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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灌阳的历史与卫所移民的祖先记忆

2019-12-27胡小安汪桂芳

文山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始祖广西

胡小安,汪桂芳

(1.广西民族大学 民社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2.广西阳朔外语实验中学,广西 阳朔 541900)

卫所军户制度的研究是多年来明清史界热烈讨论的话题,学界已有多篇文章做了学术史回顾,兹不赘述。①关于广西卫所的研究,范植清、苏建灵、刘祥学等教授均曾有专文论述过,厘清了广西卫所设置的时间、数量和迁徙变化等问题②。卫所的研究近年来从传统的制度史研究逐渐向区域社会史转向,因此关注卫所制度实际的运行、军户生活状态和所涉各族群的关系,成为学界热点。于志嘉、赵世瑜、宋怡明、吴滔、张金奎、邓庆平、谢湜、龙圣等学者近年来在这方面建树颇丰。③学界对祖先记忆与族群认同研究,比如“珠玑巷”故事、“山西洪洞大槐树传说”等已经有非常深入的研究,[1]笔者也有文章针对桂林山区流传的“河池南丹土兵后裔”的祖先传说进行过研究。[2]作为卫所与族群关系的结合即卫所移民与地方祖先记忆的研究,学界也有不少成果。但是广西的研究还比较薄弱,仅见范玉春教授④《湖南移民徙居桂东北的历史考察》文对灌阳军户的复杂变化和历史记忆问题并没有太多考察。

本文以灌阳县遗留的卫所村落为基础实地走访,结合官方与民间文献,为研究卫所移民的生活以及祖先记忆建构提供一个新案例,也有助于理解桂林历史上多元族群关系的渊源。

一、“防瑶”与灌阳设置千户所

灌阳县位于广西东北部,东与湖南省江永县、道县毗邻,南接恭城瑶族自治县,西邻兴安、灵川两县,北界全州县。像一片向西弯曲的桂花树叶,镶嵌在海洋山脉和都庞岭山脉之间,东、南、西三面群山环绕,地形狭长,地势南高北低。

灌阳早在西汉已建观阳县,隶属桂阳郡,零陵郡。唐代属永州,宋元属全州。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改隶广西桂林府。

改隶桂林的原因在于集中军事和行政力量防范桂东北直至湖南南部地区的大范围瑶人,顺理成章的是,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设置了全州、灌阳守御千户所,隶属于桂林中右卫。《明太祖实录》卷二四三:“洪武二十八年十一月甲申置灌阳守御千户所。初,灌阳隶湖广,因广西平川等三十六源瑶民作乱,攻劫县治,诏宝庆卫指挥使孙宗总兵讨平之。县丞李原庆,因奏灌阳去湖广远,隶广西近,遂以灌阳隶桂林府,设千户所。命广西都指挥同知陶瑾,领兵筑城守之。”[3]

《明史》的记载基本相同,只是增加了一些细节:“全州灌阳等县平川诸源瑶民,聚众为乱。命湖广、广西二都司发兵讨之,擒杀千四百余人,诸瑶奔窜遁去,置灌阳守御千户所。初,灌阳县隶湖广,因广西平川等三十六源瑶贼作乱,攻击县治,诏宝庆卫指挥孙宗总兵讨平之。县丞李原庆因奏灌阳去湖广远,隶广西近,遂以灌阳隶桂林府千户所,命广西都指挥同知陶瑾领兵筑城守之。”[4]

康熙《灌阳县志》有记载说“明洪武二十六年瑶蛮作乱”[5],指的大概就是全灌三十六源瑶民起事,当然这次事件的原因已经不可考,估计与军事屯田侵犯瑶民利益有关,或者明朝廷在该地设立里甲制度而造成瑶人与民户出现田产纠纷问题有关。⑤统治者随即出兵广西镇压。“洪武二十八年开设守御千户所,除授副千户韩温、陈俊领军一千五百守御,开种屯田三百三十顷十亩。厥后军强民弱,民田多为军占。”[6]到了明代中期,卫所已经开始败坏,旗军已经大幅度减少,而增加了“打手”“狼兵”:“灌阳守御千户所官二十员,旗军一百八十六名,守城打手七十二名,守各堡打手二十八名,狼兵三十二名。”[7]根据吴滔的研究,“打手”在明代后期有成为补充卫所旗军的常态化趋势。而狼兵的戍守也具备世袭的特点,与卫所的形态基本吻合。其中提到“军强民弱,民田多为军占”,正是明初设置卫所的常规做法,不过也容易引起纠纷和兵民矛盾,后文会进一步论述。

