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梅姨”
2019-12-25何承波
何承波
留守鸡公山的人们,大多垂垂老矣,记忆开始分叉了。
半山的赖姨70多岁了,她记得,后来被人们叫作“梅姨”的女人,租在她家后面某栋房子里。“梅姨”常路过她家门口,去菜市场买菜。有时,“梅姨”也会出现在河边,跟人喝茶、打牌。
申军良问,“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赖姨和一旁的老伴歪头想了一会,说:“30年前了。”
鸡公山的人们,对“梅姨”的记忆,混合着新闻报道、口头传说。有人2年前还见过“梅姨”,她常去菜市场旁的粉店里吃饭。有人见过一个收垃圾的女人,也长得酷似“梅姨”。申军良拿出另一张“梅姨”的模拟画像:“哪一张更像?”
没有答案。
申军良对这些信息似乎麻木了,他手上挂着大圈胶带,抱着一沓寻人启事,印有“梅姨”的模拟画像、儿子申聪一岁时的照片,以及长大后可能的样子(由“画笔神探”林宇辉模拟)。他麻利地散發、张贴。15年如一日。即便警方已挨家挨户盘查过这一带,但申军良不死心。
2019年11月26日,是申军良今年第7次来广东。照例,他的第一站,便去了广州增城。儿子申聪15年前在这里被抢,并层层转卖,全部人贩子均已落网,但最核心的线索却断了。
那就是神秘的中间人—“梅姨”。
15年过去,申军良只有少得可怜的线索“,梅姨”,叫什么,来自何处,没人知道。在增城,唯一可能认识“梅姨”的,是两个本地人,他们牵线促成张维平与“梅姨”相识,但如今,有一个已经去世了,另一个患了严重的老年痴呆。
据同伙张维平交代,“梅姨”活动于增城客运站旁的何屋,是个“红娘”,成就了当地人不少婚姻。但就是这么一个靠人脉吃饭的人,15年来却无踪无迹。
入室抢人
2005年1月4日,上午10时30分,一个申军良永远不会忘记的时间。会议本该结束,却拖了近10分钟。当他抱着会议资料走下楼,最多也就一两分钟。因此,事情发生在10时40分左右。
他刚下楼,妻子于晓莉打来电话,炸开了他一整个早上隐隐的不安与慌张。电话那头,妻子声音近乎嘶吼:“快回来,儿子被抢走了。”
资料洒落一地,申军良僵住了。
约10分钟前,于晓莉正在出租屋的洗手间洗菜,两个男人冲了进来,捂住了她的嘴,一股冰凉的药水味,侵入她的鼻腔,很快,眼睛也睁不开了。
一个男性的声音喊道:“封住嘴巴,把她绑起来。”于晓莉的头,被透明胶缠得死死的,手也被反绑着,接着一个塑料袋套到她头上。另一边,床上仅1岁的申聪哭了起来,他还不会说话,只能喊出“爸爸、妈妈”两个词。但声音渐渐远去。
满脸肿胀的于晓莉挣脱开,跑下楼时,却没了申聪的身影,巷子口打麻将的人告诉她,没看到抢孩子。
几百米外的玩具工厂里,申军良反应过来,赶紧叫上厂里的司机,向市区疾驰而去,30分钟,跑遍大半个城,不见踪影,只得紧急赶回来,协助报警。
一位跟于晓莉相熟的邻居告知,10时15分,她出门买菜时,在楼下派出所门口的草坪上,遇见了几天前退房的308租客,那个眼睛斜斜的男人—“斜眼”。他的老婆也在,另有两个陌生男人,旁边还停了两辆摩托车。当她从市场返回时,只剩下“斜眼”妻子一人在那里。按推断,此时三个男人已经上楼实施抢人了。
