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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泪滴

2019-12-24文清丽

广州文艺 2019年12期
关键词:大表哥表哥

作者简介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及鲁二十八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界》等刊物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 湾 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

离乡之前,柳宛如想去养老院看民子,姐说别去了,他谁都认不得了。民子是柳宛如的表哥,舅舅的碎儿。舅舅在世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不单他最小,还因为脑子不灵醒,他长柳宛如一岁,只认识自己家人或有限的几个亲戚,对柳宛如和柳宛如妈特亲。记得小时候,柳宛如跟妈到舅舅家去,他在村头老远瞅见她们,就嘿嘿笑着跑过来,拉着柳宛如妈的手说,姑,回家,吃白面。白面他没有吃着,吃白面的是柳宛如和妈,要不是二表哥说,柳宛如还不知道,二表哥比柳宛如大三岁。柳宛如记得自己吃了两碗白面,还嚷着要吃,三舅让二表哥去厨房给柳宛如盛面,二表哥右脚把门扇踢得反弹了好几公分,哪有呀,白面都给她们吃了。我跟弟,还有妈吃的都是高粱面。他的弟就是民子。

柳宛如妈一听,端着饭碗蹁腿下了炕。柳宛如跟在妈身面,走出中窑。只见民子蹴在厨房的门槛上,妗子坐在灶火边,每人都端着一碗红红的高粱面吃。同是高粱面,舅舅家的高粱面比柳宛如家的高粱面白。舅舅家吃的是包包面,所谓包包面就是白面里包着高粱面。生活好些的人家才吃。而生活艰难的全是用高粱面做面疙瘩,血红血红的,不好消化。柳宛如家来客时,吃包包面,平常吃的全是高粱面疙瘩,高粱馍,高粱角角,高粱搅团……高粱面吃多了,拉不出屎来,妈就用棍子给柳宛如往出拨。

柳宛如妈端起自己碗里的鸡蛋烩面全倒给了民子,说,嫂子你干啥?我是外人么?我是外人么?一向寡言的妗子眼睛朝地瞧,嘴动了半天,才出声,你又不是经常来,你哥老念叨你日子过得难肠,生得又稠,六张嘴,张口就要吃饭哩。一个妹子都不管,还叫哥么?给下世的爹妈怎么交代?

我哥说这,我哥说那,无关紧要话你听也罢了,可你不能亏待孩子,他们也长身体呢。这时,三表哥民子边吃边说,姑,香,白面香。高粱面,咽不下。他说着,左手中指往嘴里掏了下,就不停地呕吐起来。

柳宛如没想到舅家白面也有限。在她心目中,三舅是公家人,挣工资,虽然腕上没戴手表,可他跟父亲穿得不一样,一身中山装,很是体面。只要同学欺负她,她都会说,我舅在县里开汽车,下次来,不让你坐他的小汽车。其实三舅不会开车,虽在县运输公司上班,但一直在传达室看大门。好在没同学细问根由。柳宛如到舅舅家,总有好吃的,回家时,手里从来也没空着。家里的水缸,妈说是舅给的。哥哥们上学,没钱了,妈去一趟娘家回来,钱就有了。柳宛如有姑有姨,有舅,可只要听说去舅家,不用妈催,柳宛如肯定跑在最前面。现在想来,记得印象最深的是冬天到舅舅家吃火锅。那是柳宛如第一次见铜火锅,古铜色的火锅一圈放满了肉、宽粉条,中间的炭火噼噼啪啪地响着,热气喷到人脸上,可滋润啦。舅舅不停地把肉放进柳宛如碗里。

舅舅家原来住在远离小村的大路边,五间大厦,在住窑洞的柳宛如看来,很是壮观。后来因为村里要搞整体规划,只好搬到村尾的沟边。房子是从窑面挖的三孔窑洞,大门向北,屋子坐北朝南。进门下坡,直通中窑。窑对面的崖壁二米多高,挡住了院子的阳光。妈给舅说,哥,一出门,两边山似的堵在眼前,院子小得人都转不开脚。舅舅说,没事,我和民子每天挖,不出一年会挖出一个大院来,种花种树,咱想种啥种啥。柳宛如那时刚上小学,爱显摆自己,说舅舅是不是要学愚公移山?舅舅说什么愚公智公的,院子大了,住着舒坦。你们别小看民子,娃脑子不好,可是干活的好把势,挖地担水,啥活都能干。我们父子俩,不出三年,肯定把家收拾得像碾麦场,宛如来跳沙包、踢踺子、捉迷藏,睡在上面打滚都没问题。

二表哥没考上大学,舅舅提前退休,让二表哥接了班。舅舅说,希望你在我跟你妈走后,能照顾好你弟弟。你哥在城里干事,不方便。你在家门口,能照顾上你弟。舅舅说不下去了,二表哥马上接口,爹,你说啥呢,啥时,我都管我弟呢。有我吃的,我弟就不会饿着。

大表哥是八四年考的大学生,学的是天文学。他对星星感兴趣,柳宛如在大表哥的书箱里看了《第二次握手》后,猜他是受此书的影响。

北京香山有个天文台,我以后要到那工作。大表哥常给柳宛如如此讲。

大表哥是大一放寒假到柳宛如家来的,穿着米色风衣,黑色高领毛衫,尖头黑皮鞋,长长的黑发,高挑的身材,特像演高加林的周里京。表哥骑着自行车带着柳宛如去看秦腔戏。边走边说,我要买一把世界上最好的天文望远镜,去发现常人看不到的秘密。

坐在车后的柳宛如脸贴在他后背,心里的春波一浪翻过一浪,每一个浪峰的顶上都站着表哥,她感觉他就是来自星星的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嫁人当嫁这樣的人。她跟表哥是姑表亲,就像贾宝玉与林黛玉一样,理当天地作合。后来随着年龄增大,懂得近亲是不能结婚的,心里就酸酸的,当然谁也不知道她少女的心事。怕连表哥都只当她是妹妹。三年后,柳宛如考上军校时,大表哥已在省城工作,还娶了一位城里姑娘。她失意了好久。表哥当上教研室主任了。表哥当了系主任了。表哥当上大学校长了。要不是因为那事,指定还能往上走呢。

舅舅是在家里窑顶摞麦草时,从麦草垛上滑落进自家里的院子里。那时柳宛如已经上大二了,听妈说,血流进了菜园,流进了核桃树窝里。你舅一直与人为善,村里谁家有难,人家嘴还没张,他就掏钱。枪毙了的人没人收尸,是他黑夜里拉着架子车帮着那家人料理后事的,又是给洗身子又给穿老衣,你到村里打听,无人不说你舅仁义。妈经常给柳宛如念叨个没完,她一生烧香敬佛,相信善有善报,说什么也想不通舅舅的不幸。

从那后,一吃核桃,柳宛如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妗子是舅舅去世四年后得病走的。

那时,二表哥在县城买了房,民子跟着他到县城的家里生活。民子野惯了,五十方平米的房间怎能拴住他。表哥表嫂上班了,他一个人在家里实在无聊,三天两头往舅舅的老庄子跑,家里当然没人了,大门锁着,他就坐在门口哭。二表哥无法,把他关进家里,他不吃不喝,二表哥只好把他送到了一家乡级养老院。听妈说,民子死活不去,走时,手死死地拉着门,脚套在椅子横档里,就是不挪步。二表哥先是两三周就去看他。后来,二表哥下岗,到南方去打工了,妈和姐有时间就去看民子。妈说她们去看民子时,民子说姑我想回家,我想爹妈,我要回家。跟一个傻子讲道理,类似于跟牛弹琴,妈给他说了半天,他不知道是不懂人死了就是没了,还是在城里实在不习惯。他在养老院跟谁也不说话,没事干,就一会儿打扫卫生,一会儿拿着人家的衣服洗。

二表哥过年回家去看民子时,民子已不认识他了。

柳宛如说,妈让我去看看民子。姐愣了片刻,说,好吧,我陪你去。柳宛如说你别去了,你走了明明怎么办?明明是柳宛如的外甥,姐唯一的儿子,二十八岁,一米八的个子此刻正绻缩在沙发的一角,左手拽着毛衣的领子,头伏在衣领间,不知是闻衣服,还是怕冷?柳宛如看着心酸,过去拉住他的手,递给他一只橘子,他咬了一口,扔到了地上,说,什么东西,这么难吃。柳宛如才知自己失误,忙把皮剥了,重新递到他手里,他剥了一瓣,塞到嘴里,吃了一口,发出格格的笑声。柳宛如鼻子一酸,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他那双没有光的眼睛。

姐说,你看我的日子一天天就这么难捱。明明看不见听不见,将来咋办呢?

