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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人向上提升的精神动力

2019-12-27王光斌

文山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信仰价值人类

王光斌

(文山学院 人文学院 楚图南文化研究中心,云南 文山 663099)

文化是人类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是人类应对各种挑战的智慧结晶,是“人类整个的生活方式”[1]。文化的本质是人之为人的规定性,文化的功能是人对自身的自觉定义和主动塑造[2]。《周易·贲卦》曰:“文明以止,人文也。”[3]160规定文化要“归止文明的方向”,让人明白“人应该朝着和安止于光明和美丽之境地”[4]。“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5]《大学》的第一句话就明确了文化(大人之学)的三大功能:明了人之为人的道理,通过教化而造就人,明白止于至善的目标。规定人要归止于人之为人的状态,归止于做人的道德,担当化成天下的责任,实现至善的目标。即人要有良知,有德行,有方向,有目标,成为有担当负责任之人。由是观之,文化就是托举人,使人向上提升的精神力量。民间对读书人、文化人的敬重,偏僻之地甚至极端到因为报纸有字而不敢用报纸垫坐,其实都是对文化的尊重。综合考察人类文化发展史,则更加笃信这个结论:文化是个体存在的表征,也是人的集合体的重要维度。文化托举人、提升人的力量来自文化的三个特性:满足人类的需要,价值目标的选择,精神信仰的确立。需求是人的动力源,文化是对人的合目的性规定,亦即满足人类发展需要,由此使人产生内驱力;有目标追求,人的意志才有前进的力量,文化规定人的形上的价值理念,确定价值目标,使人产生向上的提升力;文化规定人是具有精神信仰的动物,信仰的确立使人产生恒久的精神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讲,是文化造就了人,人因文化而成其为人,文化立人是人之为人的不二法门。

一、文化的合目的性与人的内驱动力

文化并不是人类的本性,而是人类的一种属性,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一种需求[6]。人的智慧发展到一定熵值,人就从动物界脱颖而出,主体性的确立就是其根本标志。这是人类在竞争中经过漫长的进化过程而获得的。主体性把人的所有需求(包括本能需求)都提升为自觉主动的目标追求,规定人是具有自觉意识的目的性动物。这一文明成果作为文化,赋予了人类丰富的生命意义和生存价值,成为人之为人的需要。文化作为人的自觉的目的性规定,既有肯定性、鼓励性规定,也有否定性、禁止性规定。前者成为提升人的力量,激发人的灵性,引导人向神性发展;后者则是托举人的力量,使人能够控制兽性,保持人性,避免沉沦或降格。换言之,人是目的本身,“只有人,以及连他在内的所有理性创造物,才是自在的目的”[7]102,文化既是人类自我塑造的规定,也是人类控制欲望的规定,是人成其为人的最大需要,而心理学研究表明,人的内驱动力来自人的需求,因此文化是托举人、提升人的动力之源。

文化是人类需求的规定和描述。“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8],同理,文化也是对人的需要的规定和描述。人在获得主体性之后,为了保持和扩大自身的竞争优势,会积极巩固主体性,维持人之为人的状态,维护万物灵长的地位,让自己区别于动物,永远不再回到动物状态;同时,继续构建和扩展人的主体间性,努力远离动物性,尽量避免降格为动物的可能性。可以说,确立和巩固主体性、构建和扩展主体间性,使人成其为人,是人的最大需要,也是人类全部活动的目的指向,更是个体生存发展的价值意义所在。人类为满足这一需要而创造的一切都是文化,因此文化本质上就是人之为人的规定性,是对人的需要的规定。人类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不断探索和发现有利于自身生存发展的各种需求,进而明确规定并进行“格式化”描述,这些规定和描述就是文化。就生活层面看,人类发现了群居性是人类竞争胜出的重要原因,“团结协作”是人类的一种类特质,“集体主义”就成为人的自觉规定,并衍生出归属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等等。社交需求使个体在各种关系的互动中确认自己的身份,获得作为群居性动物所必须的社会归属感;尊重需求使人类得到情感和人格的认同并且又保持个体自身必需的独立性。人类创造的伦理、道德、法律、制度等等文化就是满足这些需求的。就精神层面而言,人类一直在思考人的元命题,试图回答“我是谁,何来何去”的问题,目的是寻找自己存在的依据,证明自身存在的合理性,最终人类发现了人是价值存在,要追求价值目标,人生才有价值意义,于是就产生了自我实现的价值需求。为了保持人之为人的主体性,即便是最低层次的自然的生存需求,人类也自觉进行规定,以使自己区别于动物,比如食色本性,人就创造出饮食文化和性爱文化,肯定食色是人的正常需求,又规定满足食色需求的合理方法和途径,使人成为具有文化标识的“文明动物”。所以,人的自然性需求和社会性需求都是人类生存发展的需要,文化对其进行规定和描述,是为了肯定和实现这些需求,因此文化成为人前行的力量之源。