明代卫所制度,除了军户世袭别于民籍以外,还规定卫所士卒必须全家迁移到卫所所在地,因此,明代卫所制度的实施直接造就了大量军事移民。随着时间推移,卫所移民后裔在灌阳这片土地繁衍生息,形成了特有的一种文化地理现象,比如村落命名的卫所屯田遗留和到处可见的军户后裔传说。

二、家谱中所见卫所移民

根据所掌握的族谱资料,迁移姓氏最多时期是明代洪武年间,尤其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设置灌阳守御所,使得大量军事移民入灌。清朝以后民间广泛传说其祖先于明初军务来灌的历史,被广泛载入撰叙的各家谱牒之中。笔者通过收集整理灌阳县地方志以及民间存留的家族谱碟相关资料发现:在灌阳有谱可查的103姓中有25姓记载其始祖为军务屯田来灌。如:

车头蒋氏[8]6:乐安郡三径堂蒋氏,先籍江南常州府,迁湖南道州沙田。明洪武初年始祖仲源官指挥使,由道州沙田来灌,定居车头村,原名樟桥,前有灌木为带,后有茂林为枕。

德里蒋氏[8]20:始祖德远,原籍江苏常熟县猪屎巷芋苗塘人,明洪武二年(1369年)拨军南下,屯至广西灌阳,定居开德里(今水车德里村)。

丰坊园、板栗山王氏[8]63:太原郡三槐堂王氏。原籍江西吉安府永新县鹅公大坵桂花树脚。始祖文忠,明洪武初年(1368年)来灌,宅居县治北门……六世浚泉讳邦佐,邑增生,袭掌千户。……七世武亭讳绍祖,荫袭印千户。……长子贻吉讳守典,例赠文林郎,封灌阳县世袭千户侯武略将军。

龙炼邓氏[8]122: 南阳郡,三登堂邓氏。始祖人宽,原籍河南开封府汜永县白水村木圩巷人氏,以武卫正军领军沿路遂至清湘县(明洪武初年,灌阳隶属清湘县,今全州县)桂花香坊邓官村,编入大保里二甲籍。

卿氏之族[8]136:始祖润三籍隶湖南永州府零陵县东湘桥,先世原籍浙江杭州府仁合县,明洪武二年(1369年)充当旗军,因拨屯以卫民,随军来灌,择居西关外,后迁王楼村。

黄氏之族[8]139:始祖黄细,由江西吉安府泰和县随洪武军迁于灌阳南关外居住,继则徙峡口,终则定居板桥(新圩龙桥村辖)

胡氏之族[8]146:始祖必胜,于明代由河南开封府从征平瑶来灌,宅居县城南关编左坊五甲军民籍。

岭南伍氏[8]154:洪武二年奉委镇守桂林中卫,未几偕左军翟有翼、右军胡通六,拨种灌阳屯相宅于恩溪,村名伍家湾(灌阳水车乡辖)致仕隐居。

白沙营胡氏[8]149:安定郡清慎堂胡氏……始祖受七,生于元末,原系江西南昌府丰城县人。元朝时由江西移居湖广黄州府蕲水县桃花坛东道山十九都。至元明鼎革之时,与兄受五为集天长卫戍,奉豫张侯令,调拨广西桂林府屯戍卫民,见临邑猴山背山川秀丽,风俗敦厚,遂营宅立家。继因灌邑不靖,广西巡抚另更中卫中所,长拨屯灌邑古龙川之上秦家洞守卫邑境,安堵如故。

综上,我们大致可以确定在明初移民中军户移民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并且灌阳现有号称为军户移民后裔都保留着某种对祖先历史的集体记忆——明洪武初年军务来灌,部分姓氏还明确提及被官府编入户籍记载。

除了族谱记载,灌阳不少地方的村落命名、开村或定居故事,同样显示了卫所移民的信息。不少自然村落以屯、营、所等字缀尾,早在康熙《灌阳县志》就有相关记载,例如秀江屯、丰下屯、杉木屯、三所、范所垌、龚所屯、杜所、熊所、王所、李所、吴所、上张所、下张所、时官营、叶官营、黑石营、大营、小营等等。“屯”“所”和“营”,顾名思义就是军队驻扎的地方,或与军队有关的地方,其中以姓氏冠名的“所”应该是百户所,其姓应该是百户的姓氏。据明清以来方志中提到的卫所遗留村落为基础,笔者实地走访部分军户移民后裔聚居区发现,当地人很清楚他们祖先的来历,至今不同姓氏之间的村民保持着较为一致的历史记忆——明朝初年军务来灌屯田。如灌阳县新街乡叶官营魏氏、时官营刘氏、李官营郑氏,均提及其来灌始祖就有明初卫所移民的背景。笔者在与多名当地老人访谈过程中发现明初军户后裔只是强调其始祖是以官员的身份入灌,有别于族谱资料中言简意赅的宗族迁徙历史,民间有关其祖先的迁徙历程的传说故事则更富有人情味得多,这些传说故事听起来绘声绘色,更容易让人印象深刻。

