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体成体论
2019-12-27庄亮亮
庄亮亮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2)
严羽《沧浪诗话》谓:“元嘉体,宋年号,颜、鲍、谢诸公之诗。”[1]故世尊颜、鲍、谢所作诗为“元嘉三体”。《文心雕龙·明诗》载:“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2]67,所言意指“元嘉三体”。因而,一变玄言而描山水,辞采繁丽,偶句齐出当视为“元嘉体”。但所论不免过于简练,难彰其体式之独特。当考“文体”与诗法以知其全貌。
一
元嘉,刘宋宋文帝刘义隆年号(424-453年),共计29年。当时南北稍定,文学初盛。此时期所作诗歌自有特色,故严羽谓:“以时而论,则有建安体,黄初体,太康体,元嘉体、永明体……”[2]48世有称其“六朝体”。若以时而论皆能成体,便有贞观体、天宝体、光绪体等,岂不太儿戏?严羽只立建安、黄初、太康、元嘉、永明等体,而不遑论其他,必有其用意。今人褚斌杰谓:“文体,指文学体裁,体制或样式。”[3]但此论并未指明何为体裁,体制之说,况中西、古今体裁、体制之辨实难概说,必求古书瀚海知以求古文体之谓也。
《说文解字》:“体,緫十二属也。从骨豊声。他礼切。”[4]首之属有三,曰顶,曰面,曰颐。身之属三,曰肩,曰脊,曰臀。手之属三,曰厷,曰臂,曰手。足之属三,曰股,曰胫,曰足。合说文全书求之,以十二者统之,皆此十二者所分属也。而《释名》曰“體,第也。骨肉毛血表里大小相次第也”[5]。曹丕《典论·论文》又曰:“文非一体,鲜能备善”,“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6]可知“体”所包揽不仅四体,更有骨肉毛血诸种,方有“体”生。而论文之“体”有诸多构件相组而成,盖所言“体制”;亦必有曹丕所谓“雅”“理”“实”“丽”等风格,“奏”“议”“书”“论”“铭”“诔”“诗”“赋”之属,谓体裁。故文体之谓包举“体制”“体裁”(风格与样式)。
何为体裁。《宋书·谢灵运传论》:“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7]此处所指延年体裁明快而严密,个人诗作风格之说也。而体裁也应包举样式。人们把特征相近或相似的文学作品概括起来,形成一些“类”的特征。对这些“类”的特征的认识就形成了“体裁”的概念[8]。大抵将中国古代文学文体分为诗、词、曲、赋、小说之类。诗又可分为五言诗,七言诗,杂言诗之属。而细论,“奏”“议”“书”“论”“铭”“诔”“诗”“赋”之属也应为体裁,奈何中国古代之体裁繁多,笔者不再一一细举。再论元嘉体也应从“体裁”“体制”观其成体之义。
何谓“体制”。与体裁实难分辨,而笔者以为体裁为大,总统样式并包风格却不论具体。体制却如刘勰《文心雕龙·附会》:“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2]650而此处所提“情志”与“事义”,“辞采”,“宫商”有异,非体制之实,故谓之“神明”。而“骨髓”(事义),“肌肤”(辞采),“声气”(宫商)乃体制之实。
二
元嘉体体裁说。一曰类,二曰风格。谢灵运所作诗歌,以四言、五言、乐府诗为主;颜延之所存诗歌以五言为主;鲍明远诗歌种类以五言、七言、乐府诗为主。除三大家外,元嘉有五言诗存世的诗人 42 位,现存五言诗 452 首,共 6 022 句[9]。可知五言诗为元嘉时期诗人作诗主要之体裁。然五言诗体大量涌现的元嘉之时,却非能代表元嘉体。五言诗体脱于乐府,虽非一定早于七言诗体而成,却成为唐以前文人创作首选之体,因而五言诗题量之大盛于诸体。而此时七言未盛,有鲍照,汤惠休等人稍稍用力七言,便有七言之祖称谓,七言式微可见一斑,然七言于当时视为新体是否更应冠元嘉体之谓?亦不可为,七言诗体只不过部分元嘉文人尝试制作,并没有形成如汉大赋一代之文体般的景观。
