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力昕:影像里的世界
2019-12-25姜雯
姜雯
2017年1月2日,英国著名艺术评论家、布克奖得主约翰·伯格(John Berger)于家中去世。在他逝世三周年前夕,在即将告别2019年的时候,我采访了台湾影像文化评论者郭力昕教授(著有《阅读摄影:郭力昕摄影批评》等作品),他曾与约翰·伯格进行了80分钟的电话访谈,内容深刻而犀利。
约翰·伯格的离世让这世界少了一道智慧之光,但仍有人延续着他播下的火种不懈前行。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变得更多元了吗?我们通过影像所知道的事实是否可信?如何观看?何谓真实?
“眼见为凭”的神话
南风窗:你如何看待新闻摄影里的真实?
郭力昕:我一直对新闻摄影的真实持怀疑态度,比较批判地在看新闻摄影呈现了什么。我不认为新闻摄影能够增进我们对这个世界、对现实的了解,它只是一个表象的资讯。
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里开宗明义地说过,新闻摄影对我们认识世界没有帮助,我们要拒绝接受这个世界如它表面的样子。一个表象的真实,不能说它是虚构,但它掩盖了真实的复杂性与脉络。
如果失去脉络和语境,光知道事件是没有意义的。你只会不断知道这边有战争、那边有灾难,但我们必须理解战争背后的原因,而不是战争的残酷。然而,新闻摄影一直在喂养我们片断的、突发的、表象的东西,这对认识真实世界没有帮助。
新闻是关于不寻常的事,需要有爆点或戏剧性。但其实每天发生的事情,对绝大部分人是更重要的,例如失业、性侵,以及各种制度性的不公平,但如果不是有人因失业而跳楼、因性侵而出来举证,这些事仿佛都不存在。
新闻摄影又是更极端的东西。新闻若是一个事件,新闻摄影就是事件里的一个画面。它永远在寻求戏剧化的瞬间来搏眼球,让人惊吓、感动、不忍,或在道德上感到不安。
新闻摄影在这个意义上就是商品,起了促销作用,让大家关注新闻的时候去看媒体。不能说新闻摄影一无是处,在过去资讯不发达时,新闻摄影能把远方的事情即时传递到我们眼前。
例如越战时的照片就有一定的揭露作用,引发美国国内强烈的反战浪潮。今天见证跟揭露的管道太多了,所有人都在拍东西传来传去,新闻摄影原来就是这个性质,只是我们接近现场的机会太少,所以那时摄影扮演重要的角色。
它有在历史上阶段性的价值,但无法证明新闻摄影对世界的了解是客观的。它只是让我们震惊于“原来还有这样的事”,直到今天也是如此。
星火無法燎原
南风窗:今年荷赛奖(简称“WPP”)的“年度照片”《边境的哭泣女孩》,对美国的确产生一些压力。但你似乎认为新闻摄影不能做任何事情?
郭力昕:可能在某些时刻有小帮助,但是它更多是在巩固既有的体制。例如尤金·史密斯去拍日本的汞中毒事件,帮村民打赢了一仗,这种事情会发生。但是就本质而言,它对我们认识世界没有太大帮助。
人认识世界,要有其他方法。新闻摄影可以是一个参照,但我们要动用其他方式进行比对,不能有“照片即客观”“相机不说谎”的迷思。
从19世纪中叶摄影被发明后,实证主义社会学也出现了,两者结合在一起,“眼见为凭”变成一个人理解世界时深信不疑的方式—看到了才算数,看不到的,不存在也不去理解。
这也是新闻摄影的吊诡之处。我们看见了新闻摄影,就认为自己了解了世界,其实我们的了解非常片段和简化。比如以巴战争,我们也看不到后面美国在支持以色列的蛮横。
揭露真实是一个政治的行为和任务,我们必须理解现实政治如何运作;国与国间如何角力;权力的折冲跟拉扯背后有什么因素;有巨大利润的军火、航太、媒体、资讯事业如何操纵世界经济跟政治。这些都没有照片、都拍不到。我们能拍到的只有一些具体的、可以有影像经验的事情,但这些对我们了解世界的结构性问题无济于事。
