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心扉
2019-12-24徐东
没想到马丽会给我打电话。我们分开已有二十年,虽然我常会想起她,甚至也还在爱着她,毕竟有那么多年没有联系了。一开始我没有听出是她,我说,请问你是哪位啊?她说,真听不出来了吗?你过去熟悉的一个人。我说,对不起,我这边有点吵,听不太清楚。她说,二十年前,在西安……我说,是你啊,马丽。她说,看来你还没有把我彻底忘了。我感叹地说,真没想到是你,你在什么地方啊?她说,我啊,在深圳。我说,在深圳什么地方?她说,在京基100的瑞吉酒店,你想见面聊一聊吗?我说,当然啦,我这就开车过去。
四十分钟后我开车到了京基100,在酒店第96层的大堂见着了马丽。虽然变化挺大的,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我说,真的是你吗?马丽微微一笑,看着我说,是我啊,是不是变化挺大的?我点点头说,是啊,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她说,你也是啊,留了长发,更加有艺术范儿了。如果你没认出我,我一时还真不敢认你。我说,我手机号早就变了,你怎么找到我的?她说,你那么有名的一个画家,找到你还不是小菜一碟?别站在这儿,到我房间聊吧。我跟着她一边走一边说,看来你发财了,住这么贵的酒店。她笑着,带着我进了电梯说,我追求金钱,你追求艺术,不发点小财,怎么好意思见你啊。我笑。她也笑。电梯向下,在第92层停下。走到她的房间,我说,住在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一个晚上得两千多块吧?她说,是啊。我说,要不要脱鞋?她说,你的脚还臭不臭?我笑着说,要不脱了让你闻闻?她看着我把鞋脱下来,捂着鼻子说,哎呀,真受不了你这臭脚,还是劳驾你去洗洗吧。我说,不好意思,那么多年了,我也只有脚还保持了本色。她说,嘁!这也叫本色,我真服了你。
我到卫生间洗了脚出来,走近窗口,望着外面说,瞧这落地大玻璃窗子,从这儿看风景当真不错。这是著名的平安大厦,还有,这是香港生态园吧?她走过来,也看着外面说,是啊,在这儿看风景确实不错,今天也是个好天气。我说,是啊,天高云淡,景色宜人。在这样的高度,还真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她点点头,扭头看我。我也看着她,笑着说,马丽,让我好好看看你。她说,看什么啊,我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一转眼二十年了。我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魔力,让我至今对你情有独钟。她笑着说,算了吧,花言巧语,骗骗小姑娘还可以。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来说,你承不承认爱是一种身体和灵魂的相互吸引?她说,不信,我相信爱是一种迷信。我说,太对了,你就是让我迷信的女神。看到你我就更加确定了,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爱上别人了。她摇着头笑。我说,我为你背一首古诗来表达我对你的感情吧。她说,好啊,你背。我说,汉乐府《上邪》,这首诗是我相当喜欢的——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多好,多痴情啊。她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说,你可真肉麻,你要真对我这样就好了。我现在怎么觉得你是个高明的骗子,老实说,你骗过多少女孩子?我说,你就当我是个骗子好了。说真的,我真想成为一个骗子。事实上呢,我看着你还在想你。虽说我们分开二十年了,可我觉得咱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她坐在我的对面说,李更同学,你这也太夸张了吧?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你变幽默了。我摆摆手说,没有,没有,一点都不夸张,我说的都是实话。见到你我真是太开心了,我很想和你敞开心扉,好好地聊一聊。她说,好啊,聊吧。
我说,我可以抽烟吗?她说,你随意。我点燃一支烟抽着说,凭着我二十年来对你的日思夜想,我本想一进门就把你扑在床上的,知道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吗?她说,为什么啊?我说,面对初恋情人,我怕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另外我也清楚,暧昧虽然也有一种美好,但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她笑着说,好吧,伪君子,选择一下,茶、咖啡、酒,想喝点什么?我说,茶吧。深圳现在酒驾查得特别严,抓住了直接吊销驾照,还有可能被关起来,丢了工作。她说,可我想喝点儿酒。我说,那,我就陪你喝点儿酒吧。她说,嘿,你可真没原则。她转身去拿酒,我看着她拿出来的酒说,是拉菲吗?看来你的生活品位真的上去了。老实说,是不是早有预谋,非要把我灌醉了不可?她笑着说,你非要这么说,我去整一箱子白酒吧。我摆摆手说,别别别,红酒好,何况还是那么贵的红酒,特别适合聊天。我来开吧。
马丽把酒拿给我说,二十年了,你会不会有点儿感慨?我说,当然啦,二十年没见了。她说,二十年前的我们都还年轻,转眼已是人到中年。过去有什么让你记忆犹新的吗?我用启子打开了酒,为她倒了一杯,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说,先干一杯吧,为了我们二十年后再相见。她举起杯,与我碰了一下说,干。我喝了口酒,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说,我一直忘了不的是那年大二的春天,我们去一个彩票发售现场。现在我忘记那个地方了,好像是个大型的服装批发市场。当时我们抱着必中大奖的坚定信念,把身上的钱全都买了彩票,可结果一张也没中。她说,是啊,那时我们穷疯了,做梦都想着中大奖。我点点头说,是啊,那时我们可真是穷。那时坐公交车只需要五毛钱,可回来时我们身上只剩下够一个人坐车的钱了。我让你坐车先走,结果你上车后头也没回就走了。她笑了笑说,你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吧?我摇摇头说,那倒没有。我记得当时你穿着双新买来的挺便宜的高跟鞋,好像是二十块钱一双的吧?她说,是啊,讲价讲到十八块买的,结果走路时磨脚。我说,对,我记得当时还背过你一段,路上有很多人看,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年轻真好啊,可以不管不顾。要是放到现在,我可能不敢那样做了。以前你老喜欢让我背你,你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沉。现在的你好像是比以前瘦了哦。她说,我坚持跑步健身,确实是比过去瘦了。我说,让我抱抱吧,看看你现在有多重。她笑了笑说,还是不要,我怕你抱上了就不想松手。我也笑着说,一见面我就该给你一个拥抱的,可惜时间过了那么久了,不大好意思那样做。她说,你还会不好意思?我说,万一你拒绝我多尴尬,不管怎么说我也成了教授,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啊。她笑着说,哈,你真是比過去幽默了。我说,喝酒,你能不能不老是望着我笑?笑得我心里发虚。她说,你虚什么啊,教授。我看着她,严肃认真地说,其实,我挺想认真地和你对视一分钟的,因为我敏锐地感觉到,在谈笑间,我们的眼神还是在相互躲闪,斗智斗勇,这并不利于我们下一步深入交流。她举起酒杯说,不要想一口吃个胖子,喝酒。
