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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摆渡与镜像疗法
——当下中国“治愈系”影视剧的文化征候

2019-12-21王文斌

文艺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美食文化

王文斌

21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起源于20世纪末日本的“治愈系”文化风靡中国并迅速本土化,成为国内青年亚文化的重要形态,体现了“80后”“90后”群体的典型心理征候。治愈系以“小清新”“萌”“暖”等流行气质为核心,构筑了一座“正能量”的文化语义城堡,它既不同于20世纪90年代《花季·雨季》等青春文学的青涩与朦胧,也不同于本世纪前十年《悲伤逆流成河》等青春文学的叛逆与悲情,而是提供了一条全新的舒缓中国青年群体社会压力的精神路径,同时也因其价值导向而被主流意识形态所默许。

“治愈”,是当前中国“80后”“90后”青年群体在市场经济转型、社会阶层分化、生活压力增加等现实困境面前所依赖的精神抚慰手段。本文认为,“治愈”的核心其实是“自愈”,是一种放弃了社会性集体诉求的私下妥协,一种退回原子化个体的镜像式自我疗伤,更是一种在资本—政治意识形态双重询唤下的自觉归顺。治愈系青年亚文化的兴起,反映了当前中国社会消费主义的文化征候,显示出中国青年一代从叛逆到顺从的时代景观。

一、“治愈”抑或“自愈”:治愈系的中国本土征候

“治愈系”(日语:癒し系)文化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的日本,是当时经济危机严重、失业数量剧增、社会动荡不安等重压下的日本人寻求精神慰藉的产物。1999年“癒し”在日本成为年度流行语,并被收录于《新语·流行语大全》一书。起源于音乐领域的治愈系文化①,后来迅速进入文学、影视、明星、动漫、游戏、广告、玩具等领域,最终发展为高度体系化的文化产业,成为当今日本最具国际影响力的流行文化风潮之一。2012年中国大陆出版的《完全治愈系》一书,将日本治愈文化划分为饮食治愈、旅游治愈、文学治愈、创意治愈、明星治愈、绘本治愈、动漫治愈等多种门类。《新语·流行语大全》对“治愈”一词的解释为:“治愈系即英文healing,热潮已久。它并非指治愈这个东西本身,而是指带有治愈特征和特性的事物(人物角色及物品等)。治愈系大受追捧的现象是本年度的社会表征。”②也就是说,“治愈系”并非严格的文本或类型定义,而是泛指具有某种治愈效果的文化事物及现象,其典型特征包括:简单纯粹、温馨感人、净化心灵,等等。

2010年前后,日本治愈系文化藉由互联网大举进入中国,引发“80后”“90后”青年群体强烈共鸣而迅速风靡,并由网络空间传播至其他文化场域。彼时的中国,“80后”一代刚步入职场不久就面临着房地产市场化改革带来的高房价,在“蜗居”“蚁居”的窘境中一步步沦为“伪中产”和“新穷人”;“90后”一代则在大学校园里成为被消费主义幻象所俘虏的“啃老族”。总体而言,汹涌而来的物质大潮、阶层固化、经济窘困等社会压力,是治愈系文化成功俘获中国青年并迅速本土化的主要原因。近年来治愈系文化在中国流行的标志性事件包括:2010年前后大量日本治愈系文学、动漫和影视作品传入中国,引发一系列标榜“治愈系”的中国本土青春文学的畅销,张嘉佳、张皓宸、卢思浩等治愈系偶像作家借助微博、豆瓣等平台陆续走红③;2011—2012年,《中国青年报》率先刊发多篇报道,关注治愈系在国内青年群体中的流行④;2013年大黄鸭登陆中国并成为“年度事件”,很多人表示“被治愈”⑤;2015年以来,自助旅游、猫咪咖啡馆、解压涂色书、戒烟APP等治愈系经济现象相继进入公众视野⑥;2016年前后,多部由国内外治愈系IP改编的国产影视剧纷纷涌现;2018年初,一款日本设计的宠物养成类游戏《旅行青蛙》火爆国内,满足和“治愈”了大批中国青年,一时间撸猫、宠狗、养蛙成为新风尚⑦……虽然在主流官方话语中的处境微妙且暧昧⑧,但时至今日,商业资本力量推波助澜下的治愈系文化确已发展成一个受中国社会广泛瞩目的青年亚文化现象⑨。