柳宛如无语地看看外甥,望向窗外被北风吹得四散飘落的杨树叶,不知如何安慰姐姐。

最终还是姐姐陪柳宛如到了养老院。姐夫请假陪外甥。姐夫在县商业局当副局长,现在正值单位改革,这时请假,让柳宛如心里过意不去,姐说,没事的,现在娃都病成这样了,当不当啥都没意思了。

柳宛如说你不要这么想,洁洁不是还在你身边吗?嫁得也不错。姐姐一听这话,脸舒展了许多,说,洁洁女婿调到了市上,考上的,第一名,在市委工作。那楼,亮得能照出人影子。

养老院离县城五里路,姐说要不咱骑自行车。柳宛如说,走路好,我每天都要步行五公里呢。自从父母去世以后,柳宛如已经三四年没有回来了,县城变得很是陌生。每次她都是来去匆匆,没注意过它细微的变化。比如过去在柳宛如眼中高大的纪念碑,低且破败,四周长满了杂草。还有过去县里最漂亮的百货商场,现只有零零落落几个人。

姐说,新县城漂亮,明天咱们带着明明去逛逛。柳宛如心想老县城好。不,确切地说,老县城才是她熟悉的。

汽车站冷清多了,过去这儿可是小贩云集,卖油茶、烧鸡、锅盔的,叫卖声不绝,柳宛如每每坐长途汽车回来,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喝一碗香喷喷的油茶。

姐说现在人都坐火车了,火车到省城才半小时,方便。火车站在新城。

养老院位于县城西北角一个小村边,院子静谧得超出了柳宛如的预想。在她印象中,村里村头,再冷的天,只要太阳照着,老人就会坐在院子拉家常,小孩子在跟前跑个不停。可现在院子空荡荡的,只有铁丝上晾着的一件件衣服,证明这儿还住着人。进了大厅,传达室的老头给她们说民子在二楼。

一个老头背对着她们,歪在轮椅上打盹。另外两个坐在床边,高个不停地流泪,胖的给他擦眼泪。还有一个,双手缩在袖筒里,来来回回地在房子里走,好像在等人。无论是走的,还是坐的,都像伯格曼黑白电影里的人,木木地,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让柳宛如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因为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僵硬、冷漠,如木乃伊般,只有眼珠不时动一下,才让人觉得还是个活物。

房间倚墙摆了五张床,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臭脚汗腥或者老年体味。柳宛如已经有十年没有见民子了,二十年前,柳宛如参军前,跟二哥全家和母亲到舅舅家见他时,他仍像未成年,不知是因为智力的原因,还是其他,比柳宛如显年轻。个子小小的,迈着八字步,嘴咧着笑。他拉着母亲的手,说,姑,吃杏。宛如,吃白馍。他喜欢二哥帽子上的五角星。戴上军帽,兔子般跑出了院子。舅舅说,快回来,别让别的娃娃把帽子抢跑了。二哥说,没事,让娃戴着玩。

不久,民子回来了,脸上是五个手指抓的血印,鼻子上血还流着,帽子却被他像宝贝似的紧紧抱在怀里,帽子上的五角星,一闪一闪的,曜着人的目光。从进门一直到吃饭,帽子都被民子戴在头上,他不时拿着已经裂了一道缝的镜子在照,边照边嘿嘿地笑着。

二哥说,帽子给你了。

民子一听,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做了一个长揖,又磕了三个响头。大家都笑了。二哥却抱住民子,给了他一百块钱。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舅舅送他们出村后,忽然从给他们提的水果袋里掏出了二哥的军帽,说,军人,没帽子,咋像话!

柳宛如不知道民子发现没有帽子后会怎样,只知道他们一路谁都没有再说话。就是在这時,舅舅说,他走了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民子。舅舅那时,五十岁出头。

民子,民子!随着姐的喊声,坐在床上的老头扭过头来,扫了她们一眼,仍各干各的事。柳宛如没有发现民子。姐又叫,民子!一直在屋子走个不停的老头说,民子打扫茅房去了。姐递给他一只苹果,他马上说他去叫。

十年不见,民子个子更加矮小,罗圈腿弯得更明显了,但可能少不更事,皮肤没有皱纹,仍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穿着一件少了只扣子的羽绒服,把拖把架在窗外。那双跟舅舅一样的小眼睛打量了柳宛如跟姐姐半天,然后一屁股坐到床上,不说话,晃着腿,直呆呆地看着柳宛如,一语不发。

姐说,民子,宛如来看你了。当兵的宛如。跟你从小一起玩的宛如。

柳宛如说,你给我打过很多黄杏,特别甜。你还带我到河边去钓过鱼,鱼,比萝卜大。

民子看了柳宛如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左手,一头栽倒在床上,头枕着叠得极其规正的被子,脚搭在铁架子床上,闭上了眼睛。

柳宛如摸摸他的褥子和被子,比较厚。姐说,过去大表哥一直给寄钱的。自从大表哥出事后,就一直二表哥管。二表哥现在南方打工,每年给养老院交一万元呢。他过得不错,有吃有喝,啥活都不用干。像老干部似的。姐说着,自己倒笑了。走路的老头忽然冷笑道,老干部,咱们都是老干部,日他妈的老干部,整天连个鬼影都见不到,驴马日的说要来看我,我都等了两月了,也没见个鬼影。

坐在床边的老头,看着柳宛如说,民子人不错,一天闲不住。人虽瓜,心好,给我们洗衣服,打饭,我们都喜欢他。

民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像别人说话与他不相干。

姐说民子,起来试试宛如给你买的羽绒服和羊毛衫,不合适了,我们拿去再换。说着,就要拉他起来,他甩开姐的手,看了看衣服,又闭上了眼睛。姐叹了一声,指了指放在他床下的牛奶和水果说,民子,别放坏了,记着吃。然后对柳宛如说,咱走吧,看来真的谁都不认识了,也可怜。说着,拭起了眼角。这熟悉的动作,让柳宛如想起了去世的母亲。姐的确越来越像母亲了。

柳宛如看着民子,忽然说,民子,起来,妹子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好不好?你想吃啥,尽管给我说。

他不说话,可眼睛睁开了,一双小眼睛直呆呆地盯着柳宛如,手不停地抠着床单上的牡丹花骨朵。

姐说,你带出去万一他不回来了,你把他咋办?

民子小眼睛还在盯着柳宛如,柳宛如说,起来呀,穿上衣服,咱出去逛街。坐汽车,吃肉,好不好?

民子腾地坐了起来,一把抓住柳宛如放在床上的衣服,紧紧抱着,嘴咧了咧,却没发出声音。

姐说,民子想穿新衣服,来,姐帮你穿。

姐取标签时,民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拍拍这个老头的肩,一会儿拍拍那个老头的头,还把柳宛如她们带给他的香蕉和猕猴桃一一分给大家。给那个坐轮椅的人时,他学着柳宛如的样子,剥开皮,说,吃,香,软和。

一出门,姐就紧紧挽住民子的胳膊,怕他跑。她显然多虑了,民子很乖,一会儿望望来来往往的车,说,嘀嘀。柳宛如说,对,嘀嘀。望着成片的楼房,说,漂亮。柳宛如说漂亮。进入县城,他腿都迈不开了,看着油糕,说,香。不但是他说香,柳宛如吃到嘴里,感到也是香的。豆腐脑,民子吃了一碗,还要吃,柳宛如说,咱们一会儿吃面。他说长面?柳宛如答:对,肉臊子面。他点了点头,看到血条汤,又要吃。柳宛如说一会儿再吃,不要撑着了。

他们走走吃吃,民子高兴地呀呀呀地叫,还哼哼唧唧地唱着歌。姐的脸上也露出了笑脸。

正走着,碰到接孩子放学回家的二表嫂,二表嫂家离柳宛如姐家只隔条马路。看到民子,她先是愣了一下,说,民子,我是你二嫂。民子看了她一眼,好像看到了一只老虎,缩在柳宛如背后,却偷偷盯着二表嫂的儿子看。孩子他当然不认识,这孩子是他到了养老院后出生的。

到家坐坐。

姐说,不了,明明一个人还在家里呢。你姐夫他性子不耐烦,一会儿就对孩子失去了耐心。

二表嫂说,宛如好多年没回来了,到家喝杯茶,认认门,老一辈的人没了,咱们年轻一辈可要常来往呀。柳宛如想着,人家是客套,也說不去了,明天就走了,东西还没收拾好。谁知二表嫂当下脸就拉下来了,说,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意见。说着,声音就不对了。柳宛如最怕人误解,再想起民子在二表嫂家住过半年,便说那就去坐坐吧。

