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有文化,说粗话
2019-12-23美亚
美亚
1937年,江苏南京秦淮河畔,夫子庙附近的街景。
作为一个曾经的南京人,我对南京的诸多认知和探求,都来自于叶兆言。为什么说是“曾经”,因为我并不像叶兆言那样土生土长,但南京算是我的血液故乡。
冯唐曾说过,一个人在20岁之前呆过10年的地方,就是一个人真正的故乡。之后无论他活多久,去过多少地方,故乡都在骨头和血液里,挥之不去。
我对血液里的故乡,却有不同看法。我认为一个人的血液故乡在未成年之前,是悬而未决的。通常这个和灵魂和三观重塑相通的地方,存在于每个人成年初显期(18-25岁)所在城市。我们从象牙塔知识大同,到步入大学,到踏进社会,社交、环境、身份的转变,都在这所城市里完成。在完成成人礼之后的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你转身突围、回归、漂洋过海,无论去到哪里,你的身上,都沾染上这座城市千年积淀的气质性格,如影随形。
我的血液故乡,就是南京。上大学到工作,我在这个城市浸淫了10年。也许我没有办法,像土著叶兆言那样,对南京的认知有漫长的回味,但也可以提供一份具体而微的独家体验。
叶老师在《南京传》中写历史,而我却借此一窥历史出落成的南京性格。
当初没有去大学报到之前,我脑海里的南京,就是一座凄风苦雨的城市,写满战败和迁都弃城。秦淮河咿咿呀呀,哼唱李香君柳如是的爱情挽歌。看古纷杂冗长,看今,南京又充斥着尴尬。贵为省会,经济乏善可陈,被苏南碾压,与杭州齐名,却又不那么秀美灵透。声名在外的景点,尽属坟墓,走过集齐了“孙中山、廖仲恺、邓演达、徐达、汪精卫”墓穴的紫金山,阴风森森。
但又因为它千帆历尽,所以厚重而雅致。石头城是吴孙的,千佛崖是南朝的,宝船厂是明朝的,到了秋天,把南京烧得炙热滚烫的漫天梧桐,又是民国的。和北京“骚子营”“奶子房”这种潦草去字的地名不同,南京每一条路名,都抱有历史的慎重。“虎踞路”“桃叶渡”“进香河”“三元巷”“长千里”每条路往回走都是一個典故、一首诗歌、一段前史。
我家门前的那条“网巾市”,看来如此平淡无奇的路名,也发源于明太祖朱元璋微服巡视,看到道士兜售花样繁多的网,便裹在头上试戴并赐言:“用此网巾,万发皆齐矣。”从此这条名不经传的小巷开始批量生产网巾,定名“网巾市”。
南京是个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城市,无法对它进行精准的性格概括。我在离开南京数年之后,才在一个采访里灵感乍现地形容,南京就像“梁朝伟的微笑。苍凉又温暖”。苍凉是因为曾千疮百孔被荼毒欺凌,温暖又发自于沧海桑田后豁达隽永的善,这两份南辕北辙的情绪,放在南京身上毫不违和。
南京人的形象也是人设暧昧的,不像四川的泼辣,上海的精明,北京的大咧,苏州的绵软,南京人的性格里有南方的温和内敛,又有北方的爽脆泼皮。
有人说要真正了解一个城市,就要在这个城市谈个恋爱。我责无旁贷履行了这件事。和南京小伙子恋爱体验可以给四星好评,少一星怕他们骄傲。他们的性格大统是厚道温柔的,会为女朋友鞍前马后拎包,也有重庆男人“粑耳朵”的顺从尊重,“直男癌”在这个区域的患病率很低。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性格,执拗霸道起来,秒变“小杆子”。
“小杆子”是南京人对小伙子的统称。这个称呼类似“小崽子”,带有一些居高临下的长辈感,揶揄年轻人初出茅庐的不谙世故。又带着点荷尔蒙的冲动,和蔫坏的痞气。小杆子们也互相称谓,就好似恋爱双方摸摸头,说一句“小坏蛋”那般力证亲密。
南京“小杆子”的总结陈词为:雅痞。雅可宜家宜室,痞可新街口扛把子,是值得结交、聊骚、托付的居家旅游必备。
和“小杆子”对应的是“潘西”。潘西代指年轻姑娘,通常美貌泼辣,和“小杆子”一样,带有亲昵调戏之感。所以潘西不能乱用,关系到位的闺蜜、存在暧昧和实质性关系的男女才能以此称呼。
说起潘西的由来,倒是和现今词语的戏谑属性不尽相同,颇有底蕴和浪漫主义色彩。据说是一个高中生给爱慕的女同学写情书,一片痴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领情,还把情书上缴给班主任。班主任兴高采烈得来这杀一儆百的好机会,在班级里声情并茂地朗诵了这份情书。
那个年代的情书没有偶像剧的陈词滥调做示范,男孩优雅地掉了个古文书袋,取《诗经·卫风·硕人》里的那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来形容对方之美貌。
班主任在点评这份良心情书时说了一句话:不好好学习,整天盼东盼西的,还想上大学啦?!
