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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茅暎評點《牡丹亭》析論

2019-12-24羅麗容

人文中国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牡丹亭

羅麗容

提 要 從茅暎評點《牡丹亭》出發,可總結出八項內涵: (一) 印象批評;(二) 對湯氏主情之說之評點;(三) 對湯氏寫作技巧之批評;(四) 對臧懋循改本之批評;(五) 對湯劇與元雜劇關係之評點;(六) 對明代流行語“當行”、“本色”之觀點;(七) 對湯劇與唐詩、宋詞之關係之評點;(八) 雜評等。將茅暎評點與其同時代之曲家作比較,亦可發現當代曲家大多以“場上演出”之角度著眼,而茅暎則從“案頭欣賞”之觀點出發,所以產生了不同的結論。茅暎之評點觀在明代並非普遍,然就湯顯祖所主張“文以神、色、意、趣爲主”之立場而言,茅暎無愧爲湯氏之知音。而茅暎以案頭文字爲觀點之批評,雖非當代主流,然若從文學史角度看,絕對可與唐詩、宋詞所形成之韻文史相銜接,而成爲文學史在明代韻文中與唐詩宋詞相銜接之關鍵,從而擴大明代文學史之討論範圍;就此點而論,茅暎之評點《牡丹亭》居功厥偉,亦爲其評點中,意義非凡之所在。

關鍵詞: 茅暎 《牡丹亭》評點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 臧懋循評點《牡丹亭》

前 言

明、清兩代有關《牡丹亭》之評論,汗牛充棟,各種評本、改本刻印不竭,例如: 明萬曆刻臧懋循刪訂本、明安雅堂刻王思任批點本,明刻沈際飛評點玉茗堂傳奇本、明天啟間刻清暉閣批點本、明末毛氏汲古閣刻本、清康熙夢園刻吳吳山三婦評本、乾隆冰絲館本,以及芥子園本、暖紅室本等等;或依音律,或就文藻,或據懷抱,或論才情,皆有品次;而現當代學者所論,亦有不凡之成果(1)例如徐扶明編: 《牡丹亭研究資料考釋》,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6月;趙山林: 《〈牡丹亭〉的評點》,《藝術百家》1998年第4期(南京),頁58—67;華瑋: 《婦女評點〈牡丹亭〉: 〈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與〈才子牡丹亭〉析論》,收入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系主編: 《中國女性書寫——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北: 臺灣學生書局,1999年9月),頁171—217;朱萬曙: 《明人對〈牡丹亭〉的評點批評及其傳播作用》,收入華瑋主編: 《湯顯祖與牡丹亭》(臺北: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5年12月),上冊,頁343—366;根ヶ山徹: 《徐肅穎刪潤〈玉茗堂丹青記〉新探》,收入華瑋主編: 《湯顯祖與牡丹亭》上冊,頁367—392;江巨榮: 《〈才子牡丹亭〉對理學賢文的哲學、歷史和文學批評》,收入華瑋主編: 《湯顯祖與牡丹亭》上冊,頁393—427;朱恒夫: 《論雕蟲館版臧懋循評改〈牡丹亭〉》,《戲劇藝術》2006年第3期(上海),頁40—48;霍建瑜: 《從〈風流夢〉眉批看其〈牡丹亭〉底本及曲律問題》,《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南京),頁109—114+128;俞爲民: 《〈牡丹亭〉的女性批評者——〈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浙江藝術職業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杭州),頁1—7。。本文於此,稍加提點,不多續貂;所深入涉及者,僅限於明代茅暎所刻之朱墨套印評點四卷本《牡丹亭》。其中評點皆爲茅氏信手拈來,不成體系之吉光片羽,間亦付以臧懋循之評點;本文將此資料系統化、組織化之後,再與當代其他評論家相較,或能一窺明代文人對《牡丹亭》之審美標準及另類評價。

一、 明代曲壇對《牡丹亭》之評點重心

(一) 作者才氣縱横而度曲不工

王驥德《曲律·雜論第三十九下》云:“臨川尚趣,直是横行,組織之工,幾與天孫爭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齚舌。(2)王驥德: 《曲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北京: 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7月),冊4,頁165。”張琦《衡曲麈談》亦曰:“臨川學士旗鼓詞壇,今玉茗堂諸曲,爭膾人口,其最者,杜麗娘一劇,上薄風騷,下奪屈宋,可與實甫《西廂》交勝。(3)張琦: 《衡曲麈談》,《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4,頁270。”是知湯氏才情高妙,空前絕後,推爲明清曲壇第一人,可當之無愧矣。然其度曲之失宮犯調,詰屈聱牙,又久爲知音者所詬病,臧懋循《玉茗堂傳奇引》云:

臨川湯義仍爲《牡丹亭》四記,論者曰:“此案頭之書,非筵上之曲。”夫既謂之曲矣,而不可奏於筵上,則又安取彼哉?且以臨川之才,何必減元人,而猶有不足於曲者,何也?當元時,所工北劇耳,獨施君美《幽閨》、高則誠《琵琶》二記,聲調近南,後人遂奉爲榘矱。而不知《幽閨》半雜贋本,已失真多矣;即“天不念”、“拜新月”等曲,吳人以供清唱,而調亦不純,其餘曲名,莫可考正。……今臨川生不踏吳門,學未窺音律,艷往哲之聲名,逞汗漫之詞藻,局故鄉之聞見,按亡節之弦歌,幾何不爲元人所笑乎?(4)臧懋循: 《玉茗堂傳奇引》,收入湯顯祖撰,臧懋循刪訂: 《臨川四夢》(明末吳郡書業堂刊本,臺北: 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室館藏),引,頁1a—4a。麗按,該館館藏目録查詢系統誤植爲“明末吳郡書業堂翻刊六十種曲本”。

臧氏以爲,當代製南曲者奉爲榘矱之《幽閨》、《琵琶》,雖名爲南曲,而其調不純、失韻冗辭、不一而足,湯氏本此,已舛錯連篇,又畢生未踏吳門,不識崑曲之故也。吳梅氏亦以爲湯氏舛律頗多,原因在於:“當時,尚無南北詞譜,所據以填詞者,僅《太和正音譜》、《雍熙樂府》、《詞林摘艷》諸書而已。不得以後人之律,輕議前人之詞也。”(5)吳梅: 《中國戲曲概論》,王衛民編: 《吳梅全集·理論卷》(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7月),冊上,卷中,頁285。

(二) 《牡丹亭》度曲不工之所在

諸家所詬病湯氏《牡丹亭》者,或鄉音所限,音律不協;或不諳曲譜,失宮犯調;或仙呂黄鐘,雜出無序;以北作南,偭越規矩;凡此皆令人無從製譜。兹將諸家之說歸納如下:

其一,鄉音所限,音律不協:

技出天縱,匪由人造。使其約束和鸞,稍閑聲律,汰其賸字累語,規之全瑜,可令前無作者,後鮮來喆,二百年來,一人而已。(6)王驥德: 《曲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4,頁165。(王驥德《曲律·雜論第三十九下》)

近世作家如湯義仍……使才自造,句腳、韻腳所限,便爾隨心胡湊,尚乖大雅。至於填調不諧,用韻龐雜,而又忽用鄉音,如“子”與“宰”叶之類,拘於方土,不足深論……。義仍自云:“駘蕩淫夷,轉在筆墨之外,佳處在此,病處亦在此。”彼未嘗不自知。祇以才足逞而律實未諳,不耐檢核,悍然爲之,未免護前。況江西弋陽土曲,句調長短,聲音高下,可以隨心入腔,故總不必合調,而終不悟矣。(7)凌濛初: 《譚曲雜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4,頁254。(凌濛初《譚曲雜劄》)

繇斯以評……豫章湯義仍,庶幾近之(8)此指湯氏無汪道昆“純作綺語”及徐渭“雜出鄉語”等弊病。;而識乏通方之見,學罕協律之功,所下字句,往往乖謬,其失也疏。(9)臧懋循: 《元曲選·序二》,王學奇主編: 《元曲選校注》(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6月),冊1,頁12。(臧懋循《元曲選·序二》)

其二,不諳曲譜,失宮犯調:

湯義仍《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户誦,幾令《西廂》減價;奈不諳曲譜,用韻多任意處,乃才情自足不朽也。(10)沈德符: 《顧曲雜言》,《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4,頁206。(沈德符《顧曲雜言》“填詞名手”條)

其三,以北作南,偭越規矩:

湯義仍《紫釵》四記(11)麗按,此評包含《牡丹亭》,不單只有《紫釵》。,中間北曲,駸駸乎涉其藩矣。獨音韻少諧,不無鐵綽板唱“大江東去”之病。(12)臧懋循: 《元曲選序》,王學奇主編: 《元曲選校注》,冊1,頁1—2。(臧懋循《元曲選·序》)

以上三條乃是明代曲家對湯氏之批評,大部分問題都集中在不諳曲譜、音律不協、用韻龐雜等方面。

(三) 明代曲家對《牡丹亭》之改竄或改編現象

就明代吳江派重格律之觀點而論,《牡丹亭》之諸多問題已如上述,於是竄改之風,一時蠭起,有些是湯氏已知之者,如呂玉繩、沈璟之“改竄”(13)湯氏用語,見《答凌初成》。;有些則是湯氏不知者,如臧晉叔之改編;究其原委,皆爲便於崑曲傳唱演出之故。說明於後:

1. 湯氏生前即已知之者

湯氏生前即已知《牡丹亭》文本爲時人所增減,頗不以爲然,故名之曰“改竄”,可知其內心之不懌:

