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想象的汪真君与被遮蔽的朱惟一
2019-12-23王建勇
王建勇
产生于北宋末年的神霄派,由于迎合了宋徽宗以道教神化自己的需要,得到国家政权的扶植和推行,神霄雷法很快盛行天下。徽宗朝名道士林灵素、王文卿、張继先等均得雷法之传,都是开创、倡导神霄道法的重要人物,王文卿更是神霄派的创始人。然而,关于该道派的早期历史,尤其是火师汪真君和活动时间更早的上清三景法师朱惟一的真实情况,却长期被置放于林灵素、王文卿等人的“阴影”下不被重视,成为道教研究中的一大缺憾。今不揣谫陋,梳理相关文献,略述之,以就正于方家。
被想象的汪真君
神霄道士为标榜教派的古远,称其源出元始天王诸子之一——高上神霄玉清真王,并以火师汪真君为阐教祖师。关于这位阐教祖师的记载,最早的是《道法会元》卷七六题署“冲虚通妙先生王文卿俊传、上清三景法师朱执中惟一注”的《火师汪真君雷霆奥旨》,朱惟一在“昔日弃儒学庄老,坐断祝融九春草”下注:
真君姓汪,讳子华,字时美。于唐玄宗开元二年甲寅岁,降生于蔡州汝阳县。七岁能诵诗书,九岁通诸经大义,十三岁知天文地理之学,无不贯通。自谓取功名如拾芥,迨至年登四十,累入选场,三举不第,遂叹曰:“年逾强仕不登仕版,何面目见知识朋友乎!”于是弃儒笔砚,学老庄之道,求长生之术,不求仕进于世间,而纯念希仙于帝乡矣。遂与颜真卿同师白云先生张约,再师赤城司马先生承祯,受清静之道。遇禄山之乱,弃家云游,参访道要于诸方。路经南岳,见峰峦耸拔,遂深入祝融峰下,结庵修道,九年不下山。勤苦精修,栖神遐远矣。颜真卿后亦得道,为卢杞所陷,奉使淮西,为李希烈所缢,遂藁葬于蔡州。事定后,其子孙寻其墓迁葬焉,见真卿之尸如生,人皆以为尸解云。真君得道飞升之后,亦接引颜真卿居雷部,亦真君之力云。
又“忽朝一日遇元君,授我清虚无上道”后注:
真君于祝融峰结庵修道,已历九年。于宝应元年壬寅七月中元,紫虚元君幸南岳,考校生死,见真君勤苦精修,下降其庵,授以道要。是时真君四十九岁。
又“贞元五年月建寅,玉皇有敕赐飞升。瑶池沐浴锡宴罢,位证火师居雷霆”下有注:
真君年七十有七,丹成道备,于贞元五年己巳岁正月七日,奉玉帝诏,赐真君飞升于祝融峰下。世人但见祥云瑞雾弥满山谷,可远望而不可亲。南岳诸山,异香芬馥,七日不散,人皆见此异香真景,不可诬。真君之上升也,瑶池沐浴既罢,蒙上帝赐以位号雷霆火师之称。
通过对以上几段注的钩稽,我们可以清楚汪真君一生的大概经历:名子华,字时美。唐玄宗开元二年(714年)生于蔡州汝阳(今河南汝南),四十岁时(753年)与颜真卿(709-785)拜师玄宗御用术士张约(生卒年不详)、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祯(647-735)。安禄山叛乱(755年)后,在南岳祝融峰修道九年。宝应元年(762年),紫虚元君南岳魏夫人讳华存(252-334)授以道要。贞元五年(789年)飞升,上帝赐号雷霆火师。后来,宋末元初浮云山圣寿万年宫道士赵道一编撰的《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续编》,在卷五《火师汪真君》为其立传,内容全部采录自朱惟一注。这就以史家列传体的方式,从道门角度凝固了火师的故事。
朱惟一注是在崇宁三年(1104年),而汪真君在此前的文献中却从未出现过,突然于三百余年后“从天而降”,进入我们的视野,不能不使人对其真实性产生怀疑。这种疑惑在朱惟一所叙火师生平中,更让人越陷越深。注云火师曾得魏华存授以道法,二人相隔四百余年,纯属荒诞不经之词。真君年登四十,乃天宝十二载(753年),而司马承祯已于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去世,必然不能和颜真卿一起拜师求道。颜真卿舅父殷践猷之孙殷亮曾作《颜鲁公行状》,详载鲁公事迹:“(天宝)十二载,(杨)国忠以前事衔之,谬称精择,乃遂出公为平原太守,其实去之也。