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菰亦满陂

宫凤华

閑读陆游诗《园蔬荐村酒戏作》： “身入今年老，囊从早岁空。元无击鲜事，常作啜醨翁。菹有秋菰白，羹惟野苋红。何人万钱筋，一笑对西风。”其旷达恰然的胸襟跃然纸上，令人内心一片波光旖旎。

老家门前卤汀河，是条古河，潺谖流淌，具钟磬丝弦之韵，清滑如江南丝绸。临水菰蒲丛生，青苇萧萧，菱荇满塘，水乌啼啭，渔舟绕落花。

菰蒲称谓古雅，实为茭白，又名菰蒲、茭笋、高瓜。像《诗经》里的荇菜、蒹葭和葛薇，水汽氤氲，绿意葱茏，清淡宜人，散溢着田园生活的清苍疏旷，沈约在《行园》诗中赞之“寒瓜方卧垄，秋菰亦满陂。”

秋风渐起，茭白衣衫凝绿，碧青而秀颀。剥去层层叶片，茭身瓷实紧密，温润如玉。水乡青苇般的女子均擅采菰。采菰和采菱、采茶一样，采撷浓酽乡情，散溢古典意蕴和浪漫风情。

赤足涉水，露一截粉白小腿，河鲜泼刺，拨开剑戟般的叶片，握住娇嫩轻滑的茭白，轻轻一掰， “咔嚓”一声，如踏雪寻梅。出水的茭白，温顺地躺在竹篮里，绿得纯粹固执，清新水灵如宋代米家山水。

挑一只轻剥，咬开轻嚼，绿壳白肉溢满清凉的脆甜，糅合河水清妙味的汁液，在嘴中肆无忌惮地弥漫，味蕾陷入鲜美的沼泽中。

茭白洁白甘甜，鲜嫩芬芳，炒蒸炖焖烧，皆成佳肴。黄昏小院，暮色清凉，夕光濡染，秋虫呢喃。灶间新剥茭白，三两棵优雅斜躺，配上青椒和香葱，恍若齐白石的水墨小品，透露生活本意。

茭白清炒，倒入红椒、百页丝，掺入芡粉煸炒装盘。盘中菰蒲，白如瑞雪，口感酥糯香甜，佐酒下粥极为爽口。清美的滋味后是绵长回味，弥漫着江南水乡的灵秀温润，让人品咂出渔樵闲话、布衣往来的意味。

茭白炒土鸡蛋，地道的乡土菜肴。茭白炒精片，烧小公鸡味道鲜美。清代袁枚《随园诗话》欣载烹饪之道：“茭白炒肉、炒鸡俱可。切整段，酱、醋炙之，尤佳。”酒焖茭白、黄鳝茭白、虾仁茭白，更是日常小酌或聚餐时的佳馔。茭白切丝沸水翻焯，捞出沥干，淋佐料清拌，一盘清淡素雅的凉拌菜即成。呷着小酒，嘬着青螺，剔着簖蟹，喁喁低语，把酒话桑麻。秋夜疏朗而静美，屋内亲情流淌，时光缓慢而悠长。

菰蒲深受文人雅士的垂青，入诗入画。晋人张翰想起家乡的菰菜、莼羹和鲈脍而辞官回乡，并云“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承载着最柔软的乡愁。清代扬州文人焦循，构小楼名“雕菰楼”。四面轩窗，曲水环绕，春笋夏蒲，秋芡冬菇。留一丛野菰醒在文字中，天籁般窸率作响。鲁迅思念菰蒲， “烟水寻常事，荒村一钓徒。深宵沉醉起，无处觅菰蒲。”汪曾祺怀想故园高邮，动情地说： “昂嗤”和茭白同烧，味道绝美。

“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菰蒲，莲藕的清纯，翡翠的质感，村姑的风情，点缀着恬淡的生活，灵动而妖娆。栖居小城，心怀古河和菰蒲，枕边有汩泪水声和宿乌的啼鸣，荷风抚面，露水清凉。

菰蒲和空旷的乡愁绾结在一起，成为家园的一种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