感恩模式塑造的个体,因为该个体没有冲破既有文化束缚的自觉意识。感恩文化包裹的个体,学会的只是接纳和拥抱“自己人”及给“自己人”输送利益的个体或团体,不会在一般意义上同样尊严地看待陌生个体或陌生团体。因此,感恩文化的结果,是造就下对上、弱对强、小对大、晚生对长老的等级制宗法社会结构,而不是平等看待一切的现代社会及人际关系。更为极端者,感恩个体长期以来形成的人身依附性特点,非但不具备质疑、追问的气质,反而会对这些品质产生怀疑、否定态度。
另外,顺着无数评论该小说的文章看过去,所谓宗教情怀、所谓灵魂拷问一类词语,的确也适合该小说气质。问题是,经过宗教过滤后的故事,究其本质,实在未必是给小说开辟意义空间,只能使小说叙事的文化越来越走向排外和自闭。这与宗教越是极端便越排斥异己是一个道理。
《清水里的刀子》如此,其他两篇也大同小异,甚至有些地方可能还更加保守。
《吉祥如意》直接取材于中国民间民俗文化中传统节日端午仪式,或者说是对端午仪式的一种诗意般的想象,再加上儿童的限定视角,该小说所传达出的一种价值诉求,即是说只要满足三种条件,人生则无忧,人性则自动提高:一是必须满足每天是传统节日般的仪式化生活流程,二是必须满足每个人的心智只停留在儿童般的童蒙状态,三是必须满足时时刻刻生活在优美传说并被优美传说构建的完备话语体系所包裹。这不是从思想上否定该小说,而是它在弥漫着的浓浓诗意浪漫氛围背后剩下的,就是这种人生规划。
诚然,自现代小说发生的那一天起,就有浪漫主义,甚至就有荒诞主义,但我这里重点谈的,是小说这种文体也有参与社会建设、人性建设、文化建设,并反过来进化既有社会结构、启蒙既有人性局限、重建既有文化体系的功能。从这一层面看,《吉祥如意》所借重的文化资源和所采用的价值模式,比《清水里的刀子》更加保守,条件更加局限。因为无论内在性诉求纯粹是为着自我内修,还是由内修进而对不健全现代社会机制有所批判,有内在性诉求意识,总归是现代个体的一种显著标志。而逃避成年人世界,在童蒙状态和特殊的仪式化狂欢中,借助游谈无根的传说,来解释个体成长过程中必然遭遇的麻烦,则只能属于回归既有文化模式,并在静止时间中想象人类前景。
相比较而言,《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好像并没有被外在文化改造的明显痕迹。正像题目中的“1987年”所示,它只是对过去某些年月西北偏僻农村一种贫穷生活方式的记录,动用的是自然主义写法和个人化经验的呈现方式。这篇小说中的文化价值模式,又反过来破坏了自然主义写法与个人化经验应该到达的叙述目标。一家人迫于无奈,把全部精力和心思都放在制作浆水和酸菜上,这本身是一段令人为之心酸、落泪的历史记忆,不该那么甜蜜、幸福和安详。可是小说作者的叙述指向,无不在显明那种生活是值得一辈子回味的——这种体验的潜在对比,便是当今的人心浮躁。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想象。如果那样,路遥皇皇百万言的长河小说《平凡的世界》就没必要写那么长,只万把字就能把孙氏父子的焦虑、奋斗、失败,再焦虑、再奋斗、再失败说清楚,而其中老年的孙玉厚啃上第一口白面馒头时,一家人流下眼泪的细节,《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的作者恐怕是无法理解的。由此可推知,作者也并非是纯粹的记录,在文化资源及价值选择上,她更接近《吉祥如意》的作者,都对人们的好心态能包治百病抱有极度乐观的态度。
通过以上分析不难看出,三位鲁奖小说的作者,无论在讲故事层面,还是在叙事中所植入的文化资源和价值层面,都未能把人的现代化程度放在首要位置来审视,都未能把社会生活作为人物关系的必然依据来处理,导致的后果,是故事只限于相对封闭而稳定的农耕文化模式,价值选择倾向于展示相对静止而封闭的个体单纯心理波动。
按照哲学家李泽厚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二十世纪中国(大陆)文艺一瞥》一章中的看法,这类小说是以其艺术性、审美性装修着人类心灵千百年的“小”作品,而不是以其思想性、鼓动性发现现实生活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的,虽有时写法上略嫌粗糙但震撼人心的“大”作品。
那么,什么是大作品,以及大作品眼里的故事什么样、发现了什么价值等等问题,就需要进一步探讨。
既然是鲁奖作品,与鲁迅作品对比该是最合适的。我不妨选择众所周知的《祝福》《伤逝》《故乡》,谈点看法。
1998年,石舒清发表了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并获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在那一年,围绕《清水里的刀子》的评论文章非常多,它们的关键词是“终极关怀”。那么,何为“终极关怀”?
