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自内心的文化归宗和生命认同
——舞剧 《易·文》创作谈
2019-12-22邱晓晨
邱晓晨
《周易》将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统一起来,强调人与天地自然的和谐共生,其生命精神具有普遍性。 《周易》的生命精神立足于宇宙生命,宇宙并不只是一个机械的物质性场所,而是充满无限生机,弥漫生命活力,广大和谐生生不已的场所。
《坤·彖》曰: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 品物咸亨。” 《周易正义》 曰: “凡言 ‘无疆’者,其有二义:一是广博无疆,而是长久无疆。”这一句话可以说集中体现其精髓,普遍性即是 “广博无疆”,绵延性即是 “长久无疆”。而 “德合无疆”又体现了 《周易》作为天人合一之学,其生命精神也是人的生命精神。人作为宇宙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从精神生命上德合天地,妙赞化育,进而达到与宇宙生命和谐为一,共同生生不已,日有所新,实现生命的超越。
舞剧 《易·文》是在研究 《周易》哲学思想和美学价值的学术基础上,创作出的科研成果转化项目,是用现代舞的身体语汇,融合古典舞的动作元素,引入东方太极的气息韵律,用 “限制性”的身体语言,用点、线的身体运动轨迹,表现万物中的生命纹理,表达生命的纯粹与美好,传递生生不易的生命精神、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该作品为山东省艺术研究院 “舞易华风”三部曲的首部作品,该项目计划用三年三部作品从不同的角度,艺术化地展现传统文化之源——《周易》的思想精髓,让传统文化在当下,用艺术科研人的方式方法传承传播。
一、 《周易》的学术地位及意义
“《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 《周易》是一本无所不包的法典 “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中国艺术当然也可以从中吸取营养和精华。艺术作品是人类情感术化载体,而 《周易》以 “观物取象” “立象尽意”达到 “类万物之情”、 “通神明之德”及 “感而遂通天下”的功能。虽然这其中也包含着逻辑判断思维的萌芽,但其根本特征仍然保持着直觉性思维方式,所运用的主要方法是直觉激发、直觉想象、直觉类比、直觉判断。这种思维方式与艺术思维方式有先天相似之处。
《周易》这部中国古代哲学化典籍,体现了中国人独特的哲学与美学思想,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源头之一,它为整个中国哲学与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尤其是其中的象数的思想,作为 《周易》思想的核心和基础,更是对后世中国人的思想方式、文化模式以及艺术创造、诗意居住等诸多领域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心理学家荣格说: “可能再没有别的著作像 《周易》这本书那样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生动气韵。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在这部著作上携手合作、贡献努力。它历尽沧桑岁月却依然万古长新,永葆生命与价值。”;陈立夫先生说 “易经一书,不但是中华文化的本源,同时也是中华文化的枢纽,凡我国古代的哲学、科学、兵学及艺术,莫不依此本源而衍生,也莫不依此枢纽而向前发展”冯友兰先生则把 《周易》尊为中国的 《精神现象学》。
