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橄榄树
——解读台湾女作家三毛的心路历程
2019-12-26杨佳
杨 佳
(黑龙江省鹤岗市委党校,黑龙江鹤岗 154101)
1 忧伤、苦闷的自我封闭
对于生性聪颖而又敏感的人来说,对主体价值的自我意识往往从少年时代就开始萌芽了。然而客观世界是不为稚嫩心灵中的幻想而改变的,所以客观外部世界对稚嫩心灵中的幻想世界的无视与漠然,正是大多数少年苦恼彷徨的原因。
三毛的少年时代也同样有过这样彷徨阶段。生性倔强的她甚至于选择了长达七年之久的自我封闭。
三毛,原名陈平,一九四三年生于四川,后来随父母去了台湾。青少年时代的三毛是个孤寂的女孩,个性中多的是苦闷、忧伤和迷惘的心绪,她渴求自然与自我的关系近于迷狂,但幼稚的她毕竟还不懂渴求的途径,她在作品中叙述到:有一次,数学老师嘲讽和体罚她,在她的两只眼睛上各画了一个圆圈,当众数落她智商低下,这使她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于是,逃学,甚至停学,一气之下,她把自己锁进了自己的天地里,从此开始了长达七年之久的自我封闭。正如她自己所说:“一个聪敏的孩子,在对生命的探索和生活的价值上,往往因为过分执着,拼命探索,而得不着答案,于是一股不能轻视的哀伤,可能会占去他日后许许多多的年代,甚至永远不能超脱。”①当周围的人或事并非自己所理解的那样真、善、美,甚至丑陋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的三毛却仍执着于内心对完美的渴求,因为其稚嫩的心灵时时被惶恐感笼罩着,进而形成了长期无法排遣的痛苦、忧伤和迷惘。
三毛从小便笃信人与人之间的真,人与人之间的纯,甚至于将人脱离了社会现实,一味地探索人性中的至善至美。这种追求也就是人本主义理想的追求,反映到道德观来,就是要求人彼此相亲相爱。在她的早期作品《吹兵》中,写的是一个小女孩与一名哑巴士兵之间真挚、纯洁的友谊。哑巴士兵帮小女孩打水,小女孩则教哑巴士兵认字,这种纯洁的忘年友谊,没有一丝一毫的社会气、功利气。
“哑巴没有钱,给我礼物,总是芭蕉叶子,很细心的割,一点破缝都不可以有。三五天就给我一张绿色的方叶子垫板,我拿来铺在课桌上点缀,而老师,中也有些忧心忡忡的望着我。”②
老师对于这种友谊却持怀疑、谨慎的态度,甚至于极力阻挠。这种对友谊的无情扼杀,给三毛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治愈的创伤。
三毛在文中写道:“而我的心,是那么的沉重和悲伤。那种不义的羞耻没法跟老师的权威去对抗,那是一种无关任何生活学业的被迫无情,而我,没有办法。”
正是这种忧伤、愧疚的感情给了三毛莫大的痛苦。“那是今生第一次负人的开始,而这件伤人的事情,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总是难以释然,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理想与现实的相背,使三毛坠入了自我迷失的空间里。她的第一部小说集《雨季不再来》就真实地描写了一个女孩子心理世界的忧伤、寂寞,反映了一种迷惘的心境。直至在精神上膨胀地达到了空无一物的境地。她反复吟唱着这样一首歌:“我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的……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③神秘、荒诞、多愁善感。按她自己的话说是:“《雨季不再来》是我一个生命的阶段,是我无可否认亦躲藏不了的过去。它好,它不好,都是造就今日健康的三毛的基石。”
“不能否认的是,二毛的确跌倒过,迷失过,苦痛过,亦如每一个‘少年的维特’”④然而,庆幸的是三毛终于没有沉沦,她在迷惘中顿悟,她要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追求人生的真谛”,如凤凰涅槃一般,开始了坚强、豁达的自我放逐。
2 坚强、豁达的自我放逐
告别惆怅的雨季,这个忧伤、苦闷、自我封闭的女孩向着人类最大的雄伟沙漠——撒哈拉坚定地走去。
正如三毛自己所说:“我常常说,我要去沙漠走一趟,却没有人当我是说真的。也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又将我的向往沙漠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流浪,一去不返也……这些都是不正确的看法。”三毛的沙漠之旅不是消极的遁世,也不是逃避现实,而是一种自我心灵的放逐,一种对自由的全新的领悟。她渴望寻找一片精神绿洲,去舒展自己疲惫的心灵,去体味人生浑厚、朴拙的真情。在那片原始的、亦如天地洪荒的撒哈拉,三毛完全从过去的忧伤、苦闷、迷惘的“我”中走出来,变成坚强、豁达的“我”。
虽然三毛为自己选择的放逐之地生活极端困苦,但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一种静穆、阔达、浑厚、拙朴的美,一种惊心、苍茫、荒凉的美。她在改变生活方式的同时也改变了自身,以此获得了沙漠的阔达,沙浪的气韵,沙海的深邃。感受到了人性得以完全舒展的喜悦。在三毛来看,自然的便是美的。能挣脱人类文明的束缚,按自己的意愿生活,那么清贫也是快乐的。《白手起家》里记载了她简朴的婚事:只有一床垫子,一张草席、四十个盘子、四个碗、一个锅,她本人也没有穿婚纱,没有捧花,只将一把芹菜绑在头上,还是走路去结婚的。可是她却说:“我告诉各位,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新娘。”