中国本土的治愈系文化还衍生出一系列广为流行的日常用语,如“萌萌哒”“么么哒”“卖萌”“萌妹”“暖男”“暖心”等等。“治愈”已成为我国青年群体在现实困境面前所依赖的精神抚慰手段之一。但是,在肯定中国治愈系文化正能量的同时,更需要警惕其潜在的文化缺陷。从美学的角度而言,“治愈”是一种反暴力、反对抗的审美乌托邦,其实质是一种用低龄化来对抗现实、用孩童化来拒绝长大、用唯美主义来取消历史经纬的个体抚慰手段,缺少介入社会与批判现实的力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日本治愈系文化在经过中国本土化改造后,被剔除了励志、热血等积极元素,只剩下可爱、温暖、清新的一面,导致中国治愈系文化有沦为自恋、自怜、自我安慰的狭隘个人主义的危险。从这个角度而言,中国治愈系文化的核心其实是一种放弃了社会性集体诉求的私下妥协与“分享艰难”。

治愈系文化的出现,是近三十年中国社会变迁在青春亚文化领域的投射,也是资本力量逐步规训/收编青年文化的表征。以十年为界,可以清晰地发现一条青春母题演进线索。20世纪90年代,在市场经济转型、阶层分化初显的时代背景下,以青涩、朦胧、温情为基调的“花季·雨季”青春文学悄然出场,1990年完成的长篇小说《花季·雨季》被誉为那一时代的“青春之歌”,1997年和1998年推出同名电影、电视剧;1990年中央电视台制作并播出电视剧《十六岁的花季》;1994年出版的散文集《十七岁不哭》也在1997年被拍摄为同名电视剧。进入21世纪后的前十年,在国内经济快速发展、全球资本急剧膨胀带来重重社会问题的背景下,“青春疼痛文学”成为主流。韩寒的《三重门》(2000),春树的《北京娃娃》(2002),胡坚的《愤青时代》(2002),郭敬明的《爱与痛的边缘》(2001)、《悲伤逆流成河》(2007),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2000)、《二三事》(2004),李傻傻的《红×》(2004),饶雪漫的《左耳》(2005)、《沙漏》(2007)等代表作中,叛逆、颓废、杀人、自杀、堕胎等青春期不良征候反复出现,显示出对主流(资本)秩序的反叛姿态⑩。2010年前后,《小时代》系列小说的诞生,则宣告着21世纪以来经济高速发展的十年已使得资本逻辑彻底征服了包括青年群体在内的所有社会成员。《小时代》中的“80后”主人公们,不仅认同了资本话语,并且已经开始成为大资本游戏的参与者、角力者甚至主宰者。《小时代》标志着青年群体与主流社会握手言和,他们自愿向资本势力臣服,并迫不及待地期望从中分一杯羹。作为分水岭的《小时代》,预言着更加顺从的治愈系文化随后的崛起。

因此,近三十年来,“青涩→疼痛→治愈”的青年亚文化发展轨迹⑪,象征的是“80后”“90后”青年群体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集体丧失了叛逆精神,“乖巧”成为他们的口头禅与座右铭,世故、老练与中庸成为他们的标签。有时他们也被称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⑫,或“暮气沉沉的一代”⑬。治愈系青年亚文化的兴起,反映了当前中国社会消费主义的文化征候,显示出中国青年一代从叛逆到顺从的时代景观。中国治愈系文化目前主要表现在文学及影视领域,尤以“情感治愈”“美食治愈”“旅行治愈”三种子类型的影视剧最为典型,给我们提供了观察社会征候的有效切面。

二、情感治愈:“无父时代”的青春摆渡

2016年,改编自“80后”治愈系作家张嘉佳畅销书的同名电影《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和《摆渡人》相继上映,分别获得8亿和4亿的不俗票房,制造了热门话题⑭;2017年岁末,根据日本著名作家东野圭吾的经典治愈系小说《解忧杂货店》改编的同名国产版电影上映,通过标榜“治愈”与“暖心”、与喜马拉雅FM影视频道联合推出“解忧电台”等营销手段,最终获得两亿票房。这些电影的青年主人公们,在“摆渡人”“解忧者”“情感导师”的角色光环下,为剧中他人不断解决各种情感及心灵问题,在中国银幕上掀起了一波“情感治愈”风潮。

这几部电影均以“治愈他人”为核心剧情。《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的主人公陈末是电台王牌DJ,他的节目“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专为都市听众解决情感问题,曾治愈许多人的心灵;《摆渡人》的主人公陈末和管春号称“金牌摆渡人”,能够帮助酒吧顾客们解决一切情感问题,将“落水者”渡到彼岸。父子关系是青年文化的核心议题⑮,不难发现,以上几位主人公成为“摆渡人”的逻辑前提都是父亲的缺席,“无父时代”这一背景使青年个体得以快速占据主导者位置。例如,《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中陈末母亲罹患老年痴呆,使他成为一家之主并照顾起一帮朋友;《摆渡人》中陈末、管春的父亲从未被提及,二人自然成为酒吧世界的男性统治者和“金牌摆渡人”。父亲的缺席需要“代父者”来填补其空位,母亲的无能使得“母代父职”变为不可能,这一角色只能由青年本人来承担,他们既是“无父者”,也是“代父者”。

