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关仁山小说的乡贤形象类型
2019-12-26张春红
张春红
(宿迁学院,江苏宿迁 223800)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河北作家关仁山一直坚持乡土书写,成为“现实主义冲击波”中较有影响的“三驾马车”之一。关仁山深切关注乡村变革,感应农民裹挟在时代大潮中的精神变异,以及改革开放背景下乡村自然生态的改观、人伦风情的变化、文化习俗的迁移等,将自己对农民和乡村饱有的那份既朴素又真挚的情感倾注于笔端,有意识地塑造了不同类型的乡贤形象,传递出重建乡村伦理规范,重塑乡贤文化的热切愿望。
乡贤一般是指受乡人推崇、敬重,在乡里有公望的贤德之人。由于我国乡村长期处于“古代乡绅宗族治理模式”,乡贤实质上就是将儒家“进亦忧,退亦忧”的礼治思想运用于乡村社会实践的执行者,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直接传承人。新中国成立以来,乡村政权形态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乡贤” 内涵与外延均有不同的所指与能指,由此也影响到文学创作中乡贤形象的分化与变异,丰富了当代小说人物画廊。关仁山的“海上”和“平原”系列小说,就塑造了三类乡贤形象群体。
1 “德”之守护神般的乡贤
贤之根本在于德,“德” 即黑格尔所说“优美的灵魂”。一个人可以为善,却不一定能做多少利乡利民的善事。只有将个人的德行切实表现为对斯地斯人的道德行为,才是大善之举,也才能被称之为“贤”。在关仁山小说中,此“德”即中华民族传统的仁义道德,这是“雪莲湾”系列小说中那些乡贤形象身上最富光彩的内容,他们坚定、执着地守护传统,守护着生命的传奇,如《白纸门》中的七奶奶。
七奶奶徐俊荣是雪莲湾有名的民间剪纸艺术家,在当地是神一样的存在。渔民们对七奶奶的敬重首先来自白纸门风俗,这是雪莲湾独有的风俗,既可以镇邪,也可以映照、清理灵魂。渔民们面对白纸门,就意味着一生要正直、坦荡、无私,这是他们心中的一幅平安治世图,因此,雪莲湾家家门上都贴着七奶奶剪的“钟馗”,以作镇邪护佑之用。其次,对七奶奶的敬重来源于对其行为的敬仰。抗战时期,七奶奶和七爷爷在危急关头救了乡亲们性命,为此七爷爷壮烈牺牲了;改革开放以后,为修建村里的学校,七奶奶一个人外出催债,不辞辛劳;后来村里又发生了蟹乱,七奶奶又用生命完成了一幅天地一样大的白纸门,不仅成功镇住了蟹乱,还使人们彻底意识到:爱到极致就是天下最大的门,一家人应该彼此相爱,并获得神圣的自尊。
“雪莲湾”是关仁山建构的“海上”系列小说的故事发生地,作家在这里给读者展示了一群品德高尚的乡贤形象。七奶奶的儿子“滚冰王”疙瘩爷,一直遵从祖上的规矩,渔猎时不设诱饵,不挖暗洞,不用火枪,全靠自个儿身上的那把子力气和脑袋的机灵劲儿,在与海狗的公平较量中挣得名声与做人的尊严。这个形象与《苦海》中的老扁、《海眼》中的疙瘩爷是重合的,他们都是响当当的“滚冰王”,靠着与大自然的较量获取荣誉,代表着世间的正义与良心。
在关仁山“平原”系列小说中,同样也有一众仁义道德的守护神。《麦河》中的瞎子白立国,为人心地善良,仁义忠厚,拯救失足的桃儿,告诫迷失的曹双羊,数次化解村民之间的矛盾,一如作家的评判:“他与乡亲们来往中,有一种人情,一种心心相印的优美人情。”白立国对麦田的守望、对土地的守护,也正是一种对道德伦理的默默维护。类似的形象还有《醉鼓》中最后一个鼓王老鼓,《天高地厚》中的梁罗锅等。
2 乡贤形象是“才”之引航标
乡贤是“生于其地而德业、学行著于世者”。根据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知识分子是统治集团实施社会领导权和政治统治职能的“帮手”,因此统治集团必须拥有自己的知识分子,而这对于无产阶级来说,即是指那些新型的、有机的知识分子。这些知识分子和人民建立情感关系,即“高明者”与“卑贱者”之间的永久性关系,并能促进整个社会文化的发展。想要为广大的生民发声,自己首先就要具备相当的话语权。因此,在关仁山小说中,这类能够维护乡民利益,并适时发声的有才学的知识分子乡贤形象,多是那些廉洁奉公的乡村干部。作家在形塑这类乡贤时,削弱了他们身上的道德魅惑,而着力于表现只有知识才能改变乡村命运的现代神话。于是这些新时代乡贤就成为了乡土社会中有着较强个人操守,能够以其特殊身份维护乡民权益、捍卫乡间正义的社会主义新农村航程上的引航标。