我们要看到这个世界是怎么被一小撮人架着,他们在操纵世界的秩序、决定人类集体命运的走向。它不能完全主宰,所以有时候会出现一些小小的作用,人们便欢庆:幸亏有帮我们见证了真实的新闻摄影,揭发并阻止了一些坏事。但是我们看看世界的权力结构,其实没有什么改变。
人认识世界,要有其他方法。新闻摄影可以是一个参照,但我们要动用其他方式进行比对,不能有“照片即客观”“相机不说谎”的迷思。
西方媒体霸权也透过新闻摄影在施展影响力。全世界都在买路透社、美联社发的照片,但他们有自己的观点,例如美国的媒体长期在拍伊朗负面的部分。如果我们单看新闻摄影,不参照其他资讯的话,得到的结论就是:伊朗是恐怖主义国家、遍地是恐怖分子。但是我们看伊朗电影,会发现伊朗人特别爱好和平、波斯文化是特别厚重的。
西方媒体有霸权,掌握了全球媒体的通路,但这同时也是摄影的霸权。新闻摄影的本质是粗暴的、简化的,它向国际政治霸权提供了简化世界的服务,“片断真实”掩盖了“复杂真实”。
南风窗:对于一般大众来说,我们要如何抵抗影像的过度简化?
郭力昕:除了教育,没有其他方法。我是有点悲观的。我们的教育有媒体识读,但这样的能力远远不及影像塑造大众口味的破坏性力量。
媒体识读应该是一堂全民必修课,它影响人们如何认识世界。通过照片认识世界,是非常偏差的方法,但大家毫无防备,觉得眼见为凭,只会问这是不是假照片。不假的照片,问题才大。
我们今天要用影像来看世界的话,这影像应该是要“做”出来的。可以拼贴、用Photoshop、用画的、搭配文字等各种方式,拼出一个“叙事”,打破影像的见证性,增加叙事思维的面向。
也就是说,照片应该是一个评论性的东西,建立在既有的事件材料上。很多现实是没有影像的,这时候如果还要用影像来表现,就要把抽象的概念翻译成具象的影像。我觉得这是新闻摄影唯一能走的方向。
这个东西很复杂,做的人需要训练,看的人也需要训练。这是一个教育过程,唯有如此才能打破宰制了我们一百多年的“眼见为凭”神话。
当新闻摄影商品化
南风窗:今年是一个“火灾之年”,亚马逊、澳大利亚等地森林火灾频发。但这些事件中,更抓眼球的似乎是可怜的动物们。这背后是否有商业的动力?
郭力昕:不管是文字或影像,商业媒体都把它做成一个可卖的商品。商品化后,所有政治都变成娱乐、变成消费性的东西。例如郭台铭参加选举的意义和政见究竟是什么?没什么人在谈。大多谈的是会怎么影响蓝绿布局等。就像看连续剧一样,政治新闻变成了有消费价值的东西。
政治应该谈我们绝大部分人无法逃避的事,例如地球暖化、核电废料将会形成的巨大灾难。但是这些重要的事长期是不谈的,议题被设定于一些可卖的东西。在商业新闻里,新闻摄影成为帮手之一,它进一步把新闻资讯商品化、娱乐化,在影像上推波助澜。
有些新闻摄影很认真地在构图。WPP的得奖作品,它构图一定是厉害的,而且多半是具有最大戏剧张力的决定性瞬间。它无关乎世界的意义,而是对于眼球而言,我们看了这么多照片之后,还能够找到什么好角度。这是坐落在西方所发明出来的大众传播媒介、新闻摄影、平面印刷的基础上,而这些是市场机制的、营利性质的东西。
我们还可以在火灾的影像里看到一些矛盾。视觉上这些悲悯的、灾难的东西,抓取的是我们的情感积聚。但习惯看这些事情以后,我们的漠然更强化了,最后我们会被推开—只要事不关己,都是远方的事。我们消费这些感性的、温情的,或是惊悚的照片,最后情感疲惫,失去感觉。
人道主义有很多种层次,其中一种是“人道温情”或“人道悲悯”。这种人道关怀的方式,就是好可怜、好感动,然后捐个钱。结果什么事情都没有改变,灾难依然发生,捐款只是买赎罪卷。
另一种人道主义在乎的是人,例如马克思主义意义的人道主义,它将人摆在价值的中心。真正对人的关怀,不是去看可怜的人,而是去看造成这些人可怜的结构性问题。只有理解那些东西,才会真正帮助到这个人的尊严、存在与价值。
南风窗:你觉得纪录片是否会是一个比较好的方式?
