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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强北变形记

2019-12-23张峰

南都周刊 2019年11期
关键词:商业街店铺化妆品

张峰

双十一的第二天,深圳华强北最动听的音乐是胶带撕开的声音。

从宽敞的华强北步行街两侧一直延伸一公里,以深南中路与其北向的华强北路形成的丁字形为主体,在1.45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打包、打包、打包。

为了赶时间,配货员们经常推着比人高的手推车下机动车道运货。路口交警在前面查。后面送外卖的小哥远远地向素不相识的配货员喊:

“哥儿们,前面查人呢,快回去!”

稍遠一点破旧的士必达大厦里,两位小老板在电梯里寒暄。

“昨天怎么样?几个亿?”

“哎不太好,没到两亿。”

和大楼遥遥相对的,是国际智能硬件创新创业集聚示范区,华强北少见的高档写字楼。正在装修的一楼有点冷清,巨大的LED屏上,不停闪烁着“入园咨询”的招商广告。

欢迎来到华强北。

美妆最赚钱?

林旭现在不乘电梯上下班了,因为商场的电梯永远被手推车载着的货物堆满,一趟接一趟,在这里,人让货。

作为明通商业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林旭是兴奋的,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商城如此光景,入驻率甚至达到了100%。上一次这么热闹,还是14年前刚开业的时候,那时明通创下了一天之内招商率百分之百的神话,成为中国当时最大的国产手机卖场。

一荣俱荣,2007年,华强北也击败北京中关村,戴上“中国电子第一街”桂冠,登上了荣耀的顶峰。

那时,华强北弥漫着电子元件和数码产品独特的味道,那是人民币的油墨香。如今,这味道变成了化妆品的芳香。

在形形色色的华强北业态里,化妆品一定是最受争议的那一个。似乎一夜之间,明通数码城大粉的“一站式美妆采购中心”广告牌立了起来,接着是远望电子城二期、曼哈数码广场、紫荆城广场,这些曾经在华强北甚至中国电子市场占有过重要地位的数码实体商城。集体“叛逃”了。

危机早就到来。2012年。华强北出现大规模退场潮,2015年整个华强北空铺率达到30%—40%,有的市场达到50%。之后的日子华强北始终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处在风口的华强北人开始寻求自我转型。

明通数码城是近年来“变身”最彻底的。从一楼到四楼约700个店铺,化妆品商家全部进驻,其余楼层为仓库,店铺打散改装成更宽敞、容易展示的全透明档口。无遮挡的橱窗展示着来自欧美、日韩的进口化妆品。国外免税店、药妆店里的热门化妆品,这里都有。

每天来明通的客户络绎不绝,除了坐下谈批发生意的大客户,也有小姐妹拉着空行李箱来采购的,东西实在便宜,讲价都少。除了实体店铺,几乎每家也都会通过线上微商模式进行交易,零售批发两手抓。双十一期间,几乎家家都把店铺和仓库合二为一,快递包裹漫到了过道上,还没打包的化妆品散落一地。来不及收拾。

顺丰也把快递点开进了商场,三楼临时搭建的移动柜台边,快递员在忙碌地称重、打包、录入信息,包裹码成了小山。

回想起几年前经营陷入困境的华强北,林旭认为除了修地铁7号线带来的长达3年的封路期之外,电商对实体经济的冲击无疑是致命的。以前全国商家只能飞到华强北采购,现在电商将遥远的路程无限缩短,一米柜台丧失了优势。

明通也没能幸免,2016年空铺率一度达到30%,一些老客户把重心放到了线上,高租金的铺面反而成了不小的负担。

2019年10月24日,深圳华强北明通数码城的一家美妆店铺。

另一个现实是,2009年开始持续不断且严格的“双打”行动(打击侵犯知识产权、打击制售假冒伪劣商品),大颗粒地过滤掉华强北明面上触及法律的不良部分,政策“强制”商户撤离华强北。

