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风貌下的时代景观──《应物兄》的知识分子书写
2019-12-26杨露露
杨露露
随着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市场经济的发展,知识分子由中心退居到边缘,身份地位发生变化,这种改变直接影响了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审美观、理想观、道德观,知识分子的主体性地位遭遇打击,逐步开始丧失话语权。很多作家作品都不约而同地以知识分子为题材展开叙述,贾平凹的《废都》叙述了20世纪80年代生活在西北地区、面临市场经济冲击下知识分子们的生存和精神困境。格非《欲望的旗帜》通过叙述置身于象牙塔的一些学者、教授的生活状态,揭示当代知识分子在权力、物质诱惑下欲望的膨胀。李洱的小说大多是描写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知识分子的喜怒哀乐、精神面貌以及生存状况。《应物兄》重在揭示身处新世纪退却光环下知识分子的真实面貌,在读罢《应物兄》后不禁追问:究竟知识分子有没有“死亡”?如果有,那么他们将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起死回生?是什么让他们不再是象牙塔里的精神领导者?儒学研究院的成立是在暗示着重建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吗?
一、时代风貌下的知识分子
《应物兄》为读者呈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知识分子的真实面貌,解构了知识分子作为大众精神领导者的崇高形象。作品以应物的视角来叙述,应物是一个有着传统知识分子韵味的大学教授兼作家,一位儒学研究者,随着儒学大师程济世创办儒学研究院,应物开始了长期的太和研究院的准备工作。其实,“国学热”以及重建学术规范的讨论在20世纪90年代初已经出现,这种文化效应有如“蝴蝶效应”一般,带来了儒学大师的出现、经济的增长,等等,进而一些人为了获取利益不惜一切与儒学挂钩。小说中叙述了三代知识分子在时代变革中的经历、成长、个人选择,书中充溢着丰富的儒学经典话语,儒学话语作为一种媒介来传达政商学界的真实目的,揭示出当代知识分子与技术官员阶层虚伪不堪的真实面貌。书中人物多达七十有余,老一代经历过“文革”的知识分子是小说中具有影响力的人物,是知识分子的榜样,如世界级儒学大师程济世、为搞科研半辈子在西北荒漠中度过的双林院士,以及济州大学最早的四位博士生导师何为老太太、张子房、乔木、姚鼐,这样的一代人曾经由于特定的意识形态而被迫边缘化,却依然坚守着学者真正的风尚,正是鲁迅先生所称赞的“民族脊梁”。为了科研,双林院士大半辈子没有回家,双渐的成长、妻子的去世他都没有参与、陪伴,文中在双林院士的叙述上着墨不多,但无不让读者震撼、敬佩。以应物兄为代表的一批人是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的典型,这一代人有着知识分子应有的庄敬和自省,他们对事对物在内心都有着文化道德的价值体现,当然也不乏带着学术帽子的攫取利益者。青年一代的知识分子如文德斯,他敬重老一代的知识分子,他是这一代人对知识有着崇高、尊敬情怀的学者;相反,也有程光笃、易艺艺这样游戏人生的知识分子们。这三代知识分子都与儒学研究院的筹备和创建有着蛛网般的关系。除此之外,小说还聚集了众多来自政、商、媒体、寺院、江湖、市井的各界人物。作者重在呈现这样的一批人他们的思与想、困境和迷茫、渴求与探索。
应物作为太和研究院的主持者,他穿梭于形形色色的人际交往圈。“应物”一词出自“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於物者”,因为“虚己应物,恕而后行”,所以“有情而无累”,是一种不为世俗所烦扰的洒脱境界。小说主角“应物”本来是一个心系儒学的研究者,在时代的浪潮下他一步步陷入金钱、权力、欲望的纠葛中,在自身地位提高的同时越来越“被物所累”,虽“与时迁移”,却不能“应物变化”。应物常不由自主地说一些话,这是他对着自己说的,“对自己说”代表知识分子内与外两种人格的分离,这种行为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知识分子在时代洪流中话语权的丧失。话语生活历来是知识分子生活的主要形态,这些人看似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实则处于一种最无望的失语状态。从古至今,知识分子和知识阶层都有着相近的言语共同体,社会学家古纳德注意到了知识分子一方面关注公共领域里批判话语文化的建构,另一方面又免不了对自己阶级利益甚至个人地位的追求。法国学者德布雷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知识分子是“追逐名声的动物”,时代的多元化发展使得知识分子承担了太多角色,通常意义上知识分子是自由漂浮的、非依附的,社会话语批判的主导权在他们手中。