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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山范水难为足 讽世伤时恨有余

2019-12-24王强

北方文学 2019年35期

王强

摘要:曾极《金陵百咏》虽以吟咏地方风土为题材,但并非以模山范水为旨趣,其用力处多在讽世伤时、干预现实、慷慨议政,言在此而意在彼,风骨凛然,寄托遥深,创造了同类诗歌题材所难以达到的思想艺术境界。

关键词:曾极;《金陵百咏》;模山范水;讽世伤时

《金陵百咏》为南宋江湖诗人曾极所作,专事吟咏金陵(今南京)名胜古迹以及与之相关的风土民情、历史故实,共计一百首,全为七绝体。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六五《张尧同<嘉禾百咏>提要》所云:“宋世文人学士,歌咏其土风之胜者,往往以夸多斗靡为工,如阮阅《郴江百咏》、许尚《华亭百咏》、曾极《金陵百咏》,皆以百首为率。”可见以百首组诗形式歌咏一地之风土的文学创作,在宋代已然成风。既是题咏地方名胜,则难免拘于当地的山水状摩,百咏之作便有“夸多斗靡”之嫌,流于繁复而空洞之弊端。然而,曾极身处南宋末世,又跻身于具有强烈现实干预精神的“江湖诗派”,所以其《金陵百咏》不徒以夸斗为目的,而应有超越同类之作的更多价值和深刻意义。

与宋代许多文人百咏诗一样,曾极的《金陵百咏》确有一部分诗作难脱地域文学之窠臼,局限于描摹一时所见之景,或加之以奇语点缀,基本完成物象的刻画;或吊古伤今,而不过历史兴亡之悲、物是人非之叹而已。如《西原》:

衰草寒云雁一行,牵愁水似九回肠。游人欲问千官事,翁仲无言卧夕阳。

《钟山石》:

战血潜流石脉中,苍崖凿断见殷红。千年杀气方回薄,草木无春山尽童。

就山水胜景之描摹而言,曾极自有其工力可恃。《江西通志》云:“朱文公得其书及诗,大异之,谓其文似老苏、大苏。”以朱熹的评价为参照,且看《赏心亭》一诗:

柱上题名客姓苏,江山清绝冠吴都。六花飞舞凭阑处,一本天生卧雪图。

赏心亭建于北宋时期,俯临秦淮,乃金陵观览之绝胜处。相传建造者丁谓之尝以宋真宗御赐《袁安卧雪图》悬于亭上,为时人所乐道,而后亭柱留有苏东坡题名,赏心亭从此风闻天下。诗中描写大雪纷飞之时,诗人凭栏远眺,指点金陵胜迹,其本人高标出尘之形象嵌入赏心亭中,极为自然地构成了另一版本的《袁安卧雪图》。不惟“江山清绝”之貌宛然在读者之目,而诗歌意境更为“清绝”,诗人“遗世独立”的精神写照,也与苏子难辨雌雄了。

《金陵百咏》对胜迹、典实多有考证,这本是地域文学创作的应有之意,无需非议。作者引录文献记载,加之以个人的实地寻访,为求严谨可信,往往于诗前作一小序。以求实精神入诗,对于后人考察当时当地的古迹存留状况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因此从南宋开始,就有方志编纂者注意到了《金陵百咏》的文献意义而将其纳入志书之中,祝穆《方舆胜览》就是一例。

作为“江湖诗派”的重要成员,曾极虽为布衣之身,但未曾泯灭用世之心,这与当时许多江湖诗人的特征是一致的,因此决定了他的《金陵百咏》绝非仅仅为模山范水、考证求实而作,而当以深情寄托为偏重。与曾极交情甚厚的朝臣罗椅在《谢曾景建惠<金陵百咏>》中说:“黍苗离离,麦秀芃芃。吊古宫于荒畦,抚颓城于野草。仆悲马怀之叹,至《百咏》极矣。不知景建是何肺腑,能办此等恼人言语于千载之下耶!”由此看来,《金陵百咏》蕴含着极为深重的黍离之悲。《养种园》诗云:

百花堂里赏芳菲,江左羁臣泪溅衣。肠断上林桃李树,春风一半未全归。

这首诗融写景、咏古、抒情于一体,写春日胜景,咏南唐旧事,均为抒作者忧国伤时之情而张本:春园之中虽有芳菲烂漫,但仍使人断肠者,乃桃李一半尚未发花也,喻指大宋半壁江山沦于异族之手,不得不使仁人志士扼腕痛心。《水精大珠》云:

冰玉摩尼如鹄卵,大千世界倒悬中。何人提向江头照,照见神州一半空。

自南渡以来,南宋朝廷屡奉妥协投降之策,称臣纳贡于金人,以求苟安于江南的温柔富贵乡。对“消极避战”既已习以为常,朝野上下便鲜有人再论“恢复大计”,这怎能不使有识之士忧愤呢?所谓“花睡觉来红泪落,年年如忆故宫春。”(《金陵百咏·蜀海棠》)自然界的花、草、木、石随时都能勾引起作者对时局的隐痛哀思,真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般沉郁悲凉了。

宋代以前,先后有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南唐等王朝在金陵建都,在长江天堑的阻隔下,汉人文明得以幸免于兵燹,中原士族得以复兴于江东。宋室南渡却以临安(今杭州)为都,早有爱国志士对此持反对意见,如陆游、辛弃疾等均有迁都金陵之议,身为后学的曾极,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与前贤也是一致的。他在《蛇盘驿》中写道:

枳篱华屋半凋残,列肆屠羊客卸鞍。霸气消沉形影歇,龙盘何事作蛇盘?

