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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年

2019-12-23王天定

娘子关 2019年6期
关键词:麻花压岁钱饺子

王天定

刚入腊月,细心的老伴就给儿子打电话,商量给孙儿买过年新衣服的事。这让我想起了自己儿时过年的情景来,那时我七八岁,正值新中国成立不久,物质生活根本没有现在这么富足,现在是想穿什么有什么,想吃什么有什么。文化生活也根本没有现在这么丰富多彩,如今本地的外地的,国内的国外的文艺大餐比比皆是。尽管如此,儿时过年时,爸爸亲手炸的麻花,妈妈亲手做的新衣,装满口袋的花生米,手里拿着的小鞭炮和那仅有的几毛钱压岁钱,还是让我回味无穷。

(一)

经济落后,家境拮据,决定了刚刚翻身当家作主的中国农民,必须艰苦奋斗、自力更生、自给自足地过日子。新中国成立那年,我家分到了四亩多地。有了自己的土地以后,父亲每年都要留一亩地种棉花。待入冬前摘完棉花,父亲就抓紧晾晒,随后背着籽棉到村中央的戏台上,那里有一台可以租用的轧花机。父亲用脚踩住轧花机的踏板,用力上下踩蹬,使机器由慢到快旋转起来。伴随着哗哗啦啦的机器声,父亲用双手将籽棉一把接一把喂入机器中。随即,机器前边那个宽宽的皮带上,就溜出了已经脱了籽的白绒绒的棉花。将这些棉花再轧弹一次,就成了可以纺线织布絮棉衣的上等棉花了。

父亲的辛勤劳作,拉开了准备过年的序幕。随后母亲开始登场。她拿出弹好的棉花的一大部分,将其搓成条状,再纺成线,染上色,最后织成布,这些工序一道一道下来,前前后后就得忙活一个多月时间。就在母亲忙着纺线织布的时候,父亲又将轧出来的棉花籽拿到村东头的油坊里,穿上油布衣,抡大锤,砸木楔,通过模板的不断收缩,硬是将棉籽油一滴一滴地压挤出来……就这样一个准备做过年的新衣裳,一个准备炸过年的油食品,妇忙里夫忙外,不知不觉就进入了腊月。

(二)

腊月里的活,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干完的,这时就需要全家总动员了。父亲早早就和有石磨的人家预定了磨面的时间,到时候就会叫上我一起牵牛扛粮去磨面。我那时最多也就是七八岁,到磨坊的主要任务是转着磨道赶牲口。而收面筛面的细活都是由父亲去完成。由于过年要供奉祖宗,招待亲朋,所以平时省吃俭用,连每顿饭吃完都要用舌头舔碗的父亲,这次一下子要磨好几十斤白面,而且一半要磨成精粉,耗时自然是很长的。一大早套上牲口,一直到下午两三点钟才能卸磨。这对于爱疯爱野的我来说,四五个小时圈在磨坊里自由不得,实在是件难熬的苦差事。

比我大两岁的姐姐,进入腊月后也难得自由。她每天从早到晚要坐在母亲身边学着纳鞋底,裁衣服,剪窗花。直到一家四口人的新衣服新棉鞋全部做好,这才能出去串串门逛逛街。

等到把这些过年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腊八节也就来临了。母亲说,喝腊八粥应该算是每年过年的第一顿饭。各种豆子下进锅里同小米一起熬熟熬烂,随后下进面条,熟后再浇上香喷喷的油盐炒葱花,一大锅腊八粥就做好了。而且这粥一天一碗,一直要吃到腊月二十三。至于腊八节的传说有许多版本,母亲口中的版本是,一对年轻夫妇好吃懒做怕动弹,每天靠吃父母留下的粮食生活。到了腊月初八这一天,父母留下的各种粮食都只剩下一点点了,两个懒人就把这些杂粮混在一起煮了一锅粥,吃完这顿饭后不久,两个人就饿死了。在我看来,母亲的这个版本有一定的教育意义,所以我就把它原封不动地讲给了我的儿女们。

(三)

吃过腊八饭,过年的各项准备工作就更加具体全面了。到腊月二十三前这段时间里,父母亲要合力把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父亲要把所有窗户上的旧纸全部撕下来,重新糊上新毛纸。再让姐姐把象征吉祥的大红窗花贴在上边。而母亲要把只有在过年蒸馒头时才用的大蒸锅大铁箅搬出来用热水洗刷干净,就连箅子上铺垫的笼布也要洗净晾干以备后用。而过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准备工作更是紧锣密鼓。父亲要把前不久榨的棉花籽油拿出来,再请两三位亲戚朋友来家里支起油锅炸麻花。花股麻花盐水麻花各炸一大筐,需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而这一天,我是绝不会离家一步的,总是围着油锅转来转去,一会儿一根一会儿一根吃个不停。父亲头天撤下油锅,第二天母亲又邀了几个姐妹一起,开始和面蒸馒头。过年用的馒头是要分好多种的。献祖宗的是层层叠加的圆枣糕,献灶王爷的是上尖下宽的枣山馍,出门走亲戚的是圆圆大大的油心馍,给孩子们吃的则是各种动物形状的小花馍。母亲是巷子里出了名的蒸馍能手。她蒸的各种馒头,不仅白而有弹性,而且绝不会裂口扭形。所以每年在她请人帮忙的前后,总会被邻居叫去帮忙,经常是忙到大半夜才能回来。

