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里,那棵老梨树
2019-12-27
那棵老梨树,长在江苏省阜宁县三灶镇东湾村四组,一座乡间老屋的西山墙边。
老梨树不高,挺立在一洼豆角丛中。矮壮的树干上树皮翘裂,却顽强地伸出枝条,绿叶茂盛的树冠里,挂着一只只滚圆溜实的秋梨。风儿吹过,沉甸甸的枝头上下晃悠,那果实似乎就要跌落下来。
树的主人就是那座老屋的主人,一位83岁高龄的朴实老农民。他有一个散发着这块土地味道的名字——王其香。
知道王其香,是我的同事王海龙发在微信朋友圈里的一则消息:他在农村“大走访”时,偶遇一位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警察,至今还珍藏着几件当年警察的物件。
出于对公安老前辈的敬重和几分好奇,我决定拜访一下这位深居乡野的老警察。
东湾村,位于204国道东边的獐子河大弯处,西边是通榆河,南边是三分港。王其香老人的家在四组,三分港的南岸。
见到那棵老梨树,是2019年8月6日的下午。
我在东湾村徐祥林主任的陪同下,绕过三分港,沿着田埂小道七拐八拐地走着。田野深处有一座老屋。
还隔着一垄田,徐主任就扯着嗓子喊:“王老爹,有人来看你了!”
喊声刚落,就有一个身影从屋里出来,顺着田埂迎了过来。他的双腿被一片水稻遮掩着,上半身在地毯般的绿茵间快速移动着。不一会,就来到我的面前。
原以为来人是个年轻的后生,走近了才知道是位皮肤黝黑、精神矍铄的老者。看着眼前这位地地道道乡村老农民模样的人,我怎么也没法和“警察”两个字关联上。
徐主任见我有些疑惑的神情,笑着说:“没错,他就是你们要找的王其香!”
王其香老人满面笑容,蒲扇似的手握了下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透着一股豪气,刚毅、果断。
——那是警察特有的力量!我找到感觉了。
随后,老人家在窄窄的田埂上引路,带我们到他的家里。
我在后面打量着王老。他身着灰布短褂和旧沙滩裤,脚蹬一双塑料拖鞋,虽然头发有些灰白,但是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隐约可见一道道条形的肌肉。他的步履稳健,过一条小沟坎时竟然一个跨跃,十分敏捷,一点也看不出已是80多岁的老人。
老人家居住在一座青砖小瓦的老宅,房前有一块约80平方米的空地,除了西边的厨屋一侧有块长着一棵老梨树的小菜园外,房前屋后全是青绿色的稻田,散发着怡人的清香。
我的目光被那棵老梨树吸引住。枝头上一只只深黄色的秋梨伸手可及,它的肉质肯定是白白的,甜甜的。王老刚要摘梨,被我一把拉住了。梨儿虽不会说话,可是摘下它,离开母体,它一定会很痛苦的,还是让它自在地挂在枝头吧。
随后我们进到堂屋里,东西各有一小间。东间有张床,西间摆放着几袋粮食和一辆城里早已见不到的长征牌加重自行车,车链条上油渍渍的,显然还在使用。
房屋虽然旧了些,光线也有点暗,但是很清凉。墙壁上的泥灰有些剥脱,有几道细细的裂纹。屋内整洁,几件简单的家具摆放有序,地面上清扫得也很干净。一看,就知道房主人是位勤快、严谨的人。
徐主任告诉我,王老的老伴几年前去世了,他一人独居,两女一子都住在县城里,各自打理着一点营生,收入还不错。儿女们叫他到城里一起生活,他不乐意,说我有手有脚,能动能跑的,去城里干什么?儿女们也没办法,先由着他吧。
“王老爹身体硬朗着呢,一个人种着三亩多地,挑担骑车样样还行。他是村里的老党员,曾经当过生产队长。”徐主任又向王老介绍了我。
“今天的东南风,把公安上的人刮来了!”老人家又激动地拉上我的手,“我又找到组织了。”
我感到有点意外,这话是从眼前的这位老农民口里说出的吗?
他把身子往门外探了探:“小王没一起来吗?”