在“霸气消沉”的感叹中,仍能看到放翁当年“孤臣老抱忧时意,欲请迁都涕已流”(陆游《登赏心亭》)的伤痕。地利天险固然重要,曾极却并不迷信它能起决定作用,而认为人力才是胜败兴亡的关键因素,于是他在《天门山》一诗中直言不讳地批判当权者“高屋建瓴无计取,二梁刚把当殽函”的昏聩,与刘禹锡“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金陵怀古》)的识见正是同一机杼。

对于尸居庙堂之上而只顾结党营私、不管国计民生的权臣,曾极尤为深恶痛绝,其《新亭》诗曰:

青山四合绕天津,风景依然似洛滨。江左于今成乐土,新亭垂泪亦无人。

新亭本是东晋时期南渡文武衣冠怀念中原故国的洒泪之地,诗人在此痛骂当时的权贵们侈于享乐,不念神州陆沉,连崇尚清谈但不失忧国之心的晋代士族都不如。此前陆游《夜泊水村》有“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句,愤恨朝中迂儒空有垂泪报国的言辞、全无投身疆场的膽色,而曾诗直言“新亭垂泪亦无人”,足见当时的投降派是何等无耻、士林有多么堕落。《射雉场》又写道:

不整军容北射狐,却资媒翳取欢娱。山梁饮啄关何事,浪费君王金仆姑。

其锋芒毕露,言语辛辣,近于直唾小人之面。无怪乎朱熹论曾极为诗“句法高简,亦非世俗所及,然愤世太过,恐非逊言之道”(朱熹《答曾景建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称《金陵百咏》“词旨悲壮,有磊落不羁之气”。因为这种不苟合于世、略无顾忌的刺骂精神,曾极难免要遭受当权者的打击报复,据《豫章人物志》记载:“(曾)极游金陵,题行宫龙屏,忤时相史弥远,以是获遣。”这个大背景就是南宋理宗时期发生的以史弥远为首的奸臣镇压下层文人讽议朝政的“江湖诗案”,而曾极是其中的重要受害者,他也因此最终死于贬所舂陵。曾极究竟因哪首诗而遭祸,各家持论不一,如罗大经《鹤林玉露》、周密《齐东野语》均指“九十日春晴景少,一千年事乱时多”(曾极《寄陈正己》)为祸源,未提及《百咏》中的《古龙屏风》一诗,但曾氏讽刺兴寄的意图在诸诗中的频繁表露是毋庸置疑的,这也无疑是最为当权者所忌讳的。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金陵百咏》还有不少作品将批判的矛头大胆地指向赵宋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其精神之大无畏令人肃然起敬。《覆舟山》曰:

六代兴亡貉一丘,繁华梦逐水东流。操蛇神向山前笑,三百年来几覆舟。

把短命的六代王朝比作一丘之貉,亦是指斥六代昏君是一路货色,这岂不是对宋高宗以来只求画江自守的庸主所绘就的逼真肖像?又何尝不是给“当今圣上”以当头棒喝?《晋元帝庙》云:

茆茨绵蕝寄江东,陵庙回看蹀血红。右衽危冠才自保,未能无责敢言功。

评价东晋元帝仅算得上守土之主而已,至于中原恢复无计,他应当承担主要罪责,更别说无资格论功绩于后世了。这不就是对所谓大宋“中兴之主”高宗赵构的影射吗?诗人既痛恨当世君王无所作为,又缅怀历史上的英雄之主,如《吴大帝庙》:

曾将一剑定全吴,斗大祠庭泣楚巫。故国神游应抚掌,芦花枫叶几年无?

《吴大帝陵》:

老瞒虎裂横中州,何物生儿作仲谋?四十帝中功第一,坏陵无主使人愁。

当年坐断东南的孙权,年少风流,赤壁一战即挫败来犯之强敌,濡须再战而令曹公刮目相待,守能保土,战能克敌,英雄之谓,孙权当之无愧。对比之下,同样偏安江左,南宋君王的统治却独有风雨飘摇之势,而让重游东吴故国的诗人,只落得“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感伤。曾几何时,辛稼轩在北固亭发出的“英雄无觅”之叹,在此产生了强有力的回响。

综而论之,曾极的《金陵百咏》虽有吟咏风土名胜之类诗歌的一般特点,但其言在此而意在彼,风骨凛然,寄托遥深,其用力处多在讽世伤时、干预现实、慷慨议政。“盖其愤激之词,虽不无过于径直,而淋漓感慨,與刘过《龙洲集》中诗句气象往往相同,固不徒以模山范水为工者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处江湖之远,依然忧国忧民,其人格远非谋食于权贵之门的“江湖”后进所能企及,其诗格亦必然高出“江湖”末流描风景、言命理、叹飘零、伤沦落的靡靡之音,这是曾极及其《金陵百咏》的魅力,是日薄西山的南宋诗坛留存的一抹余晖,也是笔者不辞鄙陋以求教于大方之家的论述主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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