(一)时官营刘氏和大营时氏

翻开《灌阳地名志》我们在新街镇所辖的村落中很容易找到类似黑石营、苏官营、唐官营、李官营、时官营等地名,这样的命名方式极大的引起了笔者的兴趣:为什么新街乡村落命名有这样的规律?笔者在走访当地居民中得知这样的命名规则是以最早定居于此的人的姓氏来命名,并且当地人众口一词的说始祖来灌时是以官员的身份。也就是说,叶官营最早定居的为一叶姓官差,李官营为李姓官差,唐官营为唐姓官差……以此类推,但黑石营(今上甫村)为例外,该地命名则是因为当时军务来灌扎营的地方有一座神似乌龟的黑石山,因此以该地地形景观特征来命名。

据笔者所知,今天的上甫村确实坐落在传说中的黑石山脚下。如果当地民间传说是确有其事的话,笔者更好奇的是,随着岁月变迁,为何在今天的叶官营找不到叶姓居民,李官营没有李姓,时官营没有时姓?据当地老人的说法是,时官营之所以命名为时官营是因为有位时姓的大官在这里扎营,由此得名。至于后来时官营又没有时姓人家,是因为和刘姓祖宗换了个地方,以致现在时官营有刘姓,大营村多时姓。这样的说法也得到了部分资料的支持。据时官营《刘氏族谱》清光绪丁末年版记载:“该村始祖刘华全袭祖刘德三之职,授中卫军都府,护驾至省后,拨军下屯、立营于灌阳下乡,其营为大营(今水车大营村)。其屯田又在于上乡百寺江及恭邑台塘、上党、赤岩、马江等处,有同袍时姓者名应宗,任都指挥使,立营于此处,名其营曰时官营(今新街乡)。其屯田又在下乡,二姓各恶其遥远,(于)是互换居所,时遂迁于大营,刘乃迁于斯宅。”在刘氏族谱中还提及了康熙四十七年《灌阳县志》中记载的一段资料:“时应宗官指挥使,代母舅汪所儿来粤戍征,平定班师,命留守桂林右卫所,莅任数载,有寇至,统兵力战,斩贼数千人,贼大败,弃垒而逃。应宗正凯旋间,忽大队蜂拥,未及防堵,遂捐躯焉。上闻,有旨抚其子贵一、孙时清,均世袭指挥使。时清征交趾十八载,履险为夷。”

当地老人所讲述的传说故事在新街乡流传较为广泛,笔者发现有很多姓氏都附会了“二姓各恶其遥远于是互换居”等类似情节的故事。如永福村豆腐凹王姓的老人说他们祖先有与青箱王氏互换过地方;叶官营汪家和青箱王氏是两老表,汪家的祖先喜欢打鸟却住在青箱村江口河岸边,王氏祖先喜欢捞鱼却住在叶官营山脚边,最后汪、王两老表就商量换了个住所,最后才形成了现在的格局。

(二)三树村(“三所”)戴氏

三树村位于灌阳新街镇的东部,距镇政府所在地2公里,全村有4个自然村:三树大村、孙家洞、新屋陈家、山脚片。在当地的方言中“三树村”并不叫“三树村”,而是唤做“三所”,现在当地人中极少有人知道其中的历史原由了。《灌阳地名志》中仅仅提及“三树”旧名为“三所”,这个“所“应该就是明初设置卫所的遗留。至于何时更名,为什么要更名,《地名志》并未提及。三树《戴氏族谱》记载:“始祖讳柒字,卜年生元至正十七年(1357年),原籍江南亳州人,明洪武初年,由江南应募从军,奉命拨屯灌阳,隶马军守御所,住邑西城外,子孙世职屯军。……五世纯字贞一,生明成化二年(1466年),由县治移居三所(今三树村)。”其中还有这样一段记载:“该村旧名三所,闻元季明初,军务倥偬,多设守御所,故村有南、北、西门之名,则其守御有三所,故名。”据此我们有理由可推测,三树村戴氏为明初军户后裔的可能性极大。

