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文人的润笔费
2019-12-27王晓清
王晓清
元朝文人群体写文作画“以养口体”的笔墨生涯,有清高风雅的意涵,但更多的则是生活艰于窘困的文人墨客的真实状态。当寒儒贫士慨叹“青衿不掩功名累,白发难藏富贵羞”之时,读书人心照不宣的选择“卖字以为活”,所谓的“莫道文章不直钱”的“润笔之资”就自在其中了。
“荣际五朝,名满四海”的吴兴人赵孟頫,诗文书画冠绝当朝,洵为一代巨匠宗师,其缣帛寸楮为人珍如拱璧。作为赵宋宗室之后,赵孟頫由宋入元田产顿减,家事清寒,有人馈送钱米肴核,赵孟頫往往以写字作画加以报答。孔齐《至正直记》记载了赵孟頫润笔的轶事。一次,两名白莲道士造门求字,门童说是居士拜谒,赵孟頫不屑地诘问:“什么居士?是香山居士还是东坡居士?吃素的风头巾也配称居士?!”管夫人劝慰说,“相公不要平白无故地发脾气,有钱买得物事吃。”白莲道人入门拜谒后即从衣袖拿出十锭银钞,说,“这是给您的润笔之资,文章已让年教授写好了,请您惠赐墨宝。”赵孟頫一改先前的揶揄口气,连忙说“上茶给居士吃”。朱德润在《题赵学士画〈牧马图〉》中有“金鞍游客争快睹,千金愽取求新诗”的句子,这里“千金”是个概指,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赵孟頫的诗文润笔也是很高的。
赵孟頫的诗友胡长孺长于经术,曾任翰林院修撰,文章洋洋洒洒,知名于时,但其性格耿介廉直。有一次赵孟頫拿着罗太无给的一百锭钞给胡长孺作润笔费,请胡给罗太无的父亲罗知悌写墓志铭。罗太无在南宋宫廷曾做过宦官,以医术服侍南宋理宗皇帝。胡长孺一听说是罗太无请托,怒气冲冲地说,“我怎么能给宦官写墓志铭?!”峻词拒绝。胡长孺“薄糜不继袄不暖,饥肠犹作钟球鸣”,拒收一百锭钞的润笔费,表明了文人的骨鲠风操。
镇江人郭畀是赵孟頫的晚辈,书法师从赵孟頫,绘画从学高克恭兼习米芾的萧散笔法,在江南小有名气。郭畀在他的《云山日记》中记载说,潘吉甫准备纸十二幅请他写字,馈送的是茶叶;王子琪知事死后,他的两个儿子王二、王七准备松木大牌请郭畀写墓扁,赠送的是酒肴。郭畀的润笔之资不是钱钞而是生活物资。会稽人王冕,出身农家,以擅长画梅驰誉元代画坛。“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是王冕画梅而流传至今的名句。王冕所画的梅花千丛万簇、风神绰约,与南宋画梅国手杨无咎相媲美,因而求王冕画梅的人比肩接踵。为此王冕标出了自己画梅的润笔格例,即按照绢帛的尺幅大小、长短而收取米的多少、等次。王冕以画作求菽水之资,免不了遭时人讥笑,王冕坦然地说,“我凭画梅花养活自己,难道喜欢为人家当画工?!”王冕画梅的润格与郭畀相似,收取的也是生活必需品。自标画作价格条例,这或可能是最早见于文献记载的古代画家的润格。师法自然山水的知名画家王蒙,字叔明,系赵孟頫的外孙,家学渊深,功力超卓,画作秀润清新,笔墨酣畅淋漓,逸漾奔放,自标一格,知名画家倪瓒推誉“叔明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王蒙润笔之资没有文献可征,但元明之际诗人袁凯在《王淑明画〈云山图〉歌》中有“王郎王郎莫爱惜,我买私酒润君笔”的句子,可以推想王蒙为人作画至少是有酒肴为润笔的。