据张岱年《中国哲学关于终极关怀的思考》(《社会科学战线》1993年第3期)一文讲,“终极关怀”有三种类型:一,皈依上帝的终极关怀;二,返归本原的终极关怀;三,发扬人生之道的终极关怀。皈依上帝的终极关怀就是把宗教信仰作为基础,以上帝为最后的精神寄托。返归本原的终极关怀就是追溯世界本原,以抽象的道来代替虚拟的上帝,作为人类精神生活的最高寄托。发扬人生之道的终极关怀,把道德看得比生命更高贵更重要,追求天人合一、“内圣外王”,乃至“为万世开太平”,作为精神世界的真正依托。
这三种类型的终极关怀,对生死矛盾提供的解决方式,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有效的,都在追索人生最高价值的过程中,以不同的方式实现了生死的超越,但无疑都是抽象的。
鲁迅的《祝福》是关于第一类的“终极关怀”,然而作者并没有把祥林嫂操心死后要不要“捐门槛”以免受阴曹地府罪的担忧,交给上帝或知识分子来处理,而是有效转移了读者的阅读视线。小说中“我”的不愿回答,其实就是鲁迅本人的声音。在鲁迅看来,人死后有没有魂灵、捐不捐门槛,到底影响不影响魂灵安宁,实则是长期以来宗法宗族话语对人们的打造。当这样的意识形态上升为人的一种终极寄托,那么,生的苦痛、生的艰难,以及生而为什么的问题,便反而成了子虚乌有之物。祥林嫂已然无法现代化了,这已是历史遗留问题了;但写祥林嫂的鲁迅,却看到了她的本质问题所在。
《清水里的刀子》里有一盆清水及清水映照之下的生与死,但写下这些的作者却只是到缅怀为止,并未走出缅怀的氛围,来审视那一切。虽然马子善和祥林嫂面对的情状不完全相同,可是小说前半部分花大量篇幅叙述的马子善老伴的生,不就是为了追究农村妇女为之独立的人的本质吗?相信那绝不是要不要献祭一头牛那么简单,也不是从牛的“死”看到了人的“生”就能释然得了的事情。遗憾的是,诸如此类的追问,基本都是被小说的叙述语气所屏蔽。说到底,小说故事要进行到这一层面,单凭作者的宗教信仰体验和道德情怀是难以达到的,那需要文化现代性思想来介入。
《故乡》信息显示的是鲁迅第二次回故乡的见闻。依着今天的思潮,《故乡》要么乡愁满满,要么重返“农家乐”的闲情逸致。可是,鲁迅所叙述的,是孩提时月亮地里“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的“强者”闰土,一变而为见“我”怯怯懦懦脱口就叫“老爷”的神情木然的“弱者”的老年闰土。机灵、英勇的小孩何以变得如此麻木,甚至何以分明地以等级来看待儿时玩伴的事情,始终是鲁迅心头挥之不去的困惑。
《吉祥如意》正好也写故乡,也写儿时玩伴,也好像隐含着作者第二次回故乡的见闻。不同的是,五月与六月完全沉浸在传说所构筑的话语体系和节日仪式化狂欢中,更有甚者,作者其实是进一步把孩提的认知终极化了,并用它来矫正成人社会的种种精神疑难。
《伤逝》与《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在主题上看起来仿佛互不搭界,其实思想深处有着深层关联性。前者属于恋爱故事,后者讲述“安贫乐道”的人生;前者反思自由恋爱中两相在物质上独立后,却因人格的不成长导致的精神不满足乃至厌倦,后者却对较低层次的物质要求无保留拥抱,进而以这种类似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或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反复批判的人与物主客不分化状态,来彰显“诗意和谐”。
鲁迅生活的时代,当然与现如今时代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倘若忽略政治背景,就人的状况而言,祥林嫂纠结的难题,闰土与“我” 之间的奇怪关系,涓生与子君之间的隔阂,等等,不见得今天就不存在了。真实的情况或许是,今天的文学已经不再愿意悉心研究这些问题了,或者虽仍然叙述这些问题,只是更加倾向于通过故事论证那些一度统统被启蒙现代性划归到历史档案里的“文化”的“有用”罢了。猎奇的“文化”占上风,人的处境必然屈居其次,这也是今天大多数“文化叙事”“心态叙事”在思想上很是逊色的主要原因。真正的思想,其实产生于焦虑与困惑,正像祥林嫂们并不安详、闰土们并不坦然、涓生们并不满足一样。现在看来,即使未必还用鲁迅的姿态去叙述,但用“一盆清水”“一把艾草”“一缸浆水和酸菜”,来接着鲁迅发现的问题往下讲,怕也多少有点文不对题、头重脚轻了。
讲好故事,当然是小说的首要能力。既然是读好故事,也就不可能排除小说的娱乐功能,亦不可能排除小说阅读体验中读者有意对抚慰、安妥、麻痹的选择;有的时候,难免出现击掌称快的道德共鸣,和似曾相识的生活共振,都实属正常的读者效应,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恐怕谁也不会否认,小说还是文化及价值生产之一部分,特别是在今天这个自媒体时代,小说的文化功能和思想价值,恐怕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确保自己不被同化、不被网络泡沫信息覆盖、毁灭的唯一自保手段。既如此,研究人在今天时代所面临的新的疑难问题、社会所固有的结构性沉疴痼疾,就依然是小说的重要书写对象。作品获得了重要奖项,自然应该感到荣耀,但因获奖而被人被己反复复制、效仿,以图一劳永逸,则务需谨慎。
看看鲁迅百年前所关注、讲述的故事,就会明白,我们在文学叙述里,实际上并没有沿着鲁迅的方向解决好人的问题;非但如此,我们可能还因这样那样的原因,主动中止了研究人的现代化难题。这确实需要引起足够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