姐说要不你去,我带民子回家。她说着,朝柳宛如使了个眼色。

柳宛如说你回去,我带着民子回家看看,兴许他就能恢复过去的记忆了。

二表嫂马上接口道,就是就是,我一听说民子都不认识他哥了,心里寒得不行,他哥在广州打工,挣的多一半钱都交给了养老院,他却认不得他哥了。咱是嫂子认不认得不打紧,可人家是亲兄弟,不认识了,像是我这个做嫂子的不是。

姐松开民子的手,柳宛如忙拉住,好像接力一样,生怕他跑了。

一直到进门,民子都不说话。二表嫂给柳宛如倒茶时,拿了一个纸杯给民子倒了一杯白开水。她看柳宛如看了杯子一眼,解释道,民子不喝茶,他爱吃甜的,我给他放了蜂蜜。民子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站了起来,二表嫂说,你到你房间去玩,你侄子写作业,别打扰他。民子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进到了孩子的房间。二表嫂确信大门锁了以后,便放心地跟柳宛如闲聊。

你哥打工给人家搬货,听说搬啤酒,一箱四十瓶呢,整箱整箱地搬。腰都不好了,可有什么办法,一家老小都得靠他养着。在外面受气了,就在电话里给我发脾气,我才烦呢,还不知给谁发脾气?这几年,生了儿子,腰一直就不好,到冬天就疼得不行。

民子到了养老院,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指着我跟你哥的脊梁骨骂,姑在世时,还对我有气。妹子,今天咱把话往开地说。不是我不容人,嫂子刚进门时,你跟姑经常来,知道我不是那种小气人。谁没有兄弟姐妹。民子老往老庄子跑,是想不通爹妈怎么就都没了。他是想他们,并不是我们待他不好。还有一个原因。你想想,民子多大了,三十了,整天跟我一个嫂子白天黑夜待在一起,他没想法?他是傻,可他那方面还有需要呢。我洗澡时,发现他经常在门外偷看。有时睡到半夜,我发觉他站在门口。当时把我吓了个半死。你说换你咋办?你哥又是火仗脾气,一点火就着,能把人烧死。我没敢说其他,只说民子看我的眼神不对,你哥非要让我往细里说,我咋敢往细里说?可又怕再出问题,他毕竟是男人呀,孤男寡女的,总不是个办法。我就对你哥说,你不要再问了,赶紧把你弟弟送走,我不想再见他了,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你哥跑遍了县里大大小小的养老院,想找一个离家近,又便宜的养老院,跑断了腿,终于联系了这一家。把民子送走的那些天,我心里有些不忍,可一想,你哥还要去打工,家里又剩我们俩了,只好同意了。当然起初心里不得劲,后来慢慢地,听说民子在那边还合适,心里就安稳多了。我不是没去过,给你说了丢人,可你是妹子,说了也不怕你臊我。我起初去,民子一见我,就说吃奶,吃奶,你说当着那么多的人,我面子上咋过得去?我当时就骂了他一顿。明知他脑子坏了,说的是疯话,可别人不这么想。连你哥后来都怀疑我了。说实话,我可怜他,可是又能怎么做呢?我就不去了,过了一阵,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哥又打电话让我去看民子,天冷了,我给他买了羽绒服,带了他最爱吃的猪肉粉条包子。他这次不胡说了,却又骂我说我是破鞋,叫我妖精,我寻思是养老院人教他的。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去了。你哥过年回来去看他,他也不认识你哥了。大哥更不认识了,离得远,去得也少。你哥不在家,孩子刚上小学,我又没顾得上去看。我不想让你哥出去,可他又不听,钱也没挣多少,我跟娃一天天就这么混着,也不知啥时是个头。

表嫂说着,红了眼睛。柳宛如知道表嫂也挺难的,家里内外都要操心。正要安慰,桌上的手机响了,她拿起一开,脸红了一下,说,我去接下电话,妹子,你喝水。

表嫂是站在阳台上打电话的,一只手不停地摸着窗台上的滴水观音,半边脸在阳光下,侧面极其好看,像谁呢,对了,像电影演员汤唯。表嫂约十分钟后收了电话,进来时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去,说着话,不时还会发出几声清脆的笑声。有时说着,突然停了口,好像想起什么事来了,又咧了咧嘴,柳宛如怕表嫂有事,便想尽快地结束拜访,主动问道,嫂子,大表哥最近好吧?

我前几天还跟大嫂打电话了,听说哥还有六七年刑期呢。也可怜,收的二十万都退了,结果还是被关了起来。唉,你说你舅你妗子,要是活着知道他们最得意的大儿子这个样了,怕也要气死。二表嫂说着,拿起一只苹果,削起来。她的手指粗糙,有些慘白,但削苹果的水平很是老练。从头到尾,削出了一串完整的果皮,薄厚十分均匀。她比柳宛如大两岁,鬓上虽有了一些白发,可是皮肤白净,眉眼很是生动。特别是饱满的嘴唇,红艳艳的,再加上常年在县城生活,穿着打扮,颇有风致。难怪民子喜欢她。

柳宛如扫视了房间一圈。房子约七十平米,一个小厅,加两间房子。衣柜是旧的,应是他们结婚时买的,漆掉了不少,可透过门上的小玻璃,能看出里面的衣服叠得极其齐整。饭桌是玻璃的,擦得能照出人影。房子东西不少,但很有条理,一看女主人就会过日子。

民子在房间半天没出来,柳宛如进去时,发现表哥的六岁儿子拿着个小汽车玩,民子看了一会儿,笑着把脚边的汽车拿起来递给小男孩,对方一把抢过去,说,走开,瓜子,别臭我屋子。民子不知听懂了没有,他还是傻傻地笑着,想摸男孩的头,手被男孩一把打掉了。柳宛如对男孩说,不许打人,他是你叔叔。民子在一只小椅子上坐着,看了一会儿小汽车,又拿着一张照片翻来翻去地看。柳宛如发现那是二表哥的大女儿,照片上的她大概一岁多,眼睛亮闪闪的。柳宛如说民子,出去喝杯水。他摇摇头,还盯着照片看。

二表嫂说,晚上得把他送养老院吧,你哥也不在,我还有这小的,才上小学,作业就不少,每天都要检查签字,今天要这个东西,明天需要那,把家长指挥得团团转。我现给人看服装摊,你不知站一天,腰酸腿痛得都直不起腰来。你看,我脚都肿了。快到中午了,我给咱们去做饭。

不了,我们在街上吃过了。柳宛如说着站了起来了,叫民子走。

二表嫂说那怎么行,到我家了,连顿饭不吃是瞧不起我,还是对我有意见?我刚打电话了,一会儿就有人把面给咱压回来了,长面,咱吃臊子面。我估摸你山珍海味都吃腻了,可有一样,你百吃不厌。二表嫂说着,诡秘一笑,把宛如拉着重新坐下,说,我做饭麻利着呢,边说边做,一集电视剧没完,就吃上饭了。

民子跑了出来,我要吃长面!我要吃长面!

二表嫂笑了,说,我这就给你去做。说着,想摸民子的头,被对方挣脱了。

二表嫂从厨房端着一块豆腐、泡在水里的黄花菜、煎好的蛋皮坐到柳宛如面前,边说边切菜。

一听吃臊子面,柳宛如真就不想走了。上高中时,家里来客人时,母亲做的也是臊子面。那时,生活好了,母亲舀一脸盆的白面,让柳宛如端到邻居家的压面机上去压。和面、切面,当时柳宛如可烦了,现在想起来,尽是美好的回忆。

二表嫂豆腐切丁,豆皮切成菱形,黄花菜、海带也泡软切片。她一一装进盘里,正要往厨房端,门响了。柳宛如莫名地心就多跳了几下,她警觉地抬起头来,想着打电话时二表嫂那含糊的、快乐,或者暧昧的笑,想跟二表嫂通话的一定是个男人,进来的却是一个年轻姑娘,说,姐,面给你压好了。盘得长长的面上撒的是金黄而清新的玉米面,让柳宛如再次想到母亲做的长面。这次回来,待了一周,还没在家吃过这么香的面呢。那汤里黄的是黄花菜,白的是豆腐,绿的是韭菜,红的是油汪汪的辣椒油。那味道,真是香。柳宛如吃了两碗,要不是怕撑着,还想吃。民子吃了三碗,又把空碗端到宛如的面前,不停地说,要要要。二表嫂要去盛,宛如说不敢给吃了。

二表嫂想给民子缝扣子,民子挣开了。二表嫂在柳宛如出门时,递给她一只塑料袋,朝民子努努嘴,说,给他的。

民子,二嫂对你多好,你看,这是她给你买的鞋子,新的,运动鞋,好几百块呢。柳宛如拿给他看。民子朝地上啐了一口,也不看鞋,一个人朝前方大步走去,柳宛如正琢磨他的内心,却发现原来他是追着看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女人并不漂亮,但有着丰满的胸,翘翘的屁股。民子边追边说,大奶子,俏屁股,大奶子,俏屁股。此时一阵西北风,吹得柳宛如有些站不稳,她跑上前,一把拖住民子,说,别走得那么快,小心车。

大奶子,大屁股。柳宛如看四周人都看他们,忙从包里拿出一盒酸奶塞到了民子的嘴里。

县城车越来越多,楼下、院子,还有马路的一边都有汽车停着。二表哥家楼下,停车场也停满了车,多数是桑塔纳,还有好几辆竟然是奥迪、奔驰。

估计这不是二表哥单位的房子,但按位置看,地段不错。据说县领导到市里买房了,乡镇领导都把家安在了县城。当然,县城变得也更加漂亮,特别是他们穿过体育场,看到宽大的草坪,还有不少中年女人在跳广场舞。可不知为什么,柳宛如却高兴不起来。

快到姐家门口了,民子望了半天高楼,一屁股坐在花坛边,眼睛不眨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柳宛如忽然说,民子,我带你回你家老庄子去看看,好不好?