当然,对人的需求的规定都是人的自觉规定,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只有自己规定自己,明确自己,没有他物可以替代。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9]因此文化是人自己创造的,是人的自我定义,自我塑造,自我治理。上帝造人的宗教是人创造的,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是人想象的,上帝、女娲造人都是假象,事实上是人创造了观念中的上帝和女娲,用以解释人“从哪里来”的问题。这也是人的主体性的体现,主体间性的扩展,本质上与通过科学研究来探究人类的起源并无二至。由此观之,是文化明确规定和清晰描述了人的各种需求,使人明确人的发展方向和目标,也明白人应具有的良知和德行。

文化是人的欲望的有效控制。人的全部欲望不等于人的需求,只有合理的欲望才是人真正的需求。因此人的需要并非所有欲望的满足,也不应该、不可能完全满足。不受控制的欲望是一切剥削制度的根源,也是社会动荡混乱的根源,更是个体人生悲剧的根源。这就需要对人的无限欲望进行合理的控制,文化就是一种合目的性的有效控制和引导。文化对人的规定必须符合人的发展目的,或者说就是肯定人类合理的需要,否定不合理的需要。比如人的动物性使人产生与诸多异性交配的欲望,但这个欲望不符合人类发展的目的,于是就创造出否定乱伦,禁止性混乱,主张性爱必须以情爱为基础,肯定一夫一妻制的婚恋文化。合理的需求才使人具有前进的正向力量,不合理的需求产生的非正向力量,会使人误入歧途,不利于人类的发展。是否合理的评判标准就是符合人之为人的规定性,换言之,也只有作为人之为人的规定的文化才是文明的文化,所以是文化规定了人的需要的合理性——符合人类发展的目的性。文化的合目的性规定推动着人类不断向更高级发展,和平、发展、诚信、仁爱、悲悯、友善、公平、正义、独立、平等、自由、幸福、尊严、崇高等一切真善美的规定,作为人类共同的价值文化,自从被人类发现并规定以来,就一直起到引导人类的作用,激励人类不断朝着人的目的发展。

符合人的目的性的规定即合理,那么人的最高目的是什么?当然是自由。这是现代社会的共识,是人类共同的价值理念。黑格尔说:“‘自由’是‘精神’的唯一真理。”[10]人的本质是精神的,而精神的本质则是自由,所以自由是人的本质要求,是人类价值体系中的最高价值追求。人类一切活动的最终目的都是摆脱自然控制,消除社会奴役,克服自身异化,努力趋近自由。基督文化的“天堂”状态,佛家文化的“解脱”状态,儒家文化的“大同”状态,道家文化的“逍遥”状态的共同特征就是“自由”,正是人们向往的依据。“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11],因此,常态生活中儿童的游戏玩耍、成人的休闲娱乐活动,目的就是在不自由的现实世界里获得暂时的自由,人们乐此不疲的原因也在这里。概括来讲,科学和艺术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两种基本方式,是为人的最高目的服务的。科学研究是不断探索人类解放的路径,获得实现自由的手段;人类的艺术创造就是构想人们实现自由的各种可能性,马尔库塞甚至说:“艺术代表着所有革命的终极目标:个体的自由与幸福。”[12]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是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迈进的历史[13],即不断摆脱“必然性”,实现“自由性”的过程。因此马克思主义提出的解放全人类,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才成为科学理论。这一论断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摆脱奴役压迫以获得自由发展,二是拓展精神空间以实现全面发展。所以马克思主张通过消灭剥削制度,消灭“欲望机器”,使人得到解放,获得自由。在马克思看来,资本的逐利性使资本主义社会成为一台“欲望机器”,他创立的革命理论就是以此为前提的。自由的本质是自主决定和选择,自主选择的关键“不在于获得什么,而在于懂得放弃什么”[14],即明白什么才是人真正的需要。“断舍离”的修为有多高,人就能获得多大的幸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明白自由是人的最高价值需求,那么有利于实现自由这一本质要求的一切规定的合目的性文化,就成为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引导力量。虽然有“存在即合理”之说,但合理的前提是既定历史条件下的合目的性的价值追求,其最终指向一定是自由。

