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小说中的父与子
2019-12-27张思远
张思远
一、父辈:失败者与奇人的矛盾体
工人阶级曾经是新社会的主人翁,他们的形象是饱满的,是正面的,是国家精神的代表,但在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经济的发展必然要求产业结构的调整,工人阶级的地位也就随之发生了改变。双雪涛作品中对这些下岗工人的社会身份重新定位,他写出这些下岗工人即使被历史遗忘,在他们的身上仍然闪耀着光辉,他们有着并不平庸的人生经历和人生境界,被双雪涛视为“奇人”。
(一)身为失败者的父辈
现代化进程让中国的经济发展向前迈了一大步,但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因为没能跟上它的速度而掉下了这辆加速列车——而更多的人根本没有赶上开车,没来得及跳进车里,他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难”[1]。这一部分人随着时代的进程不断地掉进深渊,他们经历了最艰难的“阵痛”后,接受了做“穷人”的命运。双雪涛的作品《无赖》的开篇中有这样一句话:“父亲从工厂下班之后,拿起‘政策’仔细读过,对我们说:‘说啥也没用了,准备搬家吧。’”在这个时代,“父亲”没有挣扎的余地,他已经败给了他手中的“政策”。
双雪涛小说“父亲”这一代人经历了很多,他们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革命”,好不容易熬到头有了“铁饭碗”,最后还是失了业。或许是他们经历了太多已经失去挣扎的勇气,所以把逆来顺受当成是一种合理的日常状态。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父亲”这一辈人的思考方式和行为模式并没有摆脱传统体制给予给他们的烙印,在单位制的高度塑型下,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个人愿望,他们依然保持计划经济之下的思考惯性。
《聋哑时代》序曲之中,对艳粉街有这样一段描述:“在这片城市最大的棚户区里,聚集了各种各样被城市遗弃的人。有的是不折不扣的酒鬼,每天枕着酒瓶子睡在路上,这样的人每到冬天都要死一些……”[2]双雪涛笔下的父辈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没有了国家给予的工作岗位、社会地位便觉得未来没有希望。曾经一以贯之的生活方式不再适用,他们便放弃了挣扎,随波逐流。双雪涛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说道自己的父辈是越努力越失败。在这里,父辈的“努力”是有局限性的,他们更愿意在自己的工厂里去“努力”工作,而不是顺应时代寻找新的出路。在他的小说中,大多数的“父辈”都是被时代淘汰的失败者,他们失败的原因除了已经固化了的思维方式和消极的应对心态,更重要的是他们缺少一种“勇气”。
双雪涛的文字中透露着他对艳粉街过往的缅怀,艳粉街的那些曾经是国家骄子的下岗工人,虽然已经沦为了边缘人,但是他们依然是城市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幸的是,这些人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历史定位,反而强化了下岗工人的身份意识,接受了历史和国家所给予的一切,并且自甘沉沦。双雪涛写父辈们的失败不是贬低自己的父辈,而是在揭示这段历史背后所隐藏的伤痛,冷峻的语言下蕴含着一种温情。
(二)奇人的精神力量
作者笔下的父辈毫无疑问大多是被社会主流排除在外的“失败者”,然而,“双雪涛对带有宿命色彩的悲剧命运具有异常顽固的抵抗,他的抵抗首先通过发现‘奇人/怪人’来实现”[3]。他的小说中的父亲是多才多艺的,《走出格勒》中的父亲有很好的文学造诣,《无赖》中的父亲是一个运动健将,《大师》中的父亲有高超的棋艺。除了高超的技艺,双雪涛小说中塑造的父辈们也有着通达的人生态度,他们有着对生活的隐忍和抗压力,在关键时刻可以爆发出深沉的力量。《大师》中有一个情节是父亲教“我”“仕”的用法:一左一右,拿起放下,每一个选择都可能让人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时代的变革让这些人失去了原有的社会地位,然而属于这些工人的光辉仍然存在。
双雪涛并不想让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父辈就这样沦为平庸,他试图证明这些曾经的国家的“骄子”即使在失败之后身上仍然闪耀着光芒。他们是沉默的,但他们是有力量的。如《平原的摩西》中的李守廉是双雪涛对上一代人理解的缩影。双雪涛塑造李守廉这样一个形象就是在告诉人们,在作为下岗工人的父辈中,也有人有着让人敬佩的反抗的勇气。如论者所说:“李守廉始终在沉默中承担着不间断的崩溃、工厂的崩溃、共同体的崩溃、时间的崩溃,作为隐喻他一直在费力地修理着家里的老挂钟。”[4]从他作为下岗工人的那一天起,他从未向命运低过头。双雪涛并没有让李守廉长篇地去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在文中李守廉始终是沉默的。双雪涛正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去表达他的父辈们人性中所体现出的正直与尊严。
双雪涛曾经提出,他认为父辈那一代人即使沉默也比我们这一代人更加有力量,比我们有生命力,比我们更加笃定。我们一直以为我们是“叛逆”的,是具有反抗精神的一代,其实我们并没有像父辈那样有着始终坚信的信仰,我们很容易动摇,我们也很温顺。在那一个年代,不是所有的下岗工人都默默忍受,他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进行“反抗”,他们有着自己的尊严与操守,他们的力量是隐藏在深处而不经意间显露在外的。