自此,“盼西”这个词从这个高中流传开来,包围了南京城,成了年轻女孩的代名词。
至于为何成了“潘西”,一和南京方言的发音相关,二窃以为,是美男子潘安“妙有姿容,好神情”美誉在前,集体无意识地攀沾,看起来好似嫡传美颜。
关于南京潘西,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段子: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南京潘西起床了,明眸皓齿,肤如凝脂,楚腰纤细,腿长两米。她风情万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娉娉袅袅挪步到窗前。推开窗说:“滚你妈!屌天热得一比吊糟!”
这种密集式的脏话,和貌美如花、宜人天气形成了剧烈反差。这种夸张的形容概括了潘西的两个特点:条正、泼辣。
我未婚时,我现在的老公,当时的男友带着一哥们儿,从广东驱车前来南京,想要给我个惊喜。带着他俩走在南京新街口闹市,迎面袭来一波波腿长肤白的南京潘西。哥们儿的眼神闪亮,瞳孔放大,并毫不掩饰地惊呼:哇,这个靓,哇,那个索!我身畔的老公自然适当收敛,不敢造次,但不妨碍他的眼神跟着一起游离兴奋。
这大概就是南京新街口日常最美的景象,南京商业中心的集中,让潘西们成群结队,造福路人甲乙丙丁,
但,你要是像那位哥们儿般喜形于色,大呼小叫,很有可能撞上一位心情不太好的潘西,骂你一句“呆逼”!
呆逼乃南京市骂,南京方言音同“代笔”,当年轰轰烈烈的“代笔”事件,南京人民提起来,都是一脸心照不宣的诡秘笑容。除了呆逼,南京脏话五光十色,层出不穷,两位老南京吵架,能听得你目瞪口呆,双颊赤红。我刚来南京时,就遇上过这样的窘境,再看看围观吃瓜群众,拉架的喝彩的,没有一个因为脏话而觉得羞惭。
听闻一个近两年炙手可热的南京籍张姓作家,给北京的一个出版界大佬揍了。本来好好的一场合作晚宴,鸡飞狗跳。原因就是饭桌上,大佬听不惯作家口中连绵不绝的粗话,认为这是他恃才而骄、狂妄自大的怠慢,就代表月亮出手整治了一番。
南京传
作者:叶兆言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2019-8
页数:510
定价:78.00
我听闻这个故事,啼笑皆非。对于外地人来说,在南京收到“辱骂”的误会比比皆是。时间待久了,就会知道,脏话是南京方言里的固定搭配、语气助词,有时候并不带辱骂,甚至有时候带有昵称之感。
比如。親密朋友之间会称呼对方“小呆逼”,八卦到另一个朋友会说“那个屌人”,比如上文提到南京潘西推窗感言,也是在毫无恶意地感叹天气的炎热。
关于南京方言里脏话粗话多,南京本土作家叶兆言的解读有两点:一是和南京人的“遗民情结”有关。就是原先是天子脚下,后来没落了。但是“大爷脾气”仍然在。二来南京是一座苦难的城市,经历了多次屠杀,这些苦难最后在方言中的体现,就是有怨气,有各种粗话脏话。
新加坡年轻人有一种独特的语言,叫Singlish,简单来讲,就是英文的词汇加上混合语法加上中文的语调,有点像英文版台湾腔。我对此很好奇,问一个新加坡朋友,你们的英语不是官方语言之一吗?为什么讲得那么奇怪。
她回答说:我们基本都会说流利精准的英语,Singlish就像是年轻人之间互通有无、联络情感,确立身份的一种象征,只有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才能熟稔使用Singlish。
比起叶兆言老师高屋建瓴的解读。我对如今“潘西”“小杆子”爆粗的看法,如同Singlish那么简单。穿上西装,蹬上高跟鞋,他们别无二致讲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爆粗只是他们联络地皮情感的一种方式,也只有同为南京人,才能稳妥接过这种简单粗暴的问好,并回掷一份同等问候。
他们的性格,也糅杂传承了南京城的兼容并包,放得开,端得起,除得了恶,也蕴存了善。
如今我身处九声六调的华南粤语圈,地铁里说话大点声,周遭冷眼。这总让我怀念一位常与人斗车,斗到深处摇窗怒骂的南京“潘西”闺蜜。也让我想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我详细指路的南京大爷。我曾经汗颜、憎恶、嫌弃的,解构再塑,历久弥新,成了心口的朱砂痣。
故溪黄稻熟,一夜梦中香。我曾以为那是中转站,午夜梦回时的念想,无法自欺。近乡情怯,写乡笔拙,洋洋洒洒,修修补补,我依旧没有把模糊的南京写得纤毫毕现,但也许,只因心在此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