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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我国民间儒学的发展及反思

2018-07-14赵炎峰河南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475004

大众文艺 2018年14期
关键词:儒学实践性精英

赵炎峰 (河南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 475004)

新世纪以来,一股强调儒学大众性、生活性、实践性的力量在社会各层面蓬勃开展,形成了民间儒学的复兴。这里所谓的民间儒学指的是与官方儒学、精英儒学相对而言、依存于民众生活的儒学形态。它主张扎根于民间社会,切合民众生活,贯穿于民众的伦理实践过程。大众化、草根化、世俗化、生活化、实践化是民间儒学基本的特质。

一、“民间儒学”概念的发展及其特点

从目前笔者掌握的资料来看,“民间儒学”在当代最早由蒋庆在第七次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学术研讨会提出。他指出真正意义上的儒学必须包含生命儒学、政治儒学、民间儒学、宗教儒学等四个主要存在形态,而“儒学的真生命必须扎根民间,儒学的真价值必须体现于民间”。1之后,刘述先将“民间的儒家(popular Confucianism)”理解为“在草根层面依然发生作用的信仰和习惯,重视家庭、教育的价值,维持勤劳、节俭的生活方式,杂以道教、佛教的影响,乃至鬼神的迷信”。2蔡德贵教授则把儒学分为政治之儒、学术之儒和民间之儒三个层次,并指出“民间儒学包括庙宇等建筑物中的儒学和《三字经》《千字文》 等等通俗读物及汉族民俗中的儒学”3。蒋国保教授则给民间儒学下定义说:“民间儒学,或谓民间儒家,就传统的意义讲,它相对于政治儒学(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儒学)、精英儒学(作为士人安生立命之本的儒学)是指由普通民众的秉性、风俗、习惯、信仰所体现的儒家精神认同。”就以上的几种说法本身而言,这些类似于“民间儒学”的概念大都将民间儒学视为一种与官方儒学、精英儒学相对而言的一种存在形态,局限于对这种形态的“实然”描述。这种将传统儒学分为官方(政治、意识形态)、精英(学术、精神)、民间(世俗、大众)三个不同形态的分类方法被许多著名的学者所认同和提及。

真正将“民间儒学”这一概念上升到一定理论高度来考量的是颜炳罡教授2005年在一篇名为《民间儒学何以可能》的文章中呈现出来。作为当代民间儒学的主要倡导者和推动者之一的颜炳罡先生将民间儒学定义为“一切在当代中国所发生的儒学大众化、草根化、生活化、实践化的活动以及从事此方面理论探索”4。在随后的几年中,他陆续撰文,强调大力发展民间儒学是当代儒学发展的主要出路。他认为当代儒学发展跳出政治建构和学术研究的局限,面对现实“回应百姓文化与道德重建的诉求”,努力向“百姓生活的智慧学,大众生活的向导”的方向发展。5进而认为当代儒学发展已经形成以民间儒学之“体”带动精英儒学和应用儒学“两翼”并行发展的格局。6颜炳罡先生的民间儒学观包含两个重要特征:第一,民间儒学的主体是广大基层老百姓,因而具有大众性、草根性的特征;第二,民间儒学不仅局限于理论之“学”,更是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活动密切相关,具有明显的生活性、实践性特征。

民间儒学的这两个特征也被学界所普遍承认。陈来先生将“有当前中国社会各个阶层的更广泛地积极参与”的“民间实践层面的文化表现”定义为民间儒学。7郭齐勇先生一方面认为民间儒学在本质上是一种“文化思想形态”,其主要内容是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等核心价值,是“老百姓的生活指南与安身立命之道”;另一方面也强调其“民间”属性,即从推动主体上讲是民间组织而非官方组织,从实践主体上讲是“在民间、日常生活世界里的儒学”,强调其生活性和实践性。8张祥龙先生提出“建立儒家文化保护区或儒家文化特区”的儒学复兴“中行路线”,即“专注于儒教的人间生活化和亲子源头性的特质,以让儒教获得活生生的生活形态为第一要务,由此而焕发出儒教自身的潜在生机”。9所谓“儒家特区”的本质仍然是在民间和生活、实践层面复兴儒学,也可以视为“民间儒学”的一种理论形态。