值得注意的是,大量族谱虽提及其祖先由不同地点于洪武二年屯田来灌,但他们只强调其先祖是以官员身份入灌,对其先祖来灌时的时代背景和当时瑶民起事很少涉及。各地广为流传的先祖互换住所的民间传说,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当地居民对始祖不断迁徙的一种模糊记忆。要确切分析其中缘由,还需要更多的史料,在此只提出几种猜测,或许这是因为当时确有卫所因为换防或土地问题交换过住所,或许是卫所军户逐渐转变为民户的掩盖性说辞,或许是不同的非卫所军户迁徙尤其是瑶人转变为民户时,借用卫所移民的符号。

三、卫所军户的变迁和祖先记忆:以族谱为中心

了解军户变化情况及其与其他族群或民户的关系,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地方历史和国家制度实际运行。

(一)卫所军户的承袭与改籍

从前引族谱来看,类似情况很多,兹举数例。灌阳源口《刘氏族谱》记载:

彭城郡文远堂刘氏,始祖允终(永廷子),以英毅勇略之才,从明太祖出征沈阳有功,授卫千户之职,又调辽东守备,封靖远将军。永乐二年(1404年),钦调灌阳守御居县城北门。

允终子名表字庭宣,承袭千户,封指挥将军,虽以武弁出身,尤好读经、四书,文章经济倾腹。……表妻苏氏,生子纲字朝印,袭千户职,封武略将军,淖有将才,自幼为南京兵部尚书张泾川所器重,因以女妻之,时灌邑初修城垣,表为总理。时粤疆李渔作乱,表谋划而剿除之。自此子孙承袭其职,世守灌邑。

朝印生五子:乾、坤、鼎、益、谦 。惟谦早夭。乾字健夫号云峰,袭千户,封振国将军。乾妻张氏,生子大经、大纶、大绶、大统。大统过继坤为嗣,大经居长,袭父职,封宣武将军。大经生一子,名尧佐,早夭。大经殁,大统袭千户,封武略将军。坤字顺夫号旗峰,生明嘉靖乙末年(1535年)。…… 大纶、大绶失传,大统生二子,长子尧牧、次子尧仕。牧袭千户,封武略将军。尧牧生二子,长子弘祚,次子弘禧,祚袭千户职。祚生子嗣旭。

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始起大兵收灌,维时大兵克城,遂与子被执,举家老小数十口被害,幸妻谢氏携二子一侄,至源口避难乃免。”

查明代《武职选薄》桂林右卫千户百户名录,并无刘允终等人,所以其中有可能是虚构先祖职位,当然也有可能是《武职选薄》漏载,因为现有选薄缺桂林中卫的资料。而在民国《灌阳县志》卷十四“人物·武职”所增辑部分有刘纲、刘乾直至刘宏祚的名录和职务,与上述族谱完全一致,其实很大可能是方志抄袭族谱的。假如族谱所述属实,则刘氏一门,都是卫所军户,并没有改籍。而千户长的承袭可以是兄终弟及或长子继承。顺治年间清兵攻克桂林,刘氏一家几乎全部覆灭,可见当时应该仍为军籍,参加了抗清。

前引白沙营胡氏族谱有云:

安定郡清慎堂胡氏……始祖受七,生于元末,原系江西南昌府丰城县人。元朝时由江西移居湖广黄州府蕲水县桃花坛东道山十九都,至元明鼎革之时,与兄受五为集天长卫戍……继因灌邑不靖,广西巡抚另更中卫中所,长拨屯灌邑古龙川之上秦家洞守卫邑境……受七虽未终于灌,亦即来灌之始祖。受七妻王氏,生二子:敬宗、敬鲁。长子敬宗字必达,邑庠生,生明洪武庚戌年(1371年)。次子敬鲁字必逊,以六品衔仍灌守卫,乐兹邑川媚山辉,风清俗美,田地膏腴,与兄敬宗卜宅于此。至洪武十四年(1382年)编甲立户于人寿里二里,后改为白沙营。……传九世胜兴(月仁子)为中卫所长,职袭把总,升卫千总总职衔,屯灌卫民。”[8]149

从该族谱看,胡氏兄弟明初从军来灌阳,洪武十四年就编户入当地里甲,殊不可信,因为灌阳所在洪武二十八年才设立。这里有两种可能:第一,有可能是后修的族谱记载有误,我们可以看做胡氏一门是明代中期某个时间隶属于里甲。于是我们要问,为什么改籍为民户之后还要承担军役?是兼有两种身份吗?假如这样,在某些卫所的变化过程中,赋役实际运行如何?问题的答案都有待于更多的史料。第二,也有可能族谱要表达的是,白沙营这个地方在洪武二十八年设立卫所以前,其实已经编制里甲,后来被改为卫所驻地。设若如此,则是里甲整体变为卫所还是部分带管于卫所?这对于研究广西没有实土卫所的情况有很大的价值,也有待于更多的史料证实。