但是,与20世纪中国历史上“五四”等时期“弑父”“无父”的革命性不同,张嘉佳等“80后”的“无父”并不具有任何批判性,相反是一种去政治化的妥协,一种象征性的文化姿态。《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中母亲虽患老年痴呆但仍健康乐观这一细节,便具有强烈的隐喻意义,体现出“80后”主人公在无父之后并不希望彻底斩断与家庭(母体)纽带的深层联系,正如《摆渡人》虽几乎不涉及家庭关系,但依然出现了一位正面的长辈形象(毛毛的大伯“饼神”)。此外,母亲还成为陈末最终获得圆满爱情的直接推动力量。可以看出,近年来中国“80后”的叛逆与其说是带有俄狄浦斯式愤怒的颠覆性文化仪式,不如说是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既希望被关爱又渴求突破束缚、既依赖父辈又试图取而代之的“奶嘴综合征”⑯的矛盾心态。

这群主人公堪称典型的矛盾体,表面上长大成人但骨子里尚未脱离孩子气的他们,要力不从心地提前扮演父亲的角色。《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中,陈末虽然屡屡治愈他人,自己却长期陷于失恋泥淖无法自拔。《摆渡人》中,号称能成功摆渡他人的陈末和管春却永远无法走出各自的内心情感困境,管春更因无法挽回恋人而沦为彻底的精神分裂者,成为“摆渡人”身份危机的绝佳隐喻。这显示出“无父时代”的深刻社会危机:在经历了《小时代》中迫不及待的“弑父”⑰之后,2010年之后度过而立之年的“80后”们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承担起在“无父时代”的社会重任,尚未被治愈的他们很难完成治愈他人的目标。温室中长大的“80后”“90后”在成长过程中缺乏严酷的生存磨砺,在即将被抛入成人世界的时刻恐慌不已。“孩童化成人”(Kidult)⑱已成为当前中国严峻的社会现象,在“被拯救者”(子辈)与“拯救者”(父辈)之间摇摆不定的身份焦虑,是当下中国青年文化的显著病灶之一。如果说“80后”尚能勉强自救,那么相形之下更加稚嫩的“90后”所创作的治愈系“人生哲理”,则显得矫揉造作和苍白无力。在由子辈向父辈的转型过程中,逐渐开始养育后代的“80后”“90后”却骤然成为离婚率最高的社会群体⑲,显示出他们迟迟无法在心理上真正胜任父母的角色,造成“青春期”的无限延宕。青年“成人化”的推迟将导致尖锐的社会问题:“青年的成年初期延长,意味着青年在社会结构中主体地位的确立延迟,不利于甚至会延滞社会发展。”⑳

与以上中国本土情感治愈系电影的“无父”状态不同,东野圭吾小说《解忧杂货店》中的父亲形象(解忧爷爷)高大而正面,提供了源源不绝的治愈力量来源,通过亲情、友情、爱情等各方面表现,小说成为一个深刻打动读者心灵的经典治愈系文本。国产版电影《解忧杂货店》照搬了这一父亲形象,以及一家神奇的杂货店穿越时空替不同年代人解决各种情感问题的故事,却在其他父亲形象的设计方面陷入“致郁”而非“治愈”的尴尬境地。例如,原著中父亲形象之一的鲜鱼店老板,用勤劳工作维持一家生计并鼓励儿子追求音乐梦想,体现出普通小人物努力奋斗、坚守理想的普适价值,因而感人至深。但在国产版电影中,此段落被改编成一位公务员父亲要求儿子体制内接班的灰色故事,这一算不上光彩的父亲形象成为阶层固化的符号,导致影片负能量十足。热血拼搏和努力工作原本是对于所有人尤其是普通民众而言的正能量,它们也是日本治愈系文化的核心理念。但是中国治愈系文化恰恰放弃了这一点,沦为所谓“中产阶级”“有闲阶级”的专利,沉迷于小资情调的“可爱文化”中无法自拔,彻底遮蔽了底层群体。这就将原本具有丰富情感向度的正能量窄化为极其狭隘的中产阶级情感,使治愈文化丧失了社会广泛性与价值普适性。