文化是人之为人的定义和塑造。人是地球上最智慧也是最复杂的动物,文化作为人之为人的规定性就有了丰富的内涵。显然,“人之为人”就是对人进行合理定义的依据,主要包括肯定性(鼓励性)规定和否定性(禁止性)规定两大方面。前者是提升人、塑造人的力量;后者是托举人、控制人的力量,都是对人的自觉定义。基督文化规定人“平等博爱”,佛教文化规定人“慈悲为怀”,儒家文化规定人“仁义礼智信”,道家文化规定人“清净自由”,马克思主义文化规定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规定人“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等等,这些占据人类道义高地的思想文化都是符合“人之为人”的定义。人要尊老爱幼,遵纪守法,讲文明讲礼貌,遵从公序良俗等等,说明生活文化同样是“人之为人”的规定。艺术文化的魅力在于不断拓展人的精神空间,探索人的各种可能性,尝试不同的生存方式,所以文学艺术的想象和虚构就成为合理的创新,也是满足“人之为人”的设想抑或塑造。《西游记》受到儿童和成人的喜爱,在于作品描述了人的成长规律:探索冒险、反抗压迫、接受教化、确立目标、追求目标、实现目标,师徒四人修成正果就是自我价值的实现;《红楼梦》的伟大在于否定了男尊女卑、勾心斗角的现实社会的丑恶形态,构建了更加进步美好的“大观园社会形态”——美丽的女性,诗意的生活;《英雄交响曲》是对人类英雄主义精神的礼赞;《梁祝》《牡丹亭》是对人类追求美好爱情的肯定。

肯定合理,否定不合理,就必须有对人的否定性、禁止性规定。禁止闯红灯,禁止超速,是交通文化的否定性规定,目的是满足保全自己以及他人生命和财产的需要;公共场合禁止高声喧哗,禁止随地大小便,禁止随地吐痰,禁止乱丢垃圾等,目的是保持公共场所的安静和清洁;反对独裁专制的政治文化规定,是为了保护公民的民主权利,让公众有序参与公共生活。这些禁止性规定也是合目的性的,即保持人之为人的底线,把人控制在人之为人的状态。倘若没有这些禁止性规定,人的底线被突破,人就会沉沦或降格为动物。倘若一个人随地大小便,人们就会谴责他“猪狗不如”;一对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裸体,一定会受到惩罚。因为那是动物行为,不是“人之为人”的行为,应该被禁止。这就是文化定义人、塑造人的体现。

二、价值理念的选择与人的向上提升

人到底能够脱离动物性多远,目前不得而知,但可以明确的是上升到动物链顶端之后,人并没有停止发展的脚步,而是更加自觉地强化主体性,建构主体间性,继续提升自己。人为什么不安于现状而是不断向前发展?向上提升而不是向下沉沦?前文已述,是为了保持和扩大人类自身的竞争优势。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人类还要寻找自己存在的依据,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以契合人类主体性的自然道德,实现名正言顺的心安理得。可以说,自我证明是人类不断求解的问题,文化发展史甚至是人类文明史,就是人类不断寻找自己,理解自己,证明自己,解放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人在“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的反复追问中赋予有限生命以意义和价值,使自己成为“知其所来,识其所在,明其将往”的“文化之人”,成为有文化标签的价值存在。古希腊的科学哲学,古印度的宗教哲学,先秦诸子的伦理哲学,就是人类对自己的自觉追问,后来的一切人文学科、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作为文化,实质上都是在回答和解决上述问题。在反复的思考和实践中,人们发现,证明自己和肯定自身的有效方法是:显现人的本质力量,赋予人生以价值,实现人生价值追求。因此价值理念(价值观)对人的发展提升就至关重要,它决定着人的发展目标、发展格局、发展方向,使人始终朝着至善的目标发展,呈现向上提升的发展轨迹。