公至郡,访孝义名节之士,皆旌其门闾,或蠲其户役。……安禄山镇幽州十余载,末年反迹颇著,人不敢言。公亦阴备之,因岁终式修城,乃浚濠增堵,坏环垣,立植木,内为御敌之计,外托胜游之资。及兵兴,果赖其固而城得全。十四载,禄山祸谋将发,公遣子至范阳启禄山,以今年冬合当入计,禄山猜之,不许。公既不得离郡,乃遣亲客前汉中长史蹇昂奏其状,状留禁中不报。十一月,禄山反于范阳,众号十五万。”即使汪真君拜师白云先生张约,也是在京师长安,而颜真卿当时在平原太守任上,察觉安禄山反状甚明,正暗作战备,自然无暇分身。况且颜真卿乃进士出身,受五世祖颜之推以来的家学传统和儒家思想熏染颇深,即便与佛、道都有交集,也不至于弃儒学道。
自颜真卿遇害后,传奇小说如韦绚《戎幕闲谈》、柳《常侍言旨》、杜光庭《仙传拾遗》、王仁裕《玉堂闲话》、秦再思《洛中纪异》等都不断“层累”地塑造、改编、宣扬着他的仙化传说,特别是北宋后期苏轼文人群体如米芾《鲁公仙迹记》、晁补之《跋陈伯比所收颜鲁公书后》、张耒《寓陈杂诗十首》(之四)等诗文的重复渲染,使得士人阶层乃至普通民众都广泛流传着鲁公尸解成仙的故事。同时,政府、民间社会也从儒家道德的角度开展“造神”运动,把颜真卿作为树立自信、消除周边政治军事阴影的精神楷模。朱惟一为衬托汪真君雷霆火师的崇高身份,看中了“风云人物”颜真卿的名声和影响力,甚至说鲁公尸解后是在火师的接引下才得以进入雷部。后来,白玉蟾在《鹤林法语》中进一步确定鲁公的法职为北极驱邪院左判官。
朱惟一的“想象”痕迹凿凿,不容置疑。至于他将汪真君攀扯到魏华存、司马承祯身上,表面上是借二位真实的高道掩盖虚幻的火师,实际则是暗示其道法与上清派有密切的渊源关系。这与林灵素依托汉天师弟子赵升的方式虽同,意义却不一样:林灵素是表明其道法来自张陵天师道传统,比朱惟一、王文卿一系的源头更早、更久远。为划清界限,林灵素一系的弟子称林为“玉真教主”,门人自称“玉真弟子”,此系可以称作“神霄派玉真门”。
总之,汪真君应是朱惟一“想象”出来的创派祖师,唐代历史上极有可能没有这号人物。李远国《神霄雷法——道教神霄派沿革与思想》(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6页)根据朱惟一注、《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续编》及小说世界塑造的颜真卿形象,认为“唐代确有汪子华这位雷法大师,他与颜真卿同为道友,而得雷法之密旨”,就是被“宗教想象”与“文学塑造”所欺骗。朱惟一引入魏华存、司马承祯、张约、颜真卿等,不过是他使的障眼法——企图通过几位实际存在的知名人物迷惑世人,好让大家相信确有汪真君其人,起到真实化、神圣化阐教祖师的作用。他还不露痕迹地编造出汪真君的生卒年(内中似乎带有把宋徽宗比作唐明皇的意味),迷惑了历代道教徒乃至道教研究者。朱惟一这么做,自然是为便利其道派的传行,进而引起上层社会乃至皇权的关注。
被遮蔽的朱惟一
神霄派真正登上历史舞台,引起世人的普遍注意,应从政和五年(1115年)林灵素觐见徽宗进“神霄说”开始算起。至于之前的历史,由于材料阙失,則晦而不显。试想为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神霄运动”,必然有不少“心怀叵测”、觊觎皇权垂爱的神霄道士不断酝酿、蛰伏待机。其中,就有一位被林灵素、王文卿等人的光芒所遮蔽的重要人物,即上文提到的朱惟一。尽管朱惟一一直以来都静静地隐藏在历史深处,不被关注,但他创派的贡献不容忽略,应在神霄派的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道法会元》卷七六《火师汪真君雷霆奥旨》后有朱惟一自述,是了解其事迹的主要材料:
余幼膺簪裳,妙传星学,游于江湖间,就参道法。至于名山灵洞,尤喜游览。一日,到青城山,念念欲一至思真洞一观而无暇。时因凌晨,作意一往。至日中,犹未及半,困倦卧于树荫中,梦一道士身披红服,与樵对谈,因言及道法之奥。梦中历历备述,以百中经书之,纸尽,又以槲叶书之。道士临别曰:“吾乃火师也,有《雷书》藏于朱陵西洞,已三百年矣。上天将发其旨奥,汝可经游至彼,千万一往,受此灵文。幸毋忽也。汝前生是雷判,所以今生吾亲授汝秘诀。珍重珍重!”余遂梦觉,而日已西矣。但见炎炎烈火发于树中,遂下山,至庵视之,梦中所书之文灿然,槲叶亦在。于是将纸誊录梦中所书者。恐灵文易于变化也,遂下山出蜀,至南岳游观焉。因思西洞之语,忽一日,到一石洞,见石案上有黄卷书三卷,中已半开,而二卷牢不可开。余再拜,具述情恳,检而视之,则此《雷书》也。既得此一卷书,即出洞誊录讫,再拜送归洞天。偶因暇日凝坐之时,则开乾闭巽,留坤塞艮,据天罡,持斗柄,谒轩辕,过扶桑,入广寒,之鹑尾,举黄童,泛海槎,登昆仑,佩唐符,撼天雷,神哉伟欤!故将所得之秘注解真君奥旨,开悟后学,与有志于斯文者共之。凡妙道秘诀,古仙上圣口口相传,不立文字。吾今于是书而录之,上士得之,心同太虚;中士得之,身同枯木;下士得之,身心营营。第恐传非其人,而犯泄天宝之戒云耳。
《雷霆奥旨》前有白玉蟾《汪火师雷霆奥旨序》,云“汪真君以七十二句显述于其前,朱先生以万言发明于其后”,既认可汪真君的存在,也证明朱惟一实有其人。上引材料末署“宋崇宁三年癸未良月上清三景法师朱惟一执中谨识”,知朱惟一字执中,是宋徽宗崇宁年间的上清三景法师。早年游览青城山时,火师于梦中告知朱陵洞天有雷书,旋出蜀到南岳而得雷书。为“开悟后学”,与有志者共享雷书,乃注解《真君奥旨》,注成于崇宁三年(1104年)十月。所谓火师及火师的传授,不过是神话而已,实际上恐怕是朱惟一自己编造《真君奥旨》的一种托词。唐宋时流行自撰自注的著述方式,确也不足为奇。《真君奥旨》正文是长达七十二句的七言诗,讲述汪火师求道修真、炼丹运雷的事迹,从行文风格和内容来看,显系后人追述。
《道法会元》卷七六有言:“惟一今以《火师奥旨》(即《火师汪真君雷霆奥旨》)、《混合秘诀》、《玉枢》(即《玉枢灵文》)、《斩勘》(即《斩勘五雷大法》)玄文,留传于人,内则超出三界,外则救济万灵。”同《真君奥旨》一样,《混合秘诀》《玉枢灵文》《斩勘五雷大法》或许也是出自朱惟一之手,而且它们的编写时间很可能在《真君奥旨》之前。朱惟一假托火师编著的这些“玄文”,都是神霄派重要的雷法典籍,后来还传到王文卿、陈楠、白玉蟾等人手里。
崇宁三年(1104年)朱惟一就已编注好《真君奥旨》,此前必然也进行着一些其他的创派准备工作。相较于林灵素,他的活动轨迹更早。结合赵与时(1172-1228)《宾退录》卷一(录自耿延禧《灵素传》,未增易一字)和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五三《林灵》(乃赵鼎在耿延禧传的基础上进行的重编)的记载,知林灵素于崇宁四年(1105年)左右入蜀遇赵升授《神霄天坛玉书》,次年于岳阳复遇赵升,言其为神霄教主雷霆大判官,明显晚于朱惟一。尽管林灵素后来以国家宗教的形式创立神霄派,但朱惟一这位酝酿阶段的重要人物的功劳不应被遗忘。至于赵鼎重编《林灵素传》加入苏东坡赞赏时年七岁的林灵素的情节[按,林灵素七岁,约在元丰五年(1082年)。据孔凡礼《苏轼年谱》考证(中华书局,1998年,第460~595页),苏轼元丰二年(1079年)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行动被州府监管,极不便利,直到元丰七年(1084年)才离开黄州,移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这期间必不能到温州见林灵素,乃赵鼎附会之言甚明],及重和元年(1118年)灵素见“元奸党之碑”题诗事,实际蕴藏着作者的个人情感:绍兴八年(1138年)赵鼎因反对和议被秦桧忌恨而罢相,出知绍兴、泉州等地,该传即作于此后不久。他是借林灵素之口表示其政治立场及对元党人的同情,从而寄托对秦桧等人的憎恨之情。