我知道,他说的是前几天到他家走访的王海龙,就告诉他,小王在看守所上班走不开,并转达了小王的问候。
虽然和王老第一次见面,但是不知怎么的,彼此间没有一点生分感,就像是故友重逢。而且,听到他说出“公安”“组织”这些词头,那种亲切感自然就更进了一层。
老人家紧盯着我身上的警服,口中啧啧:“乖乖,现在的警服真好看啊。”说完拉着我看墙上的照片。
堂屋的西墙上挂着两只相框,里面有几张王老当年的照片,有挎枪的军装照,也有老式的警服照。老旧的相框一尘不染,想必王老经常擦拭。
“还是坐下来聊吧。”徐主任搬凳倒茶,张罗着。我用手机翻拍了王老几张当年的照片,三人就围坐在堂屋的小桌边。
“我当过两次兵,又干过四年多的职业制警察……”老人家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六十多年前。他耳聪目明,思维清晰,语言表达准确,而且很健谈,和他交流没有年龄上的距离。
王其香,1936年9月出生,读了四年书,1956年3月,他刚结婚不到20天,就以“相当于初中”的文化水平入伍了。
“我们一批300多名新兵从阜宁出发,下了汽车上火车,四天后到达关外的辽宁省抚顺市。冰天雪地里的新兵训练结束后,我被分配到省军区独立团的2营2连。”谈到当年,老人家的眼晴里泛着兴奋的光亮。
“我们连当时负责保卫一家生产雷管的兵工厂,厂子在抚顺市郊外的大山里。离我们五六里地的是日本战犯管教所,由3连负责监管。我们排负责保卫厂里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成品仓库。新中国成立不久,经常有敌特分子搞破坏,我们都很警惕,除了训练就是站岗,两个小时一班岗,有固定哨也有巡逻哨,都是荷枪实弹,一点马虎不得的。”
他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摆了个持枪站岗的姿势。尽管手里没枪,但是腰板挺直,目光炯炯。
说到配枪,老人家更来劲了,那种激动的神情就像回到了当年。“我当时用的枪是雷锋用的那种国产54式7.62冲锋枪,我们叫它‘铁把冲锋枪’,仿苏联PPS冲锋枪。就是圆圆的弹鼓换成扁长的弹夹了,枪托可以折叠,枪管上有洞洞眼,散热的。它是我国生产的第一款冲锋枪。”我很佩服他的记忆力,那些军械知识随口道来。
雷锋当时也在抚顺当过兵,我问他是否熟悉。
他说:“雷锋是汽车兵,部队在营口,经常到抚顺执行任务。我们不是一个部队,不认识。知道雷锋,是我第一次退伍当职业警察后,好像是1962年,我听说雷锋指挥倒车时,被一根木柱打到太阳穴上,当时就昏了过去,经抢救无效牺牲了。上级组织学习时,我们才知道有个为群众做好事的先进模范雷锋。他牺牲的地方离我们驻地不远,后来全国都学习雷锋,毛主席还亲自题词呢。”
我问他两次退伍的情况。
“我们是1959年底集体退伍的,全国共有32万军人退出现役,改为职业制警察。”王老起身,到房间里取出户口簿,里面夹着两枚当年警察的胸牌和臂章。
我看了,是建国初期人民警察制服上的胸章和臂章。白底黑字的胸章上印着“中国人民警察”几个字,盾形的臂章上有“八一”字样。这两款老式的警察标识,我在警察博物馆里见过。
“我当了近5年的警察,换成了大盖帽,帽徽也换了,衣服上缀上了这两个牌牌。但是工作任务没有变,仍然是负责保卫抚顺市的重点单位和要害部门。我先后在抚顺发电厂、石油一厂,还有一家保密工厂工作过,专门生产制造飞机零部件的特种钢材。”
老人家又拿出两本退伍证。一本是1958年12月30日,由当时的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签发的。还有一本是1965年1月25日颁发的,注明历任战士、副班长、班长,荣立“三等功”一次,“五好战士”四次。照片上身着戎装的王其香年轻、冷峻又威严。
“当警察没多久,我就入党了。到了地方上,战士可以结婚,也可以把爱人调到抚顺来。我的老伴叫徐爱珍,是我同村人,她很支持我的工作,在外十年我只探过两回家。我老伴到抚顺来过一次,是想随我在抚顺过日子的,但是她不适应关外的寒冷气候,没多久又回家了。到了1963年底,又把我们这批人重新召回部队,称公安部队。部队番号中国人民公安部队202部队,我脱掉警服又穿上军装,是个班长,上等兵军衔。”