不佞《牡丹亭記》,大受呂玉繩改竄,云便吳歌。不佞啞然笑曰:“昔有人嫌摩詰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則冬矣,然非王摩詰冬景也。其中駘蕩淫夷,轉在筆墨之外耳。”(14)湯顯祖著,徐朔方箋校: 《湯顯祖全集》(北京: 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1月),冊2,頁1442。(湯顯祖《答凌初成》)

章二等安否?近來生理何如?《牡丹亭記》要依我原本,其呂家改的,切不可從。雖是增減一二字以便俗唱,卻與我原作的意趣大不同了。(15)湯顯祖著,徐朔方箋校: 《湯顯祖全集》,冊2,頁1519。(湯顯祖《與宜伶羅章二》)

此二則說明當時吳江派呂玉繩或沈璟之所以改竄《牡丹亭》,皆爲便於吳歌崑腔演唱。湯顯祖《寄生腳張羅二恨吳迎旦口號二首》詩之一即云:“吳儂不見見吳迎,不見吳迎掩淚情。暗向清源祠下咒,教迎啼徹杜鵑聲。”(16)湯顯祖著,徐朔方箋校: 《湯顯祖全集》,冊2,頁1189。此詩之小序亦曰:“迎病裝唱《紫釵》,客有掩淚者。近絕不來,恨之。”清源祠祭祀宜黄之戲神清源師灌口神,可知旦腳吳迎當時是用宜黄當地流傳之腔調演唱《紫釵記》也(17)湯氏《宜黄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云其腔之特色爲:“其節以鼓,其調喧。”至嘉靖年間而“弋陽之調絕,變爲樂平、爲徽、青陽”,故樂平調、徽調、青陽調皆爲弋陽腔之變調。而江西除原有之弋陽腔外,另有一腔調由浙江傳入者,曰“海鹽腔”,湯氏又云:“江以西弋陽,其節以鼓,其調喧……我宜黄譚大司馬綸聞而惡之。自喜得治兵於浙,以浙人歸教其鄉子弟,能爲海鹽聲。”譚綸大司馬不喜弋陽腔之喧鬧,而其治兵在外之浙江,恰爲海鹽腔之流行區,海鹽腔乃崑山腔之次,“吳浙音也。體局靜好,以拍爲之節”,其特質與司馬所好,若合符節,故以浙人歸教其鄉宜黄縣子弟,皆能爲海鹽聲,是爲弋陽化之海鹽腔,並以此技養老長幼,殆大司馬死後二十餘年,食其技者尚有千餘人。。而當代曲家王驥德《曲律·雜論第三十九下》亦載此事:

吳江……曾爲臨川改易《還魂》字句之不協者,呂吏部玉繩(鬱藍生尊人)以致臨川,臨川不懌,復書吏部曰:“彼惡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鬱藍生謂臨川近狂,而吳江近狷,信然哉!(18)王驥德: 《曲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4,頁165。麗按,文中提及的“鬱藍生”,即呂天成之別號。

可知湯氏注重文字之神色意趣,《牡丹亭》是爲宜伶而作,宜黄屬浙江海鹽之腔系,與流麗悠遠之崑山腔自有不同之處,吳江派等人欲以崑腔之榘矱規範天下曲家之音律,實爲欠妥。

2. 湯氏生前所不知者

(1) 臧晉叔之改編

臧氏對《牡丹亭》之改編動機,其《元曲選序》云:

湯義仍《紫釵》四記,中間北曲,駸駸乎涉其藩矣。獨音韻少諧,不無鐵綽板唱“大江東去”之病。(19)臧懋循: 《元曲選序》,王學奇主編: 《元曲選校注》,冊1,頁1—2。

可知音韻不諧之問題居多。然於臧氏之改作,當時即後世曲家以爲然者並不多見,咸以爲臧氏之改編過於孟浪,如凌濛初《譚曲雜劄》云:

近世作家如湯義仍,頗能模倣元人,運以俏思,儘有酷肖處,而尾聲尤佳。……止作文字觀,猶勝依樣畫葫蘆而類書填滿者也。……而一時改手,又未免有斲小巨木、規圓方竹之意,宜乎不足以服其心也——如“留一道畫不□耳的愁眉待張敞”,改爲“留著雙眉待敞”之類。(20)凌濛初: 《譚曲雜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4,頁254。

凌氏以爲改編者不能令人心服,蓋才情、文字皆不如原作者,不自量力之故也。茅元儀對臧晉叔之改編《牡丹亭》亦無好評:

雉城臧晉叔,以其爲案頭之書,而非場中之劇,乃刪其采,剉其鋒,始其合于庸工俗耳,讀其言,苦其事怪而詞平,詞怪而調平,調怪而音節平;於作者之意,漫滅殆盡,并求其如世之詞人,非俯仰抑揚之常局而不及。

余嘗與面質之,晉叔心未下也,夫晉叔豈好乎平哉?以爲不如此則不合於世也。合於世者,必信乎世,如必人之信而後可,則其事之生而死、死而生、死者無端死、而生者更無端,安能必其世之盡信也。今其事出於才士之口,似可以不必信,然極天下之怪者皆平也。

臨川有言:“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我以不特此也,凡意之所可至,必事之所已至也。則死生變幻不足以言其怪,而詞人之音響慧致,反必欲求其平,無謂也。(21)以上三則皆出自於茅元儀: 《批點牡丹亭記序》,收入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北京: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年11月,據明吳興閔氏朱墨套印本影印),序,頁1b—2b。

以上茅元儀對臧晉叔改本之評價的確不高,以爲他在文辭方面不但比不上原作,翻而“刪其采、挫其鋒”,點金成鐵,非置之於庸俗之地,不善罷休。其次,將湯氏原作論情之境界變得十分庸俗,蓋臧氏僅執著在“理”之範圍內看待事情,故無法理解“理”之範圍外,還有“情”之境界,此臧氏之病亦爲通世人之病也。其實茅元儀深諳文學作品之重心在求“美”,而非求“真”;臧晉叔爲求同於流俗,而刪改湯氏之作,其結果流於平庸板滯且先不提,即便是求其所謂“真”,亦難保矣。

(2) 其他

此類並非專門之改編家,而是偶有一兩則看法,以糾正湯氏之闕失者,聊備一說,用趨完備。

又“撇道”,北人調侃說“腳”也。湯海若《還魂記》末折:“把那撇道兒揢,長舌揸”,是以“撇道”認作顙子也,(22)按,揢,音kè,掐住之意;揸,音zhā,撈、抓之意;顙,音sǎng,喉嚨。誤甚。(王驥德《曲律·論訛字第三十八》)

《還魂》、《二夢》如新出小旦,妖冶風流,令人魂銷腸斷,第未免有誤字、錯步。(23)以上二則資料見於王驥德: 《曲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4,頁145、159。(王驥德《曲律·雜論第三十九下》)

程雨蒼孝廉……嘗館余家,談及《玉茗四夢》,頗有微辭,謂:“先生得意者乃《牡丹亭》,而《驚夢》一齣,疵纇尤多。”余與辨論,遂逐句指斥。至“沉魚落雁鳥驚喧,羞花閉月花愁顫”,雨蒼以“魚雁”下單提鳥字,“花月”下單提花字,語落邊際。“閒凝眄,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聲溜滴圓。”以下兩句主聽說,與上三字不貫。此二條,余亦不能爲先生附會也。(24)楊恩壽: 《詞餘叢話》,《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9,卷2,頁245。(楊恩壽《詞餘叢話》)

此中所提皆爲《玉茗堂傳奇》所犯之小誤差,若非仔細閱讀原本,實難發現。故此三則,是湯氏之諍友,亦湯氏之良友也。

二、 茅暎評點《牡丹亭》之動機

茅暎字遠士,浙江歸安(今吳興)人,明代文學家茅元儀之胞弟。其生平種種,文獻記載不多見,僅《題牡丹亭記》曾提及:“繼而進秦七、揖柳郎、而登清照,心又竊艷之,因彙《金荃》、《蘭畹》諸集,遴較諸名家合作,爲詞的一刻。爰考九宮十三調,以旁及於曲,使曲不掩詞,詞不掩樂府,去《三百篇》又豈遠也。(25)茅暎: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題牡丹亭記》,序,頁1b。”故知其人對詩詞曲皆有偏好,且不吝刻書推廣,其中最爲人所熟知者,即爲《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在明代曲壇幾乎全面撻伐《牡丹亭》不合曲律之氛圍下,茅暎評點有別於衆說,聲勢雖非浩大,力道卻不可小覷。兹將茅暎評點《牡丹亭》之動機說明於下:

(一) 爲湯顯祖雪冤

茅暎並不反對當代所謂文辭與聲律,合則雙美、離則兩傷之標準,他認爲:“有音即有律,律者法也,必合四聲中七始,而法始盡;有志則有辭,曲者志也,必藻繪如生,顰笑悲涕,而曲始工。二者固合則並美,離則兩傷。(26)同上,頁2b—3a。”然若以音律稍不叶,則群起攻之,反躬自省,恐怕是强人所難:

但以其稍不諧叶,而遂訾之,是以折腰齲齒者攻於音,則謂夷光、南威不足妍也,無弗信矣。(27)同上,頁3a。

而當時論者乃以湯氏“今臨川生不踏吳門,學未窺音律,艷往哲之聲名,逞汗漫之詞藻,局故鄉之聞見,按亡節之弦歌,幾何不爲元人所笑乎”嘲之,茅暎以爲批評過於嚴苛,無異於爲難作者:“試元以曲取士,猶分十二科,豈非兼才難,而作者之精神難昧乎?”蓋就元代末年方恢復之科舉而論,亦將考試類別區分成十二科,豈非顧慮到兼才之不易乎?批評者以己身望塵莫及之事,要求於他人,寧爲忍人乎?