我抿了口酒,望着她说,不知为什么,我在心里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朋友。时空虽然围着我们变幻,可不变的是我对你的那份真情。她说,你也别老这样望着我好不好?我可不习惯你那色眯眯的眼神。我说,你确定是色眯眯的吗?我用的是纯粹含爱的眼神看着你的好不好?你这样想我,让我好受伤。她说,我受不了你那含情夹爱的眼神,不过,看在你受伤的分上,我承认误会你了好吧。我站起身来说,不行,你得让我抱一抱。她说,你怎么那么无赖?我说,我的脸皮是比过去厚了一些,请让我抱一下吧,主要是我很想抱一抱你,真的,二十年没见了,一见面真该抱一抱的。她也站起身来说,来吧,就抱一下啊,像朋友那样。我走过去抱着她说,我不得不说,抱着你的感觉真的很好。那种好就像是与我阔别已久的爱重逢了。她说,抱着我的时候你能不能闭嘴?我说,我是该闭嘴,可不说话我会尴尬。她说,会吗?我说,也许吧,我是这样感觉的。我觉得咱们真该跳一支舞。我记得有一次咱中文系里举行假面舞会,放了一支《兔子舞》。你扭啊跳的,活泼可爱得像只小兔子。她说,是啊,那时的你像个机器人,手啊脚的,不听使唤一样,搞笑死了。我说,我是小地方来的,那时还不会跳,只能瞎跳。她说,我记得你唱《光辉岁月》不错啊,我喜欢那首歌。我说,当时我学了半个月呢,还不是为了你?她说,看来你也是个心机男啊。我说,算不上吧,为了喜欢的女生,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何况是学首歌。她说,李更同学,真不习惯抱着你聊天,现在可以松手了吗?我说,我还不想松手。她说,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耍赖皮。我说,你知道吗,在来见你的路上,我一直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想着要不要和你再好上一回。她说,你这么想就是不想。我说,你想吗?她说,我不想。我说,你说不想就是想。她说,不想就是不想,现在可以松开了吧。我说,不行,我还想再多抱一会儿。她说,我们还是喝酒吧。
我松开了马丽,坐在沙发上,端起酒杯说,喝酒,酒真是个好东西,很难想象我们见面后没有酒,又会怎么样。来,干杯,为了二十年后第一次亲密接触。她说,干。酒后吐真言,我希望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说,说真的,抱着你感觉真的好。你还是你,我熟悉的你。你身上的香水味还是没有盖住那种甜玉米的气息。她笑着说,你什么品位啊,就喜欢玉米的味道?我说,亲爱的,我一直迷恋你身体的味道。她说,我已经不是你亲爱的了啊。我说,你不觉得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叫你宝贝,已经是给你留足了面子了吗?她说,哎呀,你这人脸皮真厚啊。我说,一般般厚吧。面对着你的我,刚刚拥抱过你的我,仍然在爱着你的我,和平时的那个我不一样,也可以说,你的出现升华了我。不过,来到这儿我才知道,没钱人过的是生活,有钱人过的是艺术生活。你能住在这么高档的酒店,说明你混得比我好啊。她说,我还可以,不再像以前那样穷了。你成大学教授了,混得也不差啊。我说,别的都不差,就差钱。我想换套大房子,可以在家里画画的那种,看现在这房价,真的是太困难了。说起钱,那次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真心想过要努力去赚钱,赚好多好多钱给我们花的,可现在也没有实现那个想法。她说,那一次我上了公交车后就哭了。不敢让人看见,埋着头,泪水忍不住直往下流。当时心里特别难过,因为我把你放下自己走了。我一饮而尽说,是啊,当时我们正处在热恋中,我真应该把你背回家的。她说,十多公里的路呢,你就吹吧。我说,咬牙也得撑着啊。她叹了口气说,现在想起来,那个现实就好像是一次我们分手的预演。我点点头说,是啊,路上我一直在想,人穷的时候真不该去谈恋爱。回到在庙坡头的租房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那天晚上我都不想跟你说话,因为我在恨自己。都是因为穷,我把我们美好的同居生活搞得那样一塌糊涂。她说,我也恨自己,心想怎么选择了你这么穷的一个人。我说,是啊,当时我们的情况是,第二天的生活费也没着落。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能理解你当初离开我?她看着我说,你能理解吗?我说,我真的能理解。她举起酒杯说,为理解干杯。我举起杯说,干,理解万岁。她说,你不一定真的能理解。你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虽然有时你表现得一副很现实的样子。我说,我一农村出来的孩子,家里穷得丁当响,怎么不了解现实?问题在于我一直不愿意承认现实。搞艺术的总要坚持一点理想主义,才有可能把艺术进行下去。她说,这就对了。我也有个画家梦,不过现在早已放弃了。我说,是啊,很多人因为现实的沉重,放弃了初心。她说,我是这样,你没有。前两年在法国卢浮宫看画展时,我突然觉得成为画家是特别有意义的,胜过了拥有亿万资产和物质享受。我当时还想到画画的你,有一天也能把自己的画挂在那样的地方。我说,难得你这么想,敬你。她说,你少喝点吧,我真该谢谢你能来看我。我说,瞧,你还跟我客气上了。我们相爱一场,你在我心里就像是我的一位亲人。她说,你能这么说我好开心。
我又抽出一根烟来,问,你要不要来一支?她下意识地摇摇头,又抽出手来说,好吧,陪你抽一支。我帮她点燃烟说,我记得以前我们吵架的时候,你会抢我的烟抽,又不会抽,吸一口咳半天,为的就是让我心疼你。她说,那时候我有点任性。我说,有那么一点,不过还好。年轻时候真好啊,现在我在看到那些漂亮的女孩从我身边走过去,有时会忍不住感叹,自己确实是不年轻了。她说,是啊,我们都不年轻了。我说,也不算太老吧,你在我心里,一直年轻。说真的,遇到你我从来都不曾后悔过,可是你却不一定,是不是这样?她笑着说,我可后悔死了,有后悔药吃吗?我也笑着说,有啊,我们再好回去。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我说,当然。我们从学校出发,慢慢地走着,一直走到大雁塔。那时大雁塔附近好像还是一片麦田,我们坐在麦田里看别人放风筝,后来我们自己买了一只,都不怎么会放,可还是很开心。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个美妙的画面。她说,是啊,那时的我们,真好。我记得在回来的路上,你还给我买了一只棕熊。挺贵的,六十五块钱,相当于后来我们一个月的房租。我说,你还能记得价钱?她说,记得啊,当时对于我们来说,那可是一笔巨款。我说,我也不舍得,当时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钱,但看着你喜欢的眼神,我就想给你买。真是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啊,当时我还不相信经济哲学那一套,结果直接导致初恋失败。她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也不全是因为我们穷吧?其实那句话可以改为,物质基础服务于上层建筑。我说,同意,但主要还是因为我们穷。她说,你和我爸一样,只要我想要什么,我爸总是会给我买。即使那时家里欠了一堆債,他也总是想方设法弄到钱,满足我的需求。我说,是啊,现在我也是有女儿的人了,特别能体会爸爸对女儿的那种感情。她说,相信你也会是个好爸爸。我说,有时我想,为了女儿,再漂亮的,再让我心动的女人,我也得忍了。她说,喜欢你这么说,来,敬你。我说,那我们可就真的没有戏了。她说,聊一聊不也挺好的吗?我说,是啊,聊一聊也挺好的。