其实美妆只是华强北多年来自我转型之路上一个最新的尝试。

2104年华强广场开始做黄金珠宝市场,或许因为珠宝本来就不是个热闹的生意,市场一直没做起来。2015年,明通开始转型做智能穿戴、智能家居,还专门划了试验区招商,因为太超前,商家也早早撤离。

林旭看来唯一称得上成功的也就是同在华强广场的“LED大世界”,因为节能减排,受到政府扶持,也符合市场潮流。

2016年跨境电商兴起的时候。林旭注意到化妆品市场每年的增长速度主要依靠进口化妆品。进口化妆品利润高、门槛低、消费市场广阔,唯一要搞定的是渠道问题。

2017年7月,明通一边开始用40个店铺做试验点招商,一边和做电子数码的商家终止合同,协商“送”给周边的振华、桑达等数码市场,美妆正式“放水养鱼”。

外界的质疑在于,华强北强大的山寨基因一直存在,明通比市场价普遍低百分之30%—40%的进口化妆品,从哪儿来?怎么保真?一款500毫升的某颜氏爽肤水官网价570元,在明通只要325元;韩国某雨蜂蜜面膜,官网价129元一盒,这里只要61元,便宜了一半。

在明通每家店铺的门外都贴着“100%正品,假一罚十”的蓝色告示和不经营无合法来源、假冒伪劣产品的责任书。店家称自己从国外直接拿货,“有人在国外刷货给我们”。低价的原因在于拿货价够低,靠走量赚取利润,打开市场。

林旭称,明通市场对于假货把控严格,实行一次性淘汰制。基本上每月都会抽查商品。转型以来已经清理了五六家售假商铺。

就在离明通直线距离不到600米的茂业百货,YSL专柜的销售员林璐和顾客谈起明通市场有远低于专柜价格同款产品的时候,有点生气,她认为在专柜销售的均为正品,并且有防伪代码可以在官网查询。

“明通的YSL有(防伪代码)吗?”

记者随机询问了明通一家出售YSL口红的商家,对方没有正面回答,只表示“我们都是正品”。

无论外界如何看待,酝酿了两年多,明通的美妆市场算是发展了起来。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租金。

目前明通店铺一位难求,尽管林旭表示店铺租金不高,根据位置和面积不同,每月五六千到七八千都有。但是一楼的店家称自己店铺靠近电梯,五六平米,月租金达到了两万块。另一家位置稍差,铺面在10平米左右的老板也表示租金在—万多,还要交入场费。

“你要问我转租,我肯定租金要收3万到3万5,你自己進来,就要给明通交半年的房租和两个月的押金。”

“关键是有没有店,而不是价格不价格的问题。”老板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记者解释道。

也并不是所有转型到化妆品的市场都如此紧俏。尽管每月租金比明通要低不少,只有四五千,明通隔壁的远望数码城二期,一楼的化妆品店铺已经空空如也,二楼只剩下寥寥几家。曼哈数码一楼情况稍好,空置率也在lO%左右。几家商场大大的招商广告格外醒目。

对此林旭给出了一个转型时间差:明通转型从2017年初开始,而远望2017年底开始,紫荆城2018年中,曼哈2019年,而这个时间差决定了入驻商铺的质量和商场管理的成熟度。

林旭并不希望其他几家做不下去,他希望未来可以有政府引导,华强北能够出现一个新的产业链,把美妆打造成华强北的另一张名片。

“超级地下城”空了

就在林旭忙着数码向美妆的转型时,他脚下的土地也发生着变化。林旭口中提到的影响华强北近4年之久的封街改造,不仅在地上建成了宽阔的步行街,在地下,还造就了中国最长的地铁商业街。