就在各家忙活各家的时候,村子里也开始有了响动。孩子们成群结队跑来跑去放着小花炮,井台上,一群老者把锣鼓镲搬出来开始练习敲打,而戏台上,村里的剧团也开始排戏。从早到晚,鼓乐声爆竹声此起彼伏,年味是越来越浓了。

(四)

农家人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忙碌着准备过年,直到腊月三十,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刚吃完早饭,母亲就赶着和面做馅包饺子。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一年就只吃一次饺子,而且饺子馅总是白萝卜炒鸡蛋,从来没做过肉馅饺子。说来也奇怪,每每过大年,凡是自家现有的,比如白面食油鸡蛋土布棉花等等,父母亲出手都比平时要大方许多。而只要是拿钱去买的东西,比如猪肉豆腐糖果等,家里只买少许,有点味道就行了。等到长大以后我才渐渐懂得,勤俭持家是父辈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

就在母亲和姐姐忙着包饺子的时候,父亲先到地里的柏树上,剪一堆柏树枝拿回家里,然后到北房里铺开早已备好的大红纸写对联。父亲小时候念过书,毛笔字也写得挺好。不一会,大门上的,灶台前的,牲口圈里的,水缸上的对联就铺了一地。再过一会儿,这些对联就各就各位,家里面一下子就红火了许多。

就在这时,院墙外的巷子里也早已人声鼎沸。许多年轻人在长者的指挥下,拉着粗实的井绳,齐声呼喊着号子,把先前绑好了平放在地上的秋千竖了起来固定牢靠。更有机灵者捷足先登,跳上秋千荡了起来。随着秋千的晃动,绑在顶部的几个铜铃叮当作响,那声响是相当的悠然,相当的诱人。

热闹而忙活的村子,等到太阳落山掌灯时分,突然一下安静了下来。此时,母亲坐在炕上把全家人的新衣服新布鞋都拿出来,分别放到各自的枕头旁边。而我,因为是男孩子,此时必须跟上父亲到祖宗的牌位前上香磕头,然后再去给土地爷、灶王爷、财神爷上香磕头。那一刻,是非常虔诚严肃和神圣的,几乎让我忘记了盼望已久的新衣服和压岁钱。好不容易结束了上香供献仪式,我兔子似的跳蹦到炕上,拿起我的新衣服新布鞋比了又比,看了又看。这时父亲走过来,给了我和姐姐每人两毛钱的压岁钱。搂着崭新的衣服和崭新的压岁钱,久久难以入睡的我终于睡着了,但梦里的我却一直都在笑着……

(五)

毫不夸张地说,儿时的我,每一年中只有一天早上是自己主动醒来的,而且醒得特别早。这一天,就是大年正月初一。不过,我醒得再早,还是落在了父母亲的后面。此时母亲正在灶前生火准备下饺子,父亲也早已把各个需要供献的地方点亮了小油灯。而村子里这时也零零星星响起了炮声。我极度兴奋地穿好新衣服,再把那两毛压岁钱从枕头下找出来装进口袋里,摸了又摸,按了再按,生怕它跑了丢了。就在我打量新衣服,摸揣压岁钱的时候,父亲先是将除夕拿回家的那堆柏树枝放到院子南边的水道口,用火柴把它点着,然后再燃放三五个二起炮,这才端着许多供品,叫我随他一起去上香。还是除夕夜的那套程序,先是供祖宗,再供土地爷、灶王爷、财神爷。上香,跪下磕头,站起身合手作揖。唯一不同的是供献祖宗的大方桌上,多了许多供品。枣糕、花馍、麻花、柿饼,醉枣……五颜六色的得有七八种。

刚刚上完香,磕完头,母亲那边的饺子已经煮好捞了出来。几个小碗,每个碗里放五六个饺子,再浇一点汤水,放上一双筷子,然后由我一遍又一遍地跑,把这几碗饺子分别供到刚才上香的地方。而且每到一个地方,放下碗筷还要再恭恭敬敬磕一个头作一个揖。这些程序完成后,就该着给长辈磕头了。父母亲站在祖宗的牌位旁边,我和姐姐齐声说:“爸,我给你磕头了。”然后跪下磕头。站起身再说:“妈,我给你磕头了”再跪下磕个头。磕完头,父母亲会给我和姐姐每人一大把花生米,或者醉枣、糖果作为回敬的礼物。