她放下酒杯,看着我说,你的爸爸妈妈都还好吗?我说,都还算好吧,小毛病不断,大问题没有。她说,嗯。我说,我还记得你们家在县城里有几间房,还有个院子,院子里种了一些青菜,菜园子里,还种着一些花。她说,我妈喜欢种菜,我爸喜欢种花。我说,你爸爸是个好男人,像我一样温和又不失个性,善良又有男人味儿。她笑了一下说,你是在夸我爸,还是为了自夸?我说,主要是为了夸你爸。你妈也是个好人,你妈当时恨不得把好吃的全都给我,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菜。他们都是好人,可惜我最终没有成为他们的女婿。她说,是啊,虽然那时你穷得连礼物都没能给他们,他们还是很喜欢你。我说,现在想想太不应该了,那时特别不懂事,没脑子。她说,我妈说你这孩子阳光、善良,一看就是个好孩子,他们都喜欢你。可惜我没有去过你家,你爸妈也从来没有见过我。我说,我家离得远,再说我家在挺落后的乡下,房子又旧又破,我爸妈平时都没一身好看的衣服穿,我还真不敢带你回去,怕你嫌弃。你爸妈现在都还好吧?她说,我爸妈也还好,只是都上了岁数,头发花白了。我说,我爸妈也一样,尤其是我爸,特别瘦,一脸的褶子,看得我心疼。她说,我记得你还给我讲过你和你妹在大年夜去接你爸的事。我说,讲过吗?她说,看来你忘记了,罚你喝一杯。我喝了一口说,是啊,很多说过的话,确实是忘记了。我记得那年大三,过年时我爸为了给我和那时也上了大学的我妹凑学费,上午卖完青菜之后,又去几十里外的县里批发甘蔗,为的是过年后再赚点钱。结果回来的路上,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我和我妹回家以后,还没能和我爸好好聚一下,他一直忙着赶集赚钱。那时候赶一个集,也只能赚个十块二十块的。我们盼着我爸回家,可雪越下越大,我和我妹怕爸回不来,就决定去接。那时天都黑下来了,刮着飕飕的冷风,雪花乱舞,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爸推着载着三捆甘蔗的自行车,有两百多斤。人靠在自行车上,一步一挪地往家赶,那么冷的天,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了。当时我爸穿的是布鞋,脚上出了汗,又要用力,结果鞋子开了线,他光着一只脚,走了挺长的路,把脚都冻僵了,也不说放下那些甘蔗。还好,我和妹妹接到了我爸。看到我爸时,我们都奔跑过去大声喊,爸。我爸很吃惊地看着我们说,你们怎么来了啊,下那么大的雪。我说,我们来接你啊。我和我妹走到后面,卖力地帮着推车,在老厚的雪地上,我们好像是飞起一样。
她默默喝了口酒说,你爸当年可真不容易啊。我说,是啊,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爸的不容易,后来觉得浪费每一分钱都是在犯罪。她说,可你为我花了不少你爸的血汗钱。我说,又能花多少呢,当时想花也没有多少钱可以花啊。她说,人有钱的时候,可能并不觉得钱算个什么事儿。没有钱的时候,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说,确实,当年我爸和我妈为了我们的学费真是遭了很多难,吃了很多苦。我妈说,我爸到县城卖过血。我也一直不好意思问我爸是不是有这回事。她说,当年我听你那么说的时候哭了。我说,我不该什么话都对你说。你也有一个好爸爸,但当年赚钱的机会太少了。我现在就像我爸当年那样,也在承担着属于我的责任和义务。确实,比起过去,我们现在的日子还是好过多了。虽然我爸是个挺平凡的人,他却一直是我的榜样。在我心目中,他是最伟大的。她点点头说,是啊,我爸也一样,平凡的,默默付出的人最伟大。我说,你弟现在怎么样?她说,我记得当初他好像也挺喜欢你的。我笑笑说,看来当年我是万人迷啊。她说,当年的你腼腆、老实,不像现在,油嘴滑舌。我说,说实话,见到你还是有一点点紧张的,说的话啊,表现啊,就显得有些夸张。她说,你和我弟有点像,眼神都像小绵羊。我说,对你弟,我也是说不出来的喜欢,就像喜欢你一样。人和人相互喜欢,好像是上天安排的。她说,不过我弟也在变。他结婚没几年就离了,鬼迷心窍地喜欢上了另一个女人,对方还有孩子。我弟也有个孩子,我爸妈帮忙带着,他对别人的孩子,比自己的还要上心。我说,你弟天性善良,和你一样。他现在哪里?她说,我和我爸妈几年前都搬到北京了,我公司在北京。我弟还在我们县城里,他为了那个女人不想出来。我说,为你弟干杯,我欣赏他。她举起杯说,你欣赏他,说明你和他一样傻。
我说,离开西安以后,我也在北京漂過。马丽说,我还真不知道你在北京待过。我说,我们分手后不久,我就去了北京,好像是要逃离西安,这个让我感到伤心的城市。在北京,我住过地下室,也住过四合院,还真没有条件住单元楼,房租太贵。我漂了几年,一心想要在绘画上一鸣惊人,可最终也没做出什么成绩。前年我回过一次北京,变化非常大,我以前住过的定福庄啊,三间房啊,现在全没了。她说,我是后来才去的北京,我亲眼看着它们变没有了,又看着建起了高楼。我现在就住朝阳区,离那儿一块儿不远。你什么时候离开北京的?我说,2003年春天,非典,人人自危,学校停课,公司关门,我当时的单位要求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就想去南方看看大海,就到了深圳。那时深圳还没有这么繁华,这些年变化真日新月异。她说,喜欢深圳吗?我想了想说,相比而言,虽说在这儿生活了很多年,有了挺深的感情,可我还是更喜欢西安和北京。深圳还是太年轻了,还没有形成比较浓厚的文化氛围,而现代化的商业化的气息又显得特别重,因此我平时都不愿意出门。我看到那么多的高楼大厦,就觉得自己混得挺失败的。不过现在也算适应了吧,只是总觉得人被什么裹挟着,忙忙碌碌的,被动地在活着,都没有来得及认真想一想究竟是为了什么活着。她说,现在你想清楚了吗?我说,想清楚了有用吗?我想卖掉在深圳的房子,去一个小县城或者二、三线城市,买一套大房子,把我爸妈接过来一起住,那样没有太大的经济压力,平时看看书,画画画,一家人在一起,可以过相对安逸的生活,可我老婆不同意啊。她说,你的房子现在能值多少钱。我说,我的房子是十年前买的,82平方米,当时总价不到100万,现在大约能卖500万。我这么多年的工资加起来都不如房子赚的多,你说这正常吗?她说,你不感到高兴吗?我说,不高兴,我想换套大点的房子在家里弄个画室,但换不起了啊。她说,现在的房子确实太贵了,你还过得去吧。我说,也还好,但感觉压力山大。我爸妈上了年纪,没有退休金,每个月得给他们生活费。她的爸妈过年过节过生日也得表示表示。养车、供房、孩子上学、画室租金、生活开支,杂七杂八的,什么都贵,每个月得两万多——这几年我老婆得照看孩子,只有我一个人工作,工资是固定的,画又卖不出去,等于是我每天都要生活在有形和无形的压力之中。她举起酒杯说,敬你,你还是那么真实。我说,这叫有一说一,我也不用担心你瞧不起我。她一笑,说,在你这个艺术家的眼里,除了艺术与爱,什么都是浮云。我感慨地说,是啊,什么都是浮云。不过,在有着两千多万人口的,发达而年轻的城市里,我已是人到中年,精力和体力大不如以前,现在也开始怀疑我是否还有理由相信自己。她说,我看过你的一些画作,确实不错,你有理由相信自己。我笑着说,我不得不说你有眼光,敬你。她默默喝了一口说,你知道吗,我家里有你的一幅画。我吃惊地说,你什么时候买的?她说,不是我买的。我说,别人送的?她说,也不是。我说,那从什么地方来的啊?她说,暂时不告诉你。我说,这么神秘,好吧。
她说,你还记得当初是怎么追我的吗?我想了想说,我还记得当时决定追你时,还特意买了身西装。现在看过去的照片,觉得那身灰蓝色带格子的西装好土。我还专门去理发店理了发打了摩丝。不过,自从把你追到手之后,到现在为止再也没有打过了。她说,我当时挺喜欢另外一个班的男生,可惜他名草有主了。最初我没有太注意你,也许是你穿得太没品位,头发也乱糟糟的。后来你给我写了情书,挺长的,风花雪月,还夹杂着英文。我笑着说,我没有勇气当面交给你,让刘石帮的忙,还请他吃了顿油泼面。她说,你和刘石还有联系吗?我说,联系得不多了,他也是忙。她点点头说,我记得你在那封信里还画了一幅画,现在还记得画的是什么吗?我说,我画了你,其实当时也不太像。她说,像不像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动了。我说,去年刘石来过深圳出差,我们喝酒时他还说过一件事,好像是我们同居后不久闹了点矛盾,你回到学校宿舍去住,我还装着受伤,让刘石通知你来看我,你还记得吗?她说,你不说我还真的忘记了这回事。为了装得像,你还真的用纱布把手给包起来,上面涂了红颜料。我说,是啊,你看到我那样,眼睛都红了。她说,我会为那件事哭吗,不至于吧?我说,当然至于,那时你多单纯多可爱啊。她说,我忘记我们为什么闹矛盾了。我说,那时我们好像经常闹矛盾,挺小一件事争起来,谁也不让谁。她点点头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牵手吗?我说,记得啊,好像是一个晚上。那次我们压马路,回学校时天黑了,有段路没有灯,我很想牵着你的手又不好意思。她说,后来你还是说了,你对我说,我可以牵你的手吗?我说,那时候我们都好单纯。我记得你笑了,羞红着脸,把手伸给了我。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羞红着脸来着?我说,尽管我看不清,但我知道。我牵着你的手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那种感觉,真的是太美好了,好像身体被通上了电,一股幸福的暖流,漫向了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欢唱。她叹了口气说,是啊,爱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幸福,只是那种幸福很难持续。我说,老实说,我挺想吻你一下的,刚才抱着的时候没好意思。她说,抱都让你抱了,不要得寸进尺啊。我说,你也可以理解为是我的一种想象。在我的想象中,我想要吻你,吻得久一点,蜻蜓点水式的吻更像是礼节性的,不能够深入彼此的灵魂。她笑着说,你的想象力真丰富。我笑着说,我有想的权利,是吧?她说,确实如此。我说,我也就是想一想,你可以不想。过去真的挺美,我记得那时我们牵着手,偷偷扭头看一眼对方,又怕对方发现,那种感觉,真的是属于年轻人的,我们回不去了。来吧,请为我们美好的过去干杯。
