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沧浪笔谈》与《揅经室集》诗歌异文比较研究
2019-12-27孙震宇
孙震宇
(扬州大学, 江苏 扬州 225002)
对于阮元的诗学,历来的研究者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每每提及阮元,人们总是想到他“三朝元老、九省疆臣”的独特政治地位,想到其作为“清代汉学的强有力殿军”的学术影响[1],对于他的文学创作,尤其是其诗歌创作却鲜有人提及,虽然于阮元自己而言,“他在文学创作方面,于诗用力最勤”[2]。但是遍观各种版本的文学史,都不见阮元的踪影,只有在部分“清诗史”类的著述中,才会将阮元的诗歌附在翁方纲诗歌之后略略提及,这其实是有失公允的。诚然,抬出“肌理”的大旗,恪守“学人之诗”的是前辈翁氏,但是具体到诗歌创作,阮元“题咏金石之作,不因考据伤格,兼覃溪之长而祛其弊”[3],博采众家,独抒性情,“俨然成为继翁方纲以后的‘一代正宗’”[4]。因此,对阮元的诗歌进行研究和探讨是很有必要的。
阮元的诗歌在当时就引起广泛的赞誉。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说:“阮侍郎元诗如金茎残露,色晃朝阳。”[5]6681何谓“金茎残露”呢?《文选·班固〈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李善注:“金茎,铜柱也。”“金茎露”即承露盘中之露,可谓佳酿。朱庭珍《筱园诗话》云:“本朝汉学最盛,皆经术深湛,考据淹博,宗康成而不满程、朱,诗文则非所长也。兼能诗者,顾宁人、毛西河、朱竹垞、阮芸台诸公而已。芸台先生诗,长于古体,近体殊弱,七古似韦、柳,五古似苏、陆,佳作颇有可传,亦清才也。”[5]6682“清”字的评价看似不高,但却是“古典诗歌美学的核心概念”[6]。钱仲联也在《梦苕庵诗话》中说到:“有清一代,巨公能诗者,首推王文简、阮文达、祁文端、曾文正、张文襄诸公。”[5]6683虽然这只是钱仲联按时间的顺序对清朝的“巨公”诗人作出的评价,但是能继王渔洋之后管领诗坛,亦足以见阮元诗歌在当时及后世中的地位。
1 《小沧浪笔谈》概述
乾隆五十八年(1793),阮元奉旨赴任山东学政,这是阮元的第一次外任官职,他讶异于明湖泉水之清冽,岱岳峄山之雄壮,这让他在山东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加上他学政的身份,让他得以在此结交诗友,奖掖人才,这也正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余居山左二年,登泰山,观渤海,主祭阙里。又得佳士百余人,录金石千余本。朋辈觞咏,亦颇尽湖山之胜。”(《小沧浪笔谈·序》)虽然在山东的时间不长,但是也留下了一些诗作文章。《小沧浪笔谈》就是阮元在山东学政任内的诗歌、随笔。
《小沧浪笔谈·序》中说:“嘉庆三年春,仪征阮元序于浙江学署定香亭中。”但是据姚文昌考证,该书的成书年代当在嘉庆四年(1799)之后,在阮元浙江学政的任上编定刊行。纵观阮元一生的创作,这是阮元诗歌创作的最初阶段。因此,这一时期的创作很能代表阮元初期的诗歌思想,这是他的诗歌观念逐渐形成发展的阶段。《揅经室集》(不含《续集》)是阮元自己编选定稿的诗文集,成书于道光三年(1823)。据现存可见的阮元存诗来看,阮元诗歌创作的年限大致是从乾隆五十四(1789)年到道光二十四(1844)年。因此,从《小沧浪笔谈》的初期创作到《揅经室集》的结集出版,这一时间段的诗歌可以窥见阮元诗歌的前后期转型。