人类具有自我证明和自我肯定心理。在“人之为人”的命题中,人首先要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进而肯定自己,即“为寻求承认而斗争”[15]。青年人喜欢探索创新,是急于证明自己;老年人偏向保守怀旧,是缘于肯定自己。这也是人越被褒奖就会越努力的激励机制的心理基础。人类对人生意义的苦苦思索,对人生价值的孜孜追求,迷恋人的相似性,乐于肯定人的类特质,喜欢各种形式的自我复制,目的就在于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人们喜欢照相留念,喜欢回忆自己的“辉煌”历史,甚至吹嘘自己,子承父业的惯例等等,都在于肯定自己的价值。人类普遍的自我肯定心理,往往表现为喜欢被赞美、被肯定,反感被批评、被否定,不论少年、中年、老年,都是如此。人与人的沟通,人与人的投缘,人与物的共鸣等事象,甚至先入为主的成见,总站在自我立场说话的弱点,都是人类确认自己身份,获得“他者”认同,由此肯定自己的行为表现。吸烟者总是选择性地关注吸烟长寿者这一“活数据”,而忽视大量吸烟短命者这一“沉默的数据”,目的就是肯定自己吸烟的正确,否定吸烟行为的愚蠢。人从出生、成长、成家、死后都充满仪式感,就是通过仪式来强化人的存在及其存在的价值,达到生前要得到社会认可,身后也要得到社会肯定的目的。“实际上,任何人类社会里,凡未经相宜的社会认可而要度过结婚生活的男女都要多多少少地受到苛罚。”[16]婚礼的功能是使两个人的婚姻关系得到社会认可,现代的结婚证是婚姻得到法律保护的凭证。同理,生日、毕业典礼等也是这样,最终的葬礼和身后的各种纪念仪式还是这样。婴儿初生的嘹亮啼哭,是宣告自己的到来;各种形式的满月酒,是以祝贺的方式宣示这一个体的存活;各种生日活动,是强化个体的存在;中小学毕业典礼是成长礼,宣告个体存在价值的逐渐丰盈;大学毕业典礼是宣告立业的开始。丧事的仪式感最强,因为盖棺论定的葬礼是人生真正的“毕业典礼”:要造墓立碑,作为死者曾经存在的标志;要镌刻墓志(且多为溢美之词,甚至不惜“为尊者讳”的掩盖恶行),作为死者价值意义的总结评价;神圣的仪式,于死者是要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甚至企望流芳百世,于生者是要肯定死者的价值,继而找到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对死者的敬重,就是对生命的尊重。民间对祖先的祭奠,是通过明确自己的“所来”而强化自己存在的正当性。据了解,不少民族民间“经书”的内容往往就是该民族的口传历史,口传历史上升到经书的高度,在丧葬活动中反复吟诵,其功能是对死者的“知其所来,送其所归”,让逝者安息;对生者则是进行“知其所来,明其将往”教育,让生者明了自己的身份、使命和将来,有信心有价值地生存。伟人身后的各种纪念活动,是对伟人作为文化符号的传承,目的是对某种价值文化的肯定,最终是肯定某一群体的价值追求,继而肯定这一群体。纪念屈原,在于肯定爱国主义情怀,继而肯定具有爱国主义精神的人们;肯定和弘扬西畴精神——“等不是办法,干才有希望”,就是肯定西畴人民在“基本失去人类生存条件”的喀斯特地区生存下来的精神和行为,由此肯定西畴人民。概言之,围绕人生的诸多仪式和规定,都是从不同角度,以各种方式肯定自身的存在及其存在的价值,从而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为何所有国家和民族都重视研究自己的历史文化,重视国史、方志、家谱、人传的编撰?目的就在于发挥历史文化的教育作用,通过肯定自己的历史,从而肯定自己,增强自信心。万里长城的军事防御功能早已不复存在,但作为物质文化,却是中国伟大创造力的象征,是中国人本质力量的显现,就成为中国人存在合理性的证明。人类文明中的各种遗存、一切纪念物的功能都是如此——知其所来,就名正言顺,就是合理的存在。历史遗迹成为旅游参观的对象,原因正是文化实物可以证明人类自己的价值。恋爱中的一件普通信物被小心保存,是因为信物蕴涵了一段真情,成为见证自己情感的文化信物。“敝帚自珍”的道理在于“敝帚”可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及价值,“自珍”的目的在于肯定自己存在的正当性。总之,人的一切创造,都显现人的本质力量,肯定和证明着人类自己。