说到这里,老人家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这时的目光有些迟滞。他接着说:“本来听说当警察要转干的,后来又回到部队上,30岁了,超龄没转成。我在部队上又干了不到两年,就再次退伍回到了家乡。”言语里,有几分叹息。
老人家平静地边回忆边说,我边听边记。
“回到家乡后,我当过生产队长,也做过大队里的治保工作,一直务农。”他把目光又停留在我的身上,说,“在抚顺十年,上面发的东西都丢了,只有这两只警察的牌牌我一直收着,留个念想。”
我看到那两只警察的标识干净平整,显然被他浆洗过。
老人家粗糙的双手捧着那两只警察标识,扭过头看着门外的田野,像是自言自语:“如果那年爱珍在关外留下了,我可能就在那里当一辈子警察了!”他似乎沉浸在那段岁月往事中。
屋子里一阵寂静,我和徐主任都不忍心惊扰他。
过了一会儿,我请他讲讲立“三等功”的经过。
王老回忆说:“那是我当警察的时候,在抚顺石油一厂。是个大年夜,天气非常寒冷,我值的是跨年班,也就是晚上11点到第二天凌晨1点的班。我发现厂区内有一处明火,再细细一看,不好,是输油管起火了!我立即向上级报告,同时高声喊巡逻的战友和厂里的夜班职工。由于发现得早,报警及时,火很快被扑灭了,要不然后果很严重,大火能把整个厂子毁了。事后上级给我记了‘三等功’,说是幸亏我发现及时,减少了火灾损失。”
“您当年在抚顺时,最高兴的事是什么?最遗憾的事又是什么?”我问王老。
老人家略微思考了一下,说:“以前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现在想想,最高兴的事应该是换上警服的时候,冲锋枪也换成手枪了。最遗憾的事是脱掉警服的时候又当兵了,没有转干。没办法,我是有组织的人,得听从组织上的安排。”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多亏在抚顺这十年的锻炼,留了个好身体。北方寒冷,冬天零下四十几度,我们刚到时还真不适应哩!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训练,耳朵冻了不让放下棉帽上的耳捂。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一年四季用冷水洗脸,是山上的溪水,一直到现在我还是用冷水洗脸,习惯了。我的身体没有什么毛病。”
……
听王其香老人讲述从前的故事,就像打开了一瓶陈年的老酒,平淡中飘逸着醉人的醇香。
有一段岁月叫警营,有一身衣服叫警服。王其香老人的警察生活虽然不长,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没有血与火的壮烈,有的只是冰天雪地里日复一日的枯燥值守,但是经过厚重岁月的积淀,同样很精彩。
人民公安来自人民军队这个母体,他当年的从警经历,折射出建国初期公安队伍正式组建的变革过程,是中国公安发展史中的一个印记,一段不可或缺的历史。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虽然从警的时间仅仅五年,但是他对那段经历,从来没有淡忘过。现在老人家虽然已过八旬,依然是那么地热爱警服,对警察的那份情感,依然是那么炽热,以至于一直珍藏着当年从警时的标识。他的执着,彰显着一种忠诚。
记录下这段历史,感悟公安先辈们在沧桑岁月里的奉献,学习公安先辈的精神,是我们这代警察应尽的责任。因为,他们对公安事业的忠诚,必将在我们手中传承下去。
不知不觉中,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们起身告别。
那双有力的手又握住我,我感到他有点依依不舍。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明白了,立即在采访本上写下我的手机号码,撕下,递给老人。
我告诉他,我还会来看望您老的!
经过那棵老梨树时,我不禁又驻足了片刻。看着枝头挂着的累累果实,想必这棵树在坐果前盛开着簇簇芬芳的梨花,轻风吹过,梨花飘飘……
走很远了,我回眸远望,一片青绿色的稻田里,老人家还在向我们招着手。
秋风中,他心底的那份警察情结,就像那棵老梨树上的果实,挂满了他饱经风霜的额头,因为我们的到来,他深埋的那段久远情愫又开始悄悄复苏……
就让老人家尽情地畅游在幸福的岁月里吧!
深深地祝福这位公安老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