总体而言,中国本土情感治愈系影视剧缺少强大的外来支援力量,遮蔽历史和社会维度,因此在本质上只是一种镜像式的自我疗愈。“80后”“90后”群体自我标榜的“摆渡人”“解忧者”“情感导师”等身份的失效、“无父时代”的精神危机、狭隘的社会立场等等,导致这些作品大多沦为“致郁”。在由孩童通向成人的青春渡途中,中国青年群体长久漂泊在时间河流里,迟迟到不了彼岸。

三、美食治愈:消费主义的伪心灵鸡汤

美食治愈是当前青年治愈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仅在影视领域,《海鸥食堂》(2006)、《深夜食堂》(2009)、《蜗牛食堂》(2010)、《孤独的美食家》(2012)、《幸福的面包》(2012)、《小森林》(2014)等日本作品均取得了巨大成功,引发了当代东亚都市青年群体的广泛共鸣㉑,也催生了国产版《孤独的美食家》(2015)、《深夜食堂》(2017)、《小食堂》(2017)等仿作㉒。这些作品大都旨在通过一个个暖心的美食治愈故事,疗愈全球化语境下都市青年的精神危机与心灵病灶。中国“80后”“90后”青年群体是治愈系美食剧的主要受众,成长在物质丰裕年代的他们,标榜着“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㉓,对食物的期许早已从果腹充饥的生理保障转向享受美食的精神需求,美食剧的崛起无疑反映出这一代际群体被消费主义所深刻浸染的文化现状。但矛盾的是,相比于日版原作的高口碑,直接改编自前者的国产版《深夜食堂》《孤独的美食家》等却大都收获如潮恶评㉔。巨大的受众反差不仅折射出中日两国的文化差异,更体现出当下中国的某种现实征候——在被消费主义全面裹挟的畸形社会语境中,人们已经无力熬出一锅纯正的心灵鸡汤。

食物、情节、空间是治愈系美食剧的三大核心要素。首先是食物设置方面。食物不仅可以满足口腹之欲,也关乎人的现代性主体地位的自我确认。任何类型的食物,无不因其与大自然母体的深刻渊源而勾连着永恒的人类乡愁。正如法国哲学家布尔迪厄所言:“我们很可能是在‘食物’的味道里,找到了最强烈、最不可磨灭的婴儿学习印记,那是原始时代远离或消失后,存留最久的学习成果,也是对那个时代历久弥新的怀旧心情。”㉕因此,食物、尤其是美食,成为现代人在维持生存之外进行审美体验与精神疗愈的手段,也是美食治愈系影视剧成功与否的关键。日本美食剧中,无论是纳豆糯米团(《小森林》)、山药泥拌饭(《深夜食堂》),还是栗子面包(《幸福的面包》)、红豆刨冰(《眼镜》),均是顺应时令、因循自然、天人合一的产物,是大自然的象征。而对食物的过度商业化、功利化运用,则是中国治愈系美食剧失败的重要原因。中国版《深夜食堂》中,在赤裸裸的资本逻辑主宰下,核心食物被设计为两大赞助商品牌的统一方便面和百事可乐。方便面、可乐等现代工业文明催生的流水线快餐食品和垃圾食品,作为大自然美学的对立面,无疑与“治愈”的精神背道而驰。除此之外,金龙鱼、黄小厨、安居客、江小白、哈尔滨啤酒、思念汤圆等各类植入广告反复出现,导致商业气息压倒了前工业的文化乡愁感,彻底丧失了治愈效果。

其次是情节设置方面。美食剧的情节一般分为两类,一类作品通过建构美食背后的温情故事来制造治愈效果。例如日版《深夜食堂》的主人公们大都是有着各种情感症结的普通人,如贫困无依的打工少年、家庭危机的工薪男子、迷失自我的脱衣舞女等,美食无一例外成为他们进行情感修复、精神慰藉与成长逆袭的催化剂,从而实现了对底层群体的温暖治愈。但在国产版中,这些艰苦打拼的小人物都摇身变成了光鲜亮丽的城市中产,例如原本命运多舛的黑道大哥变成货运公司的老总,同性恋小店主变成豪华酒吧的大老板,辛勤谋生的大龄剩女变成拥有博士学位的优雅女白领,这种改编导致具有普适价值的“平民治愈”沦为狭隘的“中产治愈”。《小食堂》表达了典型的精英逻辑。女主角韩笑是时尚摩登的企业高管,在金融精英戚峰开办的“小食堂”中吃到的食物令她回忆起意外去世的前男友王安。五年前,开小食店谋生的底层青年王安与韩笑私奔到上海,他却在一次意外中为保护戚峰而死。最后韩笑和戚峰用相爱治愈了彼此的创伤,象征着中产逻辑对底层话语的彻底遮蔽。另一类作品聚焦于美食本身,通过对享受美食过程的详尽展现来达到治愈效果。以日版《孤独的美食家》为代表的此类作品,彰显了“吃”不再是纯粹的自然行为,而是被赋予了各种社会属性,甚至“与各种权力及影响力发生关系”㉖,从而实现了对现代人的主体性呈现。而国产版《孤独的美食家》忽视了对享受美食过程的细腻表现,从而沦为与美食无关的庸俗肥皂剧;安排由都市小资气息浓厚的赵文瑄来饰演平民气息十足的主人公“五郎”,也堪称败笔。可以说,过度的中产阶级趣味及消费主义导向是国产治愈系美食剧失效的罪魁祸首。