2 《揅经室集》对《小沧浪笔谈》诗的取舍及修订
笔者选用的《揅经室集》是邓经元先生点校,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历史文集丛刊”系列之一,《揅经室集》共上下两册,于1993年出版。《小沧浪笔谈》选用的是由王承略、聂济东主编的“子海精华编”系列,《小沧浪笔谈·定香亭笔谈》由姚文昌点校,由山东人民出版社于2018年9月出版。
笔者逐篇逐字比对,现将比对结果展示如下(见表1):
表1 《揅经室集》与《小沧浪笔谈》诗歌异文表
注:① 因《小沧浪笔谈》中部分诗篇未有题名,仅以随笔之形式录于文章之中,是故,篇名均为《揅经室集》用名。② 另《小沧浪笔谈》中诗篇有《揅经室集》未收者,均见姚文昌发表的《阮元<小沧浪笔谈>的文献价值》一文,该文发表于《儒家典籍与思想研究》(第七辑),故在此不做赘述。③ 另有异体字二十余字,为古今不同体,然字义字音相同者。
3 《小沧浪笔谈》与《揅经室集》诗歌异文探究
姚文昌在《阮元〈小沧浪笔谈〉的文献价值》一文中曾指出《小沧浪笔谈》可作为《揅经室集》校改之用,并列举了四条例证来进行说明阐释,其中第1、2、4条例证笔者深表赞同,在惊叹其文献考索功底的同时,又对其论述的第3条例证提出了疑问,其第3条云:“《登州杂诗十首》有句云:‘惤腄分图远,莱牟凿径通。’《揅经室集》中‘径’作‘境’,讹。凿径:开辟道路。宋叶适《改东门出二首》其一:‘百步凿新径,千年开旧池。’‘凿境’不可解。”
首先,“凿境”之用并非阮元一家独有。清人先著《之溪老生集·卷八·药里续集下》中有《和陆巢云清啸轩韵(其二)》诗,诗云:“景好冥心会,诗幽凿境通。”可作一证。因此,单单引用叶适的诗来作为其论证稍显单薄。
再者,从字义和全诗的角度来进行分析。《说文解字》中对二字的解释是这样的:“境,疆也,从土,竟声,经典通用‘竟’,居领切。”[7]290“径,步道也,从彳,巠声。徐锴曰:‘道不容车,故曰步道,居正切。’段玉裁注曰:《周礼》:‘夫閒有遂,遂上有径。’郑曰:‘径容牛马。畛容大车。涂容乘车一轨,道容二轨,路容三轨。’此云步道,谓人及牛马可步行,而不容车也。”[7]76
既然“境”与“竟”通用,那么再来看“竟”字的解释:“竟,乐曲尽为竟,从音从人,居庆切。段玉裁注曰:‘曲之所止也。引伸之凡事之所止,土地之所止皆曰竟。毛傳曰。疆,竟也。俗别製境字。非。’”从《说文解字》的释义可以看出:与“境”字有关的是领域、疆域、地域,“径”字则仅有步行的道路之用。“境”字的含义更加丰富和深广。
诚然,用“径”作“开辟道路”解诗,于意颇合:开通了莱、牟之间的道路,然而气魄和境界就小得多了。乾隆皇帝曾评价阮元:“阮元人明白老实,像个有福的。”[8]处于创作初期的阮元,在《小沧浪笔谈》中用“径”字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到了道光三年,阮元此时已是六十岁的长者,在他将所作诗文结集刊印为《揅经室集》的时候,阮元的诗文像他的人一样,也变得浑然老成了,就像他在《与友人书》中所说的那样:“彼间有水竹稻禾之趣,想老境诗境益清健也。”[9]因此,改用“境”字也是极有可能的,“境”不像“径”字那么呆板实在,而且既有作为“疆域、边界”讲的字面意思,也有当做“环境”“境象”“境界”讲的深层次含义。是故,笔者认为,《揅经室集》中改“径”为“境”是经过阮元亲自修订之后的版本,而不是错讹现象之一例。不过,《小沧浪笔谈》对《揅经室集》的校勘价值是不容抹煞的,除却姚文昌在文章中指出的几个例子之外,另有一例也需说明:在《登岱谒碧霞元君庙》诗中有“岥接星文动,裳垂水绣穠”一句,在《小沧浪笔谈》中该句诗为“帔接星文动,裳垂水绣襛”,此处《揅经室集》当据《小沧浪笔谈》改。因为“帔”是古代披在肩背上的服饰,正好与后面的“裳”相对应,而“岥”字同“坡”字义同,为山坡之意,这样就与原诗意思大不相同了。另外,“襛”字之意为衣厚貌,“穠”字则没有这层含义。这句话的意思是,披肩上镶嵌着星光异象,似是点点相连,随风舞动;衣裳的宽长水袖厚实庄重。因此,将《揅经室集》中该诗的“岥”改为“帔”,“穠”改为“襛”,这样文意就说得通了。