朱惟一想象的阐教祖师汪真君,虽然没有得到林灵素的认可(林灵素编撰的道书也未提到汪火师),但王文卿(1093-1153)将其发扬光大,使汪真君成为一派祖师。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五三《王文卿》、虞集(1272-1348)《道园学古录》卷二五《灵惠冲虚通妙真君王侍宸记》都记载王文卿于宣和初得雷书秘法,比朱惟一晚约二十年,“也许王文卿的真正师傅就是朱执中,故朱氏所编所注的雷法典籍均由王文卿下传”(李远国:《神霄雷法——道教神霄派沿革与思想》,四川人民出版社,第22页)。或是因为朱惟一不显名,王文卿及其弟子便直接宣扬其雷法乃汪真君亲传。《冲虚通妙侍宸王先生家话》:“门人袁庭植问曰:‘师得雷书于洞天,想师仙风道骨,天假其缘,适其逢耳。……侍宸曰:‘予未得雷文之前,已遇汪君于扬子江,授予飞神谒帝之道。后游清真洞天,得此文。经三载之久,又遇汪君于军山店中。”《道法会元》卷七七邹铁壁注《雷霆梵号咒》亦曰:“右火师汪真人亲授侍宸王文卿,乃雷霆之秘传也。”就此问题,李远国《神霄雷法——道教神霄派沿革与思想》一书指出:“王文卿自谓得汪真君亲传,当为依托,不足为信。但其传授必有所本,似与朱执中有关,因为最早得到汪真君雷书并为之作注的就是朱执中。王文卿所说遇汪真君亲传之谈,亦与朱执中梦中所得之言异曲同工。”王文卿这种“欺师灭祖”的行为,更加遮蔽了朱惟一的历史功绩。
如前所述,林灵素所代表的神霄派玉真门原本伪托的是张道陵的弟子赵升,而《道法会元》卷一九八所收题“玉真弟子火铃仙官佥书火铃司事刘玉”撰《金火天丁火法后序》却说“火师传与玉真教主林侍宸,林传与张如晦,后传陈道一,下付薛洞真、卢君,次以神霄派脉付徐必大”,可能是刘玉(字清卿)、刘等人为攀附、迎合当时依旧兴盛的王文卿一脉而做的改变。卿希泰《道教神霄派初探》(《社会科学研究》,1999年第4期,第37页)一文据此认为“王文卿与林灵素的法术,均与火师汪真君有关”,恐怕未必。关于林灵素和王文卿属于神霄派的不同宗系这个问题,正一派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1359-1410)看得很明白。《岘泉集》卷一《玄问》云:“神霄则雷霆诸派,始于玉清真王而火师汪真君阐之,次而侍宸王君、虚静真君、西河萨君、伏魔李君、枢相许君,倡其宗者林灵素、徐神翁、刘混康、雷默庵、万五雷、方贫乐、邓铁崖,而上官、徐、谭、杨、陈、唐、莫而下,派亦衍矣。”《道门十规》更说:“道法传绪,清微始于元始天尊,神霄始于玉清真王。……神霄自汪、王二师而下,则有张、李、白、萨、潘、杨、唐、莫诸师,恢弘犹至。凡天雷丰岳之文,各相师授,或一将而数派不同,或一派而符咒亦异。以是讹舛、失真、隐真、出伪者多,因而互生谤惑。”他清楚地将二系区别开来,却遗憾地被当前的研究者所忽视。
不可否认,正是因为有朱惟一依托祖师、编注雷书的前期准备工作,神霄派才得以在徽宗朝迅速壮大起来,从而成为当时最引人注目的道派。即便他和林灵素不是一系,但都是开展“神霄运动”的重要人物。更何况朱惟一的努力在王文卿那里得到延续,奠定了神霄派的基础,就更不应该被其他人的光芒遮蔽了。
被朱惟一、王文卿等人想象出来的“历史”人物汪真君,一跃而成为神霄派乃至社会各界所尊崇信奉的创派祖师,深刻地影响着神霄派的传承发展。至于最先构设火师的真实道士朱惟一,反而被汪真君、王文卿、林灵素等所遮蔽,转为一个边缘人物,长期被遗忘。借助这段神霄派早期历史的梳理,我们看到一场运动是如何造就了一个被想象出来的虚假人物,以及他又是如何吞噬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这也是今后道教研究需要谨慎对待的问题。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