再次是空间设置方面。“空间是政治的、意识形态的。它真正是一种充斥着各种意识形态的产物。”㉗“治愈”的核心其实是用前现代的乡土(大自然)空间,来抵御物质化、功利化的现代消费主义空间,从而实现疗愈的意识形态效果。日本治愈系美食剧大抵如此,《幸福的面包》《小森林》《蜗牛食堂》等片的电影空间均为远离城市的纯美乡村,《海鸥食堂》也发生在极简主义盛行的北欧国家芬兰。即便是都市题材作品,也尽量建构出城市中偏安一隅的前现代“乡愁空间”。例如获得巨大成功的日版《深夜食堂》,通过将食堂地点设定在一个位于东京居民区深处的简朴木质小屋,成功营造出去工业化的温馨治愈空间,使得充满亲情的“熟人社会”得以产生。同时,零点之后才开始营业的“深夜”时间设置,也帮助故事摆脱了白日都市的物质喧嚣,从工业机器中逃逸出来的人与物由此获得了本真性。在这个纯净空间中,陌生食客们相遇相知,亲情、友情、爱情得以滋生并完成,抚慰了原子个体的孤独心灵。但是在国产版中,深夜食堂位于商业气息浓厚的繁华酒吧一条街,不具有任何现实参照性的悬浮能指造就了一个十足虚拟的后现代都市,临港口的设定更使得故事空间变成一个全球资本主义的表征——波德里亚意义上的“拟像”景观。这种与极简主义路线背道而驰的空间设计,导致作品不仅丧失了真实感,并且充斥着消费社会的商品拜物教气息。

总体而言,像《舌尖上的中国》这样牢牢扎根于中华传统文化及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接地气”的美食影视作品实在太少。物质主义色彩浓厚的国产版《深夜食堂》《孤独的美食家》和《小食堂》等自我标榜为“治愈系”的美食影视剧,在资本逻辑与消费主义的过度浸染下,只能熬出一锅锅“致郁”的伪心灵鸡汤。

四、旅行治愈:现代性危机与镜像疗法

张嘉佳在成名作《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中写道,“世界上只有三种东西是伟大的。伟大的风景,伟大的食材,和伟大的感情”㉘。在小资群体的想象中,旅行是除情感、美食之外治愈心灵的不二手段。从本质上说,旅行,就是处于现代性危机下的主体,用短暂逃离来实现自我精神修复的手段。正如齐美尔等人认为的,旅行可以使主体“从生活的连续性中突然消失或离去”㉙,获得一种“反向的生活性”㉚。对早已成为旅游市场消费主力的中国“80后”“90后”都市青年群体而言,旅行与风景承载了他们关于“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青春幻想,旅行电影因而也成为了近年来中国本土治愈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㉛。

“二战”后,西方国家进入后工业社会,现代性危机的典型征候仍不断出现。到了20世纪60年代,各种社会病灶最终导致了西方青年运动的风起云涌,“垮掉的一代”、嬉皮士、摇滚乐等青年亚文化竞相登场,而以反叛为内核的“公路电影”正是这一时期西方青年对抗主流社会秩序的典型代表,《逍遥骑士》(1969)等作品以青年人的无终点流浪旅途为故事情节集中反映了这一点。与西方公路电影处理现代性危机的激进、叛逆方式不同,今天的中国旅行治愈电影的内核是“自愈”,它们并不正面对抗主流秩序,而是用一次次“以回归为终点”的安全旅途来进行自我修复,这种“镜像疗法”凸显了中国当代青年文化的去政治化与无害性。因而,旅行电影也印证着当前中国城市青年群体的“布波族”㉜身份表征:“波西米亚”流浪理想背后的“布尔乔亚”阶层实质。2013年,根据“80后”编剧鲍鲸鲸小说《游记,或是指南》改编、滕华涛导演的旅行电影《等风来》,其海报宣传语为“《失恋33天》后治愈升级”;2014年,曾经的“80后叛逆小子”韩寒导演的旅行电影《后会无期》,通过自我协商的方式完成了对主流秩序的彻底回归;2015年,由“治愈系小王子”安东尼的青春畅销书改编的同名电影《陪安东尼度过漫长岁月》,采取旅行片的模式见证了“80后”主体青春成长的镜像仪式;此外,旅行故事还内嵌于《回到爱开始的地方》(2013)、《从你的全世界路过》(2016)等影片中。

