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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福

2019-12-23胡宇睿

牡丹 2019年33期
关键词:老爷子佛像爷爷

胡宇睿

我和林佳怡并排走在巷子里。她今天没有挑起话头,我也沉默着。她鞋子踩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故意溅起很大的水花。

“我爷爷死了。”她把头偏向巷子旁逼仄的平房角落。

我想不出接口的话,低着头踢开她脚边的小石子。

“是我害死他的。”泪珠在这个清瘦的女孩眼睛里打着滚,映出夕阳的光。我抓住她攥在袖子里的手,她微弱的颤抖传到我的身上。

六个月前,大学图书馆。

“这么巧。”林佳怡偏高的声调在图书馆里应该可以归入噪音一类了。我把头从一本医学英语的单词书里抬起来,看见从第一排书架后面露出一张好看的笑脸。

“你最近怎么这么爱学习了?”我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扫了扫桌子上的灰。林佳怡抱着一摞跟英汉词典差不多厚的书,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捧在手上的四五本书落到桌上摊开来。

我从左往右读了一遍书名,有点懵。“这都啥啊?《佛光祈愿文》《佛教文化新考》,你信得挺全乎啊?咋的,想通了,要出家?”我在心里默默比划了一下眼前少女剃着光头、穿着僧袍的样子,随即遭到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不是我,是我爷爷,你也知道,我爷爷他拜了一辈子菩萨,我也想一个个拜一拜,让他们都能保佑我爷爷战胜病魔。”

她说话的样子很认真,让我按下了开玩笑的念头。我重新把头埋进单词书里,用余光窥视着林佳怡,她从衣衬右边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蓝色的活页本,翻过写满了字的前几页,用手指按平后放在桌上。眼前的拉丁文字母逐渐扭曲成我不认识的模样,脑海中的某段记忆忽然清晰了起来。

林佳怡的爷爷姓李,有着一个能让人想起这片土地上曾经兵荒马乱的那段日子的名字。我是在林佳怡搬走后很久才意识到这件事的,而见到老爷子的第一面要早得多,大概是在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林佳怡要过她九岁生日的那天。

那天放学后,我左脚刚要跨进自家大门,林佳怡就把我逮个正着,书包肩带被扯得我往后一绊。

“你又欺负我!”我本来想喊出几句很有气势的话,但看着眼前这个比我高一个头,正从上往下看着我的女孩,嗓子里只咽了下口水。

这个“青梅”,在我的童年里一直是阴影般的存在。只大我一岁的她个头窜得飞快,一整个小学时光里,她都蛮横地霸占了我头顶的天空。

“今天我过生日,邀请你来我家,庆祝我生日。”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这种不客气态度让我想敲一下她的额头,但她眼中渐渐浮现的阴翳吓得我很快缩回了手。

“行,行,我回去放个书包就来。”听到我答应了,她才满意地松开了我的书包,向自己家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我只邀请了你一个人,一定要来,听见没?”她站着等了一会,看见我连点好几下头后,才迈着小步子跑进了家门。

我按响林佳怡家门铃后,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了好一会儿。在我无聊的把领口下第二个纽扣解开又扣上了第三遍后,眼前的铁门被往后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我从下往上看,只能看见他有着胡须的下巴,和一副搭在他高耸鼻梁上的眼镜。

“爷爷,快让他进来,要切蛋糕了。”林佳怡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巨人挪动了一下他的手臂。

我发现林佳怡好像很讨厌唱生日歌的环节,灯还没熄的时候,她就把九根鲜红的蜡烛一口气吹灭,接着从盒子里掏出刀叉和盘子,一个个地按顺序分好餐具,把塑料刀塞进老爷子的手里。

