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议“床前明月光”的“床”
2019-12-24姜兰志
姜兰志
(高等教育出版社文科事业部,北京100029)
李白的《静夜思》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对于“床前明月光”中的“床”,历来有不同的解释。有人认为是睡觉用的床,有人认为是胡床(一种折叠椅类),有人认为是井栏,有人认为是辘轳架。目前,似乎多数人认可“井栏说”,而且,有辞书也在“床”的释义下收有“井栏”这个义项。然而,这些解释都颇值得商榷。笔者认为,“床前明月光”中的“床”,不是睡觉用的床,也不是胡床,而是“井床”。是“井床”又并不是井栏,更不是辘轳架。
“床”本是“牀”的俗字,“牀”才是本字,《说文解字》并未收“床”字。《说文解字》释“牀”:安身之坐者。从木,爿声。从“牀”的字形分析,左边“爿”是“墙”的古字,读作“qiáng”。汉字“寝”“寐”都与“爿”相关。原始的“床”不同于今天的“床”。原始的“床”是版筑两堵矮墙,中间填草或铺皮毛,以供坐卧。这样的床,在过去的鲁西南仍有所见[1]。可见,原始的床是由底座、围墙构成。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床的样式不断发展变化,但有底座(或底板),有围栏(或矮墙),则是基本样式。由于原始的床是两墙夹底板做成的,而两岸夹水的河道与此类似,故河道也叫“河床”。由此发展,有一定承载功能的平台(有的有护栏)也称为“床”,如机床、车床、琴床、牙床、苗床等。由此可知,承载的底座(平台)是“床”不可或缺的,“床”的一个义项引申为特定的工作平台。
打水的工作平台是井床的本质属性。井床和井栏是两个事物,不能混为一谈。旧时凿井,为了保持井水的洁净,避免水井周围泥泞,水井周围地面要做硬化处理,或砌砖石,或铺木板,或用混凝土浇筑等,而且,要明显高于周围地面,以免污水流入井中。水井周边硬化的地面就叫“井床”,它是打水的工作平台,就如同车床、苗床一样。为了安全,防止人畜等不小心掉入井中,有的还在周围修建围栏或矮墙。虽然硬化的井边地面和围栏组合就好似“床”一样,但井栏仅算是井床的一部分,且不是最主体的部分。有些井并没有井栏,井口周边硬化的地面也称作井床。历代描写井床的诗歌有很多,宋代郭茂倩编《乐府诗集·舞曲歌辞三·淮南王篇》:“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唐代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银床是井床的美称。宋代辛弃疾《临江仙·逗晓莺啼声昵昵》:“井床听夜雨,出藓辘轳青。”清代袁枚《秋兴》:“渐渐金风动井床,差差荷叶送新凉。”
那么,为什么说“床前明月光”中的“床”不是睡觉用的“床”而是“井床”呢?原因如下:
第一,如果理解成睡觉的床,意象就太狭窄了,诗的想象空间和文化内涵就被大大压缩。《静夜思》全诗的诗眼是“思”,而井床代表的乡土情怀与“思”密切相关。“太白诸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2]看似平淡的“床前”,却意味无穷。诗之开篇便以“井床”直揭主题“思乡”,并暗与月光配合,强化乡思之烈。因为井水和乡土密切相连,故有“乡井”“背井离乡”等词。虽然“乡井”“背井离乡”的“井”最早并非指水井的“井”,而是指井田制中的“井”,是一种组织形式——古时八家为一井,曾是周代最基层的农耕社会组织。但井田制到了战国末年就已崩坏,后世之人,对行政组织之“井”渐趋陌生,而对日日难离的水井之“井”则记忆深刻。许多地方,家里有了小孩之后,要向水井报告,表示从此要靠该井水养育。古代民间一项重要的祭祀就是祭祀水井,唐代大文学家柳宗元就曾写过《祭井文》。由此可知,“背井离乡”也就难说没有离开养育自己的家乡水井之意。见到水井,想起家乡,人之常情。旧时人们认为,水是天下一体的,这里的水,通着家乡的水。就如同月光,“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井水和月光呼应,一下一上,裹挟着羁旅之人,烘托着浓烈的乡思之情。这种浓烈的乡思之情在文化上是睡床无法承载的。