《周易》对中国乐舞在很多方面有影响,这是得到公认的。清人章学诚在 《文史通义·易教》中就指出了 “象”与 “乐”之相通:
“象之所包广矣,非徒易而已,六艺莫不兼之,盖道体之将形而未显者也。……歌协阴阳,舞分文武,以至磐念封疆,鼓思将帅,象之通于乐也。”
六艺莫不有 “象”,如 “歌”有 “阴阳”之象,“舞” 有 “文武” 之象;“磐” 念 “封疆”, 鼓思“将帅”,可见, “象”与 “乐”相通。王国维认为“歌舞”和 “巫”有直接的关系:“歌舞之兴,其始于古之巫乎”, “巫之事神,必用歌舞”。我们可以肯定 《周易》占卜活动中有乐舞活动的存在,而且对乐舞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二、 《周易》中与 “舞”相关的研究:
《周易》文字涉及 “舞”的有一句 “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 《毛诗》中 “言之不足故磋叹之,磋叹之不足故永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指出舞蹈是 “咏歌”不足以表达感情的产物。而 《周易·系辞上》 “鼓之舞之以尽神”,似乎“鼓”、 “舞”更多的是为了通 “神”,音乐和舞蹈能够达到一种飘飘欲仙的境界,这样仿佛可以得到神谕,天人于是合一,获得某种感知。 《周易》中还有 《渐卦》,虽然没有提到 “舞”,但是我们可以明显的看到其象的 “舞”之精神和美,也可以推断人们从 “鸿渐”中受到的启发,我们还可以断定当时存在巫、舞未分的原始羽舞。如果说 《渐卦》之象可以使人们从中得到启发和模仿,创造文舞。那么《央》卦,则就是涉及到武舞了。据李镜池说,“扬于王庭”之 “扬”,是指 “拿着兵器的武舞”,该语意为 “在王庭中跳武舞,是快乐事”。’我们从 《央》卦 “孚号’、 “健而兑,决而和”可以看出这种舞应该是力量之舞。此二卦,便是 “舞分文武”见于《周易》的直接证据。除此以外,还有人为 《周易》与舞蹈的密切关系提供力证世界舞蹈史上现存最古老的舞谱,首推数千年来辗转流传于华夏民间的“八卦舞谱”。该舞谱是 “以太极八卦为蓝本,记录舞蹈形式结构的一种图谱”,它 “以阴阳为纲纪,以八卦的方位为舞蹈动作运动的向标,五行定位”,相传为夏禹所创,故又称 “禹步”。这种说法似乎得到大多数人的默认。
三、静下来去挖掘
正是在研读 《周易》原文,深入研究 《周易》相关学术资料的基础上,坚定了选题的方向,在此期间也与 “易学”方面的学者交流创作想法,给予学术支持,才有胆量去触碰 《周易》这个主题。
舞剧 《易·文》是对 《周易》经典著作从舞蹈艺术方面的解读。在我们现代人的认知中,提起《周易》首先首想就是占卜算卦,通过前期的研读,发现这应该是一个 “学术盲点”,占卜只是 《周易》中极小的一部分。当去翻看 《周易》原文,查阅与之相关的史料记载时,不得不感叹古人的智慧与才华,思想的独立而客观,对天地万物规律的总结……这则是我们现代人对传统文化所缺失的,所以我们更要静下来做好研究,动起来做好转化。找到好主题,就要不断深挖思考,因此有了三部曲的概念,一个主题三部作品,让 《周易》的文化得到我们更好的艺术探究和艺术阐释。
当看到 《周易》中记录的天地万物时,总有一种模糊的疑问碰撞着,古人眼中的天地日月是什么样子的?他们用何种的人生态度去观察他们?古人在观察万物的 “简易,变易,不易”时,应该也是赋予他们生命力量的? “生命精神”这个字眼格外触动我, 《周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记载,再次夯实对生命精神主题的触碰。生生不易,自强不息,可谓是我们中华民族优秀品格的源头,而当加上 “生命”二字时,会觉得格外有温度。
确定好主题,重新观察身边的自然万物,日月星空,一切又是如此的和谐而又美好,一种灵感自然跃出。纹理——记录生命轨迹的,则是或实或虚的纹理。生命精神,纹理轨迹,自强不息,这就是舞剧 《易·文》的创作初衷。