然而,真实情况却是相反的。知识分子不可避免地带有“附着”色彩,权力的引诱、金钱的迷惑消退了知识分子的批判话语责任,知识分子越来越陷入琐碎的细枝末节中[1]。许纪霖认为:“九十年代中国公共知识分子的消失,不仅是知识专业化和文化商业化的结果,在相当大程度上,也与中国知识分子反思八十年代、在新的环境之下理性的自觉选择有关。”[2]小说开篇应物兄边洗澡边构思如何间接地完成济州大学校长葛道宏的旨意,劝说师弟费鸣加入太和,对这件事他显然不赞同,但碍于面子只能劝说费鸣加入。乔木先生曾经教诲应物兄尽量少说或不说话,应物兄发现自己不说话的时候变成了傻子,最后他无师自通地找到了说话思考两不误的方法,边想边说而又让别人听不到,应物有着知识分子的自尊、自傲、自察与反省。内心言语习惯一旦形成,应物兄在很多场合总是“他听见自己说”,这并非他自己想说的话。“应物”寄予着他能够“不为物所累”的希望,但应物访学回来时发现自己成了“应物兄”,连自己整理出版关于《论语》的书名也被迫改名为《孔子是条“丧家狗”》。然而,木已成舟,他也只能接受他自己是应物兄以及书名的低级错误。令他更为郁闷的是,儒学研究院还未成立,工作人员却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社会上的各阶层都想分一杯羹,投资太和的儒商黄兴、裤衩大王陈董、桃都山董事长铁梳子等人纷纷携带家眷准备安置在太和,应物兄对于太和的成立寄予了深切关怀和崇高期望,他希望儒学可以发扬光大,而这些人的介入,使得儒学研究院被注入了太多的欲望。
20世纪80年代以来,社会的中心从意识形态转型为经济增长,知识分子再度陷入边缘,不再是往日精神导师,面对物质、权力的诱惑,他们的灵魂选择保持缄默,失掉了话语权,舞台中心被类似GC集团的黄兴、省长栾庭玉以及演艺明星占据着。郏象愚代表着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特有的张力,他醉心于西方哲学,那个年代有许多“郏象愚”,他们的精神比物质丰厚,郏象愚也在随着时代的推进而变为敬修己,从他身上可以体现出知识分子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经历的崎岖、艰辛。书中是写应物兄与郏象愚分手,应物兄在楼上看着他身影越来越小,他走在雪地里,在两棵树之间有一片光亮,他被灯光照得透亮,旁边是黑暗。作者也对这样的一代人作出了自察与自省:“他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她,就像望着一代人。这代人经过化妆,经过整容,看上去更年轻了,但目光黯淡,不知羞耻,对善恶无动于衷。”[3]这样的一代人在社会转型时作出了不同的选择。
二、知识分子与“第三自我”
“The Thirdself”是文德能留于人世的最后声音。这个生造的词,不止一次地通过不同形式出现在小说中,作者似乎总是无意有意地提到它,那么作者借它的出现想要表达什么?
应物兄时常以第三人称的形式发问自己,他通过这种方式来反省,在“应物随形”的处境下保持清醒的头脑和作为。“The Thirdself”如同一条神秘的线索贯穿全文。雷山巴,生命科学院基地的合伙人,因为爱好收藏龙袍被当作文化人的大院子弟。他喜欢称自己为雷先生、文化人。华学明,生命科学院领头人,他担负着羽化已经灭绝的济哥儿的重任,他全身心投入实验中,甚至精神状况出现一点问题,他也称自己为华先生。芸娘在分析克尔恺廓尔的《论反讽概念》一书时,引用书中的观点说明为什么有人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只有两种人会这么说话。一种人,是自大的人,他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像凯撒,具有世界历史意义。以致他的生命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整个世界。这种人要通过不断地称呼自己的名字,来向自己表示敬意。另一种人,是自卑的人,他是因为感觉到这个世界沉重,使他忍受不了这个重压,想要逃离自己,将自己从沉重的历史中抽出,或者将历史从自我中抛出。”[4]显然雷山巴是第一种人,而华学明的疯癫与失语又未尝不是认为被世界抛弃,想要脱离自己。思想家文德能没有表达完的逗号后面是什么,“我们是不知情的读者,那个讲故事的人,仿佛是不知情的叙述者”[5]答案是什么,一切只能“退藏于密”。
知识分子的知与行、思与想,就如文德能说的“我们很多人就像书中的信辅,依赖书本,尚无法从书本中跳出”,知识分子在这里遇到了知识的宿命,因为世界本来就不是为了彰显人类的认知能力而存在,所以我们被弹回去了。知与行的背离,述而不作的背后因由,文德能怀着悲悯善良的文人之心继续披荆斩棘地前行思考。“Thirdself”或许是用来审视反省知识分子的另一个角度,而这个原理同样适用于转型期的传统文。从热衷于西学的20世纪80年代走来,“许多传统的经验、温暖的记忆和精神价值,如同融化的冰山一样,一块块掉落在物质进步的海洋里,消失得无影无踪”[6]。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站在另一个维度来重新审视并且将它们打捞起来。