需要注意的是,民间儒学的“民间”要进行两个层面的澄清或区分:第一,从儒学的主体而言,“民间”强调的是这种儒学形态所依托的主体是广大老百姓,凸显的是其非官方性、非精英性和大众性、草根性。第二层,从儒学的性质而言,“民间”强调的是其“非学”的特征,即不局限于理论阐释、更强调其面向生活实践、面向应用的特征,因此可以称为生活的儒学10、实践应用的儒学。

二、民间儒学的历史溯源与当代发展

其实民间儒学并非当代儒者首创。在孔孟之后的两千多年的传统社会,儒学的民间形态都真实存在,并切实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和社会政治秩序的建构。从儒学的源头上讲,先秦原始儒学就蕴含浓厚的生活面向。原始儒学的不仅是哲学的、义理的、政治的,更重要是生活的、实践的。原始儒学所倡导的仁义礼智信、忠孝等伦理准则无一不是来自对人类社会运行和生活经验的总结和升华,反过来又成为推动传统儒家式社会结构形成的重要理论渊源。汉唐时期,儒学独尊,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儒学主要以政治儒学、制度儒学的面貌出现。但是从整个社会运行状况来看,以“三纲五常”为主的伦理教化逐渐成为基层社会运行的伦理和制度基础,而在士大夫阶层,家训、家礼的日益兴盛也是民间儒学的高级形态。宋代以来随着理学的兴盛,儒学官方意识形态的地位再次得到确立。与此相对应的是,在宗族社会日益形成的宋明时期,理学对于社会结构和人伦关系的调适主要通过书院讲学、乡约、族规等形式出现。明代中期兴起的心学运动将精英儒学的理论形态推演到了理论极致,同时标志着精英儒学在理论上的才思枯竭。但是以泰州学派为主的心学学派主张“百姓日用即道”,强调心学的大众性、普及性、生活性,一方面延续了心学的发展与传播,另一方面也标志着传统民间儒学理论形态的正式确立。新文化运动以后,被称为“最后一位儒家”的梁漱溟先生首先高举儒学大旗,不仅在理论上强调儒学与西方文化平等的地位,更是试图通过推行乡村建设运动,证明在当代社会,具有大众性、生活性、实践性的儒学仍然可以支撑起中国人的生活的意义世界。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传统文化研究的升温,在对儒学的现代价值转换的探讨中,一批精英学者认识到儒学所具有的“日用常行”“活生生的实存而有与”“心灵的积习”特征,不仅仅存在于精英儒学,更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由此,建立儒家特区、乡村儒学、生活儒学等理论形态开始出现并兴盛。十多年来,强调儒学大众性、生活性、实践性的民间儒学诞生出不同的形态:强调经典教育与人格养成的儿童读经运动,强调用伦理和礼俗重塑乡村社会生活的乡村儒学,强调安顿人心灵的书院儒学,强调儒家伦理纲常对于基层人际关系调整的社区儒学等等。透过乡村和城市这两大人类的主要聚集区域,民间儒学在家庭、学校、社区、企业、机关等组织中得到了蓬勃的发展。当代民间儒学的表现形态十分丰富和多元,如企业儒学、社区儒学、校园儒学社、儒学民间组织、乡村儒学运动(包括冠婚丧祭等宗教性的仪式)、民间儒学书院(包括读经学堂、儒家书院)、大学博雅学院等等。随着发生场景的不同,民间儒学总是具有不同的表现形态的。可以想见,以今日PC互联网与移动互联网的普及,互联网形态的民间儒学也可能出现。此外,一些半官方性质的儒家主题公园,如曲阜孔子文化园,新田孝文化主题公园等等,也可看做民间儒学的当代发展形态之一。

三、当前民间儒学发展的反思

虽然当前民间儒学在如火如荼地开展,然而居安思危,必须意识到看似“繁荣”背后依然存在的若干亟待解决的问题:

第一,民间儒学与精英儒学关系的重构。虽然民间儒学代表了与精英儒学不同的发展形态,但我们不能人为割裂二者之间的联系。如何从基本理论、历史形态、理论提升等方面重新理解和建构二者之间的关系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项重要任务。毋庸讳言,无论是读经运动还是乡村儒学,当前民间儒学的主要发展形态背后的主要推手之一来自精英学者阶层,民间和社会的主导性尚未充分建立,这就使得其“民间”成分大打折扣。如何建构起民间儒学形态的自主创新和发展能力也是一项重要课题。近年来的“民间儒学”运动的源头并不在民间,其理论的提出和实践的倡导者都是来自精英知识分子阶层,代表了精英阶层对当代儒学复兴路向的一种理论取向。“民间”阶层作为参与者和主体,多少有点“被动”的成分在里面。这就给民间儒学的发展暗含了一个问题:民间儒学与精英儒学的发展悖论?尽管一再强调民间儒学大众性、实践性,但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和实践运动,其背后的理论支撑也是不容忽视的问题。换言之,一种社会运动离不开一定的理论指导,但过于强调理论性又容易脱离大众性、实践性的本质特征。

第二,民间儒学与官方推手的关系问题。毋庸讳言,近年来民间儒学的快速发展离不开政府的推手。所谓官方的推手体现在间接推手和直接推手两个层面:一方面表现为各级政府对待民间儒学发展新形态在政策和态度上的默许和不干预,甚至是鼓励,使其发展有了较为宽松的政策空间;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各级政府或直接提出鼓励儒学文化发展的政策导向,或直接参与组织部分民间儒学发展活动。对这个问题也要有所反思:一方面包括民间儒学在内的任何思想文化和社会运动形态的发展确实离不开官方的许可和政策空间,另一方面,过多的官方参与有将民间儒学重新官方化、泛意识形态化的可能,从而对民间儒学的社会化、大众化特征造成消解。

第三,民间儒学的生活性、实践性功能重塑问题。民间儒学的主要特征即是大众性、生活性、实践性。然而在当前的“现代性”话语体系和生活方式情境下,传统民间儒学赖以生存的“农业文明”式的生活方式以及其背后的传统社会结构基础已然不复存在,如何在“现代性”的生活空间中重新诠释和发展民间儒学的生活性、实践性问题尤为凸显。目前民间儒学的若干形态并没有从生活性、实践性出发,有的甚至背离了这个本质功能。如何在儒学价值体系与现代性的生活方式之间建立起内在联系,重新塑造民间儒学对生活和实践的关照,需要儒学工作者进一步思考和努力。

第四,民间儒学发展的规范化问题。当前的民间儒学发展诸形态可以用鱼龙混杂来形容。相当一批社会力量主导和推动的民间儒学形态背后的充满了急功近利的心态,发展欠规范。还有部分实践形态背后是资本的逐利本质在驱动,从背离了儒学的本质。2016年“一封读经少年的来信”所引发的关于儿童读经争鸣,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一些践行者、支持者和跟随者的跟风行为导致“读经”活动的异化,脱离了其内在本质。此外在一些商业推手的推动下,各种国学、读经培训班、夏令营、私塾等;着汉服、行古礼、诵经典等层出不穷,甚至于所谓“女德班”的出现,早就偏离了我们今天发展民间儒学的本质。这是非常值得警惕的现象。如何使民间儒学走在规范化、健康化的发展之路,也是目前亟待解决的问题之一。

注释:

1.石佛.文化演化的路向与大孔子学说的意义——记第七次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学术研讨会.[J].科学经济社会,1999(3).

2.刘述先.儒家思想开拓的尝试.[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16.

3.蔡德贵.儒学儒教一体论.[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5).

4.8.颜炳罡.2015 年新儒学“一体两翼”发展格局.[J].人民论坛,2016(01下).

5.颜炳罡.由学术殿堂走向民间社会:2014年新儒学主流倾向显现.[J].人民论坛,2015(01下).

6.颜炳罡.2015 年新儒学“一体两翼”发展格局.[J].人民论坛,2016(01下).

7.陈来.学术儒学、文化儒学、民间儒学——当前新儒学的存在方式.[N].北京日报,2013年6 月24日020 版.

8.参见郭齐勇.近年来中国大陆儒学的新进展.[J].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1).

9.张祥龙.重建儒教的危险、必要及其中行路线.[J].现代哲学,2007(1).

10.这里所谓“生活的儒学”要与黄玉顺先生的“生活儒学”区分开来。前者指的是落实到具体生活实践中的儒学存在形态,是形而下的,而后者则是一种兼顾形上和形下的理论建构,从本质上说是当代“精英儒学”的一种理论建构。参见黄玉顺.论“生活儒学”与“生活的儒学.[J].中州学刊,20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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