于晓莉想起,斜对门的308租客,20多天前刚搬进来。那时申聪坐在学步车里,经常在楼道里玩耍,“斜眼”夫妇不时会逗一逗爱笑的申聪,某次,他们还把申聪抱到房间里,喂申聪吃饼干。
“斜眼”夫妇羡慕于晓莉,并说:“可惜我们只有两个女儿。”
于晓莉的头,被透明胶缠得死死的,手也被反绑着,接着一个塑料袋套到她头上。另一边,床上仅1岁的申聪哭了起来,声音渐渐远去。
308房客
“抢申聪”,是308室早已密谋好的。
“斜眼”夫妻瞄准了邻居305房爱笑的胖小孩,同谋者还有两个同乡。
不同于惯常的“诱骗”手段,他们做了硬抢的打算,预先准备了摩托车、防狼喷雾和胶带。1月5日这天。“斜眼”妻子在楼下把风“,斜眼”带着两位老乡,冲进了305房的洗手间。
摩托车朝东边的惠州石湾方向疾驰而去,为了避人耳目,他们还在一座山坡上躲了一个小时。
但“斜眼”叫什么,来自哪里,申军良一概不知。
很快,申军良打听到,隔壁工厂有人来过308房,跟“斜眼”是老乡。他翻遍了那个工厂的人事档案,才找出“斜眼”的老乡。申军良便花钱请人去做卧底,跟“斜眼”的老乡套话。
不到一个星期,“斜眼”的真名便被警方掌握,但申军良无从得知,他只有一个模棱两可的情报:“‘斜眼可能跑珠海去了。”
“珠海能有多大?”申军良立马搭车前去,一条街一条街地扫,晚上,他摸进住宅区,竖起耳朵听孩子的哭声。
申军良坚定地认为:“斜眼”抢孩子,是为了带回家养。当他得知“斜眼”当过小偷时,他心里的不安更加强烈:“申聪会不会被教育成一个小偷?”
爆料源源不断,有人告诉他,申聪在成都。他问地址,对方说,先转2000元。申军良转了,但火车刚到一半,对方就失联了。
明显的骗局,但申军良从不放过。“万一呢?”总有万一的,而且也只能信个万一。十多年来,他所有的行踪,都是由小道消息引领。陌生的城市里,他把手机放在地上,转一圈,心里念着:“申聪,你在哪里?”转到哪,就往哪个方向去。
前几年,他幾乎不回家,辞去了工厂部门经理的工作,掏空了家底,把珠海、深圳、东莞和广州翻了个遍。前四年,开销已去50多万元。2008年,申军良回家过年,看到家里空空,备不起一点年货,对着客厅里申聪的照片,他瘫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尽管警方掌握疑犯真名,却迟迟无法将其抓捕归案。申军良追“斜眼”十年,终于在2014年前后,那位接近“斜眼”老乡的线人,传来一个线索:“斜眼”本名似乎叫周永平,或者周容平,贵州话,两字发音相似,难以确定。
申军良开通微博,求助时任公安部打拐办主任的陈士渠。2015年秋,陈士渠告诉他:“已经部署。”
曙光初现,一家人准备着春节便可跟申聪团聚。这么多年过去,每逢春节,家里都为申聪留着座位。
2016年,春节后的3月3日,“斜眼”周容平,妻子陈寿碧,以及两个同乡相继在遵义落网。被捕前,周容平等人靠开摩托车搭客维生。
另一边,申军良一家借了高档小车,加满了油,提前做了保养。他们给申聪买了衣服、书包,筹备了大量烟酒,准备宴请亲朋好友。并咨询如何给警官写锦旗。
但车停在家里,始终没有开动。
“斜眼”是找到了,申聪却不见踪影,事情复杂起来了。申军良此时才醒悟,申聪并非由“斜眼”养着,这并不是简单的抢人案。
神秘中间人
落网的嫌疑人中还有一个名叫张维平的,是“斜眼”周容平的“老表”,当时并不在抢人现场。
抢人后第二天,周容平便把申聪交到“老表”手里。过了十来天,“老表”再度出现,塞给周容平5500元。这位“老表”此前拐卖过孩子,坐过牢,2年前刑满释放。