三、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走向
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实行,儒学开始重回当代中国人的视野。儒学由孔子在春秋创立,秦始皇信奉法家“焚书坑儒”,儒学遭遇重创;西汉时期,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身居正统地位;南宋时期,程朱理学继续将其发扬光大;明末清初,李贽等人大力批判封建传统和儒家思想,儒学再次跌入低谷;近代以来,儒学一直处于低迷期;五四提出“打倒孔家店”,儒学首当其冲成为打击的对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马克思主义作为主导思想,供儒学生长的土壤并不肥沃;直至改革开放,儒学才得以恢复生机。
《应物兄》这部小说正是以改革开放、现代化进程下儒学得以恢复为背景,儒学话语在这批知识分子的交往中随处可见,知识分子在社会转型中渴望从边缘回归中心,实现精神的独立,而儒学则是他们精神、人格独立的巨大根基。无论是像程济世、应物兄这样热爱儒学的知识分子,或是省长栾庭玉、济州校长葛宏道以及养鸡大王、裤衩大王这样的技术阶层,他们都认识到创办太和研究院这件事情的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番设想,都希望能够在重新建构的儒学中“安身立命”。儒学因其丰富和深邃的思想在21世纪对当代人的精神文明构建有着重大的意义,同时能弥补信奉西方文化带来的偏颇,更容易贴近国人的精神生活层面。杜维明认为:“《论语》讲:‘古之学为己’儒学被认作‘为己之学’或‘身心性命之学’,而‘己’不是一个孤立绝缘的个体,而是一个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间所凸显的中心点。这个点永远也不能成为完全孤立的、与外界毫无联系的发展形态。所以,儒学基本的精神方向是以人为主,它所代表的是一种涵盖性很强的人文主义。这种人文主义,是入世的,要参与现实政治,但是又不是现实势力的一个环节,有着相当深厚的批判精神,即力图通过道德理想转化为现实政治。”[7]程济世落叶归根与儒学研究院的创立,这其中牵引着庞大的人际关系网,每个人都不愿看到自己国家文化没落,即使有些人的出发点是利益、权力或是文化外衣下的欲望。儒学作为国学是兼容并包的,它不似西方文学排斥神学的力量,儒学与佛学、道学、风水学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关联。书中三代知识分子对儒学的传承有衔接也有断裂,而我们就处于这样一个断裂的社会中,因为传统一直在变,每一次的变化都是一次断裂,一次暂时的终结。每个中国人,都处在断裂和历史的韵律中,儒学也是如此。应物兄在与费鸣的谈话中提到:“每隔三十年,就应该有一部新的《孔子传》。因为不同时代的人,对孔子的理解并不相同。”而儒学在断裂的时代中需要不断地变化以适应当代社会的发展,充分利用其中的精华。就如应物兄所讲:“八十年代学术是梦想,九十年代是事业,二十一世纪是饭碗,而儒学研究既是梦想,又是事业,是饭碗,金饭碗。”儒学内在价值在发生变化,它需要传承,需要扩展到日常生活中去。“国学热”在国内外盛行,作为国人其实都很清楚儒学的复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转型面临着许多困境,现代化是一个多层次、多元素、多侧面的复杂过程,欲速则不达。五四以后西方文化被作为振兴中华的典范,虽在民族心理结构上对传统文化更加认同,但西方文化影响了国人长达一百年,中西方文化的碰撞要求儒学转型。承认变化与断裂是当代儒学的共识,《应物兄》中的知识分子的处境正是儒学转型困境的体现:应物兄时常会力不从心,承载着复兴儒学的研究院常常陷入钱权欲望的围困之中;程济世知识宏博,而他的后代吸食白面儿,先后生的孩子都不正常,甚至有一个是三条腿的怪物,也就说明程家无后。老一代知识分子都相继离开人世,他们正在撤离现场,文德能英年早逝、应物兄生死不明,而他的弟子真正研究儒学的有几个?儒学的重任谁来担任?是儒学天才小颜或是有文人素养的文德斯?可以肯定的是,儒学复兴在继续。“当一个人置身于森林中,你就会迷路,就会变成其中的一棵树,变成树下腐烂的树叶。你会觉得,所以的一切,都是森林的一部分,包括天上的浮云。在黑暗中,必须有月亮的指引,你才能走出那个森林。因为月亮是变化的,所以你还需要知道月亮运行的规律,以计算出自己的路线,这样才不会再次迷路。”[8]儒学复兴长路漫漫,而继往圣之绝学的步履从未停止,一切诚念也终将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