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后人类”乌托邦
2019-12-25向治霖
向治霖
起初,人们相信,造物者是完美的,他的作品一定也是完美的。传道者说,律法的一点一画都不能废去。世界将如“完璧”般地归于“天国”。
但从18世纪以来,造物者的工作被屡屡嫌弃。
首先是布丰,他发现某些动物器官没有用处,比如猪的小趾。造物者为何要创造无用之物?
接着是达尔文,他在一次考察中发现,南美海岸的沿途中,存在着很多大同小异的植物,它们是同个物种的“变种”。
那么,如果它们是被造物者一一创造的,造物者的工作就太繁琐、太不经济了。
达尔文提出了“天择”学说,解释的是物种演化,即当下的物种全貌,是在漫长时间中的“天择”结果。但是,有的物种变化很快,比如家养牲畜,达尔文便提出了“人择”学说。
历史是我们来时的路。从进化论的早期发展,我们可以看出:首先,世界不再是造物者的创造,所以它不再神圣,是可以改变的。其次,世间万物不再必然是完美的。最后,“天择”需要漫长的时间,且随机性强。
自然而然地,“人择”从一开始,就隐隐背负了人类重返完美的愿望。
“斯巴达”归来
达尔文之后,孟德尔发展出遗传学。转眼来到今天,我们已经知道生命的基础物质,即DNA、RNA和蛋白质。生命的密码,就在人类眼前,它也是一把控制生命的“钥匙”。
只是,这把“钥匙”能打开的“锁”,究竟锁住了什么?是“天国”还是“地狱”?
还没有答案,但行动已经开始了。
20世纪开始,转基因的作品就走出了实验室。首先是植物,研究者想要更完美的植物,做法也很简单。他们将植株放到强烈的辐射环境中,刺激基因的变异,再从中挑选出符合预期的变异植株,把它们种植在田野上。
转基因技术的“高级阶段”,是“基因编辑”。
大多高级动物是真核生物,它们的DNA很长,有的DNA片段有用(基因),有的DNA片段没用。那些没用的片段,就像黏起了基因的“胶带”。基因编辑就是利用“胶带”,黏上新的基因,或者剪掉一些基因。如此,就实现了基因编辑。
第一个投入生产的转基因动物—转基因三文鱼,用的就是基因编辑技术。
研发方需要更完美的三文鱼,他们用一把“剪刀”(限制性内切酶),剪开三文鱼生殖细胞中DNA的“胶带”,再将新加入的基因绑上“胶带”(DNA连接酶),令剪断的“胶带”重新连接,就获得了重组DNA。
编辑后的重组DNA生长出来的三文鱼,就是转基因三文鱼。据了解,美国FDA(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了它的商业用途,它成为第一个走出实验室的转基因动物。
植物、动物都有了,接下来,轮到人了。
再一次,还没有答案,但行动已经开始了。
2018年11月,贺建奎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他宣称,利用CRISPR/ cas9基因编辑技术,他成功地修改了人类胚胎,顺利产出了两个“转基因婴儿”。
贺建奎并不孤单。近日,俄罗斯科学家丹尼斯·雷布里科夫引起关注,同样是因为宣称了“基因编辑婴儿”计划。即便目睹了贺建奎的遭遇,他在接受《科学》采访时仍然表示,贺建奎的实验是积极的。他希望能将技术转化为实际的应用,而贺建奎推动了这一点。
终于,“人类选择”的目标,指向了人类自身。
其实,“人类选择”在面对植物、动物和人类自身时,思路并没有明显的差异,那是一个可以预见的未来。
比如“完美的植物”,它抗旱、抗涝、耐蟲,所需养分较少,但收获更大。
“转基因人类”的下一步,无非是要免疫更多的疾病,更能适应极端恶劣环境,摄取更少的营养,但是成熟得更早、更久,衰老得更慢,以及更加强壮、聪明—就像斯巴达挑选精兵。
又比如“转基因三文鱼”,它不像自然三文鱼,生长半年后要休养半年,而是一直保持生长,成熟周期降低一半,经济效益大一倍。
“转基因人类”也是如此。贺建奎和丹尼斯·雷布里科夫一开始的目标,都指向了预防艾滋病感染,类似于转基因植物的“耐虫”。
可以预见,“转基因人类”的下一步,无非是要免疫更多的疾病,更能适应极端恶劣环境,摄取更少的营养,但是成熟得更早、更久,衰老得更慢,以及更加强壮、聪明—就像斯巴达挑选精兵。
不过,那是“完美的人类”吗?