人的精神性决定人由形下向形上提升。按照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理论,人类需求像阶梯一样从低到高分为五个层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来自本能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是低层次的生存需求,也可以说是动物性的自然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则是人类特有的社会性的精神需求。而“按照黑格尔的说法,有一些是直接的自然需要,更多的是观念的精神需要。对于人的发展来说,观念的精神需要比直接的自然需要更加重要,因为它具有解放性,能够使人摆脱自然的必然性”[17]。显然,这里的自然需要是指事关生存的物质需要和生理需要,观念的精神需要是关于生活的社会性需要,是关于生命意义和生存价值的心理需要。物质需求是有度的需要,以足够生存和保证种的繁衍为度,超过生存需要的物质不再有物质需求的意义——但会转换成为精神意义,满足人的精神需要——比尔·盖茨、巴菲特、马云等超级富豪,其巨额财富已不是他们物质生活的必需,而是他们创造财富能力的证明,开展慈善活动、造福人类的资本,他们也由此获得崇高的社会声誉,得到巨大的精神满足。而精神需求则是无限度的需要,越丰富越好——人类通过不断显现自身的本质力量来证明自己,不断拓展人的精神空间,探索人的发展的各种可能性,设想自身未来的不同存在形态。因此人类精神性需求具有解放性,能够控制人的物质欲望,使人摆脱物质性需要的必然性,从而成为托举人、提升人的力量。黑格尔说,人不能像动物那样随遇而安,并且作为精神(的人),他也不应该随遇而安[17]。毛泽东也说过:“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18]从精神性需求而言,“至善”是人唯一合理的发展方向。人作为物质性存在,与动物无异,也有动物性需求,但人的主体性的确立及其主体间性的建构,精神追求就成为人类生活的主要方面。人的提升就是不断摆脱形下的自我,追求形上的自我,从物质的肉身存在向精神的意识存在提升:从本能向自觉提升,从空虚向充实提升,从无意义向有价值提升,从低层次向高层次提升。概言之,就是追求“真善美”,努力成为“尽善尽美”之人。形下的人是动物人,形上的人才是社会人,人的主体性所建构的意志、情感、道德、理想、人格、尊严等精神才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也是人的标志。理想甚至梦想等形上的文化之所以被需要,并且很重要,就在于人类对自身未来的思考和探索,是人类对自身未来会成为什么样子,应该成为什么样子的无限可能性的实践和尝试。哈姆雷特“是生存还是毁灭”的纠结,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司马迁“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愿望,都是对人生的思考。康德说:人要敬畏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7]211。敬畏神明,遵循宇宙自然规律,恪守“人之为人”的规定,就是人本身的价值;有理想有道德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使人成为自在的目的。“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3]41,“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3]23,“心里种花,人生才不会荒芜”,“美”“义”“心中之花”都属于精神范畴,“恶”“利”属于功利层面,君子追求精神价值,小人追求物质功利。对前者的肯定和对后者的否定,说明人是不断向上提升的,提升的路径就是摆脱物质功利,追求精神价值。富豪们做慈善活动,践行财富取之于社会又回报社会,也从物质功利上升到了精神价值层面,是他们获得崇高社会声誉的原因,否则就是“为富不仁”的土豪,被人诟病或“仇视”。总之,“物”(肉体)的人会消亡,“名”(精神)的人则可以永存,决定了要自我证明的人类必须从形下向形上提升。