民子摸着肚子,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柳宛如给姐打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姐说,庄子好长时间都不住人了,怕窑都塌了。

柳宛如说窑塌了,也是家。

坐在出租车上,民子很高兴,不时地指点着成排的高楼,哇哇地叫,柳宛如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但他高兴了,她刚才沉重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舅舅家的房子,是柳宛如小时的乐园,一进大门,两边一边是菜地,一边种着玉米。顺坡下去,才是三孔窑洞。舅舅说得不错,他和民子挖的院子三辆架子车都可以并行跑了。菜地里除了黄瓜西红柿,还有几棵大杏树,柳宛如看到学校门口的杏子黄了,就缠着妈要到舅舅家去吃杏。有三棵大杏树,都是甜核。柳宛如跟民子吃完了杏,他会把杏核拿榔头砸开,取出胖胖的杏仁让柳宛如吃。柳宛如吃一口,他问香不香,柳宛如说香,他就一个都不吃,全给柳宛如,那胖呼呼的杏仁,像月亮落在柳宛如手里,使她心里暖暖的。

可柳宛如一张照片都没扫描过父母的。

这么一想,她就想回老家去找妈的照片。理由是现成的,为了让民子能认出妈。回自己家还要找理由?父母不在了,家就是哥哥嫂子的了。哥哥嫂子对她很亲,可为什么她却如此的客气?这次回来休假,她在待过十八年的家里,从进门到走停了不到两小时,只喝了一杯水。嫂子让吃,说不饿。嫂子让在家住几天,哪怕一晚,她说不了,县上还有事。不是哥嫂认为的她吃住不习惯,是怕给人家添麻烦。父母在时,她一踏进这个家门,第一句话就是妈,饿死了,快给我做臊子面。妈,我想吃你蒸的馒头。爹,我想吃核桃,要吃咱家树上结的。她大模大样地坐在炕上,像个千金小姐,任年迈的父母为她转出转进地忙碌着,她心里没有不安,甚至还有小小的得意,好像重回孩童时代。有次她还问跪在地上烧炕的妈,你盼我们回来干什么,你得给我们做饭,得给我们烧炕,这么大年纪了,还得伺候你的儿女。妈笑着说,手上忙,心里却是高兴的。父母没了,家突然跟她生分了,隔成了一层,这一层,看似薄如蝉翼,在她看来却铜铸铁造,怎么也剥不开。

嫂子看柳宛如回来了,忙扔下手中的扫把,说,宛如回来了,快进屋,吃了没?你哥到外面打工去了,天黑就回来。

吃了,民子不认识人了,我想让他看看妈的照片,兴许就认出来了。柳宛如跟嫂子小心地解释着。嫂子说,有,有的,我找找,你们先坐喝茶。

这是新房子。是妈一手经管下拆了旧房盖的。妈说盖了房子,你们回家就有地儿住。中房的套间是妈住的,窗子对着门,门响,妈从窗里就能看见客人来。人还没进门,妈就迎了出来。现在住着哥哥嫂子。过去光线好,阳光照得炕上的被子都是温呼呼的。可能是怕冷,现在窗子堵严实了,屋里黑多了。原来的土炕封了炕口,放上了席梦思,家里有了电暖气。过去屋子里滿囤的粮食现在变成了小山似的苹果。这几年苹果是全村人的经济来源。好的人家,一年光苹果就能收入近三十万呢。嫂子在一边给柳宛如削苹果,一边说。

一切都是陌生的,让人伤感。新房子妈念叨了三年,终于拆了旧房,里里外外盖了十几间,可她住了还不足一年。

嫂子打开油漆味还挺浓的大衣柜找了半天,没找到妈的照片。又在席梦思下面的床柜上找,甚至还到茶几下的小抽斗都找了。没有。嫂子自言自语地说,放到哪去了?我记得有好几张呢,怎么一张都找不到了?柳宛如说那妈的衣服还有没有?我想拿件去,做个念想。

哎呀,妈去世后,我怕妈在那边用得着,所有的衣服都在三周年后烧了。嫂子说着,又要到边上的房中去找照片,柳宛如摆摆手,说,不用找了。

民子里里外外转,好像在找东西,柳宛如问他找什么,他说吃吃吃。仍然抱着他的大倭瓜。柳宛如说放着,咱走时带上。他想了想,放到门口的椅子上。

柳宛如说民子,这是姑家。你姑家,你姑就是我妈。民子看看柳宛如,看看家,不说话。

柳宛如想了想,拿出手机,找出她着军装的照片。柳宛如说记得不,军帽,五角星。你想要的?民子看了柳宛如一眼,好像遇到了鬼,拉着柳宛如就跑,怀里抱着他的大倭瓜。

柳宛如却感觉脚上好像灌满了铅,挪一步好难。她真后悔没进舅舅住的房间。某一天,舅舅会跟妈一样,连同家的气息都将随风而逝,而自己近在眼前,却生生错过了。她好悔!

故乡的美,不正是通过人们记忆中的狗叫、亲人的言谈举止,甚至发黄的一些旧物来触摸到的嘛!

他们回到县城时,天已黄昏,整个县城沐浴在一片灿亮的落日里。而来来往往的人,脸上一团的高原红在阳光中,更加鲜亮,让柳宛如突然如此的眷恋。特别是柳宛如看到一个跟母亲长相酷似的老人,说着一口跟母亲一样的话,特别是那句亲昵地骂身边的女孩子不停地说你这死女子,你这死女子。好像是骂人,其实语态里充满着亲昵。只有亲亲的妈才会如此地说亲闺女,却不忘把头上戴着的黑毛线毛帽子,戴在女儿头上。柳宛如禁不住举起了手机。当拍完细细看时,才发现她跟母亲一点都不像。

进了姐家,姐坐在沙发上流泪。明明仍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半边脸偎在毛衣领里。姐夫在电脑上打着扑克牌,地上的杯子碎了一地,木地板上还流着一摊水。民子把倭瓜放在饭桌上说,香香香。

姐姐进去做饭了,柳宛如忙跟着进去。

柳宛如说咋了?

你姐夫这次升职又被别人顶了,气没处撒,这时明明又喊头痛得厉害,他不安慰他,还把娃打了一巴掌,气得我跟他吵了半天。

柳宛如洗着菜,感觉自己的头也痛起来了。

民子拿着破了的杯子进来了,边走边晃着手指说,疼!疼!疼!

柳宛如把民子手包好,才发现地已经让他收拾干净了。姐夫关了电脑,说,我们家日子你看,就像黄昏的日头,转眼间就落山了。柳宛如说,谁家不一样?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你在北京,还有啥难缠事?心情不好到天安门转一遭,啥事都没了。

柳宛如没想到姐夫还这么有趣,不禁道,到天安门啥忧愁都没了?你试验过?皇上住在故宫里,还不天天都有难缠的事?一会儿怕外族打进来,一会儿又担心有人夺权,还要防身边有人给饭里下毒。是人,谁过日子没烦恼?就拿我说,儿子上学,要考好学校,就得择校,择校就得交赞助费。大了,还得买房,我们住的四环,一平米现在都十万了。还不知儿子结婚,房价要涨多少。你说我就一个工薪层,哪有这么多钱买呀。

姐夫叹了一声,去餐厅倒水时发现了倭瓜,抱着又看又摸,说,嘿,这倭瓜咋长得这么难看,像人一样歪瓜裂枣的,不过看蒂还蛮新鲜,让你姐放些肉丝,炒了,难得吃上时鲜菜。我血糖高,你姐不让我吃肉小半年了,今天痛快一次,管他娘的血脂血糖高不高的,高了又能怎么的?