元嘉体之体类客观来说应主含五七言诗体,杂之以四言,杂言,拟乐府。在题量上五言居首,七言创新,其他体式稍弱于五七言体。
而再论及风格。现代风格一词,出自于希腊文στ .本义为一个长度大于宽度的固定的直线体。引申风格为文学之艺术固定而独特的风貌。反观中国古籍文献,风格一词于魏晋一时盛行,然实是有别于希腊直绳。《抱朴子》载:“其体望高亮,风格方整,接见之者皆肃然。”[10]又《晋书》载:“咸字长虞,刚简有大节。风格峻整,识性明悟,疾恶如仇,推贤乐善,常慕季文子、仲山甫之志。”言郑君、傅玄风范品格[11]。可见其风格初指人。而后清人赵翼《瓯北诗话》评议诗文则指:“东坡出,又参以议论,纵横变化,不可捉摸,此又开南宋人法门,然声调风格,则去唐日远也。”[12]此处风格已然成为文学术语。而此处之“风”,笔者认为近于《诗》中之“风”,变地区民风之异为一时代之“风”。而“格”当与诗律有关。《瓯北诗话》所举应为声、调、风、格。故曰宋与盛唐之“风”与“格”有异。
元嘉之“风”因受政局相对之稳定影响,开始投身山水,又因玄言始退,脱清淡而步绮丽,但同时也稍继汉魏之风骨,以别于太康诗风之“靡丽”。除此之外其总体审美趣味与艺术风貌的追求,可以简要概括为:避熟俗就新险,藉拙型为厚重,以尽到为大美。可以说,元嘉体诗歌正是这么一种模式化创作[13]。试举鲍参军《登庐山二首》(其一):
悬装乱水区,薄旅次山楹。千岩盛阻积,万壑势回萦。巃嵸高昔貌,纷乱袭前名。洞涧窥地脉,耸树隐天经。松磴上迷密,云窦下纵横。阴冰实夏结,炎树信冬荣。嘈囋晨鹍思,叫啸夜猿清。深崖伏化迹,穹岫閟长灵。乘此乐山性,重以远游情。方跻羽人途,永与烟雾幷。
本诗登庐山而观山水,虽描山水却不落“靡丽”,气势磅礴,情感激烈,似有“风骨”之声。不过这些诗句亦显示其好争奇追新,竭力雕琢取异之功。而其避熟俗就新险,藉拙型为厚重的诗歌风貌更加地体现于其诗《从登香炉峰》。过多地追求奇险以至于雕琢过盛,亦与谢灵运山水雕琢,颜延之“错采镂金”相似。
元嘉体体制说。体制由诸种构件而成,甚是繁琐。宜从刘勰所言“情志、事义、辞采、宫商”细说。情志为体制之“神明”,简言之“情志”为诗歌所传达诗人之情感,以及志之所向,盖今人所为主旨之说。
而元嘉体的“情志”实是欲脱正始,太康诗歌情志,以复魏晋风骨。如,太康诗人在诗歌创作上的努力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拟古,二是追求形式的技巧的进步,并表现出繁缛的诗风[14]。虽然元嘉诗人也在创作上作类似的努力,却在情志上面显示出很不一样的追求。陆机作品中有《拟今日良宴会诗》《拟西北有高楼诗》《拟青青陵上柏诗》等大量模拟表达汉末末世苦闷和焦灼的诗作,同样也有大部分如《皇太子赐燕诗》《赴太子洗马时作诗》《元康四年从皇太子祖会东堂诗》等酬唱和歌功颂德诗作。太康诗歌情志于此可见一斑。然元嘉变其诗风,以近汉魏。试举太康诗人陆机与元嘉诗人谢灵运诗歌对照:
谢灵运所作《拟魏太子邺中集诗·魏太子》:
“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照灼烂霄汉,遥裔起长津。天地中横溃,家王拯生民。区宇既涤荡,群英必来臻。忝此飮贤性,由来常怀仁。况值众君子,倾心隆日新。论物靡浮说,析理实敷陈。罗缕岂阙辞,窈窕究天人。澄觞满金罍,连榻设华茵。急弦动飞听,清歌拂梁尘。何言相遇易,此欢信可珍!”