另举一例:灌阳《青箱王氏族谱》序云:

始祖德铭,军户名王陶,官居守卫,原籍南京应天府溧阳县都司巷人,明洪武初年,授三万卫镇辽东。明宣德三年(1429年)改调广西桂林府灌阳守御所,领崇顺司马鞍山屯田,遂定居崇顺里(观音阁乡辖)。德铭娶翟氏生二子:长子怀胜,移居灌合乡宁江坊江口村(今青箱村)编版图大保里六甲籍,地名濯缨村。继迁距江口一里许,后改名青箱村。次子怀让仍居观音阁。该族分为两大支。

该王姓军户也是在某个时候编入了里甲民籍。但是其编户具体的实施细节在另一部《王氏族谱》有所披露,很有意思。

灌阳《王氏族谱》卷首“宗祠祭田序”云:

他若唐邦佐等户籍载于(宁江坊)六甲。其六甲则尽王氏也。今数户绝已久,而户籍钱粮付王氏输纳百有余年。如兹虽数户之田山产业存者无几。然既收其租息,自当存绝祀必继之义,所有田山税亩及合族新置之业均一一详查,登明于祭田册之后。凡此事宜仿文公法立之约,以昭其信,闻于官以定其守,始可以为久远计。 皇清(乾隆)四十四年岁次己亥孟秋月十三代孙之枢叙于敦睦堂之东轩。

该谱中另有“祭唐邦佐老先生祝文”云:

盖闻孝本乎亲,尽于诚而祖方感格,祭非其鬼,邻于谄而神不馨香。溯水源木本之由,祖非其祖,序脉络宗枝之衍,孙岂其孙?霜露既隔其情,苹蘩难役其享。然而同姓异姓,穷其派,宁殊高曾;大宗小宗,究其微,仍同气类。况因崇继祀,先世已著其宏休,而蒙业守成,后人特崇其祀典,举之莫敢废也。神所劳矣,其庶几乎嗟嗟痛东鲁之人,湮享太原之血食;蒸尝不替春秋,隆二姓之粲盛,祝祀长绵功德,显三槐之世泽。[9]

“三槐之世泽”是宋以后王姓的代称。据说灌阳王氏乃明初军户之后⑥,可能在明末清初出户为民。按这里的叙述,其出为民户之时似乎是寄籍于唐邦佐户,后来据说唐氏户绝,而由王氏继承了唐户的所有产业,所以后来者的记忆中对唐邦佐必须祭祀不替,故有“隆二姓之粲盛”之说。又或者王氏当初并不是军户,而是无籍之户,后附于唐邦佐户;所谓有屯田则可能是后来购买的,于是又编造了军户的来历。由于没有更多史料佐证,仅作猜测而已。但不管如何,从此亦可以看出唐氏在灌阳是很早的民户之一,他们不断地叙说自己有宋代做官的先祖,就是不断强调自己的先入住地位。

(二)屯田、民田及与军民瑶关系

灌阳卫所军户生活在民户和瑶人之间,日常的交往和田土交错是无可避免之事。灌阳卫所屯田最初的来历无史料可考,但揆诸事理,一般不外乎以下几个途径:垦荒、继承元代屯田、夺取民户或瑶人土地。不管何种途径,随着屯田民田的犬牙交错,以及屯田的盗卖、军户改籍为民户等情况的出现,越来越多的军户民户土地纠纷开始出现。康熙《灌阳县志》记载该县正德年间的案例云:

广西桂林府全州灌阳县为乞恩奏请丈量归正田土,停征裨赔,以苏民困事。准本县掌印知县王关,蒙本府通判洪纸牌准本府牒抄奉广西等处承宣布政司纸牌,准掌印布政夏咨,又蒙广西等处提刑按察司纸牌准本司掌印副使翁关,俱蒙巡按广西监察御史朱批,据本府推官周呈,按照先抄蒙广西等处提刑按察司分巡桂林道佥事孙纸牌,准本司吴据经历司呈抄蒙巡按广西监察御史舒案验,奉都察院巡按广西四千七百一号勘合札付前事,该本县正二保老人文世永奏疏,本县原额四十二里,田粮九千九百余石。洪武二十八年瑶民作乱,调军征剿,遗下残民招抚,并作十四里,田粮三千三十八石零。其剿绝人户二十八里田粮无人种纳,奏奉堪合,已拨桂林中右二卫并灌阳千户所军余屯种。前田认纳粮六千余石,军民纳足原额数。彼时军强势大,欺压民人,又加逃亡,止得八里,被军占去田粮八百七十八石,田归军种,粮存于民,只得分派虚赔,积年拖久不完。

