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和德语语言中的“他者”
2019-12-27张智
张 智
“他者”概念是贯穿波伏娃哲学思想和存在主义特别是萨特的《存在与虚无》(1987)的一个最为重要的理论。“他者”是指“那些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处在他人或环境的支配下、完全处在客体地位、失去了主观人格的被异化了的人”[1]。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第一次提出了“女人是他者”的断言,她用存在主义话语解释女性的文化身份和政治地位。而语言代表着一种象征秩序。借此,以阳性为中心的语言——汉语和德语不断地固化和内化着男性主体性和女性他者性的存在。因此,有必要从女性主义视角,从存在论的高度,对汉语和德语中的两性关系进行重新审视。
一、女性在语言中的他者表征
女性作为他者是相对男性作为此者而言的。萨特认为,每个自为的存在(being-for-itself)通过把他人的存在定义为对象和他者来把自己建构为主体和自我[2]。也就是说,此者必须在树立起相对立的他者时才能成为自身。每个自身的自我规定他者的角色,并将其描述为内在的及被奴役的,把自我看成是超越的及自由的,从而确立自我为主体[3]。因而,对自我进行定义的过程就成了一个在根本上权力凌驾他人的过程。女性之所以沦为从属的他者,是在男性把自身界定为自我决定的存在从而对人类社会实施父权统治的过程中被决定的。在两性不平等的主客关系中,在这种以男性为主体而建构起来的社会体制中,女性是一种附属的、次要的、被动的存在。他者的地位和特性就是女性的地位特性。男性就是人类的绝对标准,女性不过是从男性的偏离,这种观点也反映在了语言系统里。
女性的他者地位决定了语言的创造和记录中,女性是缺席者,是“被凝视者”,语言以男性为中心进行编码和解码,语言形式排斥女性,词汇和语法使女性“失声”,这些都反映及再现了男性宰制女性的不平等权力关系,具体在汉语和德语中体现如下。
(一)构词方面
女性在德语中往往表现为一种附属或变体,女性人称名词常以男性人称名词为根本,加词尾-in或-frau构成,如Student(男学生)→Studentin(女学生),Kaufmann(男商人)→Kauffrau(女商人)。汉语作为孤立语,不同于屈折语,它没有词形变化。但在字形构造上也可以看出女性的他者地位,如:甲骨文“女”是女子交臂于前,像一个敛手跪着的人;妇,原为“婦”,指女子拿着扫帚,表示女子被限于家庭的家务中。此外,汉语中有许多含有贬义或负面色彩的字以“女”部构成,如“奴,奸,妖,娼,妓,婊,嫉,妒,婪,妄”等。
(二)性别词非对称现象
男性一直垄断着那些高端的行业和领域,因此德语中长期以来就缺乏相应的阴性职业职务名称及学衔:如Pr?sident(主席)、Minister(部长)、Ratsherr(议员)、W?hler(选民)、Professor(教授)、Doktor(博士)、Fachmann(专家)等曾经没有相应指称女性的阴性形式。同样,汉语中的“将军、省长、导师、特警”等词蕴含有极强的男性性别倾向,在实际运用中往往用于男性指称。一旦这些词的所指对象为女性时,则要另外加上前缀语素“女”,从而在性别标记上形成诸如“将军-女将军”而非“男将军-女将军”的二元对立项,雄性义和雌性义在标记形式上明显不对称。
(三)男性词泛指两性
在德语中表身份、职业和职务的阳性名词既可以指称男人,也可把女性包括在内而泛指两性,指称整个人类,但阴性名词则只能指称女性,如“Ein Student sollte immer flei?ig sein”(学生总该努力),用男学生指代所有男女学生。汉语中的人称代词也有类似特点,用表示男性的“他们”通指男女两性,而“她们”则仅仅指女性。这种指称方式体现出人类长期以来的两性关系,女人只是人类中的一部分,但男人可以是全部,男人的状况就是所有人的状况。
(四)熟语中的两性地位
德语谚语和习语不断强化着男子气概和男性特质,如Ein Mann, ein Wort(“男子一言”比喻“一诺千金”)。而敌视和贬低女性的俗语则俯拾即是,如Klatsche(饶舌妇),das schwache Geschlecht(“弱势性别”指代“女性”),Gans(“鹅”指代“蠢女人”)。在汉语的谚语俗语中也存在大量体现两性关系的表达。语言对男性充满赞誉,如“大丈夫顶天立地”“好男儿志在四方”;而女性则地位卑微,受尽嘲讽,如“头发长,见识短”“夫唱妇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三个女人一台戏”“母老虎”“红颜祸水”“妇人之见”,等等。语言背后所蕴含的是对男女两性不同评价的文化积淀。由男性设定并统治着的社会性别表征机制把女性沦为“他者”,使其处于从属地位,并给其烙上了特有的性别文化内涵意。
二、他者性的扬弃
(一)语言的象征秩序