通过以上的比较可以发现,从《小沧浪笔谈》到《揅经室集》,阮元对自己的诗歌进行了部分的修改与删订,其中的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点:
其一是将原文中的错误进行了一定的修改,这些错误包括在刊刻流传中出现的讹误和原诗中的字句不当两种情况,阮元进行了修正以使句读通顺,句意明朗、准确。例如,《登州听海涛声》的最后一句“或令聋瞆开聪明”,《小沧浪笔谈》作“瞆”为“聩”,这是不准确的。“聩”的意思是“耳聋”,“瞆”的意思是“眼瞎”。若作“或令聋聩开聪明”则有语义重复之嫌,因此阮元将“聩”字改“瞆”字,一个偏旁部首的变化,就将问题解决了,也让登州海涛的雄壮之音对人们产生的振聋发聩的影响酣畅淋漓地表现了出来。另《小沧浪杂诗》(其五)中有“霞痕山影共阑删”一句,《小沧浪笔谈》作“阑删”为“斓斒”,“斓斒”是“色彩错杂鲜明”的意思,“阑删”则是“衰减、衰残、消沉”之意。若单看此句,说霞光、山影相互交叉,色彩错杂繁富是可以的,但是通过阅读全诗便可以注意到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已是晚上,已是“月在东南箕斗间”了,这个时候什么样的色彩都已模糊不见,化作了一团漆黑,就连那霞光、那山影也都消退散落,消失不见了。因此,《揅经室集》中“霞痕山影共阑删”的意思是精准无误的。这是阮元在细读旧作之后进行的修改与订正,这样的改动使得句意更加准确,诗意更加明朗。
阮元修改自己诗作的原因之二就是在其诗歌观念影响下诗歌风格的转变。转变之一是阮元的诗歌创作由初期的直白浅俗到后来的含蓄隽永。例如,《小沧浪杂诗》(其二):“教收荷叶三霄露,供我瓷瓯午后茶。”在《小沧浪笔谈》中作“收来荷叶青盘露,刚足今朝七碗茶”。又如《山左学署八咏·钟楼》:“寒钟静无语,霜气满秋山。”该诗在《小沧浪笔谈》中原作“蒲牢静无语”。“蒲牢”,
相传是龙生九子中老四,它受击就大声吼叫,因此被充作洪钟提梁的兽钮,助其鸣声远扬。“蒲牢”是一个意思很直白、很浅切的实物形象,但是改“蒲牢”为“寒钟”,诗境便有了很大的提升,一个“寒”字既点明了当时的天气,又能充分言明作者的心迹,带有很强烈的感情色彩。转变之二是由前期的不事雕琢到后来的刻意求工求雅。《登州杂诗十首》(其二):“成连渺何处,寒水满平沙。”而在《小沧浪笔谈》中该句则为“成连在何处,耳底七弦哗”。虽然用了伯牙之师成连的典故,但是“耳底七弦哗”却伤于直露。另《由龙洞岩下西,过三龙潭十里,至黑峪而返》中的“城关待我闭”改为“城关明爝火”,这也是其诗歌求雅的例证之一。
4 结语
综上言之,《小沧浪笔谈》与《揅经室集》存在的异文,除了在印刷流通中出现讹误的客观原因之外,大部分的改动都是阮元自己主动修改的结果。他在重新整理自己的诗歌以便刊印的时候,改正了之前许多运用不太精确的词语,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其诗学风格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诗风更加醇熟、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