(二) 維護《牡丹亭》之文學藝術價值

就晚明曲壇而論,鮮有才華如湯顯祖者,王驥德《曲律·雜論第三十九下》稱曰“世所謂才士之曲,如王弇州、汪南溟、屠赤水輩,皆非當行,僅一湯海若稱射鵰手”;(28)王驥德: 《曲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4,頁165。查繼佐《湯顯祖傳》曰:“海若爲文,大率工於纖麗,無關實務。然其遣思入神,往往破古(29)查繼佐: 《湯顯祖傳》,徐朔方箋校: 《湯顯祖全集·附録》,冊4,頁2588。”;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帥思南機傳》將湯氏與同代之文人相較,曰:“義仍晚歲以詞賦傾海內,而二謝著作庸猥,爲時所輕。友可心不能平,嘗語予曰:‘湯生少遊賤兄弟間,賤兄弟讀《文選》,湯生亦讀《文選》。’余笑應之曰:‘詞人讀《文選》,正如秀才讀《四書》,看作手何如耳。’餘姚孫鑛論近代文章家,稱能爲六朝者,曰湯某、謝某。世人耳食如此,無怪乎友可之自負刺刺不休也!(30)錢謙益: 《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臺北: 世界書局,1961年2月),冊上,頁566。麗按,文中“二謝”,指謝廷諒,字友可;弟謝廷讚,字曰可。”是知當時湯氏睥睨文壇,執其牛耳之英姿,然湯氏之創作《四夢》,寧可順乎文章之意趣神色,而不顧曲調之九宮四聲,故王驥德《曲律》云:“臨川奉常之曲,當置‘法’字無論,盡是案頭異書。”(31)王驥德: 《曲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4,頁165。置“法字”無論,即爲湯氏於當代飽受批評之根源所在。

而茅暎處於同一時代,力排衆議,獨具慧眼,首先其以爲《牡丹亭》本自具備優秀之藝術條件:

夢而死也,能雪有情之涕;死而生也,頓破沉痛之顏;雅麗幽艷,燦如霞之披,而花之旖旎矣。(32)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2a—b。

寫杜麗娘一夢而死,爲世間所謂之“情”重下定義;寫杜麗娘死而復生,令沉痛之人復又開顏;而文字雅麗幽艷,又如霞之燦爛,花枝旖旎,此即《牡丹亭》之藝術層面也。其次《牡丹亭》符合傳奇可傳之條件:

傳奇者,“事”不奇幻不傳,“詞”不奇艷不傳,其間“情”之所在,自有而無,自無而有,不瑰奇愕眙者亦不傳。(33)同上,頁2a。

一部傳奇,主要架構在於“事”、“詞”、“情”,此三者皆需符合一定標準,事需奇幻、詞需奇艷、情需瑰奇愕眙,而《牡丹亭》可說是三者齊備,且有家弦户誦之事實:“吾以家弦而户習、聲遏行雲,響流淇水者,往哲已具論。”(34)同上,頁2a。故曰必傳。

(三) 案頭拈賞,自娛娛人

傳統文人對詩辭歌賦之整理,自娛娛人往往是不可或缺之重要因素,其主要動機即是對該項文學作品之神往與傾慕!茅暎評語有云:

南曲向多宗匠,無論新聲,第事涉玄幻,語臻葩雅,恐《牡丹亭》一記,不唯遠軼時流,亦當并轡往哲,昔賢既以嘔心,今世何無具眼,因特梓之與有情人,相爲拈賞。(35)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凡例》,凡例,頁1a。

余於帖括之暇,間爲數則,附之《唾香集》後,并刻茲記,非敢謂咀宮嚼徵,以分臨川前席,酒後耳熱,聊與知者,行歌拾穗,以自快適耳!(36)茅暎: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題牡丹亭記》,序,頁3a。

此處“昔賢既以嘔心,今世何無具眼,因特梓之,與有情人,相爲拈賞”、“酒後耳熱,聊與知者,行歌拾穗,以自快適耳”數句,已明白表示此評點爲案頭欣賞而作。此外,茅元儀對茅暎評點《牡丹亭》亦有相同之看法:

家季爲校其原本,評而播之,庶幾知其節、知其情、知其態者哉!然必知其節知其情知其態者,而後可與言也。(37)茅元儀: 《批點牡丹亭記序》,收入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序,頁2b。

故以爲欲評點一書,必得對該作品有多方面深入之了解,方能得其真髓。其中所謂“知其節、知其情、知其態”即指必須對《牡丹亭》文本之關鍵情節、作者所欲表達之感情、《牡丹亭》整體之美感有所了解,方有資格評論之,而其弟茅暎可謂當之無愧矣。

(四) 保存《牡丹亭》之原貌

茅暎做爲《牡丹亭》之知音,純粹以其可置於案頭欣賞爲出發點,而自《牡丹亭》問世以來,以此爲最高欣賞原則者,向來不乏其人,評論亦多,說明如下:

頃黄貞甫汝亨,以進賢令內召還,貽湯義仍新作《牡丹亭記》,真是一種奇文。未知於王實甫、施君美如何?恐斷非近時諸賢所辦也。(38)沈德符: 《顧曲雜言》,《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4,頁214。(沈德符《顧曲雜言》“雜劇”條)

湯奉常絕代奇才,冠世博學,周旋狂社,坎坷宦途。當陽之謫初還,彭澤之腰乍折。情癡一種,固屬天生;才思萬端,似挾靈氣。搜奇《八索》,字抽鬼泣之文;摘艷六朝,句疊花翻之韻。紅泉秘館,春風檀板敲聲;玉茗華堂,夜月湘簾飄馥。麗藻憑巧腸而濬發,幽情逐彩筆以紛飛。蘧然破噩夢於仙禪,皭然銷塵情於酒色。(39)呂天成: 《曲品》,《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6,頁213。(呂天成《曲品》)

以上皆就《玉茗堂傳奇》之文字而論,湯氏以高妙之才,創作騈儷之曲,就案頭觀點而論,可謂一時之冠。

客問今日詞人之冠,余曰:“……於南詞得二人: 曰吾師山陰徐天池先生……曰臨川湯若士——婉麗妖冶,語動刺骨,獨字句平仄,多逸三尺。然其妙處,往往非詞人工力所及,惜不見散套耳!”(王驥德《曲律·雜論第三十九下》)

問體孰近?曰:“……於本色一家,亦惟是奉常一人——其才情在淺深、濃淡、雅俗之間,爲獨得三昧。餘則修倚而非垛則陳,尚質而非腐則俚矣。”(40)以上二則資料見於王驥德: 《曲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4,頁170—171。(王驥德《曲律·雜論第三十九下》)

此中所謂之“本色”,即有“文字恰如其分”之意,故不論湯氏字句平仄失調,反讚其“獨得曲家之三昧”,並惋惜湯氏之文字不見於散套,可見其批評觀點不在場上,而在案頭。

或曰:“子論《牡丹亭》之工,可得聞乎?”吳山曰:“爲曲者有四類: 深入情思,文質互見,《琵琶》、《拜月》其尚也;審音協律,雅尚本色,《荊釵》、《牧羊》其次也;吞剝方言讕語,《白兔》、《殺狗》之流也;專事雕章逸辭,《曇花》、《玉合》之亞也。案頭場上,交相爲譏,下此無足觀矣。《牡丹亭》之工,不可以是四者名之,其妙在神情之際,試觀劇中佳句,詩即宋詞,非宋詞即元曲,然皆若若士之自造,不得指之爲唐、爲宋、爲元也。宋人作詞,以運化唐詩爲難;元人作曲亦然。商女《後庭》,出自杜牧;曉風殘月,本于柳七。故凡爲文者,有佳句可指,皆非工于文者也。”(41)吳吳山: 《還魂記·或問》,收入陳同等評點: 《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清康熙夢園刻本,臺北: 臺灣大學圖書館館藏),或問,頁2b—3a。麗按,吳吳山,單名人,字舒鳧。(吳吳山《還魂記·或問》)

此則將傳奇歸爲四種境界: 1. 深入情思,文質互見;2. 審音協律,雅尚本色;3. 吞剥方言讕語;4. 專事雕章等,而湯氏《牡丹亭》超乎此四類之上,妙在神情,此說與湯氏論文以“意趣神色”爲本,有異曲同工之妙,皆重案頭者。

……當日婁江女子俞二孃,酷嗜其詞,斷腸而死。故義仍作詩哀之云:“畫燭搖金閣,真珠泣繡牕。如何傷此曲,偏只在婁江。”(42)朱彝尊: 《靜志居詩話》(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2月),下冊,卷15,頁461。(朱彝尊《靜志居詩話》“湯顯祖”條)

國初傳奇,名作如林,若吳石渠、蔣心餘,皆學玉茗者。石渠諸作,以《療妒羹》爲最勝,其《題曲》一折,筆墨酷似《牡丹亭》。(43)王季烈: 《螾廬曲談》,卷2,頁41b—42a。(王季烈《螾廬曲談·論作曲》)

湯若士,明之才人也,詩文尺牘,儘有可觀;而其膾炙人口者,不在尺牘詩文,而在《還魂》一劇。使若士不草《還魂》,則當日之若士,已雖有而若無,況後代乎?是若士之傳,《還魂》傳之也!(44)李漁: 《閒情偶寄·詞曲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7,頁7—8。(李漁《閒情偶寄·詞曲部·結構第一》)