当我们在家里完成这些仪式的时候,整个村子已经被响彻云霄的鞭炮、二起炮、花炮声淹没了。吃完饺子后,首先冲出家门的,全是各家各户的小孩儿们。大家有的一手拿根点着了的香头,一手拿着被拆零了的小炮,一点一扔啪的一声放个不停;有的抢着跑到秋千下,爬上去荡来荡去不亦乐乎;还有的只顾拿根麻花香喷喷地吃着……待到天大亮,估摸着各家都吃完早饭了,小辈们就要挨家挨户给同族的长辈们拜年了。因为我爷爷辈分小,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我要去拜年的长辈们尤其多。每到一家,一进大门就高声呼喊,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叔婶婶,我给你们拜年啦!然后到供献祖宗的桌子前面磕个头。起身时,长辈们都会给五分一毛的压岁钱,也有的会给一把花生糖果什么的。这一圈转下来,少说也得一个时辰。就在这个时候,许多年轻人也会成群结队地到朋友家里拜年。每到一处,总有酒菜招待。喝上一两杯酒,寒暄上一会儿,再热热闹闹到另一家去,你来我往,有说有笑,挥去了前一年的所有劳累,迎来了新一年的全部希望。

(六)

人常说,相隔十里,风俗不一。我们老家过年,大年初一主要是给同族长辈和本村的朋友知己拜年。初二传说是鬼节,各家都不走亲戚,但一定要给本村过周年的人家送纸钱之类的祭品。不分性别,不分家族,不分街道,只要这家过去三年中有人去世,全村家家户户都要派人去他家送祭品。大年初三,是出嫁闺女回娘家的日子。一大早,闺女女婿就带着他们的儿女们和礼品,步行的步行,坐牛车的坐牛车,急匆匆往娘家赶。而娘家人则是倾尽所有尽情招待,尤其是对女婿,更是视为上客,好好款待一番。整整热闹一天,太阳西下,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大年初四,各家各户这才开始出村,分别到舅舅姨姨姑姑家拜年。亲戚多的,一天一两家,赶初十左右才能走完。

自古以来,我们村就是县里有名的文化村。据村史记载,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村里几乎每年都有人考入大学。即便是留在村里的,有文化的人也比比皆是。基于这一缘故,每年的春节文化活动,我们村是相当红火热闹的,也是相当有水平的。这其中不得不说的,就是村里的业余剧团。每年春节前半个来月,戏剧爱好者就会聚集在一起,从早到晚义务排练节目。这些节目中,有传统戏,也有新编的现代戏剧。我印象深刻的,有现代剧《梁秋燕》《兄妹开荒》,古装剧《三娘教子》《张连卖布》等。我当时也算是一个小戏迷,晚上经常跟着剧团的人熬夜。时间久了,剧团也不把我当外人。有一次他们排一本新戏,需要一个小孩子,我自然就被选中了。那个戏的名字叫啥记不清了,但我唱的那两句台词“爷爷奶奶我要吃饭,肚子饿得满叫唤”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辛苦排练半个来月,正月初一中午正式开始演出。一天两开箱,一直要唱到正月十七八才拆台落幕。这期间,尤其是正月初一到正月初五,每次开场锣鼓一响,村里总会有人家端着装满麻花、花糕、花生、瓜子或者柿饼、酒枣的盘子送到台口处,作为对剧团人的酬谢。等戏演完了,这些酬品就会分给参演人员带回家中。

除了唱戏,正月十五前后还要闹社火。这些社火的内容,大都根据当时的时政需要现编现演。比如1951年,抗美援朝战争激战正酣。那年的正月十五闹元宵,村里的文化人就编了一个高射炮打美国飞机的社火。在一辆牛拉大车上,架设一个很长很长的杠杆。杠杆的前端,挂着一个手艺人制作的大飞机。飞机里坐着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串鞭炮。当后面的人把杠杆压到最低的时候,前面的飞机就升到了最高处。这时,坐在飞机里的那个“美国鬼子”就点燃鞭炮表示投放炸弹。紧接着下面的好几个人同时点放二起炮表示高射炮打飞机。不一会儿,后面的人放手松绳,前面的飞机就栽了下来。在场的人一片欢呼,寓意胜利了。这个社火节目因其热闹又有正能量,所以一连表演了两个正月十五。最有幸的是,连续两年坐在飞机上扮演美国鬼子的人就是我。当时我头戴一顶有风镜的皮帽子,脸也化了妆,虽扮了个坏人,我还是觉得好神气,好自豪。至于为什么能被选上,主要是我当时很会翻跟斗,又唱过戏,在村里小有名气。再加上年纪小,个子矮,体重轻,自然最容易被选中。

结束语

从弹棉花,榨食油到磨白面做新衣准备过年,到祭祖宗,走亲戚,闹红火过大年,再到送灶王爷,龙抬头吃麻花把年送走,整个过程对于大人们来说,该许是一种责任,是一种担当,是一种传承。但对于儿时的我来说,过年能穿一身新衣服,天天能吃到稀罕食品,还能尽情地看戏放炮打秋千闹着玩,绝对是一种幸福,是一种欢乐,是一种期待,更是一种诱惑。这种期待和诱惑所产生的巨大力量,促使我一生都在为追求美好生活而努力拼搏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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