陆机所作《驾言出北阙行》:
“驾言出北阙,踯躅遵山陵。长松何郁郁,丘墓互相承。念昔徂殁子,悠悠不可胜。安寝重冥庐,天壤莫能兴。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仁智亦何补,迁化有明徵。求仙鲜克仙,太虚不可凌。良会罄美服,对酒宴同声。”
谢灵运所作《拟魏太子邺中集诗》是对魏太子、王粲、陈琳、徐干、刘桢、应玚、阮瑀、平原侯植这些邺下文人的追古,显出谢灵运的文人意识。“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气魄有余,“何言相遇易,此欢信可珍!”足见其旷达。然而陆机所拟诗歌多半愁苦、悲戚、及时行乐亦或是歌功颂德热求功名,一副末世文人心态。如所举《驾言出北阙行》感叹:“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又将人生的希望投向求仙问道,可是诗人也在挣扎和摸索中知道“求仙鲜克仙,太虚不可凌。”最后还是将自己投入到:“良会罄美服,对酒宴同声”之中。不难看出全诗弥漫着消极、无奈的气氛,并且遣词造句有如《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等诗。
在事义上,刘勰《文心雕龙·事类》:“学贫者,迍邅於事义;才馁者,劬劳於辞情。”[2]615故而可知刘勰所言“事义”谓以典故比喻事物的意义。在这一方面,元嘉体诗歌的“事义”所取范畴相对广泛,诗经、楚辞、乐府皆有所涉猎,究其原因不外乎其三大诗歌体系影响之大,《诗》《骚》名物、事义之丰富,乐府诗歌便于拟作。当然,元嘉三大家如“情志”上近于汉魏外,在诗歌的“事义”上也多与魏晋名人有涉。谢灵运所作《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已不用多言,而颜延之所作《五君咏五首》分别是对“阮籍”“嵇康”“刘祯”“阮咸”“向秀”这些魏晋名士的“事”描写。鲍照所用建安之事较少,不过其在辞采方面深受魏晋影响。
辞采,多是脱化前人诗句而形成的,在历代诗人的作品中都有踪迹。鲍照有作《学刘公干体》《拟阮公夜中不能寐诗》《代陈思王京洛篇》《代陈思王白马篇》等,谢灵运也有拟作魏武帝曹丕的《拟上留田行》《燕歌行》,魏武帝的《苦寒行》等。因为其为拟作或代替事主发声,故辞采多受建安诗人影响。就如谢灵运的《拟上留田行》中:“寸心系在万里。上留田。”用辞就是对魏文帝曹丕的《上留田行》中:“禄命悬在苍天,上留田。”拟魏武帝的《苦寒行》也是化用其中的“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为“樵苏无夙饮。凿冰煮朝飡。悲矣《采薇》唱。苦哉有余酸。”由此观之,元嘉体辞采受到建安时期诗歌的很大影响,也是积极向建安诗风学习的一个佐证。
再说宫商。考察魏晋南北朝及以前的音乐情况存在现实性的难题。不过对于用韵情况的考察却可以通过对大量诗歌韵律的分析得到。由此我们可知,“元嘉体”诗歌以押平声韵为主,通韵规范基本定型,与唐诗声律运用大体吻合的现象非常明显。但在个别韵部的运用上,“元嘉体”用韵存在上古韵的遗留,通韵韵部的组合使用相对于唐律更为自由,整体上体现出新旧交融的状态[15]。
三
“元嘉体”成体之论,由上而观,并不是单单以年号来规限其成体的原因,更是体裁与体制上的特点为元嘉体的成体提供了很大的支持。于体裁上重五言而求新于七言为其体类上最大特点,而在“风格”上更是求复建安风骨,却也深陷雕琢与繁丽之虞,在自然与工力中寓于工力而难以转变到自然上去,这也是从黄初到太康文风的影响下的结果。于体制之中,“情志”同样趋向建安,也带有山水隐逸的玄言遗风,“事义”与“辞采”更是广采前人,也是尤重建安文人,不过在“辞采”模仿建安,却工力更甚,造成险俗也是不可避免的;“宫商”上押韵显示出其过渡的特点,上承魏晋下接永明,影响唐诗格律。“元嘉体”正是凭借这些体裁和体制上的特点脱离太康体成为独特的元嘉诗体,在诗体的发展过程中成为诗歌体式独特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