弘治八年奏行使司徐参政临县丈量军田,足勾原数,额外量出先前占过民田数多,止将田粮三百五十余石退拨与民种纳,虚米尚有五百三十七石零。因各军耕业年久,坚执不肯吐退还民,情愿额外照田认纳新增粮米一千余石,造册奉缴讫,其未还田粮仍令各民虚赔,奏乞分豁等因。委本府周推官会同所、县,拘齐军民查审前情是实,具内详呈,又蒙行委洪通判、桂林中卫指挥凌溥、右卫指挥徐棠荫,所、县掌印官刘表等会同拘齐二卫三十六屯、一十五所屯军余查审,各将先年认纳新增粮数内,责令递年种纳五百二十七石六斗,加补民赔。无征之数分派各屯军余,照数领讫,扣除民纳虚数,取其供结回缴外,今照钱粮重务,诚恐日后军民争讼,府县虽有案卷,非经年久,必须勒石以垂日后有所考焉。[10]

如前所述,灌阳早在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就设立了千户所,在灌阳各地都有屯田。[11]军民土地纠纷案例发生相当早,从弘治年间就有争端了,但正德年间这次仍然是以官府对现状尤其是军户的妥协而结束,没有真正解决问题,也没有制止卫所军余对民田的侵占,所以万历清丈时,据巡抚郭应聘的统计,广西屯田或军余屯田较洪武年间有很大增长。[12]一直到清初废除卫所才最后解决这一问题。灌阳是后来瑶族《过山榜》流传非常集中的地方之一,假如我们将《过山榜》相关内容与卫所屯军联系起来考察,更能加深对民瑶军关系的认识。有瑶碑云:

广西桂林府灌阳县为地方事。据瑶人赵俊胜、李元应、邓福安告称,系广东肇庆府德庆州铁凌山民瑶。情由山主招至广西,因为恭城倒平源雷五作叛,占过地方。地方有军将保招立军兵青(壹)拾玖名,把守隘路乡洞,人民尚存。捉贼雷通天、李通地,走进倒平源,立巢招伙,打到上通广西临桂、灵川、兴安、义宁、永福、阳朔,下至平乐、恭城、修仁、荔浦、富川、贺县、灌阳等处,打劫百姓人等,难以安生,占山立王。王积通进永明,前往广东,查得青壮手瑶民赵俊胜等来承领把隘。有军邓将保招立军兵壹拾玖名,招瑶会齐瑶目赵俊胜、郑海德、李元应、邓福安,引军兵八名。

至景泰元年正月初一日,到恭城西乡倒平源征剿,截杀雷通天、李通地,杀获贼首,获功贰名,解广西桂林府罗太爷验实。 又于本年闰四月,木卫通招落至瑶山,把守各隘地方要路、山源水口,不得贼过要路。逢山刀耕火种粟米、糁豆,安耕养命。如过田地,不派税粮,方许把隘守地。不料天顺五年七月十四日,实被荔浦贼流往进倒坪源,有赵俊胜、李元应、郑海德、邓福安告明,带引军兵截杀贼首七十五伙,解赴县本赏银壹拾五两,赏五条,米柒拾贰担,赏牛叁头,给赏瑶人。各县把守隘路,安静各处地方。又因成化四年八月内,会齐瑶人,不请军兵征剿,自杀贼首壹拾五功,解赴灌阳县,赏银叁两与瑶人安家。又至嘉靖七年,头目赵俊胜、李元应、郑海德、赵元应告明,带引军兵剿□□,擒获主功,送山主王积通、王永明、王□、王家传,解灌阳县,赏银壹两与瑶人安家,杀牛示众。若过贼,许瑶人赵俊胜、李元应、郑海德、赵元应、邓福安、邓将保同心协力杀贼。

今据瑶人等情,到县见得瑶人所种畲田地山场,不许黎民开报税粮,不许黎民霸占需索、诈骗瑶人财宝,如违者,许瑶人各处山源洞口会合呈究,毋得虚移□民。须□者,有军邓将保、瑶目邓福安、袁仁珠、蓝广山、李元应等告称,枝明结贴守隘处灌阳县山亲顺司,山主王积通、王永明、王周、王尚,头目赵俊胜、李元应、郑海德,景泰元年正月初一日招瑶至,闰三月初三日给帖执照施行。⑦