张维平交代,他转手把申聪卖给了增城相江北路的本地阿姨。那名女子经常出没于一间麻将馆。
“斜眼”是找到了,申聪却不见踪影,事情复杂起来了。申军良此时才醒悟,申聪并非由“斜眼”养着,这并不是简单的抢人案。
整整一年三个月,申军良翻遍了整个增城,也未能寻见申聪及买家的踪迹。怀疑越来越强烈—“张维平在撒谎”,但警方怎么也撬不开他的嘴。申军良给他发谅解书,软的不行,又录视频威胁。
终于,落网一年三个月后的2017年6月,张维平供出了实情:在一个名叫“梅姨”的女子牵线下,申聪被卖到了河源市紫金县。
时间回到2005年1月,申聪被抢一两天后。在一家名叫“人人乐”的超市前,周容平将申聪交给张维平。随后,张维平带着申聪去了园圃路附近的麻将馆,但麻将馆没开门。他等在鸡公山脚下、相江北路沿江的斜路上,不远处,是当时的增城十车队,如今的客运站。不多久,“梅姨”出现了。
两人坐上汽车,去了惠州市博罗县,再转车去了河源市紫金县。紫金车站两百米外的“干一杯”酒楼,三位买家已等候在此,是一对30来岁的夫妇,和一个50岁左右的妇女。饭间,买家问:“孩子怎么来的?”
张维平说,是跟女朋友生的。
最终,以谈好的13000元成交,“梅姨”收取了1000元的介绍费。
另一个惊人的事实是,短短两三年里,这个套路,张维平和“梅姨”已经重复了不少于9次。
2003年2月9日,张维平刚从东莞出狱,很快就“重操旧业”。每次瞄准目标后,张维平以假名住进了目标受害者家附近,跟家长和小孩刻意搭讪,套近乎,取得信任后,不到一个月,便实施拐卖。张维平以娴熟的手法,先后在增城和惠州一带独自实施了8次拐卖。
每次得手后,他会跟“梅姨”在鸡公山下的斜路碰头,搭车经博罗转去紫金,而“梅姨”已提前约定好买家,照例收取1000元介绍费。
据张维平交代,“梅姨”长期活动在鸡公山旁的何屋村。这里紧挨着客运站,一大片城中村,人员复杂,本地人与外来务工人口混居。但“梅姨”并非一个不为人知的外来者,她能说粤语,又讲客家话,靠做“红娘”为生,人脉宽广。
除此之外,“梅姨”的信息,极其稀少、模糊。
追踪“梅姨”
2017年6月,广州增城警方根据张维平的陈述,公布了第一张“梅姨”的模拟画像。这张画像上,“梅姨”一头短发,硕大的嘴唇、鼻孔,但从脸型看上去,要比后来版本的画像中瘦小得多。
张维平的供述千篇一律,但有一次例外。他说,某天,在紫金交易结束后,“梅姨”带他去了水墩镇黄砂村,村里一位老汉,似乎是“梅姨”的同居男友。那时,天色已晚,“梅姨”在那里住了下来。他独自离开。
2017年6月,申军良立即去了河源市紫金县。现在,他有了两个明确的线索:申聪被卖到了这里,“梅姨”在此有故人。
他去了黄砂村。那是一座被低矮群山包围在山坳里的村子,村里似乎从未来过外地人,村民也听不懂普通话,兜转了几天,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
另一边,他联合了其他受害家庭,在紫金开展大规模的寻子活动。很快,所有人都因为忙,纷纷离去。
申军良仍是孤身一人。东莞、深圳这样的大城市他都能搜个遍,紫金能有多大?申军良有信心,他先从学校下手。挨个找,试图把每一个学生都过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