从早期的山寨机到到二手手机成为主业,再到指尖陀螺、智能机器人、比特币矿机,产品一代代在变,卖东西的那群人,没怎么变过。

官方的转型规划中,空间形态的升级摆在首位。

早期华强北的电子专业市场主要面向生产流通领域,终端零售消费并非主导性业务。因此,华强北作为一处综合性的商贸街区,同时兼具商业、空间和产业空间的功能属性,就需要满足消费者的多重需求。

客观上来看,地铁的修建,不仅在于缓解华强北之前拥堵的交通压力,也拓宽了商业空间,如果成型,华强北的生态将更加立体、多元。

根据规划。连接地铁1、2、3、7号线,与3个站点相连的华强北地铁商业街将被打造成全国最长的地铁商业街,在2018年7月18日,以100%的招商率正式开业。当时的大背景是2018年深圳市政府提出了打造“超级地下城”的规划。

然而不到半年,商业街出现第一次关店潮,2019年3月28日,地产商时尚集团和深圳地铁集团开启重新招商的“全球人气品牌发布会”,华强北街道主要领导和深圳地铁集团领导均站台出席。但是效果不尽如人意。

贯通南北的华强北步行街下,近一公里的范围,地铁商业街空置店铺接近百分之百,全部封闭,去年“圣诞礼遇季”和“新春时尚”的广告纸,成了最后的遮羞布。广告纸上时尚集团的公众号更新也停留在了2019年2月25日。

只有两家店铺还在营业。其中一家“鲜吃冷串”是廖淑芳刚大学毕业的儿子和同学创业所开,廖淑芳说儿子被时尚集团“骗了。”

去年签的合同时尚集团称要等7个月,等多招一些大品牌入驻一起开业。当时合同一签两年,租金两万,前期投入二三十万,结果今年年中一开,自家小店竟然成了偌大的“超级地下城”唯二的店铺。几百米外另一家卖炒板栗的店铺因为成本较低,也在支撑营业,店家表示“勉强收支平衡”。

如今店铺持续亏损,廖淑芳说过了11月,儿子的店铺也要关门了。

持续一年多的招商不利,也让地产商时尚集团和深圳地铁分道扬镳。在华强北地铁站的入站口,贴着深圳市地铁商业管理有限公司的公告,其与时尚集团就华强北地下空间项目的租赁合同已于2019年8月26日终止,在9月25日完全收归深圳地铁所有。

南都周刊记者以商家入驻的身份致电了时尚集团招商部,对方表示“华强北项目早就不做了”,建议如果入驻,福田站是不错的选择。

就这样,这座拥有42个出入口的地铁超级地下城,只剩下尚未撤去的大幅招商广告和还没启用的游客服务中心,早早谢幕。

根据公开的数据,华强北地铁商业街最高日客流量可达到30万人次,但是在工作日的中午,半小时的时间里,廖淑芳的店铺除了记者,没有别人。如果想,甚至可以随时趴在地上拍一张空空荡荡的通道照片。

地铁商业街依托华强路、华强北、华新路三大站点布局,商铺平均分布在一条直线上,但是很少有消费者专门放弃乘坐地铁,选择在商业街闲逛。站点与站点之间的店铺就成了天然的“盲点”。

廖淑芳认为地铁里行人匆匆忙忙,根本来不及购物和消费,做餐饮的更是发展不起来。而隔壁的乐淘里地下商业街,规模不大,但是异常集聚,生意就好得多。

地铁商业项目的滑铁卢放大了政府规划文书中“华强北”和现实华强北的差异性。扣在华强北头上的“大帽子”越来越多。

9月。华强北成为全国第一个5G信号全覆盖的商业街。现场调试人员急得满头大汗,不同的5G手机测速极不稳定,有的甚至不如4G信号,最大的问题变成了“如何让领导试用到最快的那台5G手机。”

一场规模甚高的开街仪式过后。华强北恢复了往日的样貌。

地下商业街的上方,来来往往的都是纸箱堆得比人还高的手推车,街边老板和东南亚的顾客操着翻译机砍价,华强北最新的“VR全景手机”让老外吃惊不已。背包客拿着刚收的iPhone忙着电话联系下家,黑色的塑料袋是“上不问来路,下不问销路”最好的保护。