高了就能够着吃的了嘛。民子一边给明明剥糖一边嘻嘻地笑着说。

吃饭时,姐说,送民子回养老院吧。

柳宛如转头问民子,一会儿送你回养老院,好不好?

民子正在大口大口地吃倭瓜炒肉丝,一听这话,头摇得像拨浪鼓。

姐说,你看是不是像我给你说的,他出来了就不想回去了。

柳宛如说,明天我把他送回去再走。我发现这次回来,忽然不想急着回家了,真的,认识的人越来越少,熟悉的风景再不看,以后就看不到了。

姐说,民子身上怕很脏。

柳宛如说刚好让他在家里洗个澡。

姐还在犹豫,姐夫说,我给洗,娃也可怜。

洗澡时,民子很高兴,一直在唱秦腔戏,来来回回都是这几句: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里有家园。唱的是柳宛如小时看的电影《三滴血》的唱词,妈最爱看那电影了,唱词不少都能记着。

姐潸然泪下,说,妈在世时,过一两周,就让我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去看民子。去了不是给洗衣,就是给理发。妈病了,不能动了,还让我去看民子。我去时,民子已经认不得我了,他床上的被子都没了被面,他同屋的人说,他整天要干活,厕所,打扫屋子,后来实在没事干,就拆自己的被子。我们都拉不住。有时,他放声哭,哭得好可怜。我还给他同屋的一个人口袋里塞了一百块钱,让人家多照顾他。可惜咱这次去,那人已经不在了。

你说怪不怪,我一直在妈身边,她咋不给我托梦?她生病期间我一直在身边照顾着呢。

妈怕你忙。柳宛如说着,看了看明明。

不是,妈生我气呢。你不知道,你不在身边,不知道整天照顾老人有多劳神。你们在远处工作的,逢年过节寄些钱就完事了,不像我,整天守在跟前,今天说我炒的菜盐放得轻,明天又说我对她态度不好。一句话,啥都是你们远处的好。

柳宛如笑笑,说,妈对你最亲呢,整天给我打电话说你好呢。

她不说我好也不行,我整天给她擦屎挖尿,几乎就没睡过整觉。

姐说的是实情。母亲生病住了五次院,都是姐一直守着,我们其他的都在外面忙着升职、涨工资、分房子、评职称,顾不上回家。

看著民子,我想到了明明,你说将来,我和你姐夫走了,谁照顾明明呀?

他不是有姐么?洁洁对明明多好。

姐没再接话,而是转了话题,说,你到了省城,有时间去看一下大表哥,人家对咱真的好哩,咱洁洁在市里上学时,他一直很关照的,我每隔一段时间都去看。妈在世时常说,舅舅家恩情怎么也不能忘,你跟哥哥们能上学、工作,都是舅舅资助的。大表哥那我也有两三个月没去了,大表嫂给儿子带娃,不知怎么样了?听说单位开除了表哥的公职,所以也没工资来源了,嫂子单位也半死不活的,我们经常救济些,但也就救个急,那二十万还是咱几个哥和我凑的。对了,上次我去看大表哥时,他还要你的书呢。

我当然要去看他。其实,柳宛如从来没想去看大表哥,特别是他出事后。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

给民子衣服缝扣子时,她发现他的口袋里装着二表哥女儿的照片。

姐说,他拿这照片干啥?他想起来了?不对呀,他爹妈都忘了,却记起了一个小孩子,再说那孩子他在时,刚学会叫爸妈。

可能是跟她一起生活过,有感情。

会不会他有了记忆?现在不理我们,只是生气,不认我们。

难说。

姐跟柳宛如讲了半天,从舅舅赶马车给家里送炭,兄妹上学,妈到舅舅家借钱,一直说到舅舅的去世,妗子得病,民子都不说话,只拉着明明的手,一会儿给他吃糖,一会儿给他吃水果,别人说的他的家事,好像跟他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柳宛如给姐详细述说了二表嫂如何说的如何做的,还有给民子的鞋,一一说了,打电话之事却隐去没说。最后,柳宛如说姐,二表嫂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呢?是真情,还是心虚?

姐看着柳宛如说,你二表嫂也不容易。真假有什么关系呢?光凭让你表哥给养老院的钱,咱就不能怪她。这事放谁身上都受不了。日子是一天天地过,谁也不愿家里有个病人。姐说着,看着坐在沙发的明明,叹了一口气,说,明明是我亲生的,我有时气急了,还骂呢。更何况别人,又没有任何血脉关系。再说他们对民子已经很不错了,你回村嫂子没给你说,村里不少人连父母都不管,咱七妈瘫在炕上,儿子媳妇整天骂,女儿接到家里,照顾了几天,也烦了,又拉回来,说,死了大家都解脱了。人老了,难呀。再说,你了解清了又怎么样?你能干啥?完事了,你走了,人家还要过日子呢。

姐过去可是年轻气盛,嘴不饶人的。岁月呀,真是一把杀猪刀,改变的何止只有她一个人呢。

夜深了,姐夫去单位值班了,姐姐扶着明明进了卧室,出来跟柳宛如说话。柳宛如跟姐说话时,没注意民子,说话间,忽想到了他,看卫生间还亮着灯,原来他在洗衣服,姐夫的,他的,还有明明的。姐姐说民子别洗了,有洗衣机。说着,就要夺他手中的衣服,他连喊带叫的,柳宛如说他手里干着活可能就不心慌了,由他去吧。

看着民子这样子,我真怕自己心一软,就把他留下来。留一年半载没问题,可将来怎么办?再说已经有了一个明明,就够我操心的了。姐正说着,忽听见厨房有碗落地声,姐俩跑进去,明明正在厨房上上下下摸。姐问他要啥,他说刀子。姐姐说,你大晚上的,要刀子干吗?他说想死,啥都看不见听不见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姐俩合力拉,他手上的劲真大,一把就把姐俩推出好远,只一句话:不给刀,他就一直这么坐着。

姐让柳宛如回屋休息。柳宛如咋能睡得下呢?姐拉着明明的手,写一下,明明甩开,再写一个,明明再甩开。姐气得抹着眼泪,坐在椅子上,说,三天两头就闹一次,你姐夫在,我心里还踏实:你姐夫要不在,我都感觉活不过天亮了。也是,咱又不能怪娃,他难受呀。人大了,想的就多了。你说这啥时是个头呀。

姐哭,柳宛如也流起了眼泪。姐说,明明的未来她不敢想。据医生说,纤维瘤长在哪根神经上,哪根神经功能就可能失效。也就是说,外甥某天也许就不会说话,也走不成路了。给他手心写字他喊疼,就给他胳膊上写,腿上写。有时,他死活就不让你写,你写半天,他嘴闭得紧紧的,你不知道他感觉到了没有。他现在不跟你交流,你不知道他想什么,一天到晚也不出去,不吃药。头痛得无法忍受,就往墙上撞。经常一个人蒙着头在被窝里哭。看着烦,就出去跳舞。你姐夫骂我,说你过得不如人,还有啥心思跳舞?妹你知道,姐心性高着呢,在哪个单位都是先进呀。过得不好,就不能见人?难道我就整天坐在家里,望着他哭,哭顶啥用呢?只盼着有一天,这个难题医学界给解决了。

侄子仍坐在厨房的地上大喊大叫,说,不给刀子他就坐一晚上。姐俩无奈,这时,民子进来了,姐叹息了一声,说,要不,我给洁洁打电话,让她跟她女婿过来。

柳宛如说天太晚了。

民子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明明,从客厅里抓了一把吃的,一屁股也坐到厨房地板上,剥了一块给明明放到手心。明明一挥手,水果糖就砸在了煤气灶上,姐气得挥手就要打明明,被民子挡住了。民子又剥了一块巧克力放到明明嘴边,明明还是一把打在了地上。姐扭过头去抹眼泪。民子握了握明明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站起来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可乐递到了明明的嘴边,明明这次喝了,而且拉住了民子的手,就写字。民子笑着喊痒,跳了起来。姐忙拉过明明的手,明明边写,姐边说,他问民子是谁?