老爷子拿起刀在蛋糕中央比划了一下,便沿着蜡烛间的空隙很均匀地切开了四道口子,他的额头因为用力的关系,同时挤出了四道皱纹,像是被刀刻的,深深陷了进去。

老爷子吃完自己的一份蛋糕后,就把塑料盘扔进了垃圾桶,踱着步子走进离餐厅最远的一个房间里。餐桌上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产生什么变化,林佳怡很开心的把一颗樱桃塞进自己嘴里,左手上的叉子还有伸向我盘子里夺食的企图。我把剩下的一小块蛋糕推给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好奇得跑到老爷子进去的房间门前,试着推了一下把手,木门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透出一道缝隙。我向里看去,老爷子盘着腿坐在一块绣着花纹的白色蒲团上,两手合在胸前,面对着一尊金灿灿的佛像,嘴里不停歇地念着听不懂的文字。他和佛像各自露出一个侧面,将房间对称地分成了两半。

我回到家的时候,跟母亲说了这个奇异的场面,她的脸上露出很敬畏的神色,但畏惧的成分明显更多。

母亲擦了擦刚剖开鱼肚的手,说道:“李老爷子啊,不怪他信那个,你说这事要搁谁身上,谁不得信点什么?啥都不信,他可熬不到这个岁数,早就得被他那四个兄弟给……”这时父亲突然从书房里快步走了出来,狠狠瞪了母亲一眼。母亲躲闪过父亲的目光,抓起灶台上的手套,不再说话了。

小时候的我听不懂母亲“这”的含糊言辞中隐藏着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只是在小学毕业后得知了林佳怡要搬家的消息。

那天,他们家院子里围了一圈人,林佳怡的父母跟每一个邻居都用力的握了握手,互相留了联系方式。老爷子用一辆小推车把那尊金佛运了出来,摆在大院的门口。街坊们听说过传闻,但大多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高贵的玩意,各自聚在佛像的旁边,有的伸出手在佛像头顶胡乱摸着,有的拿出相机对着老爷子和佛像拍了好几张照片。老爷子一直静静地站在佛像旁边看着,闹成一团的人群好像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搬家公司派来了两辆皮卡车,在家具填满了车厢上的所有空间后,那尊金佛和老爷子站在大铁门的两侧,很像两个门神。人群此时也安静了下来,林佳怡和她父母望向老爷子,我也越过人群看过去。

只见老爷子转身走回空荡荡的家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出了一把铁锤。他拖著铁锤走到佛像前,抡圆了手臂,铁锤在他身后划出一个半圆,砸在了佛像上,佛像上的金漆剥落,露出了底下暗红色的泥塑。老爷子仍机械般挥动着铁锤,在泥像上砸下很多泥块。那年的春晚上有一个叫《装修》的小品,当时火遍了大江南北,小孩们这时疯了一般喊起“80!80!”的口号,哄笑成一团。家长们尴尬地站在旁边,不知该用手捂住孩子们的嘴巴还是眼睛。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传来林佳怡的消息,我想,她父母的通讯录可能早就随着他们的那时的诺基亚手机一起淘汰在飞速发展的时光里了。因此在大学的新生会上碰见作为学姐出席的林佳怡时,我著实感慨了一番奇迹般的再次相见。

长时间的分别并没有让我们之间产生太多的陌生感,很快我们就发展了旁人眼里艳羡的关系,当然主要是羡慕我。当年那个暴力的丫头如今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姑娘,身上带着文艺少女的气息,仿佛开句玩笑,都会让这位少女羞红脸。当然,这都是外人看到的表象。一旦跟我独处的时候,林佳怡就会卸下她所有的伪装。虽然身高已经被我逆袭,压制了半个头,但她两颗尖尖的虎牙仍然毫不示弱的发着威,在我胳膊上一次次留下整齐的印子。也只有在她扑过来试图咬我的一瞬间,我才清楚的感觉到林佳怡依然是活在我记忆深处的那个小姑娘,因只有对最亲密的人,她才最肆无忌惮。

我有一次旁侧敲击地问起了她爷爷的情况,她的眼神很快的灰暗下去。我这才知道老爷子在搬家后没几年就诊断出了糖尿病,这几年越发严重,每天都要打三支胰岛素。病痛和药物的作用让这个老人的脾气越来越差,除了每天烧香拜佛的时候能安静一会,其余时候都是在责备自己的儿女。家人也从未想到,从这个儒雅了一辈子的老人嘴里,居然能吐出那么多粗俗的话来。林佳怡最近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她说呆在家里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压抑得她心头喘不过气。