此刻,再次抬头仰望,看到云卷云舒,天空中划出的轨迹时;站在海边远眺,看到潮涨潮落,大海上泛起层层浪花时;驻足在一棵大树旁,看到它们枝叶和年轮时。不同的舞蹈形象,不同的节奏与气息,不同的空间与画面涌入脑海。是 《周易》让我们学会关照万物,观察生活,是 《周易》让我们体悟生命精神;是 《周易》让我们的艺术科研成果转化再次从传统文化出发,让传统文化在当下得以传承。
舞剧 《易·文》用舞蹈语汇表现世间万物,用纹理追寻着生命的脚步……
四、动起来搞创作
舞剧 《易·文》在创作的过程中,弱化舞剧的叙事性,增强其抒情性的艺术特质,弱化并不是没有。 《周易》中记载: “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 “利”者,义之和也; “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千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 “乾、元、亨、利、贞。”那 “元、亨、利、贞”这四个人物的形象出现了,太阳与太阴,黑与白,又像是实物与影子的关系,相互影响又相互独立, “影子”的概念也用到了舞剧的创作中。“元之影、利之影,贞之影”的人物形象也就出现了。7名舞者,7个形象,各自都象征着生命历程中的不同阶段,既是生命从基础萌芽到趋正静止的过程,又是一个生命精神不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过程。
“竹子”在中国历史上有着特殊而又深远的意义, 《周易》中曾记载用竹子中竹节去记事的方法。当一根根象征着力量,希望,美好的竹竿错落有致在舞者手中出现时,如同一把神秘的钥匙,开启生命的过程,而当象征生命创作与收获的舞者“利”用缓慢而有力量的身体动作,将这团 “能量”托起,不断旋转,汇聚时,灯光打出如黎明般的光道,舞者不断旋转,这团 “力量”传递,延伸到舞台远方;女舞者用连续重复的 “弧线性”动作,一点点把黎明前的夜撕开,光越来越亮,每位舞者接过赋予生命力量的竹竿,舞剧 《易·文》大幕开启。
有人说舞剧我看不懂,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还有人说舞剧得学舞蹈懂舞蹈的人去欣赏。实则不然,舞蹈是一种开放性,给观众足够的空间和意境,从而尽情享受美和创作美的一门艺术。笔者认为一部好的作品是通过舞台上的表演与台下观演者的个人体验,两方面互为补充共同完成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就让我,从创作者的角度去讲讲舞剧 《易·文》。
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舞剧第一幕 “文察时变”中舞者用独特的身体语汇去表现天地中或实或虚的纹理,7名舞者用群舞的形式,不断去突破力量的极限,时而聚在一起,层层倒地,用身体不同部位的运动,组合出新的动作运行轨迹,真正让舞者的身体去传递;时而又从不同部位散开,将舞台的空间切割划分,将舞者的张力在空间上呈现,同时舞剧音乐的节奏在此部分愈发的强烈,重节拍,重低音,直击人心,生命中的最强音奏响,舞者的力量也到了身体的极限。当所有人用尽力量将舞者 “元” (象征生命的起始和基础)托起时,巨大的影子在舞台上出现,包裹整个剧场,实与虚,人与影, 《周易》中的阴阳两极,黑与白的关系表现出来,传递生命的感慨,生命的敬畏,生命的沉静……
此时二胡演奏出一段柔美的旋律,如诉如泣,像是在诉说着生命历程中的种种艰辛,所有的力量汇聚在舞者 “元”艰难跋涉的舞步中,当绷直的脚尖缓慢延伸至身体至高点时,那一刻,我的呼吸被强制停滞,仿佛品尝着生命中 “苦涩”的味道;紧接着所有舞者再次拿到竹竿,汇聚一起,齐力奔跑在舞台的不同角落,深深在舞台上刻下一道道生命轨迹,这一道道无形的沟壑,是对生命历程的记录,同时也是对生命不易的呐喊,每每到此刻,不自觉会有泪花出现,这可能就是舞蹈给予我的 “礼物”,让我在创作这个作品之后,每每观看仍然收获着不一样的体验。