在这里,三毛用一颗体察入微的心灵去感知周围普通人的心灵。在《哑奴》中她对黑人哑奴的生之不幸寄予深切的同情;在《搭车客》中,她对沙漠中踯躅前行的撒哈拉威人给予慷慨的援助;在七十多岁的老埃里克和老安妮的身上,她发现了人生要义:“对生命,对人生的把握,要达到智慧,才算自由的把握。”这时候的三毛已经不再苦闷、迷惘,真正占有了她作为人的本质力量,从而拥有了充实、坚强、豁达的心态。
3 寂寞、超脱的自我回归
三毛在撒哈拉沙漠同西班牙的荷西结婚的。在那样的天地洪荒般的沙漠中,无论走在哪里,都有理解她、支持她的丈夫荷西相伴,从此一颗孤寂的心灵寻到了憩息的彼岸,这对三毛来说算是最幸运的事,即使他们婚后,物质生活很艰苦,但精神生活却很快乐。正如三毛在《我的写作生活》中说的那样“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婚姻生活”并把婚姻视作“人生最美好的事情”,理解是一切事情的开端。爱情更是如此,然而命运再一次给了三毛重重的一击,在他们婚后六年的一个秋日里,荷西因意外事故而去世,生命中挚爱之人的骤然离世使三毛痛不欲生,“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夜是那么长,那么黑,窗外的雨,是我心里的泪,永远没有滴完的一天”,三毛将这份最沉重的创痛铭刻在心上。对于三毛来说,荷西不止是爱,还包括穿衣、吃饭……各种各样,全部都是。他曾使三毛感觉人生深具意义,可是荷西死了,这一次,深重的痛苦甚至使她丧失了表达痛苦的方式,就如三毛自己所说:“对于最心爱的人,你永远不能写他,因为这是我的秘密,我的宝贝,我不再谈了。”一夕间,三毛的“沙堡”,三毛的世界全部坍塌下来,又回到了海边那幢孤独的房屋过起独居的隐士生活。虽然荷西已经远离了她,但是三毛仍坚信自己的灵魂会永远同荷西相依相偎。“我渴了、倦了、也睏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是要靠着你,亦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人,走完一段坎坷的旅程,回眸看去,几多恬美,几多温柔,几多惆怅,几多磨难……这一切刹那间变作过眼云烟,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复又孑然一身,那么后悔吗?叹息吗?抱怨吗?哭泣吗?——不,绝不,我们说早期的三毛,因为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使她的生活中笼罩了一层悲剧色彩,这种悲剧色彩极浓的生活哲学导致了长达七年之久的自我封闭,然而经历了大漠的历练和爱情滋润的三毛,已彻底在放逐之中摆脱了迷失自我的空间,即使是后来的三毛在痛失至爱之人中尝到了人生的大悲大苦,却也已从悲剧色彩中解脱了出来,完成了自我的回归,完成了超越自我的人生轨迹。
古人云:鸟倦飞而知还。由于丈夫荷西的不幸遇难,使本来充溢着幸福感的三毛顿时失去了心理平衡,使她对热爱的异土无牵无挂,于是经过十余年漂泊的三毛,在一九八二年又回归到生养她的台湾。
“经过了生命的大冲击、大转折、大荣耀之后的三毛,现在由绚烂归于平淡。”⑤但这种平淡,绝不是人类社会上流行的愤世嫉俗、看破红尘、与世无争的平淡,而是一种痛定思远、思索人生、更加入世、超然洒脱的淡泊。按三毛自己说:“凡事有得必有失……我觉得人慢慢地在成熟,渐渐地觉得再没有什么令我不开心的事……这正是失去最珍贵的事物后才能体验到的。”在《我喜欢把快乐当传染病》中她认为人世间:“最深最平和的快乐,就是静观天地与人世。慢慢品味着它的美与和谐。这份快乐,乍一看,也许平淡无奇,事实上它深远而悠长,在我,生命的享受就在其中了。”可见这是一种经过生活历练后领略了人生真谛的超脱,是一种对人生历程深刻领悟的超脱。
三毛在自我回归中,虽然孤寂,但是却活得充实,将自己的全身心投入到了教育事业中。她用心教书,不断充实自己,将心灵与身体的回归在宁静中,安排的那样自然,那样妥帖,达到了人生历程的高远境界!正如三毛自己所说:“我们一步一步走下去,踏踏实实的走去,永远不抗拒生命给我们的重负,才是一个勇者。”(《少年愁》)
一九九一年一月二日三毛自缢于台湾荣总医院,永远的离开了她所热爱的世界,离开了所爱的人,这也许是经历了大悲大喜、彻悟人生的三毛在孤寂、超脱的自我回归中为自己选择的天堂。三毛自己曾说过:“我是一个自由魂”,“我的一生,到处都走遍了,大陆也去了,该做的事都做了,我已没有什么路好走了,我觉得好累。”超脱中的三毛甚至超脱了生与死的界限,死,在她看来,是心灵与身体的最后憩息地,也是三毛最后的自我回归处。在黑暗冥界,寻找荷西,寻找新生,寻找自己的自由魂。
注释
①④ 《当三毛还是二毛的时候》,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5年版
② 三毛:《吹兵》
③ 三毛:《雨季不再来》之《惑》篇
⑤ 高信疆、症弦:《沉潜的浪漫》,见《三毛昨日•今日•明日》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