姐写了半天,明明仍茫然,但手任民子拉着,进了房间。

总算一切平息。姐俩躺下时,夜半了,两人却没睡意。柳宛如说姐,你说我为啥梦见妈病着,妈咋一直就那么不健康呢,在那边病也不好。

姐没说话。

还有我梦见妈老想给我说话,可我一句都听不清。还有几次梦,特别奇怪,都是梦见妈要跟爹离婚,好像还有什么人似的。姐,你说爹妈生活了五十多年,咱们从来没听说他们有离婚的念头,你说我咋做这样的梦呢?也梦见爹,关于爹的梦都是生病,或没了,遗体在一边放着,我不敢碰。老想躲得远远的,可它总在我跟前,一会儿腿,一会儿头的。你说啥意思?搞得我常常夜半醒来,一身的汗。可我们领导他父亲去世了,我陪着他坐灵车时,怎么就敢坐到跟前?那遗体还没棺材,就是在一张木板上盖了一层布。姐,你说妈当时是不是没有去世,如果再放两天说不上她就醒过来了,我查过资料,这种事有过。

你又胡说了,都是写东西把人写呆了。我听过不少人都说去世的父母也许再放些日子就会醒过来。咱先不说能不能真的醒过来,就说醒过来又怎么办?妈得的那白血病,整天疼得得打针,你又不是没看见。捆在床上,受了多少罪?吸出的痰里都是血。这样,你回家后,零的整的冥币,都买些,在十字路口,等人少了,烧了,就不会做梦了。

也不是光做爹妈的病,还有许多梦,比如前阵梦见咱洁洁开了家饭店,你说洁洁刚生了娃,两个孩子那么忙,我咋做这样的梦?我还梦见退休的大哥,竟然调了一个集装箱,要把咱三哥和村里好多人的苹果拉到城里去卖。对了,还有些梦我不敢说,说出来后背发凉,心里冷飕飕的。

梦嘛,就是大白日胡思乱想的结果嘛。不是好梦,说了还添心事。夜深了,睡吧。姐说着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柳宛如听到对面屋里明明不停的翻身声,民子的鼾声。心想,姐姐心大,还能睡得着。要是换成自己,怕一天都睡不着。也不好说,明明病了十年了,我不能十年都睡不着吧。这么想着,很是同情姐姐的命运,想着要是自己过这么一天,怕也不想过了。这晚柳宛如又做梦了,梦见民子竟然是她的丈夫。

这个梦,她没告诉姐。

因睡得晚,柳宛如第二天起床时,已九点了,听到有小女孩的笑声,原来是外甥女洁洁把五岁的女儿送来后,去上班了。柳宛如到客厅时,明明抱着小女孩,小女孩胖胖的手,抓着她舅舅的手,不停地要吃的。明明在给小女孩剥核桃。好像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

看来我是多虑了,生活本应就如此,有泪也有笑。

民子起床后,柳宛如说民子,妹带你去吃羊肉泡。他一听马上去拿自己的东西,也就是柳宛如给他买的毛线帽子。

拿了帽子,民子却拉着明明的手,半天不松开。明明也由着他拉着他的手。他们都不认识,可两人竟然笑嘻嘻地成了朋友。

到了饭馆,民子吃了两碗羊肉泡。吃完,柳宛如说我要走了,回去上班。他说,送我回养老院。姐夫要跟柳宛如一起去,柳宛如说,不用,他听话着呢。要出饭馆,民子还要一碗羊肉泡,比划着说,带,带走。他把锅盔一点点掰碎,亲眼看着热腾腾的羊肉倒进碗里,又放了辣椒油和葱花,一直要自己提着。

柳宛如拉着他的手,他也没有松开,柳宛如说你别怪你哥没来看你,你大哥出国学习去了,再有五年就回来看你了。你二哥去打工了,我让他给你打电话。她说着,就拨二表哥的电话,民子忽然松开柳宛如的手,提着饭盒没命地跑起来。柳宛如忙按了电话,跑去追。柳宛如在部队跑五公里拿过第一的,结果还没追上民子。慢慢地她跑不动了,手扶着胸,直喘气。民子看柳宛如站住了,又跑了回来。

远远看到养老院大门了,民子忽然嘴贴到柳宛如耳边,说,我给你说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柳宛如看了眼民子,民子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她说我不告诉任何人。民子说,咱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柳宛如看民子的表情那么严肃,再看车来人往的,把民子拉到僻静的小路上,跟他拉了钩。民子说,蛇,娃娃,大光头,你懂不懂。柳宛如重复道蛇,娃娃,大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有什么关联。民子又重复道蛇、娃娃、大光头,听明白了没?柳宛如摇摇头,民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拿着一根树枝画起来,一个女娃娃,梳着朝天的辫子。一条很长的蛇弯弯曲曲的。一个男人光着头,一只眼睛特别大,露着凶相。民子还画了一只扁扁的香蕉似的东西,说是月亮。画了一个圆圆的东西,做了个飞翔的动作,柳宛如答是小鸟,他说是乌鸦。最后他不停地越画越多,一条条相交的线,一个个模糊的脸,他边画边说是天兵天将,来抓坏人了。爹妈骑着白鹅叫他去吃长面,面却是彩色的绳子做的。说他躺在土里,变成了胡萝卜,下到水里,成了金鱼……柳宛如似看天书,如听神话。但她不想让民子失望,说我明白了,你说得我全明白了。柳宛如想看懂看不懂又有什么要紧呢,每个人的心事别人都是无法猜透的。这些画,和民子的话语就像塔罗牌,随意地组合,都可能是一个意思相反的故事。民子看柳宛如不说话,叹了一下,把树枝插进土里,說,算逑了,回!

柳宛如歉意地五指紧扣着民子的手指,说,你说我能听懂的,我真的能。她想起了病重的母亲,也是一次次给自己说过话,但因为她不发出声,只能看到嘴在动,根本听不清她说的内容。母亲说了半天,又是抓喉咙,又是踢腿,柳宛如还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母亲显然累了,长叹一声,到去世,再也没开口。

此时的民子跟母亲类似,他虽然还让柳宛如拉着他的手,可步子加快了,任柳宛如说什么,都不再开口。

到了养老院,屋子里的人仍然如上次那样,坐在轮椅的老头面向着墙,在床上坐的那个老头,有一个在哭。只是不同的是,这次哭的是胖子,高個子拉着手在安慰他。而那个曾出去叫民子的人却不在了。

柳宛如看一张床空了,问床主人去哪了。坐轮椅的那个老头仍然背对着他们说,被养老院赶出去了,为啥?没人给缴钱了。

他还没吃肉!他还没吃肉!民子端着热腾腾的羊肉泡,坐在那张空床板上,不停地叫,他哪去了,你们把他藏哪了?我答应给他买好吃的。边叫,边大声哭。

其他两个说话的老头这时不说话了,那个瘦子说,我们跟他比起来,儿女还是孝顺的,有人给交钱,你还不知足?

胖老头一听到这,忽然笑出了声,笑声里带着泪。

民子起身端起那一大碗羊肉泡走到唯一的桌前,拿起桌上三只高低大小不一的碗,分成三份。因为刚才他跑得急,羊肉泡里不少汤倒在了塑料袋里,他把塑料袋捏成一个筒状,顺利地喝净汤,先把半碗端给坐轮椅的老头,说,吃,香,香。老头吃了一口,说,香,真香。民子又把另两份递给了两个说话的老头。胖老头说,不吃,不吃,你吃。民子说吃,香,香,吃。两个老头一前一后地端起羊肉泡吃起来。瘦的边吃边抹眼泪。

民子嘿嘿地坐在床边,两手扶着床,晃着交叉的双腿说,香不香?三个老头好像听到命令的士兵,竟异口同声地说,香香香,真的香。

柳宛如走时,她以为民子会哭,结果他忽然叫道,我忘了一件事,说着,握起拳头狠劲地砸起自己的头来。

啥事?柳宛如拉住他的手,行了,别把头砸疼了。

没给姑敬香呀。我知道姑没了(去世)。姑在,肯定会来看我的。不过,姑没了,我也死了。

柳宛如看着他的眼睛,悄悄说,你知道死了是啥意思?

死了就没了,没了就是死了,你还把我当瓜呆子。你走吧,告诉他们,我早死了。民子说着坐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柳宛如试探地问,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他们嘛,你咋成瓜呆子了?

民子,你知道我是谁不?

你再这样说我就认不得你了。他说着,摆摆手,说,走吧!走吧!走吧!

柳宛如把舅家的全家福和二表嫂买给民子的鞋放到民子的提包里,出去给护理员送了套化妆品,让她照顾好民子,回到房子时,民子仍在床边坐着。

她摸了摸他的头,说,我走了,听话,想我了,打电话。她说着,把新买的手机递到他手里,说,电话我已存到里面了,通信录里第一个就是我的。民子没有接电话,低着头,说,你走吧。眼睛只盯着地面,看都没看柳宛如一眼。柳宛如怕自己会哭出来,扭过头去跟房间三个人说,请你们照顾好民子,鞠了躬后,退了出去。

她出了院子,回头望时,发现二楼的窗帘动了一下,可没看清是谁。走出老远了,她感觉肩膀发疼,忽想起包好像比来时沉,才想起二表嫂给民子的鞋她竟然背了回来。可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把鞋子放到民子床上了,难道是他趁她上卫生间时,放进去的?