她轻轻喝了一口,看着我说,说说她吧,你们怎么认识的?我放下杯说,说来话长,简短地说,我和她是来到深圳后认识的。那时我也老大不小的了,爸妈催着我结婚,单位热心的同事也介绍,我也只好去相亲。当时她陪着她的一位朋友和我见了面,她朋友没看上我,她倒是瞧上了我。我觉得她也挺不错的,就试着谈了,没想到成了。你别说,你们长得还真有点儿像。她说,让我看看她的照片可以吗?我说,只是有一点像而已,还是算了吧。她说,不行,我要看。我说,手机上基本上都是她和孩子的合影,好像没有单独的,你看吧。她拿着我的手机,翻看了一会儿说,你和她不像,不过你女儿像你,真漂亮。我说,她现在到了叛逆期,什么都跟我对着来,简直气得我想揍她。她笑着说,你舍得吗?我说,还真舍不得下手。她说,相信你是个好爸爸。我说,还真算不上是,陪她的时间不是太多,我除了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她说,我挺想去你画室看看。我说,还是别看了。脏、乱、差,和你这儿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深圳?她说,你盼着我走了?我说,不是,我恨不得你留在这儿。你现在都做些什么?她说,我做投资,有个公司,做得还可以。我笑着说,有没有实力把我包养起来?她也笑着说,你想?我说,别人我不敢说,但你的话,我想。她说,好,开个价吧。我说,也不用太多,每年一千万吧。她说,就这么说定了。我说,瞧你,来真的似的。她说,你不希望是真的?我说,希望,为我们初步达成意向干杯。
她说,现在你挺能喝啊,以前可不这样。我说,以前喝一点就醉。我记得有次去酒吧,你扶我回来的,还吐了你一身。那次好像是你高中时喜欢你的人请你的,你却把我带去了,他还一脸的不高兴。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她说,早不联系了。我说,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啊,说说?她與我碰了一下杯,喝了一口说,其实,当初我并没有为了谁和你分手,而是我觉得不能再继续那样下去了,我想去赚钱。当年债主上门,我父亲生病,母亲担惊受怕,家里陷入了困境……我打断她的话说,可你当初说你喜欢上了别人,一个有钱人。她说,第二年我确实是选择了个家境不错的人结了婚,他人挺普通的,却也给过我很大帮助。他顾家,对我也好。我们有个女儿,我整天忙生意,孩子是他带大的。直到去年孩子上了大学,我们也离了。一起去民政局领离婚证那天,我突然觉得轻松了,仿佛做了一场梦,醒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关注你,却也没有想过要再联系你,因为我们毕竟分开好多年了,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过去的已经成为过去。我说,其实,我也离了。她说,真的假的?我笑了一下说,我们是假离婚。她说,为什么要假离婚?我说,因为怀了二胎,不假离婚就保不住工作,没有工作生活就没法儿继续下去。没想到离婚不久,国家就放开了二孩政策。她说,你是想要个儿子吧?我说,还真不是,我更喜欢女儿,二胎实在是个意外,但孩子既然来了,我也想给老大有个伴儿。不过现在后悔了,只有一个时还好,现在两个,压力一下子大了许多。
她说,嗯。这些年回过西安吗?我说,三年前我回去过,我们住过的庙坡头,熟悉的瓦胡同,现在都没有了。这些年发展得太快了,不管是小县城还是大城市,仿佛到处都在盖楼。她说,三年前我也回去过,那儿成了曲江新区,看不到原来的田野和村庄了,有些路也没有了,有的是一片高楼,把我都给看蒙了。我说,是吗,太巧了吧——当时我远远还看到过一个背影长得特别像你的,跑过去一看不是你,心里好失落。她说,你后来没想过给我打个电话?我说,分手后你就换了号啊。她说,你知道我家里的电话啊。我说,是啊,直到五年前我还能记得你家里的座机号,现在真的是忘记了——不过我又怎么敢把电话打到你家里呢?我该对你爸妈怎么说呢?她点点头说,也是,现在就是你记得也没有那个号码了。我说,我也换过不少手机号,有些原来的朋友啊,同事啊,也不联系了,联系又能说什么呢?她说,是啊,我打你电话时,还担心我们没话说。我说,我们不一样,在我心里,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她看着我,点点头,想了想说,那次回去西安,我挺想再吃一次那时一块五毛钱一碗的米线。你还记得吧,那时我们总爱去庙坡头那家米线店吃,汤特别好喝。我说,是啊,那时我看着你吃,你看着我吃,相对着傻呵呵地笑,真的挺怀念以前的。她说,可惜那家店早没有了,后来我找了一家,再也吃不出以前的那种味道了。我说,是啊,年轻真好,现在还真不会有那样的情况发生了。我也吃了米线,还可以,也没有原来的味道了。也许两个人相爱的时候,吃什么都好吃。你吃过肉夹馍了吗?她说,吃了,也还好。我记得那时我们两个人买一个肉夹馍,肥肉都有的那种腊汁肉夹馍,我们分着吃,你总会把肉多的那份给我——那时我们太穷了。我说,是啊,我当时特别喜欢看着你吃东西,恨不得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把你吃得白白胖胖的,可惜那时钱太少了。她说,当时我们那样的家庭,能供我们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说,是啊,让我们为西安那些好吃的东西干杯。
她举起杯说,干。我记得你以前做饭的手艺还成,现在在家里还做饭吗?我喝了一口说,那时我拿手的是西红柿炒蛋,黄瓜炒蛋,辣椒炒蛋,总之什么都可以用鸡蛋来炒。她也喝了一口,笑着说,我记得你还用鸡蛋炒过土豆丝。我说,那道菜我只给你做过——现在我老婆做菜比我好吃多了,几乎不用我动手。她说,看得出来,她不错,挺贤惠的吧?我说,我不该在前女友面前说自己现任老婆坏话,那太不地道了,总之,我们在一起,过日子还不错。她说,如果有让你更动心的,年轻漂亮,又有情调,又主动的女孩喜欢你,你会不会考虑?我说,可能不会了,嫌麻烦。她说,如果你爱上了,爱得不能自拔呢?我摇摇头说,不会,只有你才会让我不能自拔。她笑着说,行了吧你,鬼才信。我说,信不信由你。你还记得我们分手那次吧。那天下着小雨,你坐上出租车要走,我追过去拉着车窗追,结果我的那双不合脚的皮鞋掉了一只。我光着一只脚又追了一段,大声喊着你的名字,马丽,马丽,可你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心碎了一地。她说,是啊,那天我也很难过眼都哭肿了。我说,后来我打你手机打不通,疯子一样四处找你,你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说真的现在你真该好好地补偿一下我。她说,怎么补偿?我说,主动亲我一下吧。她说,亲哪儿?我说,脸吧。她说,其实,我喜欢你的嘴唇,很有型。我说,Come on,我的嘴唇在等着你呢。她笑着说,No,我怕会沉迷其中。我说,不用怕,点到为止就好。她说,我以前很喜欢和你接吻,现在想起来,我可能不是你亲吻过的第一个,你应该是个高手。我说,实话说你是第一个,不过,我都快忘记了和你接吻的感觉了。她说,你吻过太多太多人,把我给忘记了吧?我笑着说,严格来说,真的不多,你知道我不像一些男人,不管不顾地强取豪奪。我属于那种没出息的,有贼心没贼胆的。我看上去道貌岸然,实际上口是心非,女孩也不见得喜欢我这样的伪君子。她也笑着说,算你有自知之明。老实说,你当情人不合格,当老公还凑和。我说,这话说得客观公正,我想给你一个小小的奖励。她说,什么奖励?我说,给你一个吻。她笑着说,真坏,不要。我说,我想再体验一下亲你的感觉,请给我个机会吧。她说,你这是明目张胆地索要奖励啊,不给。我说,你知道吗,岁月是一把杀猪刀,它杀的不是猪,而是我心里曾经有过的,那头真实可爱的小怪兽。经历过充满激情和梦想的,嗷嗷叫的青春,人到中年的我成熟了,却像被关进了笼子里的一条狗。很多时候,只能汪汪地朝着外面徒劳地叫着,冷眼看着年轻人谈情说爱,风花雪月,充满了梦想和干劲,我却心酸地考虑着生存发展,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甚至不好意思说自己苦、累。她说,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啊。我说,这得感谢你给我带来了一次回味青春与爱情的机会,也让我鼓起了勇气向我们美好的过去致敬。