郭力昕:纪录片一样可能是商业纪录片,但是纪录片是有可能的,因为它资讯量非常大。
要把一个复杂的事实呈现出来,需要有篇幅,以及一个有结构的叙事。我刚才说照片应该要“拼”,至少可以拼出一个概念,而非感觉或冲击。认識一定要有感觉,但我们的感觉太多,扼杀认识。只剩感觉是鼓励一种简化的、不理性的情绪,这些东西对世界的认识都是毒药。
纪录片事实上大有可为,它取材自真实,一方面让我们看见,一方面让我们思考;摄影就不带有这种思考,这是它先天的问题。
真实还是艺术?
南风窗:谈到灾难摄影,我看你跟约翰·伯格的访谈中,对巴西社会纪实摄影师塞巴斯提奥·萨尔加多(Sebastiao Salgado)是有批判的?
郭力昕:萨尔加多不能完全放到新闻摄影的范畴,他花了力气、做了调查。他的摄影集里面有很多数据、资料,他不是拍完就走,但本质还是很类似新闻摄影。
纪录片事实上大有可为,它取材自真实,一方面让我们看见,一方面让我们思考;摄影就不带有这种思考,这是它先天的问题。
因为他知道这些资料可以合理化他不能讲的欲望—做一个艺术家。否则你不需要把见证第三世界的苦难,印成这么大、这么漂亮的画册,谁买得起?这些放在美术馆里,然后开出高价,连要借展也非常贵。这是很简单的、常识性的道德矛盾。
他那些照片看起来都像是经典的受难图,里面有很多宗教式的背景或打光方式,将劳工、矿工神圣化、英雄化。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呈现那个世界的苦难、人在苦难里面的勇气与尊严。
南风窗:可是看你的访谈,约翰·伯格好像对他很肯定?
郭力昕:我不太能同意约翰·伯格对他的肯定。萨尔加多也许赚了钱去帮忙,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议题。这看起来是很好的证据,但我看的是他里面的矛盾。
他都不谈他的漂亮照片,不谈这些照片都在一级的美术馆里展览。去美术馆看的是谁呢?是谁在买他昂贵的画册?
有一个纽约的知名战地记者詹姆斯·纳赫特韦(James Nachtwey)也是这样。他在一部拍他的记录片《战地摄影师》里讲他的照片,技术上非常讲究,然后摆在纽约最重要的一个摄影艺廊里展出。
他一直在讲这些地方的苦难、如地狱的战争,不讲为什么要把照片印那么大、放美术馆里面。开幕的时候,纽约的上流社会去美术馆,拿着红酒杯,边听他讲记录人类苦难的东西。这里面有一种伪善。
如果在乎美学,直说无妨,但他们完全不谈。他们总谈论苦难,自己的艺术一句不提,但是却努力地在做艺术家。
南风窗:如果一个人向往美学,为什么不能做艺术家呢?
郭力昕:可以,但是不要宣称是在呈现这个世界的真实、在做深刻的记录报道。并没有,你是把真实翻译成了你的艺术。
萨尔加多的确提供了一些事实,我们不能说他剥削。但是我仍然会从一个比较严厉的角度看,他成为20世纪最后一位大纪实摄影家,不只是他每一个题材都花了六七年投入,而是因为他的艺术性很高。在那里拍摄很辛苦,当油田爆炸,他也踩在那些泥泞里。他有强大的传教士精神,他的欲望却是不能说的。
但因为他有这么大的企图、这么好的执行、付出这么多精力,而且大家被现实世界漂亮的再现罩住,这个问题就消失了。我们评断一张照片的意义,很多时候是不理性的,被其他的东西干扰,变成掺杂的、混乱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