原以为完成了母亲托的梦,她会轻松起来,可离养老院越远,柳宛如越感到心被那个空旷的院子牵走了。风吹得树上的叶子四处飘着,可仍有叶子在树上顽强地长着,那是金灿灿的银杏。路边除了银杏,绿化带上还有月季,虽然成片中只有几朵,可长势还是那么鲜艳。现在都十一月上旬了。

这时,二表哥电话打来了。柳宛如只听到工地机器、人的喊叫等各种声音,想必是在建筑工地上。二表哥解释,刚才在脚手架上,没有听见电话响。

柳宛如本来想责备他,她积了许多话,想说说民子的可怜,可此时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二表哥和二表嫂都是有文化的人,二表哥是公家人,二表嫂也是民办老师,他们结婚时,柳宛如跟妈妈到舅舅家住了三天。表嫂漂亮得众人都说好看,柳宛如老想跟表嫂待在一起,她喜欢看她漂亮的红缎子碎花中式棉袄,喜欢闻她身上的香气。后来柳宛如再去,看到二表嫂的床头多了一本书,书名《家庭医生》,其中一页如何优生优育的文章还折了角,想必那时他们准备要孩子了。女孩满月时,她跟母亲又去了,民子高兴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逢人就说,娃眼睛这么大,这么大,像颗黑豆子,可好看了。他说着,用两个手指比划着,这么大,这么大,见人就比划,逗得众人不时掩嘴偷笑。

小孩该走路时,却不会走,须要人扶着,一条腿拖着另一条腿。左胳膊好像也展不开,一直紧紧地握着,贴在左胸前。

柳宛如跟二哥和妈那次从舅舅家回家时,妈抱着孩子一直流泪。侄女问二哥,说,爸,如果你生了这样的孩子怎么办?

二哥叹了一声说,现在大人受累,将来孩子受苦。还不如不要。

行伍出身的二哥没想到此话让二表哥听到了,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再后来柳宛如参军了,离开了家,听妈说那女孩夭折了。

妈说有天二表哥喝醉了酒,抱着孩子出去了,回来时,就他一个人。孩子怎么了?丢了?还是失足掉进了沟里?谁也不知道。

妈起初很恼火二表哥,当着柳宛如的面说,人在做,天在看,谁让他把民子送到养老院呢?那女孩……妈再没往下说,好半天才说,你二表哥也不容易。娃没后,心情不好了很长时间,有次跟单位人吵架,人家说了孩子是报应,他一气之下,离开了单位,去打工了。

我有什么资格说二表哥,如果是我,我能让民子跟我一起生活吗?即便我愿意,我们家里那一位会同意么?再说,养老院照姐的话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是老干部过的日子。这么一想,柳宛如说哥,你要站好,脚手架很高吧。

二表哥说妹子,放心。

柳宛如说我没啥事,就是想提醒你注意安全,天冷了,不行,就回来吧,二表嫂挺想你的。二表哥说,你嫂子打电话都跟我说了,你对民子的那份心,我们都领了。妹子,不是哥不尽心,好多事,做一次容易,做一年,也还可以,做十年,难呀。不过,我是民子的哥,管他认不认我,我都要照顾他一辈子的。

柳宛如听出了二表哥的弦外之音,说,哥,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多年来对民子好,大家都心里有数。你保重。本来还想问昨天下午五点左右他给表嫂打没打电话,可话到嘴边了,她还是止了口。

那没事,我去吃饭了,去晚了,饭就凉了。表哥先按了电话。

给大表哥带什么礼物,柳宛如想了半天,最后给他选了一套书。

柳宛如是跟大表嫂一起去看大表哥的,柳宛如以为她见了大表哥会跟见了她一样泪流不止,但俩人都不是柳宛如想的那样,好像大表哥仍在办公室,大表嫂只不过上班时偶然路过,两人有说有笑,使柳宛如沉重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柳宛如无论如何没想到大表哥开口跟她谈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一部智利电影《故乡之光》。这个电影柳宛如没有看过。表哥说,这部电影讲述了在智利的阿塔卡马沙漠,天文学家探寻宇宙以寻找生活的起源,不远处,当地的妇女正在沙丘中搜寻亲人的尸骸。导演将这两种关于生命的找寻并置在一起,发人深思。还有画面,特别美。妹子,你有时间找来看看。

天文学帮助我,让我从另一个角度看痛苦,从存在,从失去的角度。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循环的一部分,不会开始于我,也不会结束于我。记忆是一种向心力,它不时地吸引着我们,那些有记忆的人能活在脆弱的现在,没有记忆的人无法生活。我们每个人的口袋里都装着整个宇宙。不管他卑微或崇高,贫穷或者富有。

表哥就是表哥,任何时候,都是她崇拜的偶像。现在的他,比六年前,稍瘦,瘦的男人通常给人感觉很干净、文艺,甚至牢中生活,都让他在柳宛如心中增加了说不清的魅力。

跟大表哥最近的一次见面,是三年前,那时母亲去世,处理后事后,她跟表哥一起回到省城。表哥请她吃饭,那时他还是校长,喝酒虽不多,可往主座一坐,即便一语不发,也俨然一副官者的派头。一桌子的人,都围着他转,极尽肉麻吹捧之能事。他给她介绍一桌子的人,有领导,有老板。还有一位穿着洋红短衫,牛仔热裤短得能露出大腿根的女学生,大表哥说是他带的硕士生。因席间只有两个女士,柳宛如和女学生围坐大表哥两侧。女学生不停地劝大表哥喝酒,打趣众人,神态很是狐媚。有人敬酒,她竟嗲嗲地说,校长不喝,我也不喝。大表哥却平和地微笑着说,看来你比校长还校长。众人一听,都笑了。在座的一位大家都叫王老板的人说,那李校长你就喝一杯吧,为博佳人一笑么。柳宛如感觉表哥跟她平素印象中的形象很是不符。女学生轻佻的举动,柳宛如很是瞧不起,便对她冷眼相看。

表哥给众人介绍柳宛如,我妹子,姑表妹,年轻有为的作家。大家都过来给柳宛如敬酒。柳宛如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女学生对柳宛如照顾得极其周到,一会儿过来加水,一会儿又夸柳宛如皮肤好,还问柳宛如用的是什么化妆品,说着,还拿手机像那么回事似的记着。如此,柳宛如也对她爱理不理的。

王老板逼着柳宛如喝完一大杯,柳宛如再三推辞,对方还是不罢休,柳宛如怕让表哥难堪,又不想放弃自己的原则,便借故出去接电话了。再回来,议题已变。谁知再一轮大家互相敬酒时,王老板又走到柳宛如跟前说,妹子,你是李校长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这次哥不劝你酒了。但我有个提议,我给你在我们度假村整间房子,你到那去采风,山清水秀,正是你们文人墨客向往的意境。住多长时间,全凭你,我的度假村,对你兄妹永远是开放的。只要你一个电话,说王哥,我烦了,我立马就让人给你订机票。

表哥听到这话,看着柳宛如,端着杯子只管微笑,没有说话。

柳宛如说谢谢王老板美意,心领了,单位事多,抽不开身。

王总说,你可不要以为我拉拢领导,我是商人,在商言商,不是白让你去的,你去了,玩美了,给咱度假村写篇文章,往那《人民日报》上一发,咱度假村不就更有名了?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全齐活了。现在,酒好也怕巷子深,养在深闺人未识,妹子,帮哥一下吧,哥知道你们中央媒体厉害,一篇软广告,顶我投入几千万广告费呀。

表哥笑着说,这主意不错,双惠双赢。妹子,来吧,刚好,哥在城里烦了,去找你玩去,度假村离城也就个把小时,有森林温泉,有高山玫瑰,还有一条河,若坐船去,可游两三个小时都到不了头。岸边翠竹森森,云霧缭绕,牛羊成群,是我们这的桃花源。你想想,一个给朋友送天文望远镜的人,能是一般的商人么?

校长,我也要去,带我去嘛。女学生可能喝多了,脸红,身态也放浪了许多,竟然当着众人之面站起来扶住了表哥的双肩,不停地晃。刚还微笑的表哥忽然变脸了,说,坐正说话,我最烦拉拉扯扯的,哪像个学生样!