她说,干杯?我说,干,我们玩一次真心话大冒险吧。也许游戏会带着我们回到从前那种状态。她说,好。于是我们开始玩剪刀、石头、布的游戏。第一次马丽输了。我说,你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她说,嗯,真心话吧。我说,好,我问了啊,可能有点直接——你想不想和我做?她说,做什么?我说,你装糊涂。她说,不想。我说,真不想?她说,再来吧,我已经回答你了。我说,好吧,继续来。第二次,马丽又输了。我说,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她说,怎么又是我啊,这次,我选大冒险吧。我笑着说,好吧,我要求你主动亲我一下,不少于十分钟。她从我身边走开说,不要。我说,你没得选啊。她说,我可不可以回答你上一个问题?我想了想说,嗯,也可以。她说,其实,其实,我有点想的。我说,想什么?她说,哼,你装糊涂。我说,好吧,好吧,我们继续。她说,这次不管输赢都要我来问问题好不好?我说,不好。她说,好,就好,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来,开始。我说,剪刀、石头、布。一起喊,一起出。结果我输了。她问,你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想了想说,真心话吧。她说,你老实说,总共睡过多少个女人?我说,要不我还是选择大冒险吧。她说,不行不行,你必须老实交代。我说,加上你,两个吧,但我更愿意和你一直睡下去。她说,不信,就知道你会说谎,我再给你个大冒险的机会吧。我说,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她说,我对你的要求是,给你老婆打电话,摁免提,我想听。我说,真的啊?你别后悔啊,我可真打了。她说,打,马上打。
我打了老婆的电话。我说,喂,老婆。老婆说,嗯,晚上回来吃饭吗?我说,不回了。晚上也不回了。老婆说,好,下个月房贷还没存进去呢,你抽空去银行存一下好吗?我说,知道了,没事先挂了啊。老婆说,车开走了吗?冰箱里快空了,我想去超市买些菜回来。我说,你打车去吧,先挂了啊。挂了电话,马丽看着我说,声音挺温柔的啊,你说不回家,也不问你为什么?我说,我晚上经常会睡画室,她也习惯了。她说,有没有往画室带过别的女人?我说,我说没有带过你肯定不信。她说,确实不信。我说,我说我带过,这等于是我在说谎。她说,算你有智商,我说不过你,还是继续吧。我说,算了,我给你唱一首我拿手的歌吧。她说,好吧,我想听。我说,唱《光辉岁月》?她说,好。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问谁又能做到……
唱罢,我看着马丽说,我唱得还可以吧?她说,不错,要是有把吉他就更好了。我记得你以前还会弹几首曲子。我说,经典好歌,很久都没有唱过了。以前拿刘石的吉他,练过几首,现在都全忘记。她说,好歌能把人带回从前的时光。我说,我曾经想过假如当年我们家境都挺好的,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与压力,是不是在西安或在别的地方便有了我们的一个家呢?她说,人生不能假设,也无法重来啊。我说,我更愿意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她说,你晚上真不回吗?我说,不回了,陪你聊天。她说,这不好吧?我说,说来也奇怪,我忘了当初怎么和你在一起,后来我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时的感觉吗?她笑着说,你就坏吧。我认真地说,不,我是真忘记了,我真想和你再一起温习一下功课——那时我们在一起叫“做工课”。她说,你是个正人君子,我不能让你犯错误。我说,在这么高档的宾馆,不好好利用一下真是浪费了啊——你还别说,我和老婆路过这儿的时候,还真想过到这儿来开房。她说,要不要我帮你们开一间?我说,我先谢谢了。我和她其实也没有什么激情了,一个月都没有一次。她有点性冷淡,我又一心扑在绘画上。她笑着说,你可真搞笑,把什么事都能说得高大上,罚你在地上做二十个俯卧撑。我笑着说,我记起了,我们曾经那样做过——来来来,现在你躺在床上……她说,我先看看你还能不能做到三十个,如果能,我再考虑。我说,接受考验,就这么办。我趴到地上,开始做俯卧撑。她帮我数数。做了三十个,我停了下来说,哎哟,真不行了。以前我可以一口气做一百二十个,现在真是老了。她说,也不错了,休息一下吧。我说,瞧我这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哎,你帮我揉揉。她笑着说,你就装吧。我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一起跑步吗?她说,当然。我说,我们坚持过一段时间,每天跑到一座小山上,去看日出,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对着太阳喊。我说,马丽,我爱你!你说,李更,我也爱你!她说,那时我们好傻哦。我说,那时我们生怕天底下有人不知道我们相爱了。她说,现在有个人在你面前说我爱你,会不会觉得肉麻?我说,不会吧,你会吗?她说,如果你现在对我那么说,可能会。我说,要不要我试试?她说,不试。那个时候我们好像还是比较积极向上的,并不是每天都卿卿我我,学习成绩都还行,我还得过奖学金,要不是你拖后腿,我肯定每次都得。我说,我和你没办法在一起好好学习,总是忍不住逗你,有时还把你逗哭了。她说,你看上去老实,可一肚子坏水,别不承认。我说,好吧,我承认。她说,罚你一杯。我说,一口。
她陪着我喝了一口,看着我说,当初,我真没想到,你会带着我去租房子。我说,是啊,我们穿过一片树林去个什么地方玩,好像那边刚盖了一些别墅楼。我们幻想着将来有一栋自己的别墅,聊着聊着,就搂抱在一起,不停接吻,上气不接下气,都动了情,想要对方。总不能在那儿啊,万一别人看见多不好,于是我立马决定去租个房子。她说,那时我真傻,竟然跟着你去了。我说,是啊,在庙坡头,很顺利地找到一间带家具出租的房子,买了被褥,当天晚上就住进去了。我们都是第一次……第二天你怕怀孕,一早就让我去诊所买药,我都不好意思给人家开口要避孕药。我说,其实,想起来挺美好的。她说,第二天晚上,我不敢再和你在一起了,太猛了,我怕。我说,我把我最美好的青春和爱情都献给了你。她说,哼,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说,现在想一想两个年轻的身体,贪婪地纠缠在一起,像两只小动物在任性胡为,还真没什么意思,它固然有真实美好的一面,但还是显得有些盲目,缺少方向感。她说,你想说什么?我说,我们不应该在婚前发生那种事。她说,说得好听。我说,结婚是两性关系的庄重仪式,那种仪式感很重要,能确立两个人在社会现实中的关系,能带给人方向感,让人变得对对方有责任,有义务。现在想来,我们那种关系注定长久不了,即使你当时家庭不出现那些问题,我们也会出问题。她点点头说,是啊,我们同居了三年,可我最后却觉得没办法嫁给你。我看不到未来,不愿意那样消耗下去了。我说,在还相爱的时候分手,也许是明智的选择,要不然,我现在怎么还可能对你念念不忘。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不,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你了。