国产旅行治愈系电影通常运用以下几种策略来建构都市青年乌托邦式的“治愈”幻想。其一,以自然化风景对抗工业异化。风景是对都市钢筋水泥丛林的远离,也是对它所象征的现代性的远离。国产旅行治愈系电影无一例外将自然风景而非人造风景作为其疗愈方式,尤其是前现代的乡土自然,成为它们不约而同的空间符号能指。具体而言,这些风景既包括西部中国,例如《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中的稻城亚丁,《回到爱开始的地方》中的云南普洱,《后会无期》中的西部边陲等;也包括一些东南亚地区,例如《等风来》中的尼泊尔乡间。稻城亚丁堪称自然风景的典范,其未被工业文明浸染、远离都市尘嚣的纯美气质,被《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反复使用的空镜头极度凸显。片尾男女主人公在以白云雪山为背景的美丽冲古草甸上相聚,实现了爱情童话的文化编码。《等风来》的剧情高潮设置在尼泊尔滑翔圣地博卡拉,唯美的镜头语言展现了其雪域高原的壮丽景观,主人公们在如诗画卷中御风滑翔,获得身心的愉悦与升华。以上宛若天堂的自然美景,是银幕前中产阶级观众的欲望投射对象,为受困于生活束缚的他们提供了一次次“想象旅行”。

其二,以神圣化宗教弥合世俗创伤。在乡土空间中,具有神圣气质的宗教景观,往往使消逝已久的原始“灵韵”得以复魅,成为治愈现代性病灶、弥合世俗创伤的升华手段。《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中,藏传佛教盛行的稻城亚丁不仅是审美意义上的秘境,更是心灵皈依与灵魂休憩的圣地,强烈的宗教属性使它帮助人物完成对世俗都市生活的神圣超越。影片高潮被设置在冲古寺,在这个虔诚的灵性空间中,男女主人公加入藏民的宗教舞蹈,在集体共情中完成对心灵创伤的自我修复。《等风来》讲述“上漂族”程羽蒙和“富二代”王灿到尼泊尔旅行的故事。尼泊尔被称为“高山里的神灵国度”,正如影片所反复暗示的,虔诚的宗教信仰是尼泊尔人民在物质贫苦中能够幸福生活的根本原因。在这个超世俗的信仰圣域中,主人公们在旅行结束时初步解决了信仰危机并领悟了某种人生哲理。只不过,女“屌丝”一开始对“富二代”所代表的有钱阶层强烈不满,最终却被后者“等风来”的温暖格言治愈,阶层矛盾的“友好解决”象征着底层群体自动臣服于资本逻辑,导致宗教感悟迅速沦为自我安慰的精神鸦片。

其三,以镜像式客体实现跨界缝合。《陪安东尼度过漫长岁月》以主人公安东尼高中毕业后的海外求学及游历为主要剧情,展现了其大连—墨尔本—东京的海外旅程及其镜像式“成长”。影片用大量内心独白制造出一个青春呓语世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兔子“不二”与鲸鱼“爱丽丝”是主人公头脑中幻想出来的两个旅途陪伴者,形成了心理学中的“过渡性客体”。英国心理学家温尼考特提出这一概念,认为婴儿从与母亲紧密共生的内部幻想世界转向外部现实世界时,需要“过渡性客体”如毛绒物、玩具等,来作为母亲客体的替代物以帮助自身顺利转化,并且这一行为可能会延续到成人期㉝。在剧中,每当主人公精神焦虑就会出现的卡通兔子和鲸鱼,成为稳定可控的客体,映射出一个拉康意义上的镜像式主体。这种虚假的过渡性客体,是青春恋物癖的典型征候,帮助主人公实现了从“想象界”(孩童)进入“象征界”(成人)的跨界主体缝合,也象征着“80后”“90后”群体以“幻想客体”为参照系的青春成长轨迹。