或問曰:“有明一代之曲,有工于《牡丹亭》者乎?”曰:“明之工南曲,猶元之工北曲也。元曲傳者無不工,而獨推《西廂記》爲第一,明曲有工、有不工,《牡丹亭》自在無雙之目矣。”(45)吳吳山: 《還魂記·或問》,收入陳同等評點: 《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或問,頁2a—b。(吳吳山《還魂記·或問》)

湯若士詞曲小令擅絕一世,所撰《牡丹亭記》,《西廂》並傳。(46)姚燮: 《今樂考證·著録六》,《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10,頁209。(姚燮《今樂考證·明院本》引徐釚語)

以上五則,所著眼者皆爲其詞也。有推其爲明代傳奇之冠,必爲後代曲家所效慕者;有預言湯氏將因此而不朽者;有酷嗜其詞,爲其斷腸者;不一而足。而茅暎之兄茅元儀《批點牡丹亭記序》亦云:

其播詞也,鏗鏘足以應節,詭麗足以應情,幻特足以應態;自可以變詞人抑揚俯仰之常局,而冥符于創源命派之手。(47)茅元儀: 《批點牡丹亭記序》,收入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序,頁1a。

茅暎處此氛圍,自當從善如流,而有感於臧晉叔之改本並非完善,故而重刻此書,並從案頭欣賞之角度爲之評點,間亦保留臧氏舊評,以暝前輩之風流,並全臨川之本意也:

臧晉叔先生刪削原本,以便登場,未免有截鶴續鳧之嘆,欲備案頭完璧,用存《玉茗》全編,此亦臨川本意,非僕臆見也。臨川尺牘自可考。

晉叔評語,當者亦多,故不敢一概抹殺,以瞑前輩風流,僕不足爲臨川知己,亦庶幾晉叔功臣。(48)以上二則皆出自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凡例》,凡例,頁1a。

可知“欲備案頭完璧,用存《玉茗》全編”,這應當就是茅暎此編刻此傳奇最直接之目的也。此外,此本亦爲善本,蓋茅暎認爲舊刻《牡丹亭》經常曲文與賓白混雜,故此刻“悉依寧菴先生九宮譜訂正”,庶幾不昧作者苦心,亦不失詞家之正脈也。

三、 茅暎評點《牡丹亭》之內涵

(一) 印象批評

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領域中,對某些文學名著採用印象批評之方式,早已蔚爲風氣,而成爲古典文學批評之一大特色,多數批評家只憑當下心境下筆,其評點內容,無理由可講,亦無邏輯可推。所謂“只可意會,不能言傳”之批評方法,即稱之爲印象批評,中國古代詩詞曲話大都如此,如歐陽修《六一詩話》評周樸詩曰:“誠佳句也。(49)歐陽修: 《六一詩話》,收入何文煥輯: 《歷代詩話》(北京: 中華書局,1981年4月),冊上,頁267。”此種評點方式,在茅暎《牡丹亭》之評點中亦不在少數,舉例說明如下:

1. 掩映“梅”、“柳”字,巧甚慧甚

《牡丹亭》第二齣《言懷》,生上唱【九迴腸】中之【解三酲】:

……柳夢梅不賣查梨,還則怕嫦娥妒色花頽氣,等的俺梅子酸心、柳皺眉、渾如醉。(50)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3a。

上文除去襯字“梅酸柳皺渾如醉”,茅暎認爲湯氏不著痕跡將“柳夢梅”三字鑲入文中,此等遣詞用字可稱巧妙而聰慧。

2. 文字如畫

《牡丹亭》第八齣《勸農》,外引衆唱【排歌】:

紅杏深花、菖蒲淺芽,春疇漸煖年華,竹籬茅舍酒旗乂,雨過炊煙一縷霞。(51)同上,頁21b。

此段文字茅暎評爲:“如畫”,其實仔細研讀,此數句在《牡丹亭》中並非特出,何以能得茅暎之讚賞?筆者以爲主要是湯顯祖意到筆到之文字功夫,此齣寫杜寶下鄉勸農,故以鋪叙鄉間景致爲主,無須奢華,淡淡幾筆,令人有如在畫中之感。

以上二例筆者將評點與原文逐一對照,作想當然爾之發揮,餘例因數量衆多,篇幅有限,無法一一筆墨於此矣,概說其評點內容如下:

第一卷: 國色家聲相對甚佳,臧曰,詞起結皆佳,入髓,較玉簪抓住荼蘼架尤細,工雅,妙極,慘然,俊語。

第二卷: 臧曰,句佳,入髓,宛轉,臧曰此曲佳而穩,真是鬼徑仙筆,臧曰“一點香銷萬點情”自是佳句,秀滑,介好甚,精至於此。

第三卷: 妙甚,一句已入化境,臨川結句無不佳絕是大作手,趣甚,佳句,結語奇秀,趣甚,好甚,妙甚。

第四卷: 趣,恰好,趣甚,巧甚,臧曰二曲俱佳,臧曰外曲亦有致,趣,巧甚妙甚又自香艷。(52)以上評語分別出自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25b、31b、33a、38b、39b、41a、42b、47a;卷2,頁2a、44a、49b、50a、57b、60a;卷3,頁14a、16a、17a、20b、23a、26a、44a、56b、57a;卷4,頁3b、7a、13a、14a、17a、29a、37b、60b。

以上出現最多之字眼即爲:“趣”、“巧”、“妙”、“佳”,較無頭緒,只說結果不提原因;籠統、唯心、非具體、缺乏理論基礎是其共同特性,雖然偶爾也能啟發人心,然就今日而論,此種批評已無法引起讀者深入共鳴矣。

(二) 凸顯湯氏主情之說

湯氏曾自謂,一生《四夢》得意處在《牡丹》,而《牡丹亭》立言神指在“情”之一字而已。筆者曾在《論湯顯祖“主情說”之淵源、內涵與實踐》一文中,將湯氏主情說之內涵歸納爲:“情不可以論理,死不足以盡情”;“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情者志也,情之所至,志之所向也”;“世總爲情,情生詩歌,而行於意趣神色之間”等四項(53)羅麗容: 《論湯顯祖“主情說”之淵源、內涵與實踐》,《古典文學》第15集(臺北: 臺灣學生書局,2000年9月),頁121—131。;是知湯氏所謂“主情”之範圍寬廣,並不完全限制在男女之情而已,乃至於家國、君臣、朋友、手足等情,皆涵蓋其中。茅暎之評點亦時時不忘湯氏“主情”特色,間採《牡丹亭》文本作說明,更具說服力:

1. “開卷便見情語”

《牡丹亭》第三齣《訓女》,老旦先唱【遶地遊】旦後出接唱:

嬌鶯欲語,眼見春如許。寸草心怎報的春光一二。(54)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4b。

茅暎認爲湯氏講情,名不虛傳,杜麗娘甫出場,“情”字亦隨之而出,不過此處是指親情而言。

2. “無限光景”

此處是指杜麗娘的鬼魂到書齋,與柳夢梅幽會景況:

【(又)月雲高】……這是柳郎書舍了,呀,柳郎何處也!閃閃幽齋,弄影燈明滅,魂再艷,燈油接,情一點,燈頭節。(55)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3,頁10b。

此處由外在環境烘托出男女主角幽會情景,既神秘又深情。

3. “臧曰: 日前爲柳郎而死,今日爲柳郎而生,正臨川所謂天下有情人也。”(56)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11a。

此則爲主情說之極致,正如湯顯祖《牡丹亭·題詞》云:“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若人僅執著於“理”,即無法理解“情”之範圍內,所產生之事物,亦即不通人情、缺乏圓融矣。

4. “臧曰: 旦已落場重上,直爲情致而爾,然世謂臨川非有情人,予不敢信。”

本齣是指杜麗娘告訴柳夢梅總總往事後,下場,湯氏又安排她即刻上場,叮嚀柳生曰:

奴家還有丁寧,你既已俺爲妻,可急視之,不宜自誤,如或不然,妾事已露,不敢再來相陪,願郎留心,勿使可惜,妾若不得復生,必痛恨君於九泉之下矣。(57)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3,頁17b。

此處可見杜麗娘還魂之殷切,然又怕柳生粗心誤事,所以一再叮嚀,何以故?答案唯一,即杜麗娘找到生命中之摯愛,願意爲此還魂。因此湯氏安排杜麗娘重新上場,其用意僅再次重申“可以爲情而死、可以爲情而生”之理念矣。

5. “落花本是無情物,不然至今尚在夢中。”(58)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2,頁36a。

此齣評語出自《冥判》,冥府判官不信有人一夢而亡,於是調來南安府後花園之花神問訊,花神回曰:“是也,他與秀才夢的纏綿,偶爾落花驚醒,這女子慕色而亡。”以此證明杜麗娘用情之深,此例在《牡丹亭》中隨處可見。

6. “臧曰:‘夢魂中真個’,此情至語也。”

此齣《玩真》寫柳夢梅之前閒遊杜府後花園,在湖山之下,拾得杜麗娘自畫像,攜回書館,賞玩之間,恍如夢中。臧晉叔以此認爲柳生是至情至性之人,故能因“情”使杜麗娘還魂,此亦伏筆。

7. “確是情種”

(旦長嘆科)吾生於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爲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泪科)可惜妾身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59)同上,頁30b。