她说,你老实说,你恨过我吗?我举起杯说,碰一下,我得想一想。她与我碰了一下说,你慢慢想。我喝了一口,过了一会儿说,我认真想过了,没有,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应该这么说,我永远永远都爱你,是说真的。我之所以说要想一想,是不确定自己说的是不是真的,但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永远永远都爱你——但这种爱超越了过去的那种腻在一起的感觉,是那种只要你过得还好,我就可以安心,你过得不好,我就难过的感觉。她看着我说,谢谢你能这么说。我说,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吃一碗泡面吗?她一笑,说,我这儿有泡面,情景再现一下?我说,好,我来泡。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把头顶在一起,用嘴嘬面吃,面汤弄得我们一脸都是。我们望着对方笑,笑着笑着又闹了起来,你嫌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非要我给你洗衣服。我不洗,你就生气,不理我。她说,是啊,那时我们就好像没头没脑地在过日子。我说,像一对小夫妻。我不记得我们在一起做的时候有没有看着对方的眼睛,真的,我不记得了。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你还记得吗?她说,那时候我们都很害羞,即使在一起那么久了还是习惯拉黑了灯。我说,那时我们租住的地方也不方便洗澡,只能烧点热水,兑点冷水洗一洗。她说,是啊,你不爱洗澡,脚臭,弄得被子也有一股臭味。我说,是啊,是啊,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對了,我记得有一次月圆之夜,我们去楼上看月亮,我抱着你,忍不住和你在楼上做过一回。其实,我很想看着你的眼睛和你做一次。她说,你又来了。我说,我是认真的,我幻想着和你做着做着泪流满面。她说,希望方便面能让你泪流满面。我说,就一碗吗?她说,我不饿。我说,那不行,我们得一起吃。她说,只有一个叉子。我说,我叉给你吃。她说,不习惯你喂我。我说,以前我不是也喂过你吃东西吗?有次你感冒了,四肢无力,我下了面给你吃,你不想吃,我就喂过你——对,不知怎么你就哭了。泪珠子噗噗地掉下来,把我吓坏了。她说,我忘记了,真的。我说,是啊,那是件很小的事,我突然记起来了。当时我想,你为什么会哭呢?她说,那时我很爱哭,动不动就哭,有时候完全没有什么理由。我说,我很怕你哭,你一哭我就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你不满意了,失望了。
她说,面是不是泡好了?我打开盖子,闻了闻说,真香啊,你先来,还是我来喂你?她看着我说,允许你再喂我一口。我捞起面,喂她吃了一口说,好吃吗?她点点头说,嗯,还好,你也吃。我说,要不我给我老婆说说,看她同不同意和我真离,咱们在一起过算了。我们天天在一起吃泡面。她笑着说,别傻了,我可不想天天和你吃泡面。我说,当然,我可能也就是想表达一下。来,再吃一口。她说,不吃了,剩下的都归你了。我说,你来深圳,该带你到处去走走,请你吃顿好吃的。她说,这样也挺好的啊。我看着她说,有时我想,我为什么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呢,也许是因为我们过去有太多难忘的经历。她说,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了。我说,是啊。说白了我确实也不太想为谁放弃现在的生活,尽管现在的生活让我并不满意。她说,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妻子愿意为你持家,女儿那么漂亮?我说,我不该有什么不满意。我渴望想爱就爱,想走就走,但没有那样的自由,也缺少那样的勇气。她说,得到的总要付出,合情合理。我说,说得也是啊,本来,我以为我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的。她说,你想过吗,即使重新走到一起,又能怎样?我说,是啊,又能怎么样?我也在心里问过自己了,但确实又有些想,老实说你想吗?她说,不知道。我说,你说不知道,就是表示你也想。她说,喝酒。我说,喝,真想和你一醉方休。
她说,你还打算和她复婚吗?我说,早该复回去了,可是自私一点想,又有点不想复回去。说不上为什么,也许会复回去的,毕竟有了两个孩子。我和她虽说没有了什么激情或者说是爱情,可还是有着很深的感情——你将来还打算结婚吗?她说,现在还没有想这件事,一个人过也挺好的。我说,总是一个人也不成,你心里得有一个人,一个你看得见摸得着,可以关心爱护你的人,那样活得才有希望,有动力。她说,我有啊,家人,还有朋友。我说,我不是说他们,我是说你爱的人。她说,你有吗?我说,有啊,你。她说,那她呢?我想了想说,有句话说得好,太近的地方没有风景——虽然我很不愿意这样说,但她确实不是。很多年了,已经变成了我的一个亲人了。她说,我们在一起也会是这样的,你说过,我不也是你的亲人了吗?我说,是,但又不一样。她说,怎么不一样?我说,事实上在你没有给我打电话之前我还在想,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哪怕她是仙女,好得不能再好,我也不会再爱上了,因为我的宝贝女儿是我的最爱,我愿意为女儿放弃一切。但你出现了,像一阵风吹进我心里,吹掉了蒙尘已久的那种情感。她说,我是风,吹过来,也会吹过去的啊。我说,我想与你探讨我们在一起的可能性。虽然二十年没见面,也没有联系,可你在我生命里依然是那样的熟悉。是我渴望中的,期待中的,又拥有过的那种熟悉,而我失去你,又会坠入无边无际的平淡时光里——别不承认,你可能也会一样。她说,我不想让另一个女人,一个给你生养了女儿的人,你生命中比我还要重要得多的女人失去你——你是个好男人,可以继续扮演好一个好男人的角色。我说,我想有些变化,也许她也渴望变化。她比我还要年轻,现在离了也许还有机会。她说,对于很多人来说,婚姻就一个字,熬。我说,说得好,精辟。我爸妈,他们年轻时非常相爱的。最初我妈看上了我爸,不嫌我爸家里穷,不顾家人反对,死活要嫁给我爸。我妈没有什么文化,脾气又大,动不动就生气,小时候我没少挨打。他们结婚后,我爸一直在忍受我妈的坏脾气,现在也是——在乡下,他们也只能凑合着过一辈子了。她说,很多夫妻在一起凑合了一辈子。我说,我一些经济条件好的朋友不少都离过又再婚,相反那些经济条件不好的,似乎只能在一起相依为命。她说,是啊,好的经济条件可以为人提供更多的选择。事实上人总是在努力获得他们想要的,却把握不了他们曾经得到的。我说,这话说得好,敬你一杯。
马丽喝光了杯中酒说,其实,我爸过去也曾经有过一个相好,我妈也知道,但最终我爸没有离开我妈。我妈不够漂亮,但人善良,很爱我爸,对他很包容。也许是我妈对我爸的爱限制了他有新的可能,使他不忍心。也许是我和我弟使他最终不能作出选择。坚持住了,一辈子,也挺好的了。我说,可过程是艰难的,痛苦的,纠结的。她说,是啊,人生没有完美,牺牲总有牺牲的价值。我说,爱是相互的,有感应的,我对老婆的爱是那种不是不可以放下的,她也一样。毕竟时代有了变化,人也有了变化,现在的人有了更多的选择,更多的可能。她说,你觉得自己有条件离婚吗——我是说真离?我说,从经济条件上还不行,如果退回二、三线城市去生活,也许可以。她说,到小县城没有多大压力,生活也舒服的话,也许你就不想,也不用离了。我说,那不一定,男人可能会和不同的女人好,走肾不走心的那种,可他的心里一定有个认为特别重要的人。那个人也不一定非得和他在一起做什么,例如你和我。她说,那是一种什么情感呢?我说,那就是爱吧。爱,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也许是种感觉,是种生命的相互吸引,甚至是种回忆,在灵魂深处不断生长,向着每时每刻,向着未来,不管不顾,没头没脑。她说,我配不上你的爱,当初是我放弃了你。我说,什么配不配得上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里有你,一直有你,可能到死那天都还遗憾——当初我和马丽怎么没成啊。她笑了一下说,这就叫执念。放下执念,立地成佛。我说,我可成不了佛。如果人可以活上两辈子,我愿意为老婆孩子付出一辈子,另外一辈子我愿意和你,和我想要在一起的人过一辈子。她说,在什么情况下,她可以放弃你而不至于太痛苦?我说,除非我变成一个坏男人,让她生活在痛苦之中,没有希望,让她想要主动放弃我。她说,你不是那种人,不会那样做。我说,虽然我不想那样,可沉重而烦琐的家庭生活是对两个有责任感、有担当的人的无情摧残,让人想狠心改变一下。她说,你说大家为什么还会选择婚姻和家庭生活呢?我说,因为人光看着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她笑着说,如果你能给她一千万,她会不会让给另外一个女人?我说,我没有那么多钱啊。她说,如果有个女人可以出呢?