舞蹈是有魔力的,不断撞击着大脑,带你进入一个极度自由的想象空间;舞蹈是最朴素的,用纯粹单一的身体语言,镌刻着时时不同的生命意义。从创作舞剧 《易·文》之后,这种认知愈发强烈。
极度强烈后的无声,更是力量不断酝酿循环的起点,当三位男舞者如瀑布般,倾泻,簇拥着翻腾跳跃,身体不断冲破着极限,用 “无力量”的力量去完成动作后,他们用尽全力的空中跳跃后,音乐戛然而止,他们躺在地板,呼吸,急促的呼吸充斥着舞台的整个空间,呼吸的节奏变成了舞剧的音乐。
此时,一缕光斜射下来,女舞者进入,用太极元素变幻出的动作,如行云般缠绕,她们突破圆形的身体轨迹,指尖与脚尖不断延伸,如划分阴阳的分界线,如云如烟,自然的干净。生命恢复了平静,天地万物此时安静而祥和,品物流行,生命的温度慢慢升腾……
当白色的舞台,被舞者虔诚地用黑米划出圆圈时,黑与白,阴与阳,或实或虚,或明或暗,或缓或急,呼吸一下子释然了。 《周易》中的太极并不是如 “切西瓜”一般把太阴和太阳切开,生命精神也并不是 “力量”与 “温度”平均分的两部分,而是一个互相渗透,互相影响而又互相独立的部分,只有 “爱”和 “情”可以让彼此融合为一体,循环往复。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舞者们一边吟唱一边用手臂与身体的扭动,舞蹈动作被投射到天幕中的光圈中,如夜晚圆月中流动的云气,又如圆月中寄托的种种“念”和 “情”,缓缓流动,绵延意长。生命的绝美意境不过如此!
当所有的舞者:元与元之影,利与利之影,贞与贞之影,踏入地面圆圈的那一刻,每人的主题性动作再次出现时,她们仿佛进入到另一个 “被升华”的空间。象征生命过程的 “亨”用身体的不同部位承载者短竹竿,慢慢移动着,前行着,音乐中明亮的旋律再次响起,有起伏,有变化,有力量,有情感……
《周易》中 “简易,变易,不易”按捺不住地进入到舞台的空间,生命在此刻简单却又深刻。地面上的黑米,与舞者的动作融为一体,挥洒散落,更如一粒粒种子,自由生长。 舞者 “元之影”慢慢走出圆圈,用手轻轻滑过脸颊,指尖自然延伸至远方,脚尖探寻者走向前方,灯光渐弱,唯有舞者的影子愈来愈大,愈发深远。一个开放式的结尾,一切还在回味中,掌声响起时,这一切仿佛如梦般回到现实。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生命的存在、生命的延续、生命的超越。人不仅是宇宙生命的一个分子存在,而是超越自身生命的局限,以人的生命去契合广大和谐的宇宙,与天地合德,与四时合序,与日月同辉,从而成就理想的人格,提高人生的境界。自强不息,生生不易……
这是笔者作为创作者,赋予他的表达与意义,是从 《周易》中解读出的生命精神的传递。相信每位主创、每位舞者、每位观众都有各自更为深刻、更为独到的理解,笔者只不过是抛砖引玉者罢了。看完作品,能让大家重新去查阅一下我们的传统文化内容;能让观众静静的在剧场内放空身心,得到美的感受;能让我们的舞蹈人,去感受在世界语境下的舞蹈不同样式;能让舞者,如同洗礼般、自由尽兴地跳完整场舞剧;更能让我们艺术科研人,找到一条艺术理论与艺术实践结合的新路子。我们的作品,值得!
四年的积累,四年的锻炼,四年的探索,四年的突破,她可能还不成熟,还有一些问题,但她是自信的,充满能量的,是不断生长的!因为有着发自内心的文化归宗和生命认同。理论指导实践、实践反哺理论,使得艺术科研更具现实意义,艺术实践更具学科深度,两者的相互转化、相互支持,也恰好体现出 《周易》中所蕴含的哲学精神。
心有一念,那念美好;一念一舞,易易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