无锡人倪瓒,高蹈深隐,操履修洁,风神秀骨,诗才放逸澹雅,画作苍劲妍润,江南士子目之为“神仙中人”。倪瓒绘画不求形似而力求神韵,溪山小景、竹梅兰菊,以天真幽澹为宗,清逸雅致,为元代文人画的巨擘。周南老为倪瓒所写墓志铭中说“奉币贽求之者无虚日”,故此,倪瓒的画作是有润格的。倪瓒曾倾慕泗州陈云峤为人豪宕而到杭州拜谒,倪瓒为陈云峤献上画作一幅,陈馈送了倪瓒一百石大米。陈云峭当面嘲笑倪瓒的绘画名声是用大米换取的。元朝末年,吴王张士诚以平江为都,网罗东南文人雅士,倪瓒力拒张氏。张士诚弟张士信耳闻倪瓒书画大名,派人奉送钱及一百匹绢作润笔以求倪瓒画作,倪瓒当场撕破绢帛,归还钱币,拒不为张士信作画。由此可知倪瓒的画作润格不菲。燕京大兴人曾瑞兴为北方知名的书画家,擅长创作隐语、小曲,曾瑞兴在隐居江淮时,生活窘迫,但江淮达官贵人“馈送不绝”,曾瑞兴流连山水即可度过清寒日子。所谓“馈送不绝”,自然是时人对曾瑞兴的丹青妙笔与小曲隐语的报酬,这应该也可以说曾瑞兴是以润笔维持生计。舒頔是晚元知名诗人,为文古意盎然,为世人所推誉。舒頔在给妻弟的侄子胡燫《胡氏族谱》写序时谓胡燫“恳款甚勤,礼貌甚庄”,在给表侄章子明的《章氏族谱》写序时也说,章子明“其容貌甚恭,其礼意甚勤,其恳请甚确”。舒頔所谓的“恳款甚勤”、“礼意甚勤”,自然蕴涵了胡、章二位对他撰写族谱序文的润笔酬谢。
元朝文人润笔之资,不仅表现为单个的文人获取诗文画作报酬,在诗社雅集、才人书会、书坊刻本中也有润笔之资,只不过表现的比较隐晦罢了。元季,江南文人联结诗社,酬唱歌咏以提倡风雅。临川人饶介擅长书法,狂草风骨遒劲,直追唐人张旭、怀素,其诗歌豪迈跌宕,轩昂峻拔,气度不凡,一如饶介为人的潇洒倜傥。饶介在任淮南行省参政时,聘请东南名士杨维桢主持诗人雅集,以自己的字号醉樵为题,邀集文人墨客作诗题赋,诗歌优胜者给以厚赠。吴县诗人张简力拔头筹,饶介馈赠黄金一斤;吴中诗人高启夺得第二名,获赠白金三斤;诗人杨孟载位居第三名,获赠一镒,即三十两黄金。饶介给获奖诗人馈赠高额润金,应该远远超出了这三位诗家平常作文的润格。
元朝书会才人与勾栏瓦舍深度衔接,杂剧编演盛极一时,元代都市戏曲艺术臻至极度繁荣。杂剧演出的勾栏设置了门票标准,按照杜仁杰散曲《庄家不识勾栏》的说法,勾栏门票为“二百钱”,而高丽人编纂的《朴通事谚解》中说勾栏门票每个人“五个钱”。《青楼集志》中说大都京师、郡邑勾栏“观者挥金与之”。杂剧编演既然产生商业利润,遍布城市郡邑的书会组织自然就以新编剧本作为才人的报酬。以关汉卿为梨园领袖的大都玉京书会编纂了很多杂剧演出剧本,以杭州为中心的古杭书会才人也创作、新编、刊印了不少戏本关目。书会才人编撰的剧本还在书铺上销售,如《朴通事谚解》中就记载书摊上有《赵太祖飞龙记》、《唐三藏西游记》的剧本出卖。《录鬼簿》记载松江籍杂剧家顾君泽“自刊《九仙乐府》、《诗隐》二集,售于市肆。”杭州杂剧家胡正臣之子胡存善编辑《小山乐府》、《金缕新声》、《诗酒余音》,《乐府群玉》、《乐府丛珠》交付书坊刊行。作为古杭书会才人,胡存善编纂校刻这些名家戏本曲作以广流传,自然就有给剧作家润笔之资的考虑。在杂剧院本改编、演出、刻印销卖环节中,书会才人或单个杂剧家获取文字报酬是不言而喻的。
元朝文人群体的润笔与私家书坊刊刻具有广泛的关联度,按照毛春翔《古书版本常谈》的统计,元朝以家塾、精舍、斋、堂、宅等命名而见于文献记载的私人书坊就有八十三家(当然有元一代私人书坊远不止这一数目)。刻印《皇元风雅》的古杭勤德书堂、版行《元诗前集六卷后集四卷》的李氏建安堂在各自书页内刊刻了相同的征稿广告:“本堂今求名公诗篇,随得即刊,难以人品齿爵为序。四方吟坛士友,幸勿责其错综之编,倘有佳章,毋惜附示,庶无沧海遗珠之叹云。”这一面向诗坛的征稿启示并没有涉及到润笔之事,但给应征诗人以润笔酬谢当自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