我去年过年的时候去过林佳怡家一次,她家现在住进了一座公寓楼的顶楼,在十层,我从走廊的窗户向下望的时候,居然产生了些许恐高感。她的父母见到我时露出了很惊喜的表情。我回应着长辈们的问询,一边简要说了自己的近况,一边把手上的果篮递给了林佳怡。我扫视了一下林佳怡的新家——当然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小十年的老房子了,家里的布置和以前一样很简洁,餐厅、厨房和林佳怡父母的卧室连在一起,显得空间狭小了很多。我看向左手边的一间单独的屋子,向长辈们点头致意就走了过去。我刚靠近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响亮的打鼾声。我瞥了眼窗外的阳光,轻轻推开门,一个枯瘦的老人盖着一床洁白的被子,他的眼窝陷得很深,放在枕边的手上向外突起着一根根参差的青筋。被子被老人卷成一团,整个人蜷缩着身体,随着鼾声微微起伏着。我靠着门框看了一会儿,向林佳怡的父母又说了几句话后就匆匆告辞了。

……

林佳怡在翻看了那堆佛学著作后似乎有了很大的收获,她跟我说自己找到了一种很好的祈福方法——把一元硬币扔在一块平坦的空地上,据说这样就能将自己的意愿传递给佛祖。这跟许愿池的套路差不多嘛,我看着她纯净的笑容,没有开口。

“据说扔的硬币越多,越有效哦,不过每天只可以扔一次,而且每次都要扔在同一个地方,我想想扔哪儿好呢……”听着林佳怡的声音,我把头微微扭到了一边。

林佳怡的爷爷不是因为糖尿病死的,剥夺了这个老人生命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发生大火那天是星期三,林佳怡的父亲在小区旁边的银行刚跟他那个满肚肥肠的上司顶了半个钟头的嘴,林佳怡的母亲在三公里外的律师事务所给办公桌上的案宗用红笔打了一个勾,林佳怡在几百公里外的大学课堂上转着笔。他们在某一瞬间突然不约而同地望向某个方向,仿佛看到了大火中,一个枯槁的老人安静地坐在洁白的床上,面对着一座巴掌大的佛像,嘴里低吟着梵文佛号,这时大火已经烧烂了房门,在老人的身后张开獠牙,最后突然将人和佛一起吞噬了进去。

我在电视上看到这起火灾的报道时,还不知道老爷子就是新闻中的唯一遇难者。“火灾起因暂时不明,因为火势太大,无法从地面展开救援,所以警方派出了直升机,计划从楼顶向下解救被困人员。但因为某些原因,救援工作未能顺利进行,我谨代表全体救援部队,对火灾的遇难者及家属表示深深的歉意和哀悼。”一个中年警官对着镜头说道。

“都是我的错,一定是我不够虔诚,不但没祈到福运,还害死了爷爷,但我真的很想让佛祖保佑爷爷啊……”林佳怡走到巷子的尽头时再也忍不住,大声地哭了出来,凄厉的声音在巷子里回响着。

我揉了揉她的头顶,轻声说道:“你爷爷去世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再想这些迷信的东西了。”我理了理她脸上几根散乱的发丝,抚到耳后。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但啜泣声渐渐地弱了下来。我把手指扣进她的五指中间,牵着她缓缓走出了这条深邃幽长的小巷。

番外

监控室里气氛压抑,灰色的大屏幕挂在正中央,十几个警察围在两侧,紧紧地盯着大屏幕上一幢10层高的公寓楼,只是不知为何,大楼的顶端似乎隐隐约约冒着银光。

站在屏幕最前的是一个中年警官,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闪烁着红光的对讲机。“起火地点太高了,从地面根本救不了。你们赶快安排直升机,从楼顶下去救人,快!”对讲机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几分钟后一架红色涂装的直升机从大屏幕的上端平稳的落在大楼的上空,接着在周围盘旋了一圈又一圈。

中年警官感觉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从对讲机里传来一阵焦躁的呼喊声:“长官,根本下不去,这座楼楼顶上全是硬币,到处都冒着银光,我们连一个降落点都找不到。我飞了十年,这么诡异的事还是第一次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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