走向“赛博格”
追求完美不是错,对完美的偏执才有问题。就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被推广成一个政治社会学的概念时,给“种族隔离”提供了辩护,造成触目惊心的人间惨剧。到今天,“达尔文主义”仍被连累,成为一个颇具贬义的词。
何况,基因编辑不是“人择”的唯一手段,也不是颠覆性最强的手段。
在追求完美的路上,“人择”除了基因编辑,还有仿生工程、无机生命。仿生工程是指,利用新材料,模拟生命生理过程,比如“人造子宫”。无机生命更好理解,它创造的是无机体,却拥有一定的智慧,比如人工智能。
三种科技在干预生命时,有程度上的差别。基因编辑直接对活体下手,从根本的生命密码上改造人类,这让它成为伦理风险最高的一种技术。仿生工程在有机体与无机体之间,无机生命则看似更加无害了。
但是,后两者的颠覆性不见得更小。仿生工程所创造的“人造子宫”,将胚胎发育过程放到了外环境中,针对发育的不同阶段,可以实时地观察、修改,使“优秀”的胚胎可以顺利产出,“劣质”的则中途放弃。这是更方便、也更赤裸的一种“人择”。
无机生命在于,它可以探究生命体的能力上限。如今在风口上的人工智能,有望成为超越人类的智慧机器。再比如科幻作品中的“机械臂”,它是无机体,却可以通过脑机接口技术,令人类轻易获得古代神话中力士的力量。
要知道,想要获得超强壮的身体,基因编辑必须在茫茫的基因海洋中,找到影响身体机能的基因,还要发明可执行的编辑技术。不仅可能性小,而且成本很高,而无机生命就能相对容易地实现。
基因编辑、仿生工程和无机生命,三者相互配合,在未来成功落地的话,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早就有人忧心忡忡,福山在2002年出版了《我们后人类的未来》。他写到,以上三种技术,本质上是要取代“天择”,也就是要改变生命体的统一性、连续性。
换言之,将来的人类社会中,会有一批难以想象的“超人”,他们的竞争能力无人能敌。福山把改造而来的“超人”,命名为“后人类”。
现在来看,福山定义的“后人类”,有一定的时代局限,它源自科研方向的变化。
20世纪中期以来,DNA双螺旋结构的发现,“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实现,将生物学推至巅峰。探究生命本质的工作,理应继续往下发展。比尔·盖茨曾说过,21世纪是属于生物学的。福山说的“后人类”,也主要是在生物学意义上的。
但在新世纪,生物学遇到了瓶颈,异军突起的是一门新科学:软件工程。
“后人类”的未来由此而变。在过去,所谓的智能化,是让机器的运作过程,模拟/接近生命的发生过程。现在,反过来了,人工智能的智慧高过人类,人体反倒成为那台不够优秀的“机器”。
所以,以前是机器学习人类,而今是人类追赶机器。这层关系的颠倒,正如1985年的《赛博格宣言》所说:“我们的机器生动得让人不安,我们自己死气沉沉得让人恐惧。”
自那以后,“后人类”不再只是基因强化版的人类,而是机器与有机物的混合体—也就是“赛博格”(cyborg)。
无错“乌托邦”
机器与有机体的融合越深,两者之间的界限就越模糊,这是正在发生的事。
DNA、RNA和蛋白质,作为生命体独有的物质,也被叫作生命的基础物质。但在如今,生命体的“生殖-表达”过程,也被解读为一种“编码-实现”过程。生命的概念被机械化了。
依然是那条双螺旋结构的DNA分子,它不再蕴藏生命的奥秘,只是一个写定了的程序。四种碱基的排布,是它的“编程语言”,转录表达出来的蛋白质,则是它的一个应用。
而且,生命过程不仅不再是神秘的,它甚至被看作是“低效”的。
《自私的基因》一书中,作者这样描述:“我们都是生存机器—作为运载工具的机器人,其程序是盲目编制的,为的是永久保存所谓基因这种禀性自私的因子。”
言下之意,人类机体作为一部机器,可改良的地方太多了。
“我们的机器生动得让人不安,我们自己死气沉沉得让人恐惧。”
“转基因人类”的制作思路就是如此:人类会感染艾滋病病毒,是因为存在“CCR5基因”,它是一个BUG,用基因编辑技术消灭它,只是修复了这个BUG。
同样地,机体内存在的“原癌基因”,可能癌变导致癌症,它是一种可能引发机体混乱的BUG。所谓的不孕不育,是細胞分化过程中也即机体执行指令时,出现的一个执行BUG。不够强壮、不够聪明、不够有勇气……它们都是BUG。
所以我们需要修复工具—基因编辑、仿生工程和无机生命—只要不断地修复BUG,就可以获得完美的人类。
在这完美的理想当中,却有人很“扫兴”。
福山警告说:“当人类的智力和情感,可以像U盘一样即插即用时,我们的人格同一性、生活的统一性,乃至文化本身就都分崩离析。”
道理很简单,改造而来的“后人类”,不再有BUG,也就不会再犯错了。
在编程的逻辑里,“犯错”/BUG是很可怕的,是一定要修复的,否则程序就不够高级。但在人类/文明的概念里,“犯错”有积极意义。文明正是在“犯错”中成长勃发。
以此类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思想,算不上“绝对正确”,但世界才因此千姿百态。
对“犯错”的重视,不只是社会学者、人文学者。计算机发明者图灵,在比较机器的逻辑推演和心灵运作时,提到过一个重要区别:逻辑推演仅仅适用于那些只能生成真陈述的算法,所以它不会出错,但人是会出错的。人类心灵是一种既能产生真语句、又能产生假陈述的特殊算法。
在论述一台计算机可以多大程度上模仿人类时,图灵说,一台经过编程的计算机也许可以进行学习和犯错误,“如果指望一台机器不会犯错误,那么它就不可能有智能”。
扫平了BUG的“后人类”,会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不妨想象一下:某学校内,一小孩跨不过2米高的跨栏。没有人鼓励他继续尝试,老师只是把结果记在了一张绩效考核表上。小孩回家哭诉:“爸爸,我的xxx-xxx组件落后,快帮我升级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