女学生显然没想到表哥瞬间变脸,一时讪讪的,只管低头喝起茶来,再也不像刚来时那么多话了。

众人先有些面面相觑,一时无语,还是机灵的王老板打破了这个尴尬局面,他说:妹子,说好了,一言为定,再变,飞机也追不上喽。说得大家都笑了。柳宛如留意了一下女学生,她嘴也咧了咧,但笑比哭还难看。

她心想,酒桌话,当不得真,便对王老板说谢谢,有时间的话我会考虑的。

王老板当即要了她的电话,又加微信,还看了她发在朋友圈上的一些散文。说,真的,就给我们写这样的稿子,对,这篇,这也是一个景点嘛,比我们差远了,你去了就知道了。我保证千字千元。这样,妹子,我知道你们行规,都要先预付稿费,哥给你发红包,你收。我给你哥送的那个高端望远镜,看星星,绝对棒。

果真发来了红包,但柳宛如没领。而席间女学生,此后一直保持沉默,让柳宛如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有人给她敬酒,她讨好地说,我喝干,你随意。快结束时,大表哥给女学生敬酒时,笑着说,小刘学习不错,我祝你好好学习,毕业后嫁个好丈夫。

女学生端着杯子,不停地说,谢谢李校长,学生记下了。表哥走时,她给端着杯子,提着包,像个小跟班,跟每个人握了手后,静静地站在表哥车前,看到表哥来了,立马开了门,可表哥仍在跟人说话,她就一直手扶着门把,露着模特般的职业笑,扫视着每个人。表哥上车时,她手摸着车门的最上面,生怕碰了表哥的头。表哥说,别这样,你坐前面吧,记着,你不是服务生。

女学生当即流下了泪, 哈,记下了校长。柳宛如有些不忍,很想上前安慰,没想到女学生回头看了柳宛如一眼,不知想说什么,嘴动了动,终没说出来。只朝柳宛如点了点头,跑过去,坐到了副驾驶上。

三月后,王老板给柳宛如打电话说,一切准备就绪,让她去,说,这是度假村最好的季节,身体泡温泉,眼睛看星星,鼻子吸森林里的负氧粒子。还说温泉什么都有,中药、玫瑰、与鱼亲吻,项目不少。桑拿、平板床这些传统的项目保留了,还针对有洁癖的女士设了一个酒吧温泉。妹子,你听说过吧,就是坐在吧台泡温泉。你可以边写东西,边泡脚,也可几个人边喝啤酒边聊天,既健身又不误事,多爽的享受。我经常把你表哥拉去泡,他边泡边说,这是神仙过的日子。

还说让她不要担心,与表哥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还请了几个当地的作家,算是个小笔会。

这么一说,柳宛如心中的顾虑散了不少,但还有点不放心,又拨通了表哥的电话,征求他的意见。表哥说当然去了,咱又没犯法。再说,王老板是我铁哥儿们,你只管放心去,有啥事,直接找他,他是可以为朋友豁出命来的人。如今这样重情谊的人,少见。

我怎么觉得这人不可靠?

相信哥的眼力,这人错不了。

正当她下决心准备去时,才发现王老板的电话打不通了,停机。微信也没了。不过,那个所谓的笔会,人家还是正常进行,不少报纸上登了消息,“星星光度假村举办文学笔会”三号黑体字标题,在一家中央级报纸上极其醒目。

再接着,就是表哥出事了。

现在大表哥虽然穿着那件狱中特有的服装,可他神态没有落寞,没有失意,是平和的,甚至比平时还多了一种清俊气。原来的大肚子没了,使他平添了一股知识分子的儒雅。

大表哥说,这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对我不错,说咱有文化,懂礼貌,能安心服刑。我给狱友们讲故事,他们可爱听了。前不久,狱长让我在图书馆工作,刚好,我也有时间看书了。对了,在《收获》杂志上还看到你写的小说了,哥上大学时,写诗,给它投过好多次稿,都被退了。我妹子行,不过,文中有几个常识性的错误,哥提醒你,下次出文集时,注意更正。大表哥说到这里,手指在他面前的桌子点了一下,说:1.李世民大战浅水原到咱们县不是你说的来了一次,而是来了两次,第一次兵败受伤,第二次才转败为胜,为牺牲的将士招魂,所以才有了咱县的文物昭仁寺。2.牛弘是隋朝礼部尚书,而不是唐朝人。你别忘了,哥教了一辈子书,其他没干好,商人无利不商,大难临头,朋友远离你,亲戚蒙面不见,但书不会,只要你读,它就永远是你不离不弃的朋友。表哥的话逗得旁边一个年轻的警察笑出了声。可能他感觉到这时笑不对,刚一笑,马上捂住了嘴,扭过身去,检查起柳宛如她们带的东西来。

表嫂说,你看你哥,只要人跟他说话,他就这样,还以为自己在讲台上。不过,也是,让他好好跟你聊聊,来看他的人太少了,他帮过那么多人,可是现在,只有我和儿子经常来看看他。

大表哥笑着说,患难知人心。我在这,虽不光彩,可凡事总有两面性,你看,你嫂子对我多好。她还常说,你不当官了,不喝酒了,在这了,虽然不在我身边,可我心里踏实,不再想着女学生纠缠你,也不怕你再犯错误了。从古到今,总是福祸相依,天下事,莫不如此。

表哥看问题总是这么通透。说实话,我能走上文学之路,还是深受表哥的影响呢,我最先读到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第二次握手》就是在你的书箱里看的。你還给我讲过香山天文台,说将来毕业要到那工作。

对了,你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年,香山真的有天文台吗?我倒是在香山去看过红叶,路上山上全是人,红叶也没见过多少,更别说去找天文台了。记得《第二次握手》上这样写道:

香山名胜很多:阆风亭,森玉笏,琉璃塔,见心斋,玉华山庄,昭庙,等等。苏凤麒兴致勃勃,边走边说:“建筑物疏密适度,错落有致,与周围自然景物融为一体,堪称人间仙境。今后在这里建了台,我们就都成了活神仙。

我记不得了,但你读书笔记中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凡是有非凡的开头,必有非凡的结局。你一直……柳宛如还要说,才感到话题已偏离了轨道,再往下说很危险,便立马止了口,就像一列疾驰的火车突然刹车,让在场的人晃动不小,最明显的是表嫂,她低下了头,嘴里说了句什么,宛如没有听清。

倒是表哥宽厚地笑笑,说,妹子,哥有错,但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给哥带了一套《史记》,哥就明白你的意思了。就像河水总不是永远朝东流,凡事都不能按常规去猜想它。任何事,你要深挖,都能挖出你意想不到的细节,一句话,存在就是合理。柳宛如说当然。说着隔着玻璃伸出手,想跟表哥的手合在一起,可表哥没有伸手,不知是他没看懂,还是心思根本就不在此,他望了一眼大表嫂,说,下次来时,把孙子的照片带上,还有让儿子到养老院去看看他小叔,我是长子,愧对爹妈呀。

对了,我告诉你,孙子整天要看你那个望远镜,看着就咯咯地笑,我真怕他弄坏了。你是为它才坐到这里的。

表哥眼睛亮了,马上又暗淡了。

对了,哥,王老板……

柳宛如话还没说完,表哥就打断说,民子,还好吧?

柳宛如说哥你放心,民子很好。当然很好。千里报喜不报忧,况且对于一个坐牢的人,你怎么能给他报忧呢。

听说他谁都不认识了。大表嫂轻叹道。

柳宛如马上接口道,我觉得他是清醒的,他给我画了好多画,有鸟呀有人有玉米呀什么的,还抱着一个大倭瓜不放。

大表哥长叹了一声,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天上地下同理。我在这儿,思考通了许多问题。电视报道说咱们中国制造了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望远镜,我就想我要造一个既能看透宇宙又能看清世上每个人泪滴的望远镜,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民子三兄弟望远镜。我要给它设计无数根天线,去倾听地球上万物的声音。

好想法!哥,你不愧是咱省响当当的天文学家。

旁边的管教背对着他们,又扑嗤笑出了声。这次笑,根本不是针对他们的,柳宛如看得清清楚楚,管教是边看手机边笑的。

表哥突然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管教马上转过头说,怎么了?

表哥低下头,报告,我没坐稳。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双手并拢放在两边裤缝,低头立正站好。管教看了他一眼,说,好好说话,否则下次就不让你接受探视了。说完,又低头看手机了。表哥重新坐下,声音小多了,但口字清晰:宛如,我随便一扯你还真信了?一个连自己脚下的路都没看清的人,还研究什么宇宙、地球,还有什么资格和脸面在人面前胡吹冒料。我这一生好失败呀,一个弟弟不认识家人了,一个弟弟在外面受尽了包工头的折磨,还有儿子……对了,美娜,回家把那个该死的望远镜给我砸成碎片,烧成灰!我永世不想再看到它。

表哥恶狠狠地说着,双手一扶大腿,站了起来,快步走进了黑房子。接着,柳宛如听到了一个男人彻骨的恸哭声。那哭声,她在母亲去世时听到过。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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