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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亦男细说《南方车站的聚会》

2019-12-19

南方周末 2019-12-19
关键词:坐火车南方周末车站

南方周末:你和贾樟柯不约而同地在最近的作品里表现江湖,也都谈到了传统武侠片的影响。这种江湖和中国当代社会存在怎样的关系?

刁亦男:这种道义和侠义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经过工业化、城市化,这种传统伦理价值正在一点点丧失,反而在民间、在底层还有它的土壤。这些东西是超越贫富,超越所有最主流的、被宣讲的道德,不是空泛的。它存留在民间生活中,在人与人之间具体的接触中,是很朴素的。它往往通过戏剧故事,在一些极端情况下被放大。它值得被礼赞或颂扬。

南方周末:这听起来很像一首挽歌。

刁亦男:前几天在法国采访,他们也有人提到这个词——“挽歌”。是,因为都是这样:文明、工业化、高速发展,带来的都是这样一种落寞感。

南方周末:原本以为你的电影对人性的认知会更虚无。

刁亦男:没有,这次还是比较实际、清晰的。《白日焰火》不存在这个问题。这次它作为类型片、警匪片,向中国古代的武士有一定的致敬,向那些坚守道义和伦理的人致敬。它在今天的确就像一首挽歌,特别悲哀。但还好,两个女性结盟,把男人留在了暗夜和暴烈的湖水边。让两个女性在明亮的街头庆祝她们的胜利,似乎也给这样的结局增添了反向的力量。

南方周末:你说风格必然损失内容。电影的风格难道不是应该有很好的内容做支撑,才能实现吗?

刁亦男:不是这样的。内容和风格,我觉得有一种暗合关系。你想表达复杂的内容,其实就是要偏重叙事,风格是可能排斥叙事的,它更加形式主义。形式主义和风格是一体的,而内容是另外一体的。你想强调形式和风格,就要损失一点内容。

“车站总是一个

聚散离别的地方”

南方周末:你之前的电影也出现了火车和车站的意象,这是一种执念吗?

刁亦男:有可能,我没有自觉,只是觉得这些地方的空间拍出来非常符合我的趣味。车站总是一个聚散离别的地方,逃亡的人也从车站选择离开城市,它好像是一个中转站。诗意也好,乡愁也好,悲哀也好,火车站总给人这种感觉。

南方周末:这和你的个人经验有关系吗?听说你很喜欢坐火车。

刁亦男:对,从小就常常坐火车,每周都会坐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城。我父亲是下放干部,他会到离西安不远的渭南上班,每周回西安待一天,周一坐火车回去上班。有时我坐火车跟他回渭南,那种短途的绿皮火车。火车站那些熟悉的声音,那些光影,可能很小就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太多记忆。

南方周末:这次在武汉取景,那里有一句宣传语是“武汉,每天不一样”,城市的快速变化是否给拍摄造成了难度?

刁亦男:有一次我们原来的那个村子拆迁了,进去拍不太容易,所以就换了其他城中村。所以在我们的拍摄画面里,其实没有明确这是武汉,没有长江大桥,没有那些坐标性的东西。虽然他们说了湖北话,但其实完全没有关于武汉的具象所指。

武汉人民主要是说他们没有陪泳女,但从创作上来讲,我可以把它放在水边,这是正常的。没有针对武汉的意思。就是因为武汉的湖水和空间符合电影要求,其实我们还去了孝昌、咸宁……武汉周边几百公里的地方拍。把这些空间组合在一起,形成了电影里方圆大约十几公里的城中村,它是一个抽象的空间。这个你得写,要不然武汉人恨死我了。

南方周末:这部电影展现了很多群像,通过群像表现荒诞感是你电影的新元素吗?

刁亦男:这的确是我以往电影里没有的。这种社会景观也都是真实的,“小偷大会”或警察开会,或城中村那些小作坊主被勒索的“抓阄大会”,还有形形色色跳广场舞的人,居民楼的那些居民,方方面面,都是社会呈现出来的切面。我不仅想给观众故事,还想给观众人物周围连带出来的世界。如果仅仅给一个故事,电影就会像好莱坞商业片一样,没有废话,一切都为情节服务,电影完了,故事讲完了,大家喝完可乐、吃完爆米花就可以散场了。作者对社会的揭示、对人的揭示,就要通过这些更丰富的、和情节有关系的世界的景象传达。

“因为现实太丰富,

扑面而来”

南方周末:那些小人物的镜头,是捕捉的还是设计的?

刁亦男:那是实拍的,不可能捕捉。比如我们在居民楼里遇到了很大的阻碍,特别是当地那些小痞子,所谓的“黑道”会干预,居民当中也有“话事人”。我们就把他们变为我们的演员,让他们参与进来,这样就用真实的群众演员扮演自己,又解决了他们对我们夜间拍摄的干扰。他们一旦参与进来,就变得非常愉快,甚至还觉得没拍过瘾,全程都很配合。

南方周末:小偷也是那些小痞子演的吗?

刁亦男:我们在一个村子里找了很多类似的群众演员。2010年左右,这个村子的人也搞过盗窃电动车的生意,他们本身都非常懂,有的甚至刚刚刑满归来。我们副导演专门找到当地人,实际上就是素人演员,他们的造型和形象给人一种真实的感觉。

南方周末:穿荧光鞋跳广场舞是怎么设计的?

刁亦男:那是中国现实生活中就有的。我在街边看过,快手上也特别多,而且大家还比谁跳得好。你们知道吗?现在网上已经在卖“南方车站同款”的桂纶镁发光鞋。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荒诞感在这部电影里的运用?这次的荒诞感比你以往的作品更加强烈。

刁亦男:中国社会里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物呈现到大银幕上,我们突然从旁观者角度看就觉得特别怪诞、特别超现实、特别梦幻。这一切还是因为中国文化和经济特殊的高速发展,而造成某种认识和现实之间的张力。如果你的认识和现实完全吻合,那就没有这种感觉。那些熟悉而陌生的东西,往往给你这种梦幻感。

南方周末:你以前多次谈到,比起表现社会现实,你更想表现抽象的人性困境。如果现实困境和人性困境在你的电影里有个比率,这次似乎现实更多一些,这是有意为之吗?

刁亦男:有意为之,因为现实太丰富,扑面而来。这些人物的行动会带着我们像公路片一样,把现实一颗一颗的珍珠串联起来。它非常重要,就是电影里我们看到的那些社会景观,各色各样人的表现。我想给大家看这个世界,这就是最直接的一种方式。

而人性那些东西,相对是清晰和简洁的,通过他们的行动直接转换过来。而不是通过他们心理的分析,或者心理现实主义的表演,不是通过他们的对白,不是通过现实主义人物的那种彷徨、焦虑,不是通过这些表演完成的。我认为人的总和就是他的行动,他所思、所想、所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的人生是由他的无数个改变他境遇的行动组成的。如果行动没有发生,一切都没有时间性、空间性。所以说行动是开辟这一切的最重要的东西,它也是存在主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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