我点燃烟抽着说,是你吗?那她大概想都不会想就同意了。她以前是摄影师,超喜欢旅游,我们结婚以后放弃了工作和爱好,把自己交给了孩子和家,这个过程真是付出了很多。不过,平时也没少抱怨,嫌我赚钱少,嫌我们房子不够大,嫌我不顾家。她有时也会说,等女儿上大学后就和我离,过她想过的生活,自由自在,到处走走,拍拍照。她说,你觉得那是她的真心话吗?我说,应该是吧。结婚之后我才明白,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考虑结婚,更不会考虑要孩子了。她说,看着你漂亮的女儿,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我说,确实,看着女儿的时候,我会觉得一切都可以承受,也该我承受。她说,如果我们在一起,你觉得你女儿会不会接受我?我说,我女儿没有必要一定要接受你。她说,如果我可以给你的妻子两千万,有没有可能把你从她手中要过来?我笑着说,你是认真的吗?她说,你就当我是认真的。我说,你用不着,我爱你不会因为你事业有成,有大把大把的钱。她说,如果能对她做些补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啊。你要不要打个电话试一试?我说,不用试,肯定会选择钱。她说,这么肯定?我说,问题就在于,是在电话里说说,她肯定不会当真。她说,如果面对面地谈呢?我说,你会和她那么谈吗?她说,当然不会,但你要认真地和她们谈呢?我说,不知道。她说,我可以买你的画,给你这笔钱。有了这些钱,她可以和女儿生活得不错,也不需要在经济上再依赖你了。我说,我更希望我确实有两千万,然后选择净身出户,她们将来有什么需要,我还会及时出现。问题是我没有,有的话可能还真就离了。你的钱,我是说你真可能拿出两千万给我的话,我也是不会要的。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能现实起来的人。她说,如果我身无分文,给你打电话见面是为了向你救助,你会帮我吗?我说,肯定会啊。她说,我相信,但你会对我有另一种感觉,会觉得自己一直在心里爱着的那个人怎么混得那么背啊,幸亏当时我们分手了。我说,不会,我可没有你那么现实。她说,你会怜悯我、嘲笑我,还会为了我与妻子离婚,和我结婚吗?我说,很可能会,你知道,我一直有点儿傻。她说,这也就是一种假设。我说,所有的话也可以说是对我们存在的假设,并不能真正深入而精确地抵达存在的本质,从这個意义上来说,有时沉默更能触及我们的灵魂,让我们想清楚一些自己。她说,你相信人有灵魂吗?我说,我相信,爱,真诚,对美好事物的渴望,对不够美好的事物的包容,对世间万物的认知能力,使人的灵魂鲜活。我想做个试验,让我们相互看着对方,不说话,一分钟。她想了想说,好。我们站起来,拉开一些距离,面对面站着。我说,你准备好了吗?深吸气,轻轻吐出来,闭上眼睛调整好,然后觉得内心平静下来以后再睁开。
一分钟后,我们睁开眼睛,看着对方。她问,告诉我感受到了什么?我说,我以为我会流泪,但我没有。这说明我爱着你有可能是一种假象。当然,也可能是我还没有真正准备好。刚才我觉得我们的心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亲近了,那种亲近更像是装出来的。不,也不能说是装出来的,有可能是我们并没有发现对对方的真实意图。事实上无处不在的现实,过去我们各自经历的一切已经无情地改变了我们,把在情感和精神维度依然共生共长的我们隔开了。她说,什么叫共生共长?我说,打个比方,就像我们过去在一起的事实是一棵小树苗,我们分开之后它仍然在我们的记忆或生命灵魂中存在。她说,嗯,它不会枯萎消失吗?我说,有的人会,有的人不会。让我们再试一次好吗,再给我们一分钟?她点点头。我们调整好自己,敞开心扉,全情投入。我们对视了一分钟之后,我忍不住走过去抱住了她说,马丽,我的泪忍不住流出来,像是从心底深处涌现出来的。我的泪水让我明白,我们都是那样地渴望着爱,而爱使我们脆弱、无助、卑微,想要逃离对方,因为我们感觉到自己不配得到那种彼此所深深渴望的爱了。她说,是啊,是啊,我好像真的怕对你认真起来。我说,是啊,好像可以继续的爱只能是糊涂的,傻气的,玩世不恭的,没心没肺的。她说,你看着我让我手足无措,让我迷惑难过,甚至让我惶恐不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好像我做了不可能被原谅的事情,就要面临不想要的惩罚,就好像我是个小姑娘,面对着伪装成天使的魔鬼。我说,我确实是个伪装得很巧妙的魔鬼,把自己都骗过了。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确实在想着用我的身体和灵魂爱你、占有你、毁灭你,因为最美的你,我曾经拥有,仿佛也一直拥有。那是种会消失的实在,那会使我感到自己的可怜、可恨——我们相互对视的时候仿佛一起在对抗着什么,又在艰难地克服着什么。我们的爱潮湿得像泪,模糊得像血,幸福得像痛苦,快活得像忧愁。生命承载着灵魂,灵魂也会顾及生命的感受。刚才,我们的灵魂如香气散发出来,吸进对方身体,融入对方灵魂,而本质上我们又都是自我的,需要自我的,而且那时我们已经明白了彼此,所以我需要拥抱你来终止那样的交流。当我抱着你时,我在想,如果我到了该转身离开的时候,然后把你一个人抛在房间,你会不会难过。她说,迟早会这样的啊。我说,我们都有理性,而且理性占了上风,这真要命。你觉得我们是不是欺骗了自己和对方?她说,我不知道。我说,你现在是位成功的商人了,终究和过去我认识的那个女孩不一样了。我还记得你当初背着画夹的样子,那时你戴着副眼镜,扎着马尾辫,走路一冲一冲的,特别有劲。从后面看,马尾甩一甩的,特别好看。她说,是啊,现在我的眼镜变成隐形的了。我说,真有点不习惯你不戴眼镜。她说,不好看吗?我说,好看,不是原来的那种好看了。她说,我的眼角有了皱纹,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样清澈了。我知道,男人总是会喜欢更年轻的,更漂亮的女孩。也许男人更喜欢傻女孩,当年我就是那么傻。我说,我以为自己还傻呢,事实上这些年我也变了。她说,我们都变了。我说,想在一起却没在一起的话,是不是也挺遗憾呢?她默默地向我举了举杯,我也向她举了举。她说,也许吧。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还记得我们大四那年冬天的事吗?我看着她,想了想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怎么能不记得呢,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冬天的下午,灰蒙蒙的天上落着小雪,我带你去一家私人诊所。她点点头,鼓励我说下去。我说,当时我们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不过刚够手术费,回来时连叫辆车的钱都没有了,我们只好走回来。一路上我们不说话,因为我们的心里都特别沉重,特别难过。我们冒着越下越大的雪回到出租房时,家里连个鸡蛋都没有了,我抛下你去问刘石借钱,好像回了50块,回来时给你打了一份米线……那时,你是不是在恨我?她说,我恨你,但更恨自己。我说,我恨自己没有坚持让你把孩子生下来。她说,我们当时那种条件,怎么可能要孩子?我说,那时我已经在报社实习了,每个月都有些收入。她说,当时你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一家沙发厂拉广告,二十多公理的路,来回跑了五六次,给人家写了几篇稿子,人家才给了你2000块钱。那钱还不是你的,你只拿了提成的几百块。那时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了,我觉得不能继续傻下去了。我说,你是对的,我不值得你爱。她说,也许我就不该给你打电话。我说,我也不该来见你?她说,是啊,你还是回去吧。好好对待她,好好地爱她,还有你们的孩子。我说,我会的。她说,再见吧。我说,好吧,再见。我可以再抱一下你吗?她犹豫着说,嗯,最后再抱一下?我说,好。我可以吻你吗?她说,为什么什么都要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错了。不过,既然你给我打了电话,我们又见面,就该有故事发生,不是吗?她说,我们故事已经发生过了。我说,也许吧。不过,刚才说再见的时候真的好伤感,就像再见之后我们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见了。你知道吗,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画你,我印象中的你,生命里的你。每年一幅,第二十幅还没有完成。事实上现实不如想象那样美好,现实即意味着种种问题与矛盾,但想象是自由的,艺术是通往自由的一种方式,也是通往爱的一种方式。
她看着我说,我真想看看那些画。我说,也许你会看到的。在我画的时候,你在我的记忆里,心里,感受中,生命里……我想通过画你,唤醒我对自由与爱的感受与渴望。已经很久了,我那颗心,心意沉沉的,有时又像颗气球,很想被谁给狠狠地拉上一把,可是四周空荡荡的,没着没落,说不出的难过。她说,我能感受到,正如我会爱着我所能感受到的。看着你的画时,我也在想象着你,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心里还有没有我……可是,爱真是自私的,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伤害。我说,我宁肯受伤,也不愿意再这样心意沉沉地过下去了。她说,可你怎么能让你亲近的人受伤害?我说,是啊,虽说我心里仍然有着你,渴望和你重圆旧梦,但我知道,这已经是不太可能了。她说,好吧,我喜欢你这么说。我说,如果这样离开,还真的有点不甘心。在我的想象中,如果能和你在一起,仿佛会和过去重新建立了一种神秘联系,可以让我们回到从前。她不说话。我真诚地说,男人总想通过欢爱表达。老实说,以前我有过别的女人,做完之后就希望她立马消失,因为我讨厌她在我身边,想早些结束那种关系。我厌恶那样,觉得自己活得没有价值。凭什么和并不爱的人在一起啊,那是对自己和别人的侮辱。她说,和我呢,也会这样吗?我说,也许不会,你不一样。我想和你躺在床上,躺一会儿,可以吗?她望着我,望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们躺在床上,她躺在我的左侧,我用手抱着她温软的身体。我说,我想永远和你躺在一起。她说,是吗?我说,是啊,你是我最初的爱,代表着我对爱的纯粹的渴望。有时我渴望一些纯粹和簡单,可不知不觉间却变得复杂起来了。在我的想象中,欢爱是美好的,但也有致命的局限性,因为,那种美好的感受会停下来。她说,你和她,你的老婆在一起会是什么感觉?我想了想说,我们现在都不怎么想做了。我们只想着抱在一起,两个有温度的身体,就好像是在苍凉人世间抱团取暖。她说,嗯,做的时候呢?我说,挺和谐,也挺美好。她说,那为什么又不想做?我说,有点说不清楚,也许现实生活让我们都挺疲惫,也许那件事只要有就好了,在于精而不在于多。她说,这就是说,爱一个人并不取决于做的次数?我说,两个非常相爱的人,可能会多做些,我们那时候几乎每天,至少两天一次。她说,是啊,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我说,是啊,年轻真好。她说,我有点儿想和你一起去看一看大海。我说,为什么这么想。她说,不知道。我说,好啊,今天晚了些,明天我带你去。她说,我喜欢大海,也许我会搬到深圳来,你觉得怎么样?我说,好啊,求之不得。她说,可我不想和你再好回去了。我说,顺其自然。她说,嗯。