鬼市

地铁商业街的遇冷和美妆市场的兴起,揭示了官方层面的华强北和现实中的华强北某种程度上的割裂。

从2004年就开始在华强北闯荡的马玉,算是资深的华强北人,他认为华强北最赚钱的地方一定不在高档写字楼里,而在一米柜台,在“鬼市”,在猪脚饭店里。

华强北最著名的招牌,除了电子,还有“隆江”猪脚饭。一份隆江猪脚饭,从点菜到上菜,不消一分钟,无论你是身价过亿的潮汕大额,还是刚人行的手机学徒。肥瘦相间的猪脚和可口的青菜、卤蛋、萝卜干就是一份最好的晚餐。

快速、便宜、好吃,是追逐時间及金钱的华强北人最好的选择。

凌晨一点,当整个深圳逐渐陷入沉静的时候,华强北的“鬼市”,才刚到高潮。

新天地通讯电子市场外数百米的街道两旁,被摆摊的人占据,这些摊位零散而随意,你能在这里买到6块钱一块的手机主板。也有几百块的苹果手机,老年机、停产的电子零件、缺了适配器的平板电脑。东西一不问来路,二不问真假,三不包退换,说好听是跳蚤市场,难听些就是“垃圾站。”

这里汇聚着华强北最底层的生存者。他们中有些人是因为租不起昂贵的柜台,有的是因为东西“来路不明”,还有的纯粹享受这种白天睡觉,晚上经营的逍遥生活。

“多少钱?”

“那个25。”

“10块行不?”

“行行行,拿走。”

双方买卖你情我愿,还价方式简单粗暴。淘者身份各异,有经验的淘者拿一支手电筒,一溜儿扫过去,就能分辨出一堆“垃圾”里的宝贝。

68岁的佛山人莫德兴是华强北鬼市的老主顾,在佛山电影院修了30年放映机,莫德兴放不下对机械的爱好,时常淘些电子零配件,有时候看看古玩。和外界的看法不一样,他对华强北的“垃圾佬”们看法并没那么不堪,大家爽快而开放,因为帮忙验过一些收来的货品,不少卖家见到他总要恭敬地递上瓶水。

马玉说。鬼市是华强北最低端的市场,人们在这里各取所需,解决掉温饱问题,也是那些没有门道的华强北“朝圣者”谋生的第一站。

在马玉看来,官方不断探寻转型出路的时候,华强北一直在自主自觉地改变。从早期的山寨机到二手手机成为主业,再到指尖陀螺、智能机器人、比特币矿机,产品一代代在变,卖东西的那群人,没怎么变过。

2017年底,比特币价格突破两万美元的历史高峰,矿机行业上演造富神话,华强北成了全球最大的矿机集散中心,赛格广场一半以上商铺改卖矿机。不到一年,虚拟货币价格暴跌,矿机生意又一落千丈。

马玉有时候觉得,华强北人从不执着于一种生意,人们迷恋速度,在奔跑中投机式的寻找方向。“不引领潮流,但是一定追逐在风口。”

引领潮流的代价太大。

马玉不回避华强北一直以来存在着这种投机,甚至一些欺骗的行为,翻新机当原装新机卖的案例每天都在上演。这是一种因共生利益而被纵容的商业文化。

在他看来,电商反而不算对华强北有太大打击,而是提供了更广阔的市场。迎来送往的柜台,让价格和品质相对透明,大家凭信誉和速度赚钱,但是网络在提供距离便利的同时,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面对海量消费者,“电商华强北”有了更多的机会。

“骗子多,但是赶不上傻子多。”

“你看吧,做化妆品的也就是一阵风,没两年的事儿。”马玉笃定地说。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除林旭之外,其他均为化名。实习生甘笠男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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