价值理念引领着人的向上提升。观念是行动的先导,相对于行为文化和实物文化,观念文化最为重要,因其内涵了作为文化内核的价值理念。人形成什么样的价值理念(价值观),就会成就相应价值的人生。证明自己的人生功课本质上就是实现自我价值,因此价值理念决定了人的文化层次和品位,也是文化提升人的力量之源。芸芸众生,是君子还是小人,是文明人还是野蛮人,是高尚之人还是低俗之人,取决于其价值理念。价值理念有四个维度:合目的性的价值目标,合道义性的价值取向,合规定性的价值准则,合规律性的路径选择[2]。首先,价值目标维系的是人的本质,必须契合人类的目的性。人的目标追求是不同的,有高低之分,大小之别,有远大目标,也有短视功利。自我实现需求是人的最高层次的需求,说明人是价值存在,实现自我价值,人才能找到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幸福其实就是人的价值目标的实现所获得的满足感。马克思主义革命文化的价值目标在于解放全人类,获得自由;农民革命的价值目标在于“打土豪分田地”,实现“耕者有其田”;先进政治文化的价值目标是“念天下苍生”“为人民服务“以人民为中心”;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价值目标是“修齐治平”;真理文化的价值目标是发现真理;道德文化的价值目标是“至善”;审美文化的价值目标是“尽美”;伦理文化的价值目标是秩序;法治文化的价值目标是公平正义;宗教文化的价值目标是安放灵魂。人的品位取决于价值目标的合目的性,善比真重要的道理就在于此。其次,价值取向维系的是人的出发点和归宿,决定着人的价值选择可能达到的高度。价值取向必须符合人类道义,才能成为提升人的精神力量,否则就会由于取向错误而“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希特勒的能力无人怀疑,但因为价值取向错误而成为恶魔,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符合道义谓之德,违背道义是无德,社会人必须是德性之人,正所谓立德树人,以德为先,无德之人在社会意义上讲已不再是人。再次,价值准则维系的是人的规定性,是人之为人的具体化呈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坚持人之为人的规定性,就能造就合乎社会规范的人,反之只能造就怪物。最后,与价值目标相应的路径选择维系的是人如何规定自己,体现的是人的发展的规律性。民间所言“要走正道”就是合规律性的经验总结:只有方向正确,道路不偏,才能抵达价值目标的彼岸,成就价值人生。儒家文化的价值目标是社会大同,价值取向是天下为公,价值准则是仁爱礼智信,路径选择是与人为善,协和万邦;基督文化的价值目标是幸福,价值取向是平等,价值准则是博爱,路径选择是皈依;佛家文化的价值目标是涅槃,价值取向是慈悲为怀,价值准则是因果报应,路径选择是普度众生;马克思主义文化的价值目标是自由(解放),价值取向是独立,价值准则是团结联合,路径选择是革命。这些价值理念,不同程度的起着控制、托举、引导、提升人的作用。

三、信仰文化的确立与人的精神力量

“取法乎上,见贤思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人的发展常态,也是人的发展方向。生而精彩,死而壮丽,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人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有尊严,更要明白为什么而活,活得有价值;死也要死得有尊严有价值,看重善终,避免“不得好死”,追求“重于泰山”,不想“轻于鸿毛”。人类不选择省力的向下滑落,而是选择艰难的向上攀爬,其力量来自于信仰。在最重要的观念文化中,信仰文化处于最高层次,是人最高贵的文化标签,它为人的发展提供持久的精神动力。因为唯有根植于灵魂的信仰,才具有恒久的力量。现代心理学证明,“天堂”和“地狱”都不在别处,就在人的内心里,人的本质存在于人的灵魂深处,追求灵魂的高贵是人之为人最根本的需求。以研究人为中心的现代哲学证明,灵魂问题主要是信仰问题,只有信仰文化才能回答“人之将往”的问题,在对未来的不确定中努力确定未来,由此免除恐惧,安放灵魂,获得高质量的生活。灵魂深处缺失信仰,不知“人之所往”,人就处于未知的恐惧中,处于心无所安的不确定中,就谈不上生活幸福。这也是宗教文化虽然并非科学,却能够广泛传播,有大量信众的重要原因。依此,只有确立信仰,守住信仰,人的提升才能获得源源不断的精神力量。

信仰文化的价值在于使人“明其将往”。价值是客体对主体的满足或效用,“实际上是表示物为人而存在”[19],即价值是人满足自身需要而主动赋予物的,是人的主体性的产物。信仰文化的价值意义就在于回答人的元命题:“知其所来,识其所在,明其将往”。特别是“明其将往”,起到最高目标的引领作用,由此为人的发展提升提供最持久的精神力量。人的许多优秀品格都是由信仰文化衍生出来并得到巩固的,“风雨兼程”“勇往直前”“抛头颅洒热血”就是对“明其将往”者追求信仰的生动描述,也是信仰产生精神力量的体现。马克思主义创立仅有170余年历史,但却深刻地改变了世界,就是信仰文化引领作用的典型事例。就国家而言,在社会主义运动高潮时期,有三分之一的世界人口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资本主义国家的自我调适或多或少都借鉴了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制度的自我修正都能找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子;在社会主义低潮时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获得巨大成功,为世界各国提供了有益借鉴,贡献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源于坚定“四个自信”,信仰马克思主义。就个人而言,共产主义理想使人“明其将往”,超越小我,追求大我,形成敢于牺牲的品格,产生勇往直前的精神力量。儒家文化的大同社会理想,引导人们积极入世,不只独善其身,更要兼济天下,使人产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佛家的涅槃信仰,使人具有慈悲的胸怀,普度众生的力量;道家的自由,使人具有“无为而无不为”的智慧;基督信仰,使信徒具有博爱的胸襟,不辞辛苦,满世界去传播上帝的福音。这些事例足以说明,使人“明其将往”的信仰文化一旦确立,就会产生强大而持久的精神力量,推动人的不断提升。