第二,水井边,在农耕社会也是人们社交娱乐、货物交易的公共场所。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风俗通曰:‘古者二十亩为一井,因为市交易,故称市井。’”[3]“市井”二字连用,说明市起于“井”。虽然这里的“井”仍是指井田之井,但交易之所,多在近水井处则是农耕社会的真实情景。水井一般是多家共用,井边是邻里拉家常、讲故事、论天下的地方,是小商小贩卖货的地方[4],也是反衬羁旅之人陌生感、疏离感的地方。井床边白天热热闹闹,夜晚则冷冷清清。热闹和冷清的反差,让羁旅之人更加心潮激荡,思乡之情挥之不去。井床边的市井生活惹人思乡完全是睡床不可承托的。
第三,井床与霜又是密不可分的。井水的蒸发作用以及提水时洒漏之水,致使井床春夏多露,秋冬结霜,这是自然现象。唐代温庭筠《好事近》:“飞露洒银床,叶叶怨梧啼碧。”元代倪瓒《北里》:“池水云笼芳草气,井床露净碧桐花。”元代虞集《用唐綦母著作韵,送闲白云长老还吴》:“井床春露净,檐铎午风微。”元代陈泰《偕犹溪诸公同游青原山谒七祖塔步韵》:“传灯有记贝书在,飞锡无声霜井圆。”元代柯九思题《汲水美人图》:“汲水立银床,照见红妆影。王孙殊未归,宝钏霜花冷。”井床之霜是秋之象征,悲秋能进一步加重乡思。况且,李白写作《静夜思》时,正值开元十四年旧历九月,身在扬州,千金散尽,几近落魄[5]。所以,“床前明月光”才会和“疑是地上霜”紧密相连。凄清之景与落魄之境交相作用,思乡之浓,不言之中。
再说“床”之“井栏”说之不可信。《中国古代名物大典》(上)认为“床前明月光”中的“床”是指井栏,并举例:《乐府诗集·舞曲歌辞三·淮南王篇》:“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唐代唐彦谦《红叶》:“薜荔垂书幌,梧桐坠井床。”宋代陆游《秋思》:“黄落梧桐覆井床,莎根日夜泣寒螀。”然从举例来看,三处都应该是井床,而非井栏。试问梧桐叶只会落在井栏杆上吗?一个“覆”字,正说明覆的是井床,而非井栏。明代文震亨《长物志》:“石栏古号银床。”[6]《康熙字典》释“床”:“……井干曰床。”[7]但“床”之“井栏说”之误,河北师范大学蔺瑞生教授在《井栏说与辘轳架说毫无根据——李白〈静夜思〉误读辩证之二》中分析论述得非常精辟:
“井栏”一词最早是由晋人司马彪提出的。《庄子·秋水》篇有:公子牟隐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欤!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司马彪注曰:“井干,井栏也。”至初唐时,颜师古又把司马彪的话与“银床”扯在一起,说井干“又谓之银床,皆井栏也”……于是就有唐人谓井栏为银床的说法。后世人们不疑前贤,便奉为定论。……司马彪误注在前(蔺先生认为井干是辘轳架——笔者注),颜师古附会在后,《康熙字典》错上加错,以致使后人无从正确理解井床。[8]
唐代李白《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宋代梅尧臣《欲雪复晴》诗:“阴云不成雪,碧瓦有繁霜。日气生帘额,冰条结井床。”宋代陆游《秋晚》:“梧桐落井床,蟋蟀在书堂。”清代曹溶挽项圣谟诗:“狼藉江南麈尾春,井床梧影碧嶙峋。风前无复闻长啸,真作荆关画里人。”这些诗句中的井床都是指井边硬化的平整地面,而不是井栏。试想,桐叶落在干净平整的井床上,是醒目的,也是秋天的节气象征。“井床飞叶”几乎成为中国文学的一个文学符号,在各朝各代几乎都有以“井床飞叶”指代秋天的诗句。
有的注释又把井床解释成辘轳架,更是不对的。二者相关,但却是两回事。唐·李贺《后园凿井歌》:“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宋·梅尧臣《依韵和宋中道见寄》:“肠如辘轳转井床”。很明显,这些诗证明,辘轳架和井床是两个事物。辘轳架是架在井床上的,井栏是围在井床四周的。井床、井栏、辘轳架是三种事物,不能混为一谈已经明了。至于有人说“床前明月光”的“床”是胡床,一种能折叠的躺椅,同样不合作者诗的意境和文学表达方式,也是不言自明的。
综上所述,可知“床前明月光”中的“床”不是指睡床,而是指“井床”。是“井床”又并不是井栏,更不是辘轳架,而是井口周边的硬化地面,是打水的工作平台。井床附近也是具有多重功能的社交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