国产旅行治愈系电影,运用前现代风景来缓解现代性焦虑的策略,表面上取得了一定成效,使观众获得了短暂的心灵愉悦,却无法掩盖其背后的文化悖论。以逃离现代性牢笼为目标的中国青年主人公们在获得身心休憩之后,往往很快就在不断膨胀的文明优越感和猎奇心理的驱使下,对前现代风景进行一种约翰·厄里所说的“旅行者的凝视”㉞,这种凝视中所蕴涵的权力关系,造成了对风景的再次遮蔽。例如《回到爱开始的地方》中,旅游杂志编辑纪雅清为完成工作任务不断近距离(甚至贴脸)拍摄云南村寨中的男女老少,造成摄影对象的他者化。《等风来》中,“富二代”王灿对虔诚宗教仪式的亵渎及对大自然的不敬行为,“把大自然变成了一处获取成就感的竞技场,成了一连串他们可以去克服的煎熬和障碍。他们用最不自然的态度进入大自然”㉟。因此,此类文本中所隐含的权力基因,形成了对其旅行治愈神话的自我解构。

综上,“青涩→疼痛→治愈”的三十年发展轨迹,显示了中国青年亚文化在时代进程中愈来愈向主流消费文化归顺的趋势。中国本土治愈系文化为青年群体抵御社会压力、缓解精神焦虑发挥了一定功能,但归根结底还是一种放弃了社会性集体诉求的个人主义、遮蔽了广大底层社会的中产话语、遗忘了传统文化乡愁的后现代消费景观。因而,以情感治愈、美食治愈、旅行治愈为主体内容的中国治愈系影视剧注定是一场徒劳无功的青春摆渡,一种自欺欺人的镜像疗法。尤其是当下犬儒主义盛行的病灶化社会氛围,使得它们往往还未来得及发挥正能量,就已被资本势力收编、改造和异化。中国治愈系影视剧所试图建构的温暖平顺、一派祥和的“自愈”式乌托邦神话,其实质是一种降格、退行与自我规训,它将所有激进性、异质性与差异性从青年文化中荡涤一清,只留下中国青年一代从叛逆到顺从的心灵轨迹的苍白显影。

① 日本音乐大师坂本龙一在1998年创作的广告配乐《Energy Flow》获得巨大成功后,被誉为“治愈音乐之父”,他说“这首歌曲是献给承受社会压力的人”。

② 木村傳兵衛、谷川由布子「ほか」:『新語·流行語大全:ことばの戦後史(1945—2006)』,(自由国民社,2006),269頁。

③ 参见刘佳璇《“90后”畅销作家:治愈系偶像的崛起》,载《瞭望东方周刊》2016年3月31日。

④ 参见像粒砂《失恋者的治愈“药”地》,载《中国青年报》2012年1月13日;黄冲《85.6%受访者会选择“治愈系”化解压力,55.6%的人认为青年应勇敢面对压力》,载《中国青年报》2012年5月8日。

⑤ 参见陈晓勤《大黄鸭热潮背后的“治愈系”文化解读》,载《南方都市报》2013年7月5日;蒋波《“恋上一只鸭”:治愈系大黄鸭横扫全球》,载《国家人文历史》2013年第20期。

⑥ 参见张慧《“治愈系经济”:社会压力下的避风港?》,载《青年参考》2015年1月14日;宋广辉《“治愈系”APP:“戒烟军团”两年减吸八千万支烟》,载《中国青年报》2015年1月16日;陈尚文《“治愈系”涂色书畅销背后的秘密——“涂”书解压走俏韩国职场》,载《人民日报》2015年8月4日。

图5(a)、5(b)和5(c)分别为旋流器内x=0平面三条特征线Z-1、Z-2和Z-3上的切向速度分布图。

⑦ 参见陶力、秦元舜《“养蛙”刷屏:治愈系养成游戏火爆》,载《21世纪经济报道》2018年1月24日。

⑧ 表面上看,“治愈系”比其他“另类”青年亚文化类型更多地被主流媒体提及甚至“肯定”,但实质上其所呈现出来的话语形态已然经过了主流文化的刻意征召、挪用与改写,折射出后者在面对这一亚文化新现象时的暧昧态度。例如,在黄冲《85.6%受访者会选择“治愈系”化解压力,55.6%的人认为青年应勇敢面对压力》一文中,作者以该报社社会调查中心的民意调查为基础,先引用一组数据肯定治愈系受青年欢迎的合理性,但随后又引用另一组数据暗示其负面效应,认为“与其独自疗伤,不如多与人沟通”。

⑨ 笔者用百度搜索引擎搜索“治愈系”,查询到的中文网页数多达18,300,000个;在当当图书网站搜索“治愈系”,找到两千多件相关图书产品;此外,在微博、豆瓣、喜马拉雅电台等国内知名网络平台搜索“治愈系”,都能找到海量的各类相关对象。