二、儿子:个人成长史与父辈历史的讲述者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他们和自己的父辈共同经历了社会转型时期的大变革,他们无疑是经济体制改革后受影响最大的一批。双雪涛经历了时代的变革,见证了自己的父辈如何从国家精神代表沦为被遗忘的下岗工人,他自觉地站在工人子弟的立场去写自己的父辈,为自己的父辈发声。
(一)历史转折中个人的成长史
双雪涛的大部分小说都涉及他们这一代人的成长史,如《自由落体》《走出格勒》《我的朋友安德烈》。在他的一篇文章《光明堂》中关于艳粉街和生活在艳粉街的孩子有这样一段描述:“艳粉中学的校风一直不好,这个不怨艳粉中学,因为艳粉小学也这样,初中毕业能考上正经大学的孩子大概占百分之十,剩下的大部分离开艳粉街进入金融业技校和职业高中,有的索性什么也不念,就在艳粉街上游荡。”[5]时代的变革不仅影响了那一代下岗工人,同时影响了这一代孩子。双雪涛走进历史,将个人的成长史和社会历史背景联系起来,塑造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他笔下的很多少年或者少女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活得都不“糊涂”。在他笔下的“孩子”身上都有着不一样的闪光点,如安德烈就是一个拒绝和时代同流合污并对世界有着清醒认识的少年。
双雪涛的很多作品都是在讲述“80后”的成长,但双雪涛的小说中成长主题是比较特别的,他不仅在讲述安娜、安德烈、“我”和“我们”,更多是在讲述这一代人所处的时代。《聋哑时代》的故事发生在父母那一辈的崩溃和重组时期,学校作为社会的隐喻,对个体进行了改造和压制。时代变革带来了苦难同时带来了机遇,他们站在一个时代的交叉路口,并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双雪涛也是这个时代成长起来的青年,他把自己这一代人的成长写进了小说,在缅怀过去的同时,他也想用另外一种方式纪念自己逝去的青春,并且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在思考自己这一代该何去何从。
(二)三重身份:讲述者、反抗者、继承者
布莱克曾言:“现代化是一个创造与毁灭并举的过程,它以人的错位和痛苦的高昂代价换来新的机会和前景。”[6]20世纪90年代的变革使作为工人的父辈崩溃了,他们的下一代或多或少都生活在崩溃之中。双雪涛作为这个时代成长起来的青年,他和自己的父辈共同经历了时代的变革,他不仅没有遗忘曾经的苦难,而且把那些被大家遗忘的历史和个体写出来。他在替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发声,让我们重返铁西区的艳粉街,在破败的工厂里感受下岗工人的苦痛。
双雪涛的文字充满了人文关怀,他写出父辈的故事给那些已经遗忘这段历史的人看,不想再让成千上万的下岗工人成为报告中冷冰冰的统计数字。如黄平所说:“当代文学迎来了一个让人热泪盈眶的时刻:下岗职工进入暮年的今天,他们的后代理解并拥抱着父亲开始讲述父亲的故事。”[7]历史的真实性以及它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已经被人们忽略,作为这段历史的见证者和亲历者的双雪涛把这段历史又一次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双雪涛并不以自己的父辈为耻,虽然在世俗生活层面,父亲是失败者,但他看得到父辈身上的闪光点,并努力在自己父辈的身上去寻找可以继承的“遗产”。如李雪说言:“所以父亲的‘罪’从未成为儿子的原罪,父亲的‘失败’从未指向儿子的失败,那个在当代史获得强烈主体意识的‘儿子’不止发现了失落阶级的‘光芒’,还在努力挣脱对失败的遗传,正是对‘光芒’的发现,儿子珍藏了带有特定群体属性的荣誉、自尊、质朴以及朴素的道德意识,从而得以想象‘神性’、抵抗沉沦。”[8]
很多“80后”作家的作品中,常常会充满对父辈的质疑与失望,这些作家会更加注重讲述“自我经验”而忽略父辈曾经给予他们的力量。他们也对父亲的力量进行消解,小说中的父亲大多也是虚弱的、衰败的。双雪涛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他更加强调他作为下一代在父辈身上继承的力量。在他的小说中,“‘父亲’净化了这类小说中软弱的悲悯,以不屈不挠的承担,肩住闸门,赋予‘子一代’以力量”[9]。
双雪涛不仅继承了父辈的力量,他更加强调父辈的力量是沉默有力的,这样的精神力量是在时代与历史的沧桑中沉淀下来的,这样的力量有着独特的“东北”风味。中国的作家骨子里缺少不了父亲,也缺少不了精神和价值导向,双雪涛不仅敢于直面时代变革中被侮辱与被伤害的人群,更是在人群中找到了“父亲”。
三、结语
当前,人类生存空间的主要结构由历史、政治、社会等这些宏大而不具体的概念构成。历史、政治、社会的创造者是鲜活的,是在其中生存的个人。历史的不断更迭,社会的变迁,在语言描述和数字描述背后,一定隐藏着个人命运的起伏和挣扎。曾经被遗忘了的历史转折中的下岗工人在双雪涛的小说中再次被重提。作为事件的见证者和讲述者,双雪涛让我们重返铁西区的艳粉街,在破败的工厂里感受着下岗工人家庭的困苦与无奈。
双雪涛的内心始终都有一种执念,关于人的自由和人的尊严,关于社会中存在的某些现象和问题,他的思考与困惑都一一由小说曲折地呈现,而不是提供一个定见。双雪涛自发表《聋哑时代》和《平原上的摩西》之后,便成为文坛上被关注的青年作家。他的作品之中频频出现的父亲、拖拉机厂、铁西区和艳粉街等高频词汇,成为很多人研究他小说的切入点。双雪涛从未忘记他儿时的那段历史,也从未忘记自己的父辈们经历了怎样的苦痛。
“80后”的这一代人急需抓住一股精神力量,使他们摆脱平庸的、日常的、空虚的现实生活。双雪涛身为“80后”作家,他试图从父辈身上继承这种沉默有力的精神力量,他需要这种力量支撑自己走过苦难。同时,他也在思考他们这一代人如何摆脱父辈的命运,谱写属于“我们”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