杜麗娘年紀不過十五,成熟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然古代女性平均壽命,大約四十上下,按此比例,麗娘十五慕色,不無道理。茅暎評曰:“確是情種”,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凡此種種,無非本性。湯顯祖爲泰州學派第三代傳人羅汝芳之學生,泰州學派所講求者即爲“百姓日用即是道”,天地、萬物、人,三位一體,故飢思食、渴思飲、男歡女愛,皆是人性,無可忽視。茅暎此評,即將《牡丹亭》主情思想發揮至淋漓盡致。

8. “自是情語,不獨淒涼光景也”

《牡丹亭》第四十八齣《遇母》,寫江北兵亂,杜母、春香逃難到臨安,途中與杜麗娘相遇之事。當杜母與麗娘照面之時,杜母不敢相信,唱云:

【又(不是路)】破屋頽椽,姐姐呵你怎獨坐無人燈不然。(旦唱)這閑庭院,玩清光,常送過這月兒圓(60)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2,頁18a。

茅暎認爲這幾句曲文,不單是杜麗娘一人獨坐光景,同時亦爲湯氏筆下之“情語”,何以故?曲文中“月兒圓”,代表團圓,而杜麗娘望月心境,不單是旅途淒涼,親人離散;更須思量父母能否接納她還魂之事實?故每沐浴於清光月下,獨坐至天明,更有蘇軾《水調歌頭》“轉朱閣、低綺户、照無眠(61)鄒同慶、王宗堂: 《蘇軾詞編年校注》(北京: 中華書局,2002年9月),冊上,頁174。”之況味,讀者閱讀至此,即便是鐵石心腸,亦爲之潸然淚下矣。

9. “一往情深”、“只此一句爲之淚涔涔下矣”

《牡丹亭》第十二齣《尋夢》,茅暎對原作流露情感之處,評了兩次: 一次是春香勸小姐吃早飯,小姐云:

【又(月兒高)】梳洗了才勻面,照台兒未收展,睡起無滋味,茶飯怎生嚥?(貼)夫人吩咐早飯要早。(旦)你猛說夫人則待把飢人勸,你說爲人在世怎生叫做吃飯?(貼)一日三餐。(旦)哎甚甌兒氣力與拳擎(62)亦有作“擎拳”者,此處案文林本、朱墨本。,生生的了前件。你自拿去吃了罷。(貼)受用餘杯冷炙,勝如剩粉殘膏。(63)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38a。

主婢間對話,默契十足,又不失關懷之情,故茅暎評爲“一往情深”,看法的當。其後,小姐私下自逛花園,尋找舊夢痕跡,唱【懶畫眉】云:

爲甚呵玉真重遡武陵源,也則爲水點花飛在眼前,是天公不費買花錢,則咱心中自有啼紅怨,咳孤(辜)負了春三二月天。(64)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38b—39a。

此曲茅暎評爲“只此一句,爲之淚涔涔下矣”,主要是指“辜負了春三二月天”此句而言,杜麗娘正值豆蔻年華,遊園驚夢,卻苦於夢中之人杳如黄鶴,自此之後,日夜無緒,不思茶飯,一日,趁四下無人,重遊後園,名爲遊園,實則尋夢,只見荼蘼牽裙,景物依舊,而夢中之人何在?爲此,即使春色撩人,春心飛懸,亦只徒呼負負而已。

以上,凡主情之處,除第一則外,大都以杜、柳之間情感描寫爲主,可知茅暎將湯氏之“主情”對象限制在男女之情,其實不妨擴大至對父母之親情,對春香主婢之情,對陳最良師生之情等等,較爲符合湯氏之主情說之全部內涵。

(三) 對湯氏寫作技巧之批評

1. 描寫人物靈活靈現

湯顯祖劇作之賓白,向爲曲家所稱道,例如:

或曰:“賓白何如?”曰:“嬉笑怒罵,皆有雅致。宛轉關生,在一二字間明戲本中,故無此白。”(65)吳吳山: 《還魂記·或問》,收入陳同等評點: 《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或問,頁3a。(吳吳山《還魂記·或問》)

是曲之佳否,亦且繫於賓白也(如《牡丹亭·驚夢》折白云:“好天氣也。”以下便接【步步嬌】:“裊晴絲吹來閒庭院”一曲,可謂妙矣。試思若無好天氣三字,此曲如何接得上?……此皆顯而易見者也)。(66)吳梅: 《顧曲麈談》,王衛民編: 《吳梅全集·理論卷》,上冊,頁103。(吳梅《顧曲麈談·論作劇法》)

可知其賓白功力之深。茅暎在《牡丹亭》第四齣《腐嘆》文末評曰:“可作老秀才別傳”,茅暎亦有同感,說明如下:

(1) 用三支曲牌勾勒腐儒之外形:

【雙勸酒】(末扮老儒上)燈窗苦吟,寒酸撒吞,科場苦禁,蹉跎直恁,可憐辜負看書心,吼兒病年來迸侵。

【洞仙歌】(末)咱頭巾破了修,靴頭綻了兜,(丑)你坐老齋頭,衫襟沒了後頭,(合)硯水漱淨口,去承官飯溲,剔牙杖敢黄虀臭。

【洞仙歌】(丑)咱尋事頭,你齋長干罷休。(末)要我謝酬知那裏留不留。(合)不論端陽九,但逢出府遊,則捻著衫兒袖。(67)以上三曲分別出自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6a、8a、8b。

只以此三曲,陳最良之聲容樣態,躍然紙上矣!

(2) 用賓白勾勒出腐儒之生平:

自家南安府儒學生員陳最良,表字伯粹,祖父行醫,小子自幼習儒,十二歲進學,超增補廪,觀場一十五次,不幸前任宗師,考居劣等,停廪,兼且兩年失館,衣食單薄,這些後生都順口叫我“陳絕糧”。因我醫卜地理,所事皆知,又改我表字伯粹做“百雜碎”。明年是第六個旬頭,也不想什的了,有個祖父藥店依然開張在此,儒變醫、菜變虀,這都不在話下。(68)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7a。

此處淡淡幾段話,活生生勾勒出舊社會中,讀書人走投無路之無奈。湯氏運筆如神,陳最良外在裝扮之寒酸,襯托內心衣食無著之窘迫,落魄老秀才之神貌,活靈活現,亦可見茅暎批評眼光之敏銳。

2. 文章結構鋪叙停當

茅暎在《牡丹亭》第七齣《閨塾》【掉角兒】上評點曰:“鋪叙停妥不俗”,指曲文叙述,層次井然、鋪叙有致:

【掉角兒】(末)論六經《詩經》最葩,閨門內許多風雅,有指證姜嫄產哇(娃),不嫉妒后妃賢達,更有那咏雞鳴、傷燕羽、泣江皋、思漢廣、洗淨鉛華。有風有化,宜室宜家。……沒多些,只無邪兩字付與兒家(69)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17a。。

茅暎認爲湯顯祖因熟讀《詩經》,故能將其重要內容,用一支【掉角兒】鋪叙出來,句句停當,意境不俗。

(四) 對臧晉叔改本之批評

臧氏改本《牡丹亭》之不妥,已如前文所述,此處茅暎藉評點之機會,具體指出其不當之處:

1. 刪除一整齣之不當

《牡丹亭》臧晉叔改本將湯氏原本第六齣《悵眺》全數刪除,引起茅暎關注,故在《悵眺》一齣,多達四條之評點,或云閒逸之適,或云詼諧之情,大多從案頭審美之觀點爲出發,倡言此齣之佳趣。說明如下:

此折極閒極趣,非臨川不能爲,晉叔反去之,何耶?

今世認家譜者强半如此!

趣絕詼諧至此,坡仙微笑、卓老(70)指李贄,號卓吾。點頭、石公亦從而擊節矣!

尋常學問用來都是趣,臨川的是趣人!(71)以上四則皆出自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11b、12a、14a、14b。

第一、二則針對湯顯祖用插科打諢之筆法,塑造丑角,韓子才胡謅亂道,認韓愈爲祖父,又說八仙中韓湘子爲其父,場面應該極爲歡笑戲謔,故茅暎之評語爲“極閒極趣”,除了閒情逸致之外,內容又極爲風趣,然不知何以爲臧晉叔所刪削?筆者以爲,刪與不刪關鍵仍在於審美角度,茅暎從散文觀點著眼,以湯顯祖功力,自然篇篇佳作;臧晉叔從場上著眼,覺得此齣無關宏旨,刪而去之可也。

第三則是針對湯顯祖在插科打諢之間,將韓愈、柳宗元古文篇章做比較。詼諧有趣,湯氏文章力道,可見一斑:

你公公說道: 宗元、宗元,我和你兩人文章,三六九比勢: 我有《王泥水傳》、你便有《梓人傳》;我有《毛中書傳》,你便有《郭駝子傳》;我有《祭鱷魚文》、你便有《捕蛇者說》;這也罷了,則我進《平淮西碑》,取奉朝廷,你卻又進個平淮西的雅。一篇一篇,你都放俺不過。恰如今貶竄烟方,也合著一處,豈非時乎?運乎?命乎?韓兄,這長遠的是休提了。假如俺和你論如常,難道便應這等寒落?因何俺公公造下一篇《乞巧文》,到俺二十八代玄孫,再不曾乞得一些巧來?便是你公公立意做下《送窮文》,到了老兄二十幾輩了,還不曾送的個窮去。算來都則爲時運二字所虧。(72)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13b—14a。