《日头》中金沐灶就是这样一个有文化深度的“农民”,他大学毕业后曾当过披霞山副乡长,是那种敢于“为民请命的人”。金沐灶为任期间并没有变成少人味儿的“聪明人”,而是顶着极权政治与垄断资本的双重压力为民众谋求利益,表现出乡村基层领导干部的担当意识。他常在农村蹲点,指导村民适应现代经济发展的需求,建立农民合作社、种大棚蔬菜;为帮助村民走上致富路,他千方百计招商引资,进城推销优质大米;他还为了乡里的经济发展而完全放弃个人的家庭生活,忍痛与挚爱的恋人分手……作为基层乡村干部,金沐灶一直坚守着“我是农民”的本色与“副乡长”的责任担当,用自己的才学带领乡民谋求发展。他也办企业,并获得资本积累,但他并不满足于个人财富的获取,他一面看到了厂矿给村里带来的“繁荣”景象,一面深刻忧虑乡村自然生态的被破坏与资源大量消耗等现实问题,读者也因此感受到了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结合的缝隙处,金沐灶对农民出路的真正探索。
《天高地厚》中的梁恩华也是新时代的新乡贤。不同于那些混迹乡村社会为虎作伥的权力崇拜者,梁恩华在乡里所确立起来的威信与声望全都来自自身的人格魅力、道德力量与才华。梁恩华在工作中唯才是用,切实关心群众疾苦,他创新思维提出“借地于民”想法,突破了蝙蝠乡耕地不足的致富瓶颈,调动农民生产积极性;他身体力行寻找解决问题的对策,当钢铁厂废料糟蹋了稻田时,他一边安抚乡民情绪,提出打药灭虫与补种大豆的补救措施,一边为农民追讨六十万元赔偿款,最大限度地降低农民损失;他还为家庭困难的女工讨要被拖欠的工资,爱民如子。梁恩华积极推行股份制改革,因此盘活了乡村企业的发展,解决了许多连带性问题;同时,为顺应经济发展新趋势,还牵头成立新的经纪人协会,解决小农民与大市场的矛盾。这些作为不是单凭德贤于人便可以完成的,还必须有丰厚的才学为保障,这正是新乡贤之“新”的核心内涵。
3 乡贤形象则可称其为“能”之领头羊
现代社会特征之一便是知识人群体的分化与多样化。虽然那些以学识、能力泽被所在之“乡”者皆可被纳入乡贤范畴来考察,但这并非意味着乡贤评判标准的泛化,新时代给乡村伦理文化建设提供了新机遇,乡村中涌现的各式新能人哪些才能划归为乡贤形象?
改革开放以后的新时期,各式“能人”一直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的一支生力军。所谓能人是指在某方面能力、才干超出常人的特殊人物,他们普遍头脑灵活、思维活跃、办事勤恳、勇于实践,因此善于抓住机遇而使自己的生活相对富裕。在乡民们眼中,“能人”是拥有某种特别才能的社会成员,他们“与有一定家世、文化权威、道德威望支持的‘人格魅力’型社区精英相比,其支配地位、有限声誉的获得主要归功于个人的某种‘能力’”,而这种能力所指的范围又比较宽泛,有时甚至无涉道德层面的问题。因此,能人型乡贤除了富于一定胆识与魄力,具有引领乡村发展的美好愿望外,还应具有胸怀乡民、造福桑梓的高尚品质和浓郁的乡土情感。他们是具有“现代主体意识的新人”,属于“一批植根农村,富于远见,掌握科学,敢于冒险的新农民”,或曰农民企业家。《麦河》中的曹双羊便是这样一位新农民,一位农民企业家中的领头羊。
曹双羊是麦河集团的创始人,他对土地的依恋经历了一个蜕变过程。当个人情感受挫时,曹双羊也曾发誓离开土地去经商挣钱,但当完成原始资本积累并经受一番生活冶炼之后,他还是回乡搞起规模经营的现代农业。关仁山有意识地设置了曹双羊的两次精神蜕变:从不择手段地迷信金钱,到深刻地认识到资本的罪恶;从粗暴地掠夺土地促成土地流转,到抽麦河河底淤泥来松解土地板结以养护土地,小说情节发展富于波折。在曹双羊身上,善、恶往往互为转化,他可以违法将参加土地流转农民的土地证抵押给银行贷款,把风险推给农民;也能够为了农民利益而不顾亲情,作家在这个人物身上交织着不堪的爱与不忍的恨,使其在不断深刻的反省中救赎自己的灵魂,见证麦河流域百年土地变迁的历史。
关仁山小说中的乡贤形象既有承继传统、以德为本的守正之士,也有富于现代意识、以才服膺的乡村精英,更有成长于新时代、努力开拓的新农民典型,他们从不同层面传达了作家重建乡村伦理的冀望。作家担忧“市场经济对农民其乐融融氛围的破坏”“农民之间越来越隔膜,道德水准在下降”等现实景况,这就让其笔下的各类乡贤具有了维系乡村关系、凝聚乡村情感、引领乡村发展的社会学意义与文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