碑刻始刻年代不详,可能是清代雍乾以后。其中所云恭城雷五(或叫雷虎子)作乱,有资料称是明代洪武年间之事。[13]但后来灌阳瑶人把自己的入居权强调为景泰年间,可能有其深意,因为这时候是桂东瑶乱非常严重的时期,相当一部分瑶人在这时被招抚入籍。按照碑文说法,灌阳瑶族来源是因为当时有山主和军人把他们从广东肇庆府德庆州招来平乱守隘的。⑧但在灌阳这种军强民弱的地方,有必要千里迢迢从广东招瑶人来守隘吗?因此这些瑶人极有可能就是本土瑶人,在这时候被招抚入籍了。而招他们的山主,其实多数应该是卫所军户。

(三)附会传说与祖先来历重构

当我们把族谱记载、民间口述历史与地方历史加以对比,可发现明代官修史书或后来地方志中往往是提到洪武二十八设立千户所,而在灌阳现存族谱资料中大量提及“洪武二年军务来灌”,这值得我们仔细推敲,因为其中可能有不少对于祖先记忆的附会因素。

试举一例,笔者在2013年访问家住灌阳城关东门的易耀松老先生,收集到2008年8月编印《城关易氏家谱》,兹抄录部分世系表如下:

由上表我们看出,易氏宣称先祖是洪武二年从军来灌阳,但是我们看到三世和四世之间年代相差143年之多,明显不合常理。无独有偶,笔者在灌阳《安定郡勤贻堂胡氏族谱》中,也发现了胡氏始祖与二世祖间相距有一百年之多。易氏来灌始祖由于各种原因无力修撰谱书,随着后世子孙日益发展繁衍,宗族组织的逐渐形成和发展,后代有了寻根问祖的发展需求,然而由于年代久远,资料缺乏,祖先记忆日益模糊,以致后人编修家族历史时无法忠实于最初的记载。我们发现,该族最早记述其始祖来灌时的碑记是在道光年间重刻的,其内容极有可能是后人依据模糊的祖先记忆重构的。

再以笔者收集到的李官营《郑氏族谱》为例,其清光绪二十三年版载序一云:

“始祖应二,原籍江南庐州府合肥县马平坡朱子巷,遇明太祖高皇帝龙兴下诏,命征子弟军,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应二于洪武初年作军入营,由武生保举六品顶戴,调入湖南长沙、岳州各府。后因西粤不停,烽燧长炽,洪武十二年,遂征调西粤,狼烟始靖,就垣安居。越数年由恭邑来灌,始宅城东门外,二世文七又移居上乡狮子堡三树村。因后代人繁,后裔移居李官屯、鱼鸟村、茶山口四溪田等村。

回忆始祖祖讳应二公,自前明洪武初年,由江南庐州府合肥县马平坡从征来灌,始宅于城东门外,继迁于三叔村中,后世代日繁,宅居星散。国儒公后裔徙居黄牛市鱼鸟村,国经公后裔卜居斯宅:名李官屯。绵历五百余年,递传一十六代,人丁繁衍,支派纠纷,倘无家谱以志之,久而世次棽如,亲疏莫辨,收宗睦族之谓何。”

从这段材料中我们得知:郑氏始祖应二为抽调入伍,发展数代之后人丁逐渐兴旺,于是产生修谱的需求,以便明世系,辨亲疏,这是郑氏修谱的最初原由,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郑氏始祖定居灌阳已不知几代了,后人又是如何保留祖先记忆的,在序二我们可初见一些倪端。为方便分析,以下摘录光绪二十三年版《郑氏族谱》序二 :“……旁搜博稽,询于耆老,访诸碑文,兼得予父作宗祠碑文,存有遗稿注……以即坟茔寿数、妻妾姓名。虽未能详尽,聊以示后世之孙。使其有所籍,以明昭穆亲疏之义云尔。”由此可知,郑氏族谱资料来源,主要是依据老一辈祖先记忆和收集当时流传的民间故事,再结合当时存在的墓志、碑刻等的编修而成。其中“马平坡朱子巷”的说法,让人容易联想到流传甚广的“珠玑巷”传说,这一词在不同地方用字不同,有的甚至写成“猪屎巷”。据此我们怀疑民间传说的情节可以随时间流逝而丰富起来,许多内容不排除为后人添加、攀附,写入族谱,使其变成夯实祖先记忆的有力证据。正如赵世瑜教授所说,传说进入族谱, 便成为可信的史料,族谱所说再被采择进入正史或者学术性著作, 历史就这样被亦真亦幻地建构起来了。[1]

