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我的重新发现
——从弗洛伊德视角看《道林·格雷的画像》
2019-12-26李易霖
李易霖
(大连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辽宁大连 116044)
1 弗洛伊德视角论文学起源
人类从模仿外界到发现自我,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原始时期,人是上帝的模本,是对上帝的一种模仿。创世纪里,上帝说,我们要按照我们的形象造人。此时人类认识自身来源于外,可归纳为一种“神圣模型”(Divine Model)。因而人类原始时期的思维方式,就是去猜测和解读神意。人类第一次将解释权从神灵转移到人,是诞生了能理解“神意”的圣贤的时期。该时期尊崇圣贤,并将他们“神化”和“圣化”,然而人们仍然在模仿自己之外的模本,即“圣人模本”(Sage Model)。启蒙时期,人们放眼于自然科学,研究自然法则,通过自然发现和逻辑推导,形成了“自然模型”(Natural Model)。20世纪初,人们从研究自然模型转移到人类的精神内部模型(Inner Model),着手探索人类的内部世界。人类开始从模仿外在到研究内在,从遵照外界制定的规则到研究人的内在法则,开始了对自我的重新发现。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就诞生在该背景下,其思想影响心理学、形而上学、社会学等各领域。在文学研究领域,其精神分析理论,主要为论证与分析潜意识,被广泛地应用于文学文本分析中。在弗洛伊德看来,文学创作如同梦一样,是被压抑的本能冲动的一种“升华”。他相信一部文学作品是作家无意识心理的外部表达,艺术创作就是作家自己的白日梦。
弗洛伊德认为,幻想的内在推动力是被压抑的本能和冲动。成年人由于本能被压抑,不得不依靠幻想来满足自己,而幻想主要有两类:雄心勃勃的欲望和性的欲望。“本能的性欲是艺术家从事创作的根本动因。而‘美’这个概念就植根于性冲动中,人类的审美活动则围绕着性冲动来进行,从性欲中获得美的享受。”因此,艺术家的创作活动与其潜意识中的欲望息息相关。文学成为一种艺术家因碍于现实世界的社会、道德、伦理、宗教方面的限制,最终自我无意识中冲动外露的一种产物。
2 二重“白日梦”:王尔德和霍尔沃德创作的潜意识
“艺术家跟神经病患者一样,受到格外强大的本能需要的压迫,使他由现实转向幻想。然而与别的幻想家不同,艺术家知道如何对自己的白日梦加工、塑造与软化,使之为别人所接受。”王尔德在《画像》中将自己的本能与冲动软化了,并在潜意识中展现了他本人的内部模型。王尔德是一位唯美主义的艺术家、才思敏捷的花花公子、崇尚享乐主义、恣意妄为的爱尔兰小子(Wild Irish Boy),而本书的三个主要角色,霍尔沃德,亨利·沃登和道林·格雷,也分别为画家,愤世嫉俗的花花公子和纵容自我欲望、企图逃脱道德束缚的年轻贵族。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可能被压抑,但是不可能被消灭。在维多利亚时代社会伦理道德的压迫下,作者“对上层阶级的道德败坏猛烈进攻”的欲望、自身同性倾向的性压抑,都在无意识中被升华到了作品里,成为作者本身潜意识的疏泄。此外,小说中的画家霍尔沃德创造画像的过程,再次反映了艺术创作与艺术家的“白日梦”。
霍尔沃德不愿意展出画像,因为“担心它会泄露我自己灵魂的秘密”。画家在画像中加入了自我的艺术崇拜,画像作为作品本身,已经是画家灵魂的载体,而非绘画的模特本身。与其说画家的灵魂,不如说是画家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本能冲动,流露和倾注到了画像中。年轻美貌的道林不过是一个诱因,最重要的原因是画像是不死的,画中的青年是永远年轻美貌的。这符合画家潜意识中对美貌和青春的欲望、对永垂不朽的幻想,这些冲动通过绘画这种艺术形式得以升华,所以画家说“我在这里倾注了太多我自己的东西……”,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的一部分人格投射到了画像中。画家被压抑的性冲动也促使他不断创作,他以“审美”为由,“占有”了道林,将道林变成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即一件艺术品。有趣的是,在道林“与魔鬼做交易”,换取了永恒的青春和美貌之后,他与画像难以分割,道林既是他本人,也是画像这件艺术品。这个时候画像的内涵产生了置换,从霍尔沃德的内部结构置换成了道林的内部结构,换句话说,画像从代表着画家的无意识置换成了道林的无意识。这也是为何画像如同一面镜子,时刻映射着道林的真实灵魂,因为它成了道林潜意识的象征。