⑩2004年2月2日,20岁的少女作家春树登上美国《时代周刊》杂志亚洲版的封面,她和21岁的韩寒一起,被美国人称为“新激进分子”(The New Radicals),二人在高中退学的共同经历被视为年轻一代与现行教育体制极端决裂的标志。当然,时代语境使得“80后”的叛逆与激进从总体上看缺乏社会指向性,与20世纪中国历史上历次带有强烈革命色彩的青年运动不可同日而语。

⑪ “青涩→疼痛→治愈”的青年亚文化发展轨迹,从21世纪以来年度青年流行语的演变当中也可以得到印证:2002年(愤青)—2005年(郁闷)—2008年(山寨)—2012年(屌丝、治愈)(另可参见盛婉玉《新世纪以来大学校园流行语的变迁和分析》,载《中国青年研究》2010年第9期)。

⑫ 北京大学中文系钱理群教授语,转引自万维钢《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和常青藤的绵羊》,载《南方周末》2015年7月30日。

⑬ 白龙:《莫让青春染暮气》,载《人民日报》2013年5月14日。

⑭ 张嘉佳2013年11月出版的治愈系小说《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上市半年销量达200万册,三年达700万册,打破了十年来中国单本畅销书的销售纪录,媒体称之为“张嘉佳现象”。张一白执导拍摄了同名电影,根据其中部分情节改编的电影《摆渡人》则由张嘉佳本人执导、王家卫监制(参见朱强、王贵苏《“治愈系”作品:青年心理调适的别样途径——以〈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为例》,载《中国青年研究》2015年第9期。)

⑯ 以近年来国内综艺节目的标杆式作品《奔跑吧兄弟》为例,在其2015年第7期的整集节目中,邓超、李晨、郑恺、杨颖等“70后”和“80后”的中国当红明星们,用身穿婴儿装、口含奶嘴、卖萌撒娇的方式扮演起“巨婴”,并玩起了争抢吸奶瓶的“治愈”游戏。这可看作一个极富意味的社会文化征候。

⑰ 《小时代》中,两大集团的父辈人物均因其子辈的原因而意外死亡。其中,顾延盛为赶去女儿顾里的生日宴而遭遇车祸身亡;宫勋在小说中中风身亡,在电影中因儿子周崇光的推搡而摔倒致死。

⑱ 丁菊、王传棨:《Kidult——值得关注的成人孩童化现象》,载《中国青年研究》2010年第8期。

⑲ 赵荣君:《“80后”“90后”离婚率高》,载《天津日报》2018年1月5日。

⑳ 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新世纪中国青年发展报告”课题组:《新世纪中国青年发展报告(2000—2010)》,载《中国青年研究》2012年第4期。

㉑ 日版《深夜食堂》《孤独的美食家》等作品的原著漫画均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其他国家发售,拍摄成影视剧后不仅颇受日本青年欢迎,在中国“豆瓣网”的评分也高达九分以上,被中国网友赞誉为“治愈”。此外,韩国也在2015年和2018年分别翻拍了《深夜食堂》和《小森林》。

㉒ 另外近年来还有不少企业品牌推广类的美食系列剧诞生,如好易购的《深爱食堂》(2014)、金六福的《幸福酒馆》(2017)、苏宁的《苏先生的店》(2017)等。

㉓ 以此为名的青春畅销书就有两本,分别是:山亭夜宴《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现代出版社2014年版;蔡颖卿《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2016年版。

㉔ 国产版《深夜食堂》《孤独的美食家》的“豆瓣网”评分仅为2.8分、4.5分。

㉕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trans.Richard Nic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p.79-80.

㉖ 西敏司:《饮食人类学》,林为正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5年版,第16页。

㉗ 列斐伏尔:《空间政治学的反思》,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2页。

㉘ 张嘉佳:《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93页。

㉙ 齐美尔:《时尚的哲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204页。

㉚㉞John Urry,The Tourist Gaze,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5,p.2,p.1.

㉛ 本文所谈论的“旅行电影”也被称为“治愈式旅途片”,参见李彬《公路电影:现代性、类型与文化价值观》,中国电影出版社2014年版,第181页。

㉜ “这些新信息时代的精英分子是布尔乔亚的波西米亚人,取两者的第一个字,我们姑且称他们为‘布波族’。”(大卫·布鲁克斯:《布波族:一个社会新阶层的崛起》,徐子超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

㉝Cf.D.W.Winnicott,“Transitional Objects and Transitional Phenomena:A Study of the First Not-Me Possession”,Int.J.Psycho-Anal.,(1953):89-97.

㉟ 大卫·布鲁克斯:《布波族:一个社会新阶层的崛起》,第2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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