此處藉“生”之口吻,以韓、柳二公之古文篇名做對比,頗具巧思;至於講到韓愈寫《送窮文》,卻從來都趕不走“窮”;柳宗元寫《乞巧文》,也不曾乞到甚麼“巧”,甚至“禍”延子孫之橋段,諷刺意味十足,令人絕倒,茅暎以散文觀點觀之、審之、玩味之,自然饒富趣味。

第四則茅暎認爲湯顯祖飽讀詩書,才華足以駕馭學問,故能順手拈來,運用裕如;其實學問本來是工具,如何靈活運用,全靠當事人之聰明睿智。湯顯祖飽學之士,其聰明才智,除用於官場,清廉正直、愛民如子之外,還表現在創作方面:

(丑帶白)……那時漢高皇厭見讀書之人,但有個帶儒巾的,都拿來溺尿。這陸賈秀才,端然帶(戴)了四方巾,深衣大擺,去見漢高皇,那高皇望見這又是個掉尿鱉子的來了,便迎著陸賈罵道:“你老子用馬上得天下,何用詩書!”那陸生有趣不多應他,只回他一句:“陛下馬上取天下,能以馬上治之乎?”漢高皇聽了呀然一笑,說到:“便依你說,不管甚麼文字,念了與寡人聽之。”陸大夫不慌不忙袖出一卷文字,恰是平日燈窗下纂輯的《新語》一十三卷,高聲奏上,那高皇才聽了一篇,龍顏大喜,後來一篇一篇都喝采稱善,立封他做個關內侯。(73)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14b—15a。

這段賓白描述陸賈發跡過程,口吻詼諧,草蛇灰線,不著痕跡;茅暎以爲自有其用意滑稽之處,不應該刪除。

2. 刪除部分曲文之不恰當

《牡丹亭》第二十八齣《幽媾》,茅暎評曰:

以下九曲,皆工巧絕異,而晉叔僅存一【懶畫眉】,欲便登場,爲伶人計,獨不念作者苦心耶,何忍!何忍!(74)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2,頁54a—55b。

《幽媾》一齣,寫杜麗娘之鬼魂有感於書生夢中叫畫之至誠,告過明府判官之後,來到書生客宿處,欲“趁此良宵,完其前夢”。雖是人鬼殊途,然亦是《牡丹亭》全本中,生旦第一次正式會合,無論詞采、情感、意境,皆爲《牡丹亭》之上品。而臧晉叔爲伶人演唱方便之故,一連刪除【香遍滿】、【梧桐樹】、【浣溪沙】、【劉潑帽】、【秋夜月】、【東甌令】、【金蓮子】、【隔尾】等八曲,茅暎不以爲然,認爲臧晉叔忘卻作者作曲一番苦心,直是天下之忍人也!此即案頭本與演出本自相矛盾之處,茅暎開宗明義就說此評點是爲湯顯祖雪冤,即表明將恢復湯顯祖原創面貌;而臧晉叔爲《牡丹亭》能登場演出順利之故,便將許多無關劇情推展,卻有益於案頭玩味的曲子刪除;二者之間,孰是孰非,嚴格講來,只有目的,難評是非。然因湯顯祖之盛名,故臧晉叔動輒得咎,引人詬病,想來臧氏在動筆之初,必已了然於胸矣。

3. 部分評語頗得湯劇三昧

《牡丹亭》第七齣《閨塾》賓白處,茅暎引臧晉叔之評點曰:“此處即插入後花園,得做法。”意指臧晉叔“暗藏伏筆”,頗具見地。杜家花園是《牡丹亭》之“戲眼”,杜麗娘因此園而展開生命之新視野,亦因此園而香消玉殞;所以如何將此園嵌入觀衆/讀者之耳目,乃爲關鍵所在,湯顯祖藉用淘氣小春香之口說出,獲得臧晉叔與茅暎之激賞:

(旦)還不見春香來。

(末)要喚他麼?(末叫三度科)

(貼上)害淋的。

(旦作惱科)劣ㄚ頭那裏來。

(貼笑科)溺尿去來。原來有座大花園,花明柳緑,好耍子哩!

(末)唉也。不攻書,花園去。待俺取荊條來。

(貼)荊條要做甚麼?(75)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17b—18a。

春香在書堂上藉口出小恭,先去探路,一方面將花園訊息傳達給小姐,另一方面亦鋪叙出後續《遊園》、《驚夢》、《尋夢》等重要橋段。寫作技巧之高明,可見一斑。

第二個伏筆,臧晉叔評曰:“旦問花園是戲眼。(76)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19b。”春香透露花園消息後,杜麗娘心中懸念不斷,待塾師一放課,立刻詢問花園所在。春香因探路而受責打,委屈未消,故賣關子,麗娘只得陪笑臉哄她:

(旦作扯科)死ㄚ頭,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他打不得你?俺問你: 花園在那裏?(貼做不說,旦笑問科)

(貼指科)兀那不是?

(旦)可有甚麼景致?

(貼)景致麼?有亭臺六七座,鞦韆一兩架,繞的流觴曲水,面著太湖石山、名花異草,委實華麗。(77)同上。

主婢此段對話,臧晉叔又評曰:“色色入神,色色入畫。”“更妙處是,小姐仍帶稚氣。”因爲春香極力描述花園之美,兼之小姐好奇心重,故以此勾勒出整部戲之樞紐,臧晉叔評語精準,茅暎亦有同感。

(五) 湯作得元雜劇之精髓

茅暎評點《牡丹亭》屢次提及湯顯祖受元雜劇之影響甚深,甚至屢屢以“力追元人”、“元人弗逮也”,作爲對湯氏之最高推崇,此爲明、清兩代劇作家所共識,說明如下:

近惟《還魂》、《二夢》之引,時有最俏而最當行者,以從元人劇中打勘出來故也。(78)王驥德: 《曲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4,頁138。(王驥德《曲律·論引子第三十一》)

熟拈元劇,故琢調之妍媚賞心;妙選生題,致賦景之新奇悅目。不事刁斗,飛將軍之用兵;亂墜天花,老生公之說法。原非學力所及,洵是天資不凡。(79)呂天成: 《曲品》,《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6,頁213。(呂天成《曲品》)

湯海若先生妙于音律,酷嗜元人院本。自言篋中收藏,多世不常有,已至千種。有《太和正韻》所不載者。比問其各本佳處,一一能口誦之。(80)姚士麟: 《見只編》卷中,《叢書集成新編》(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1月,據鹽邑志林本影印),冊119,頁655。麗按,文中所云之“《太和正音》”,即指《太和正音譜》。(姚士粦《見只編》)

近世作家如湯義仍,頗能模倣元人,運以俏思,盡有酷肖處,而尾聲尤佳。(81)凌濛初: 《譚曲雜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4,頁254。(凌濛初《譚曲雜劄》)

其冗處,亦似元人;佳處,雖元人弗逮也。(82)吳吳山: 《還魂記·或問》,收入陳同等評點: 《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或問,頁3a。(吳吳山《還魂記·或問》)

義仍填詞,妙絕一時,語雖嶄新,源實出於關馬鄭白,其《牡丹亭》曲本,尤極情摯。(83)朱彝尊: 《靜志居詩話》,冊下,卷15,頁461。(朱彝尊《靜志居詩話》“湯顯祖”條)

湯若士《還魂》一劇,世以配饗元人,宜也。……至於末幅“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搧”與“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箇日下胭脂雨上鮮”……此等曲則去元人不遠矣。而予最賞心者,不專在《驚夢》、《尋夢》二折;謂其心花、筆蕊,散見于前後各折之中。《診祟》曲云:“看你春歸何處歸?春睡何曾睡?氣絲兒怎度得長天日。”“夢去知他實實誰?病來只送得箇虛虛的你。做行雲,先渴倒在巫陽會。”……《憶女》曲云:“地老天昏,沒處把老娘安頓。”“你怎撇得下萬里無兒白髮親!”……此等曲則純乎元人,置之《百種》前後,幾不能辨。以其意深詞淺,全無一毫書本氣也。(84)李漁: 《閒情偶寄·詞曲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7,頁23—24。(李漁《閒情偶寄·詞曲部·詞采第二》“貴顯淺”條)

湯若士《邯鄲夢》末折《合仙》,俗呼爲《八仙度盧》,爲一部之總匯。排場大有可觀,而不知實從元曲學步,一經指摘,則數見者不鮮矣。【混江龍】……通曲與元人雜劇相似。然以元人作曲,尚且轉相沿冀,則若士之偶爾從同者,抑無足詆譏矣!(85)梁廷柟: 《曲話》,《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8,卷2,頁259。(梁廷柟《曲話》)