信仰文化的功能在于克服人的悲剧性。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佛者见佛,心诚则灵,信仰什么就会得到什么。人作为动物带来的自利性,使人天然具有悲剧性,这在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有着深入的阐述。人的自利性倘若没有约束,很容易就发展为极端自私性,给人类带来灾难,造成个体的悲剧性。幸好人的主体性使人可以通过文化规定维持合理的自利性,而克服和控制造成人类悲剧的自私性,使人成为远离其它动物的“动物”。人之为人的提升过程,就是努力克服自身悲剧性的过程。人的关系由道德伦理文化所规定,但只能靠自律发生作用,人的利益关系由法律文化所规定,以强制的他律方式起作用,人类作出这些规定的目的就是把人安置于规范有序的世俗生活之中,这是人类作为自带悲剧基因的动物,解决“你是你,我是我”的自私性的智慧处置。但人的自觉性是有限度的,道德、法律的规定和约束作用不是无限的,人类历史上经常出现不能解决利益冲突的情况,于是就用残酷的战争方式解决,但实施丛林法则,则又倒退到动物社会,与人的发展初衷不符。人类虽然在不断向前发展,但却是在野蛮与文明、进步与落后、和平与战争的不断冲突中发展的。这说明,人类在人性与兽性的矛盾中,在自私与公心的挣扎中,在物质与精神的纠缠中,在提升与降格的纠结中,充满了不确定性和矛盾性,造成了许多的人类悲剧。但如上文所述,人类在证明自己合理性存在的漫漫进程中,总是向前发展、向上提升的。虽然我们不知道能否彻底改变人的自私自利这个悲剧基因,但人的主体性使我们不断努力克服,以期超越不完美的现实,达到更完美的文明高度。在这艰难的实践中,人类发现信仰是可以祛除人类悲剧因子的有效办法。真理信仰者不怕牺牲,成就伟大;道义信仰者舍生取义,名垂青史;宗教信仰者敢于殉道,流芳千古。因此,在使人远离动物性的文化的高端,需要在人的灵魂中根植信仰,使人成为面向“诗和远方”,归止于“美好境地”,追求“至善目标”的“动物”。因为人的长期探索得出的经验就是:唯有这样,人才能最有力地证明自己远离动物性,是万物之灵,由此构建最大值的主体间性,获得最充分的自我肯定。心中所追求的“诗和远方”“美好境地”“至善目标”等等,虽然有理想、信念、信仰等不同称谓,其实都是信仰文化,都靠信仰发挥作用,使人保持信心,为人的发展提供持久的动力。

信仰文化最大限度彰显了人的主体间性。人是唯一具有信仰的动物,人的信仰使人获得最大值的主体间性,也使人获得最为充分的自我肯定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理论从实践中来,还要到实践中去,人的自我肯定,既要思想上的确认,更要实践的证明。实践性、获得性、价值性都是人之为人的证明,因此人的信仰也需要在社会生活实践中印证。蒙昧时代的图腾信仰,野蛮时代的巫术迷信,文明时代的科学活动,都是人类试图掌握自己命运的实践行为,也是力图证明自身的自觉探索,人的精神力量就产生于其间。这些实践行为越充分,人的主体间性就越大,人的精神力量也会越强大,人就越像人。没有信仰的人是没有力量的,民族、国家也是如此。信仰文化作为人的灵魂,民族的灵魂,国家的灵魂,往往会凝聚为强大的精神力量。柔弱的女性“为母则刚”,缘于母亲伟大而无私的爱;犹太民族失国两千多年而不灭,与犹太文化信仰有重大关系;中华民族历经磨难而不断壮大,与大同社会理想的凝聚作用有关。信仰是人的精神之钙,没有信仰的支撑,道德、法律、宗教等等一切文化架构都会轰然倒塌。没有道德敬畏,道德就会成为被人随意耻笑的对象,被人任意践踏的律令;没有法治精神,再健全的法制都是一纸空文;不信仰神明,宗教就是幻象,即“信则有,不信则无”。只有信仰可以使人超越肉身,达到至高至深的灵魂境界。革命者敢于牺牲自我,是因为坚定的革命理想;坚持真理者为真理而献身(如布鲁诺),是因为把真理作为自己的最高追求;宗教圣人的从容赴难(如耶稣),是因为把爱作为自己的信仰;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给人类并甘愿受罚,是因为他把英雄情怀作为价值追求。文化是人类共同创造的,但不可否认,圣人、先贤、智者大多是文化的集成者,因此他们往往具有更明确、更高远的价值目标,有坚定的信仰,表现出与庸众不同的神性的一面,成为某种精神力量的代表,也是人类学习的榜样。所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道理就在于此,并且从表面看,榜样的力量来自某个人,而实际则是来自于这个人所代表的某种精神信仰。