我想吻她。我起身吻她,有一种美好而又纯粹的难过。她睁着眼睛看着我,我只好停下来。我说,是不是觉得有些陌生感?她说,不是,我想看清楚一些你。我说,我明白。她说,你明白什么?我说,我们虽然还是我们,可我们也都变了。虽然我不愿意这么说,可还是感受到了,我们还是有些陌生了。她说,是啊,我甚至在想,我们从来都是陌生的,是一种叫爱的东西,让我们曾经熟悉过而已。我说,是啊,说得好。有时我觉得,情情爱爱的让人渺小,也许看着海的时候,大海会嘲笑我们。她说,是啊,现在我也在想,你可能不会是个大师级的画家了。我说,确实,我有自知之明。我缺少了一种大师们通常有的那种强大的自我,他们需要女人就像吃水果那样,他们需要女人美的,爱的营养,可以为了自己的艺术不顾一切。她说,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让自己强大起来?我说,你希望我那样?她说,我也希望自己能做到那样。因为爱会让人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畏首畏尾,没有出息。我说,不过,看海的时候,我喜欢望着海天交汇处,仿佛那儿有一条窄线,它自然而神秘。感受中,我的,我们的过去与将来都将在那里汇聚。我会想到永恒。永恒的生命,永恒的爱,若有若无的,令我伤感又欣喜。我所爱的人,甚至不爱的人,都终将成为那条神秘的,起伏的线的一点,璀璨星空仿佛也从那里升起,并闪耀在我生命的渴求中。她笑着说,说得真好,嗯,你应该做一个诗人,而不是画家。我说,我喜欢读诗,有位诗人说,他不想写最好的诗,也不想写最坏的诗。我很喜欢他那句话,说到了我心里。她说,你不想画最好的画,也不想画最坏的画?我说,是啊,我想要的人生大约也是如此。她说,嗯,我理解了,这样真好。我说,是啊,仿佛这样全世界也会变得更好。其实,我挺想说,我爱你,虽然说出来不好,但我想对你这么说。她说,说吧,我喜欢你这么说。我也爱你,李更。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我说,我抱着你,亲吻你的时候几乎想让泪水落下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她摇摇头。我说,无论如何,我们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孤独。她说,是啊,也有着一些美好。我说,是啊,马丽。她说,是啊,李更。我说,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她说,我也喜欢你叫我的名字。我说,马丽,也许我们无法回到从前,甚至我们也没有将来,但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从前爱你,现在爱你,将来也爱你。她说,李更,别说了。我说,马丽,你说,我们要不要在一起?她说,你说呢?我说,要不要都好。她说,是啊,我明白。我说,你能明白真好,你想要我吗?她说,李更,我想,但是你也说了,要不要都好。我说,是啊,要不要都挺真实的,因为我在抱着你,我感觉到我们此刻活得都很真实,这种感觉真棒。她说,是啊,美好得像个结局。李更,我们到此为止吧,我明天还是离开深圳,回北京。我说,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去看海吗?她说,早点离开你,远远地想着你,省心。我说,嗯。她说,我们做朋友吧,以后,如果联系就像朋友那样吧,好吗?我说,我有点儿不想,我的朋友。她说,我也不想,我的朋友,但还是做朋友吧。我说,你怎么哭了?她说,我很久没有哭过了。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爱哭。我說,你难过了吗?她说,没有,真没有,我是感到高兴,真心的高兴。
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我看着她说,现在可以告诉我,是谁买了我的画了吗?她说,是我的女儿,你的学生。我吃惊地说,陈红是你的女儿?她说,是啊。那傻姑娘什么话都对我讲了。她喜欢你。我说,你可能误会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只是喜欢我的画。她说,她是喜欢你的画,可也喜欢你。是她跑到画廊里买了你一幅画,放假时带回了家,我看画的背后写着你的名字,猜到可能是你。你不用解释,我也清楚你不可能不喜欢她,但你克制了自己的情感。我不好意思地说,那孩子到过我的画室。她说,是啊,她说了,她还向你索要了一个拥抱。我说,是啊,抱着她的时候真好,一个年轻的身体,有着美好的心灵。但我知道,那种好是纯粹的,如果我想要再进一步,就会破坏了那种美好。她笑了一下说,老实说,你爱她吗?我说,是喜欢,发自内心的喜欢。爱,也渴望,特别渴望,但是我不能。她说,为什么不能?我说,我是她的老师。再说,我有家庭,也老了,配不上她。再再说,我一直是个正人君子,要装得道貌岸然一些啊。她又笑了一下说,好吧,这些理由可以勉强让我相信你,我敬你一杯。我说,马丽,我喝多了,再喝我可能会把持不住自己了。她说,你可以不喝,我干了。我说,其实,我都不知道还爱着你什么,都二十年了,也没有什么联系。她说,是啊,为什么呢?我说,也许我是爱着我们年轻的时候。我愿意那样想着你,爱着我爱着你的自己,仿佛那样我才能继续和这个变化太快的世界保持着某种必要的关系。有时我想,有的人活着在一天天死去,因为他们会彻底地有意无意地放弃,倾向于放弃与否定过去。我渴望一些永恒的,不变的东西。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有着七情六欲的人,但我也喜欢着一些纯粹的东西。真正的纯粹是艺术的,孤独的,不涉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人与人之间几乎很难有纯粹。爱或不爱,都是自私的,难免自私。她说,说得真好,我明白。
我说,十年以后,我们还可以在这个地方敞开心扉地聊一聊吗?她说,再过十年,我们都五十多岁了。我说,是啊,也许那个时候,你又遇到了一个合适的人。她说,不可能了。我说,我希望你遇到一个能陪伴你的人。她说,谢谢你这么说,你这么说让我挺感动的。我说,其实,我的身体渴望着你的,我的灵魂也在渴望着你的。她说,我也一样,但是,我觉得抱一抱也挺美好的了。我点点头。她笑了一下说,真是好孩子。我说,有时我真想变得坏一点。她说,还是保持自己吧。我说,现在的我在想,我离开的时候怎么办。她说,走的时候别回头。我说,我会忍不住。她说,又不是生死别离,别那么煽情好不好?我说,你确定明天不和我一起去看海?她说,我不能和你待在一起太久,我需要与你保持距离,距离产生美。我说,借口。不过,距离也产生想象,我们来演一下分手的场面吧。她说,好啊,李更同学,再见。我从床上走向门口说,马丽同学,再见。她说,明年见?我说,明年再见。她说,每年见一次,明年、后年、大后年,一直到我们见不动了好吗?我说,好。她说,我真想哭一场。我说,我也是。她说,为什么呢?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你笑一个吧。我说,好,我们都笑一下。她说,我真想让时间停下来。我说,会的,会有那一天的。我真有些恨自己。她说,为什么?我说,我不该跑来见你,因为想要离开你真的很困难。她说,我不该打你电话。我说,不说这些了,没意义。她说,我们不能再聊下去了。这样聊下去我们会有说不完的话,而且说下去还有可能让我们相互讨厌。我说,我们是讨厌。她说,确实如此。我说,怎么样我们才不讨厌呢?她说,我不知道。
我要抽烟,她说,给我一支吧。我给了她一支,帮她点燃。我们默默地抽着。我想要和她好上一回,可后来我却站起身来说,马丽,让我们吻别吧。她说,哦,为什么?我说,我说不上来,我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待得越久,就越像一块豆腐,拿不成个儿。她笑了笑说,你真逗。我说,我想要礼节性地轻轻吻你一下。她说,好吧。我说,我可以把你想象成一片雪花。她说,我可以拒绝吗?我说,不可以。我走过去,轻轻拥抱着她,吻了她一下。那时,我感到自己那颗日渐苍老的心年轻了起来,怦怦地,有力地跳动着,使我想要把她抱到床上去,和她一起通过一场淋漓尽致的欢爱回到从前。不过我最终还是克制了自己,我觉得自己喝得有点儿多了,但不能以此为借口破坏了我们早已分手的现实。我果断地离开了她,走的时候说,马丽,再见吧。她也说,再见,李更。我打开了门,赌气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徐东,1975年出生于山东郓城。曾在西藏服役,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作家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欧珠的远方》《大地上通过的火车》等六部,出版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等四部,出版诗集《万物有核》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小说选刊》《散文选刊》《青年文摘》等选载,或被收入年度选本。短篇小说《欧珠的远方》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旧爱与回忆》获广东省鲁迅文学奖。部分作品被译介海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文学创作正高职称。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