可知明清兩代曲家對湯氏之推崇,茅暎處此,不能無染,故其評點往往將湯氏《牡丹亭》肖似元人之處標舉出來,作爲與同代曲家之呼應。此類評點總共19條(86)臧評: (1) 臧曰:“糞渣香”等語正得元曲體,今人罕知此者(卷1,頁22b);(2) 臧曰: 【天下樂】、【那吒令】二曲,即元人無以加之,今臨川已矣,恨不及面共評騭也(卷2,頁35a);(3) 臧曰: 起語雖出元人,用得恰好,亦何必己作(卷2,頁50b—51a);(4) 臧曰:“無端放著個蓼兒洼,明助番家打漢家”,疑元人有此語,爲臨川拾得(卷4,頁8a—b);(5) 臧曰: 以胡語作諢者,謂非中國人所習聞也,元劇中亦有此(卷4,頁9b);(6) 臧曰: 此從元劇中來(卷4,頁19a);(7) 臧曰: 原來丞相府十分尊重,元人作曲專以此等爲當行,不在藻麗(卷4,頁40a);(8) 臧曰:“在閻浮殿見了些青面獠牙,也不似今番怕”,如此等語,何必讓元人(卷4,頁54b);(9) 臧曰: 臨川詞如水仙雙調子,北曲入室矣(卷4,頁61b);(10) 臧曰:“則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誰似咱?”與《西廂》:“願普天下害相思的都成了眷屬。”不妨雙□,若梁伯龍《浣紗記》:“願普天下做夫妻的,都似咱和你。”直令人發嘔耳(卷4,頁62b)。茅評: (1) 《西廂》每於【尾聲】作佳語,後人罕知此者,唯臨川得之(卷1,頁35a);(2) 謔語從《西廂》中來(卷2,頁40a);(3) 用四書文是元曲體(卷3,頁19b);(4) 白俱是元人語(卷3,頁42a);(5) 此等取自是元人本色語,惟臨川深於元劇,故時有此等語,惟晉叔深于元劇,故每每稱許之(卷4,頁5a);(6) 四字從元劇中來(卷4,頁22a);(7) 妙絕巧絕,元人退三舍矣(卷4,頁38a);(8) 高華流麗,不讓元人(卷4,頁45b);(9) 是元人語(卷4,頁47b)。,臧評佔有10條,茅評9條;可見在“湯劇與元雜劇關係”看法上,茅暎與臧晉叔大致雷同,小有差異,說明如下:

臧晉叔評論範圍,爬梳整理後,可歸爲下列幾類:

(1) 湯作與元曲不相上下,例如: 文字已得元曲意蘊;已得北曲三昧;用語不俗,與元曲同等三條。

(2) 湯作已超出元人,例如: 有些曲文已經超越元人;直襲用元人語而更恰當;用元人語,青出於藍;湯氏學元人用胡語作插科打諢,亦見精髓等四條。

(3) 點明湯作源自元劇,例如: 此從元劇中來;湯氏有些曲文賓白,雖不明出處,然一望即知是元人語等二條。

(4) 湯作得元劇當行之三昧: 元劇重當行而不重藻麗等一條。

茅暎評點範圍較臧氏爲小,亦有特色:

(1) 湯作學習《西廂》: 《西廂》每於【尾聲】作佳語,後人罕知此者,唯臨川得之。謔語從《西廂》中來。

(2) 湯作學習元劇: 用四書文是元曲體。白俱是元人語。此等曲自是元人本色語,惟臨川深於元劇,故時有此等語,惟晉叔深于元劇,故每每稱許之。四字(87)指第四十九齣《淮泊》之賓白,柳夢梅言:“且喜殿試‘攛過卷子’”,此四字。從元劇中來,是元人語。

(3) 湯作青出於藍,超過元人: 妙絕巧絕,元人退三舍矣。高華流麗,不讓元人。

以上可知,茅暎認爲湯作學習《西廂》;臧晉叔看出湯作之“當行”,出自元人;此外,兩家皆以爲湯作亦有超過元人之處。

而明清曲論家論曲,皆以元人雜劇爲標竿,何也?蓋戲曲本爲大衆藝術,非僅少數人置之案頭把玩者,明代傳奇,駢四儷六,錦心繡口,即使淨、丑出場,亦滿口子曰孟云,久爲庶民所離棄,諸曲家在改革無方之情況下,只得拈出前人境界作爲標準,李漁《閒情偶寄》“貴顯淺”條或可說明之:

其一,元曲明白曉暢,耳聞即曉,不費思量:“凡讀傳奇而有令人費解,或初閱不見其佳,深思而後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絕妙好詞;不問而知,爲今曲,非元曲也。”

其二,元人不掉書袋賣弄虛藻:“元人非不讀書,而所製之曲,絕無一毫書本氣,以其有書而不用,非當用而無書也;後人之曲,則滿紙皆書矣。”

其三,元人能深入而淺出,“元人非不深心,而所填之詞,皆覺過于淺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淺,非借淺以文其不深也;後人之詞,則心口皆深矣(88)以上三則資料見於李漁: 《閒情偶寄·詞曲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7,頁22—23。”。

(六) 對“當行”、“本色”之觀點

晚明曲家論曲常以“當行”與“本色”並用,其實二者間頗有相異之處,試舉呂天成之說論之,《曲品》云:

博觀傳奇,近時爲盛。大江左右,騷雅沸騰。吳浙之間,風流掩映。第“當行”之手不多遇,“本色”之義未講明。“當行”兼論作法,“本色”只指填詞。“當行”不在組織餖飣學問,此中自有關節局概,一毫增損不得,若“組織”,正以蠹當行。“本色”不在摹勒家常語言,此中別有機神情趣,一毫妝點不來,若“摹勒”,正以蝕本色。(89)呂天成: 《曲品》,《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6,頁211。

可知當行的範圍較廣,除文字外,兼論劇本之作法與結構;而本色只論文字,特別是有天機神韻情趣,不刻意模仿造作之文字。茅暎評點《牡丹亭》亦重本色,說明如下:(90)此8則原文如後: (1) 曲俱當行;(2) 臧曰: 錦屏人忒看得韶光賤!此當家語也(卷1,頁29b);(3) 臧曰:“儘枯楊命一條,(蹊蹺;麗按,原眉評缺此二字)滑喇沙跌一交(跤)”,一自當行(卷2,頁28b);(4) 自當行(卷3,頁46a);(5) 相會處極有關目,作手、作手(卷4,頁18b);(6) 平平淡淡、自然當行,所以不可及也(卷4,頁21a);(7) 臧曰:“帽兒光整頓從頭,還則怕未分明的門楣認否”,此曲中本色語也(卷4,頁27a);(8) 臧曰:“原來丞相府十分尊重”,元人作曲專以此等爲當行,不在藻麗(卷4,頁40a)。

第一,臧晉叔乃至於茅暎,所處時代稍早於呂天成,曲界尚未能釐清當行與本色之義界(91)呂天成生卒年爲1602—1645,晚於茅暎、茅元儀兄弟。按茅暎生卒年不詳,其兄茅元儀生卒年爲1594—1640,茅暎亦當離此時代不遠,而茅暎並不以曲聞名於世,故以呂天成之說爲是。,故曲家常將本色與當行混用,若按照呂天成標準,彼二人所論,除第五條“相會處極有關目,作手、作手”,是論當行之外,其餘所論皆爲湯作之文字,故採用“本色”一詞較爲妥當。

第二,茅暎所謂之“關目”,其定義離呂天成所謂之“當行”較近。

第三,茅暎對“當行”之了解,已從文字表面,深入到關目評論,較臧晉叔更爲成熟,例如第四十八齣《遇母》,寫杜母雖思念其女,然面對死而復生之事,仍然無法接受,此中湯顯祖大作鋪叙,最後老旦抱其女泣曰:“兒呵,便是鬼,娘也不捨的去了。”此處極得茅暎之賞識,故評曰:“相會處極有關目,作手、作手。”

第四,茅暎其實十分重視臧晉叔之評論,除了對臧晉叔任意刪削湯作表示不滿之外,時時不忘以臧評爲馬首是瞻。

(七) 湯作與唐詩宋詞之關係密切

1. 詞曲能手

茅暎評點以爲湯作有多處承襲自唐詩宋詞,此點說明湯氏古典文學功力之深厚,令人目不暇接:

臧曰: 以“霧濛花如雲,漏月”此語置詩餘中不復辨,誰爲臨川非詞曲手乎?

臧曰:“一脈離魂、江雲暮潮”,是詩餘語也,已入曲亦佳。

茅暎曰: 置之詩餘不可復辨。(92)以上三則資料出自於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45a;卷3,頁55b;卷4,頁22b。

按臧氏所說爲第十四齣《寫真》第一支曲子【齊破陣】及第四十四齣《急難》【出隊子】之曲:

【齊破陣】(旦上)徑曲夢迴人杳,閨深珮冷魂銷,似霧濛花,如雲漏月,一點幽情動早。怕待尋芳迷蛺蝶,倦起臨妝,聽伯勞春歸,紅袖招。

【出隊子】(生上)詞場湊巧,無奈兵戈起禍苗,盼泥金賺殺玉多嬌。他待地窟裏隨人上九霄,一脈離魂、江雲暮潮。(93)以上兩則資料出自於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45a;卷3,頁55b。

茅暎所指爲第四十九齣《淮泊》【錦纏道】:

早則要醉揚州,尋杜牧,夢三生,花月樓。怎知他車馬駐淮流,那裏有纏十萬、順天風,跨鶴閒遊,則索傍魚樵尋食宿,敗荷衰柳添一抹五湖秋,那秋意兒有許多迤逗。(94)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4,頁22b。

按此集曲確有詞或南曲之神色,無怪乎臧氏直言“臨川是詞曲手”,湯顯祖手握彩筆,不論神形逸趣、龍蛇馬象,無不靈活靈現,已臻化工,故就文字之華彩而論,臧晉叔對湯顯祖之崇拜敬畏,隨處可見。尤其是第二個評點,湯顯祖將詞曲不同之風格,混用在同一支曲牌中: 【出隊子】前四句是曲風,後二句有詞味;臧晉叔不旦分辨出來,而且認爲詞曲風格混用亦佳,此種評點亦自有過人眼光。

而茅暎所指之段落,認爲其內容風格與詞很難分辨,竊以爲該段風格颯爽俐落,意境與用詞皆臻上乘,少有詞的婉約纏綿,故不應以詞視之。

2. 風味不減柳七

湯顯祖曲風多樣化,寫艷情處與晚唐五代不相上下,《牡丹亭》第三十二齣《冥誓》寫杜麗娘向柳夢梅吐露實情,請柳生幫忙她還魂,言未盡,雞已鳴,杜麗娘只得一陣風而去,含恨而別,所唱【耍鮑老】,特別動人:

咳長眠人一向眠長夜,則道聽雞鳴空枕設,今夜呵夢迴遠塞荒雞咽,覺人間風味別。曉風明滅,子規聲容易吹殘月,三分話才做一分說。(95)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3,頁12a。

此曲是從五代李璟《攤破浣溪沙》:“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96)詹安泰校注: 《李璟李煜詞校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7月),頁13。”變化而來,就意境而言,反而更接近李璟。此處不知爲何茅暎將之與柳七相提並論。

3. 從唐人詩而來

《牡丹亭》與唐詩相似部分,茅暎評點時,還區分爲盛唐與中唐,可見心思之細膩與理論之縝密:

其一,肖似盛唐:“莊而秀似盛唐人詩(97)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3,頁49b。”、“亦似盛唐,正宜鐵拍板、銅將軍歌之,不妨壯也(98)同上,頁51a。”。此二評點分別針對不同之曲,“莊而秀”是指第四十二齣【長拍】而言:

天意秋初,天意秋初,金風微度,城闕外畫橋烟樹,看初收潑火、嫩涼生,微雨沾裾移畫舸,浸蓬壺,報潮生風氣肅,浪花飛吐,點點白鷗飛近渡。風定也落日搖帆映緑蒲,白雲秋窣,的鳴簫鼓,何處菱歌,喚起江湖。(99)同上,頁49b。

此曲“外”所唱,蓋金兵寇淮,杜寶奉朝廷聖旨渡淮移鎮,與杜夫人甫上船,眼見一江好秋色,不由得忙中偷閒,吟詠此曲,也是湯氏藉杜寶之口,顯腹內之才,文字莊矜秀美,果真符合杜寶朝廷命官之身分,茅暎說似肖中唐詩風,果然不差。

而“鐵拍板、銅將軍”之評點靈感,應是來自於宋俞文豹《吹劍續録》:“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歌謳,因問:‘我歌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外,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爲之絕倒。(100)俞文豹撰,張宗祥輯録: 《吹劍録全編》(上海: 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5月),頁38。”所以茅暎以此形容湯氏第四十三齣《禦淮》【六么令】曲,近於東坡詞之豪放,此評頗能達意:

西風揚譟,漫騰騰殺氣兵妖,望黄淮,秋捲浪雲高,排雁陣,展龍韜,斷重圍,殺過河陽道。(101)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3,頁51a。

就此三位詞曲家而論,柳永以婉約、東坡以豪放,著稱於後世;唯有湯顯祖,不可以此二者束之縛之,所謂天縱英才,不可以道理計,婉約豪放,隨手拈來,收放自如,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善哉湯氏!

其二,肖似中唐“絕好閨詞是中唐人風味(102)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4,頁47b。”。此評是針對第五十四齣《聞喜》而評,【遶紅樓】云:

秋過了平分日易斜。恨辭梁燕語周遮。人去空江,身依客舍,無計七香車。秋風吹冷破窗紗,夫婿揚州不到家,玉指淚彈江北草,金鍼閒刺嶺南花。(103)同上,頁47b。

此段文字寫暮秋景色,表達麗娘客身在外之不安,也襯托出她對柳生之思念,茅暎指出類似中唐之閨怨況味,眼光有獨到之處。

(八) 其他雜評

除以上所提之七點外,茅暎之評點尚有單行之數則,亦有深意,試拈一、二,說明於後:

1. 得做法

茅暎雖然再三表明此本《牡丹亭》是爲案頭評點,然偶爾亦作場上評點,第五齣《延師》賓白處,杜寶請杜麗娘出來見陳最良:

外: 我兒過來,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今日吉辰,來拜了先生。(內鼓吹科)(旦拜)(104)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10a—10b。

此段湯顯祖在劇本上注曰:“內鼓吹科”,茅暎認爲頗得場上三昧,故評曰:“得做法”。

2. 即“女爲君子儒”一句,已鑿破混沌竅矣

《牡丹亭》第五齣《延師》:

(外)春相伴小姐進衙,我陪先生酒去。

(旦拜科)酒是先生饌,女爲君子儒。(105)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11a。

茅暎在此段對話上評曰:“已鑿破混沌竅矣。”此句評點稍覺拐彎,“女爲君子儒”源自《論語·雍也》子謂子夏曰:“女爲君子儒,無爲小人儒。(106)何晏集解,邢昺疏: 《論語注疏》,《十三經注疏》(臺北: 藝文印書館,1976年5月,據嘉慶二十年江西南昌府學開雕版影印),冊8,卷6,頁5b(總頁53)。”“女”即“汝”之意,孔子勉勵子夏要成爲具有道德學養之君子儒,不要成爲自私自利之小人儒。深思之,杜寶不顧杜夫人之建議,執意爲麗娘請男性塾師教其經典,此時之杜麗娘雖久居深閨,然亦已意識男女終究有別,故借用《論語》,半詼諧半認真說出自己心聲。所以茅暎認爲湯顯祖有意點出,杜麗娘對男女之情略有所知。

3. 不合身分之語

《牡丹亭》第二齣《言懷》,生嘆科:

所恨俺自小孤單,生事微渺,“喜的是今日成人長大,二十過頭,智慧聰明,三場得手”,只恨未遭時勢、不免饑寒。(107)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2a。

此段引號處茅暎評爲“不成語”。按照湯顯祖原來文意推論,或爲柳夢梅自表之方法不得宜,譬如“今日成人長大二十過頭”之語,應當是長輩辛苦撫養下一代,眼見兒女成人,所用之欣慰語,頗少用此語自表者,故評曰:“不成語。”

4. “當行”另解

《牡丹亭》第三齣《訓女》,外唱【尾聲】:

說與你夫人愛女休禽犢,館明師茶飯須清楚,你看俺治國齊家也則是數卷書。(108)茅暎評: 《茅暎評繪圖牡丹亭》,卷1,頁6b。

此處評爲“曲俱當行”之因,或指曲文中用字,句句符合杜寶個性而言,否則就文字本身而論,並無當行可言。

結 語

本文從茅暎評點《牡丹亭》爲出發點,深入觀察其評點內容,總結出八項內涵: (一) 印象批評: 有些評點依舊脫離不了中國傳統文人之批評方法。(二) 凸顯湯氏主情之說。(三) 對湯氏寫作技巧之批評。(四) 對臧晉叔改本之批評。(五) 肯定湯劇得元劇之精髓。(六) 對明代流行語“當行”、“本色”之觀點。(七) 湯劇與唐詩、宋詞之關係密切。(八) 雜評。本文在行文中,屢屢將其評點與其同時代之曲家作比較,發現茅暎之評點有別於當代之主要原因在於對《牡丹亭》觀察之角度不同,當代曲家大多以“場上演出”之角度作批評,而茅暎則從“案頭欣賞”之觀點出發,此點在明代來說,並非主流,但是就其在明代評點與接受史之意義而論,仍有下列幾項特色,簡述如下:

(一) 就《牡丹亭》作者湯顯祖所主張“文以神、色、意、趣爲主”之立場而言,茅暎對湯氏此理念之維護,不遺餘力,乃無愧爲湯氏之知音。

(二) 明徐渭《南詞叙録》曾對傳統唐詩、宋詞、元曲爲一貫相承的之文學史觀念,不以爲然,該書云:“有人酷信北曲,至以伎女南歌爲犯禁,愚哉是子!北曲豈誠唐、宋名家之遺?不過出於邊鄙裔夷之偽造耳。夷狄之音可唱,中國村坊之音獨不可唱?原其意,欲强與知音之列,而不探其本,顧大言以欺人也。(109)徐渭: 《南詞叙録》,《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3,頁241。”明顯可知,徐渭並不以爲元曲可以與詩詞並列於中國韻文系列中。以今日觀之,其論固然偏頗,然亦非全無道理,蓋宋詞與南戲之關係密切,人盡皆知,而南戲又直接影響明傳奇,當然是指其曲文之部分而論,而茅暎以案頭文字爲觀點之批評,雖未在當代形成潮流,然後人從文學史的角度看,明傳奇之案頭曲文,絕對可與唐詩、宋詞所形成之韻文史並列,而成爲韻文在明代文學史中之銜接關鍵,從而擴大明代文學史之討論範圍。就此點而論,茅暎之評點《牡丹亭》居功厥偉,亦爲其評點中,最具價值之所在。

(作者: 臺灣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

引用書目

一、專書

王季烈: 《螾廬曲談》。臺北: 臺灣商務印書館,1971年7月。

王驥德: 《曲律》,收入《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4冊。北京: 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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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梅: 《中國戲曲概論》,收入王衛民編: 《吳梅全集·理論卷》上冊。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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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文豹撰,張宗祥輯録: 《吹劍録全編》。上海: 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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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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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
作品欣赏
牡丹亭
试论《临川梦》对《牡丹亭》的再现与批评
《牡丹亭》之《游园惊梦》
论《牡丹亭》的情味
——并与《罗密欧与朱丽叶》比较
《牡丹亭》:回归礼学的一种隐喻
德译本《牡丹亭》赴欧演出考论——以1936年奥地利“六幕”演出为中心
关于中国乐文化传统视域下的《牡丹亭》评价问题
——兼与朱恒夫等商榷
叙事策略:对照莎剧,看《牡丹亭》
闹热、风情、奇趣——《牡丹亭·劝农》的戏曲审美本质论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