就反例来讲,社会和个体的诸多问题就与信仰缺失有关。十九世纪西方产生的精神危机,实质上是“上帝死了”的信仰危机。西方工业革命之后,资本和科技的结合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创造出了巨大的社会财富,就像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所说的那样:人类在过去一百年里所创造的财富,比人类有史以来所创造的全部的财富的总和还要多得多[20]。但资本的逐利性和科技的工具性(非伦理的双刃剑特性)带来的后果也很严重,技术主义和物质主义造成的文化“偏至”,把人类社会带进了物欲的“陷阱”,正如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指出的:“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使性灵之光,愈益黯淡:十九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盖如此矣。”[21]缺什么补什么,这一深刻危机使人类文明进入了“理论的时代”“批评的世纪”,马克思主义就是其中的思想成果之一。截止目前,危机并没有完全过去,从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纳粹主义、军国主义到霸权主义,相似的历史场景还在不断上演。二十世纪惨烈的两次世界大战与这一危机有关——科技的发展,经济的发达,物质的丰富,但没有信仰的灵魂,导致了野心的膨胀,野蛮的滋长。当下的核武器、气候恶化、环境污染,无一不是悬在人类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稍加深究,也与缺失信仰的文化有关系——不顾及共同的美好未来,只争夺现实的一己之利。当然,如何克服这一危机,人类做出了许多努力,但已不在本论题范围。就个体而言,信仰缺失,金钱至上,精神被遮蔽,人被物质功利所裹挟,投入到追逐物欲的大潮,丰富的生活被“简化”为拼命工作挣钱,然后大肆挥霍花钱,鲜活的生命被“压缩”在挣钱花钱的怪圈里。在物质生活已经得到极大满足的同时,人们却发现,生活还是“压力山大”,似乎所有人都在透支生命,处于亚健康状态。西方层出不穷的颓废文化,目前中国流行的“丧文化”和“佛系文化”,某种意义上就是对这一异化现象的反动矫正和消极“突围”。人不确立信仰,只能是短视的“经济人”,只会挣钱花钱,进行物质消费,忽略精神生活,忽视灵魂的拷问和塑造,必然缺少精神力量。一个农民工,辍学外出打工,放弃了最为重要的求学;结婚生子后,把孩子留给老弱的父母照顾,又外出打工,放弃了自己最为重要的职责——陪伴孩子成长,造成上千万留守儿童;春节回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打牌赌博,把一年的收入花光,然后又踏上打工之路,成为只有物欲没有信仰的挣钱“机器”。当下老板“穷得只剩下钱了”的矫情,“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的戏谑,“工作是为了活着还是活着为了工作”的茫然,都是信仰缺失问题的折射。因此,在原始图腾已被现代文明所消解,宗教信仰被现代科学所证伪,精神领域不断被物质挤占的现代社会,如何在灵魂中根植信仰,重新构建人的精神生活,是文化建设的首要任务。

综上所述,“人之为人”的文化规定就是人类的根本需要,这是人类发展的重要动力源。这一需要被作为文化内核的价值理念所约束,使之符合人类的目的性,使人向上提升而不是向下沉沦。要保持人向上提升的态势,需要信仰文化持续提供支持力量。文化就是这样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成为人类自觉的行动力量,引导人们向“诗和远方”进发,去创造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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