语言不仅仅是一种交际手段,从存在论的高度,拉康指出语言还代表着一种象征关系[4]。人不仅要存在于与自然的关系之中、与他人的共在中,还不得不存在于与语言的关系之中。语言编织了我们赖以存在的世界,维持着我们对世界的感知,世界的本质就是象征性的符号集合。拉康的理论以“阳性”哲学的面目出现,把父亲确定为“象征秩序”的代表,在以菲勒斯为中心的德汉语言表征系统中,女人被表征为“他者”。在某种程度上,“他者”代表着凝固的公众观念,它不许人作为本真的、独立的、个别的意识而存在,女性他者在被凝视的状态下,其非本真的姿态和观念在语言系统中被固化。儿童在成长和习得语言的过程中,为适应社会所期盼的角色,通过语言行为无意识地接受和内化了这一象征秩序。通过习得和使用代表象征秩序的语言,女人在自身观念世界中衍生出“他者意识”,也认同了自身的他者身份。所以说,通过对话语权的占有,男性不仅巩固了自我主体与女性他者的对立,巩固了父权机制本身,同时坚定了他或她关于自己的性别意识,被接受了语言教化的人们通过语言行为而成为性别化的存在。以阳性为中心的德汉语言这一“象征秩序”通过内化个人的社会性别角色,而达到对社会的制约,进而使社会能稳定地自我复制,它既创造了贯通个人的文化,又创造了集体的无意识。
(二)语言的变迁
“他者”在后现代女性主义那里有其自身的优越性,她们不是把“妇女是他者”这一处境解释为应当超越的状况,而是积极肯定其价值。就像自为依赖自在一样,主体也依赖于他者的存在,因为主体意识是通过确定它不是他者来规定它本身的。由于女性在一定程度上支配着她所依附的男性,所以男性需要借助这个女性他者来承认和确立自己的主体性。同时,女性特有的他者地位,使得作为个体的妇女能够摆脱出来,有利于她们认清现有的主体性哲学实质是一种男权压迫和控制的形式,从而能够批评主导的父权文化力图强加于所有人,尤其是处于文化边缘者的那些规范、价值和实践。女性应当摒弃她们内在化的他性认识,从他者形象中解放出来,在作为人本真的意义上重新认识和确立自己,建构具有主体性精神的女性身份认同,而且还要使那些视女人为对象的人逐渐认识到她们是作为主体存在着的。
在以阳性为中心的“象征秩序”中,人们的语言行为时时刻刻都在能动地生产着主体与对象的关系,强化和维持着不平等的社会机制。要改变这一状况,一方面我们要从宏观上改变相应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结构,进而促进女性心理的改变;另一方面,语言是表达法律、政策的形式,也是性别养成过程中最重要的元素,我们通过语言实践形成有关性别、身份、主体位置等思想认识[5],因此,语言中的两性不平等现象也亟待改变。
德国的女权主义者们对于德语中所表征出来的女性他者地位极为不满,并进行了严厉抨击,提出了相应的女性主义语言改革措施和建议。德国第一本规避德语中女性性别歧视的语言守则《男尊女卑语言应用的回避准则》于1980年问世。此后,语言改革的热潮在德国各政府部门、官方机构、学校及媒体蔓延开来,各机构开始制定自己的语言准则来避免语言中的性别歧视,在语言形式上出现了多种两性通指形式来取代男性词泛指两性,其中最为广泛使用的是两性并提形式,如Studentinnen und Studenten(男女学生),此外还有大写-I形式如ProfessorIn(男女教授),斜线形式如Arbeiter/in(男女工人),括号形式如Sportler(in)(男女运动员)以及中性形式如Lehrkraft(男女师资)等。女性职业名称在各种官方用语、公共文本及媒体用语中得到了更为显性的使用。针对女性的一些贬义称谓也在语用中遭到拒绝,女性在语言中的主体性表征得到明显提高。
汉语规约性较强,字形相对比较固定,改革起来更为艰难,但也可以看到一些语言的变化。五四运动之前,汉语中指称女性的代词为“他”,后来刘半农创造了“她”字才有了女性单数第三人称代词;20世纪50年代,有学者寄信给中华全国妇女联合,提议废除三个带有偏旁“女”的汉字,并改革十六个带有偏旁“女”的汉字,考虑到这种人为的改动会给语言交际带来影响,这一建议并未得到采纳,但使得人们开始关注汉语中的两性和谐问题。汉语不同于德语这种具有显性语法标记的性别语言,语言变化中虽然不至于通篇出现诸如“男女学生”或“男女教授”之类的两性并提表达,但是通指男女两性的人称代词从形式上大大提高了女性的主体性,在当前的语言实践中,“她们/他们”“她/他”以及“Ta”等形式得到越来越多语言使用者的认可。
三、结语
语言对现存社会性别权力关系的形成和巩固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因为语言中的性别建构在日常生活中通过性别行为不断地自我生成和再生成。在使用语言的过程中,我们继承了语言形式背后所隐藏的对待世界的观点和态度,并将其进一步内化为自身的思维模式。如果文化的语言和想象继续宣扬贬低女性价值的观念,妇女的他者地位就不可能真正改变。要提高语言中的性别意识,就应当重新审视旧有语言模式,改变现存的话语秩序。当人们有了强烈的自我主体认同,那么被排斥于旧有话语秩序主体位置之外的人们就拥有了进入该主体位置的主动性和能力,扬弃他者,最终使人们在运用语言规范方面达成两性平等的新共识。德语及汉语中现存的阳性中心的象征秩序是可以改变的,改变在于系统地解构和重新建构话语的象征和统治秩序,以支持和强化已经改变了的文化观念,真正改变女性的他者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