四、结语

研究灌阳县卫所移民的历史和祖先记忆,在于认识具有特别身份的卫所军户,在不同历史脉络下的发展状况和对地方族群格局的影响。

灌阳军户的发展,与全国各地卫所军户有类似的发展历史,比如都有一个承袭、改籍和逐渐败坏的过程,这是国家的大一统制度安排的结果,也是各地发展有相似之处的表现。不同之处在于,由于军户与民、瑶杂处,其相互影响不可忽视。考察其中的细节和道理,对丰富卫所制度本身的认识有所裨益,这就是活的制度史。

众多难辨真假的卫所军户后裔的祖先传说,可以看成是后来的精英通过将自身宗族镶嵌入明初卫所移民大浪潮的宏大叙事中,创造、传承和强化自身作为军户后裔的身份认同,以吸取社会文化资本。当优势群体都趋同某一种记忆传说,整个社会更容易趋同这种传说或文化,这是从地方认同到国家认同的基础。正如赵世瑜教授在《从移民传说到地域认同:明清国家的形成》一文中所指出的,祖先移民传说与定居与开发史有直接关系,而不同人群定居和开发的历史过程,也就是地域认同逐渐形成的过程。由于不同的人群出于不同的需要共享某一传说,反映的是超越地方的认同,即现居地区的地域认同。随着清代的移民运动向西部和北部扩展,移民传说也逐渐在这些地区广泛流传,它和其他的文化标签一起,扩大了地域认同的空间,成为不断丰富和逐渐定型的国家认同的表征。[14]

注释:

① 参见邓庆平:《明清卫所制度研究述评》,载《中国史研究动态》,2008(04)。

② 参见范植清:《明代广西卫所的设置与迁徙》,载《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93(2);苏建灵:《明清时期壮族历史研究》,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刘祥学:《明代驯象卫考论》,载《历史研究》,2011(1)。

③ 于志嘉:《卫所、军户与军役:以明清江西地区为中心的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赵世瑜:《从移民传说到地域认同:明清国家的形成》,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5(4);《卫所军户制度与明代中国社会》,载《清华大学学报》,2015(3);吴滔:《县所两相报纳:湖南永明县“四大民瑶”的生存策略》,载《历史研究》,2014(5);《明代中后期兵制与阳山杀手的土著化》,载《中山大学学报》,2017(6);张金奎:《明代卫所军户研究》[M].线装书局,2007。龙圣:《地方历史脉络中的屯堡叙事及其演变——以四川冕宁菩萨渡为例》,载《民俗研究》2014年第5期等。

④ 范玉春:《明代广西的军事移民》,载《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8(2);《湖南移民徙居桂东北的历史考察》,载《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0(1);《明清民国时期湖南移民徙居广西及其地理特征》,载《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6)。

⑤ 关于明朝廷于明初在广西东部瑶僮小聚居地区设置里甲而造成的问题,参见胡小安《“动乱”、制度与社会变迁:明清时期桂林地区的族群问题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7年,第二章。

⑥ (清)王氏族谱[M]//同治九年续修,16-18:“宗祠祭田序”(作于乾隆四十四年)云:“王氏一族,自始祖考德铭公由江南镇江府溧阳县来粤居灌。考其职为守卫,有屯粮田,则是田也即有圭田之类也。虽不侔于大夫,而实异于无位之士。忆当时其于祭也,必有尽其礼者。自始祖考殁,历六七纪,鲜有达人,迄今于六七世,支分派衍,族大人繁,实为衣冠门第。然奉国所受屯田,与所自置之业留遗至今,传为世守,未尝稍有变置。特数世以前宗庙未设,其所遗田粮俱派为各房轮收,入为己有,而报本反始之礼遂久缺而未举。”另卷首“祭田”云有祖遗屯观音阁马山阴江坝税田五十亩,另有非屯田的多处。

⑦ 碑在漠川乡大坪屯,据说深埋地下几百年,解放以来只有两人知道。1988年兴安县民委抄录。录自黄钰编《瑶族石刻录》,云南民族出版社1993年,第312~314页。

⑧ 桂北有些瑶族说祖先是明代万历间从广东韶州府乐昌县招来或迁移而来,或许和乐昌县、德庆府的开发不同有关,值得深究。关于山主招瑶,与田主招佃的说法一样,也应该是瑶人通过中介入籍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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