与其说是霍尔沃德的潜意识波涛暗涌,不如说是王尔德本人的潜意识强烈地投射到这个人物上。王尔德由于相对隐蔽的同性倾向,承受着外界对他的性别取向的压力,于是在潜意识中把同性倾向加工、塑造和软化成了霍尔沃德对美少年的艺术崇拜,以保护自己免遭世人诟病。
3 西比尔·文:自我认识与死亡本能
本我是无意识的人格化,是人的本能冲动的原动力,也是毁灭个人存在的潜伏力量。本我与潜意识相对应,潜意识中的本能与冲动为本我提供养分,促使本我为满足自身欲望,来刺激与意识相对应的自我。
小说中,西比尔·文是道林的第一个恋爱对象,作为一名女演员,“她对真实生活一无所知”,活在莎翁的戏剧世界里,只存在艺术,却没有真实。包括她母亲在内的外界力量一直逼迫她模仿角色,而不允许她成为真实的自己。外界的压迫造成了她自我的丧失,意识的压迫使潜意识迷失。在道林眼中,她不过是一副皮囊,“可以实现伟大诗人们的梦想,给艺术的幻影以形状和实质”,满足他个人对浪漫情节的感官刺激。然而,道林介入西比尔的生活之后,无意识中触发了她的自我认识,使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戏剧中的木偶,台词中的激情不是她的激情。“我也许能模仿一种我体会不到的激情,但我无法模仿那种让我如火焚烧的激情。”她不再模仿外界,而是疏泄自己的本能和冲动,她不再把道林看成看戏剧中的角色(迷人王子),而是正视自己与道林的爱情。然而,外界给她设下重重束缚,使她无法得到自己渴望的真实爱情。弗洛伊德视性本能为生本能,视自我本能为死亡本能。“死的本能最能体现本能的一般属性:回复到原生状态,因为人的原生状态便是生命尚待开始的状态,即生命开始前的状态。”由于外界条件遏制,自我无法满足本能与冲动,西比尔的本我渴望回到本能的一般状态,以获得潜意识中对死亡本能的满足,因此她选择自杀。
4 道林·格雷:水仙情结
弗洛伊德认为,实现自我理想是自恋的目标,“这种理想自我在早期曾为真实的自我所陶醉,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再也不能保持原有的成就,开始寻求新的自我理想,这个理想不过是童年失却的自恋的替代,在那种自恋中他就是自己的理想,自我理想在弗洛伊德那里是指父亲。”道林是一名孤儿,由于父亲的缺席,丧失了理想中要模仿的模本,于是他的目光只能投射到自己身上,以寻求自我理想,产生了纳喀索斯情结。
当道林看到自己的画像之后,“他的眼中闪现着喜悦,好像第一次认识了自己……自我美丽的概念第一次揭示于他眼前。”如果说经亨利的语言启蒙之前的道林是美而不自知,这次正面自己的经历让他重新发现自己,触发了“自己是自然的动物”的意识,其潜意识在水面之下撼动其意识。道林对青春永驻,永垂不朽的欲望和冲动,其实是期盼延长自恋时间的一种变位。“他会用一把从不离身的钥匙打开门,拿一把镜子,站在巴兹尔霍尔沃德给他画的画像前……”丑陋衰老的画中人与他英俊年轻外表的对比给他以强烈的快感。自我理想与自我重合,这种镜像形式的自我欣赏本身是一种自恋,而观察本我的朽败与丑恶加剧了自恋的强度。在潜意识中,道林仍然对“白玫瑰花般”纯洁无瑕的童年抱有留恋,许愿后自我的理想化,使他再次陷入童年的“原始自恋”中。然而,画像作为其潜意识的化身是如此丑恶如同魔鬼,无法暴露在公众之下,连道林自己都感到不可接受,最终对自己的潜意识拔刀相向。自恋情结成就了其自我认识,也造成其湮灭。
5 结语
《画像》是王尔德对自我的重新发现,也是他对自我悲惨命运的一种预见。王尔德本人的境遇与他塑造的道林·格雷颇为相似,虚伪的维多利亚社会可以对戴着面具、放纵作恶的道林视而不见,却无法容忍作家摘下面具揭露“白日梦”,一旦触犯禁条,必将严惩。通过弗洛伊德的理论分析,引起对人类精神内部结构的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