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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商时代女性创业的性别化历程与家庭决策变革个案研究

2019-12-19裴谕新陈思媚

妇女研究论丛 2019年6期
关键词:企业家家庭

裴谕新 陈思媚

(1.2.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广州510275)

一、研究缘起

从1999年阿里巴巴公司成立,到2019年《电子商务法》实施,在过去的20年间,中国电子商务的发展达到了一个令人眩晕的速度。根据eMarketer发布的《2019全球电子商务报告》,中国电商销售额在2013年首次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2019年中国智能手机用户数首次超越美国,电商销售额将达到1935万亿美元,是美国(5869.2亿美元)的3倍多。这一世界经济奇观依赖于内需市场的细化,淘宝、微店、微商等网络创业平台和方式的涌现,体验经济、社交经济等注重“情感消费”商业模式的到来,推动女性创业者人数和财富的急剧增长。阿里巴巴公司《2019女性创业就业研究报告》指出,淘宝活跃网店中,女店主超过一半。在服饰、美妆等行业,女性的优势更明显。

女性创业具有性别化的特点,如更多利用自有资金、更少依赖银行贷款和股权融资,更多利用工作经验而不是创业经验,花费更多时间追求社会目标而不是经济目标[1](PP45-57、P125)。同时,女性创业往往面临着“工作-家庭冲突”,尤其是密集母职带来的育儿焦虑,常常造成撕裂感[2](PP29-32)。互联网经济给予从业者弹性的工作方式,如工作时间和地点的灵活性,但也模糊了工作和休息的边界,令工作强度无形增加。经济收入的提高,并未给女性带来相应的解放,其家庭矛盾的根源,仍然是工作压力与家庭责任的双重挤压[3](PP99-106)。这些已有的关于女性创业的研究,符合大众的生活常识和对社会学的想象,但对于那些搭上电商经济的快车、在较短时间内创业成功、实现经济自由的个体及其创业历程、家庭关系是怎样的?更重要的是,她们的性别经验以及应对问题的策略,是否仍然在复刻现有的论述?还是悄然发生了变革?这正是本文想要深描的现实图景。

二、文献综述

创业往往被默认为是男性主宰的经济活动。创立和经营企业本身成为展现冒险、好胜的男性气质的一种方式[4](PP224-235)。有关女性创业的国内外文献,主要集中在探讨两种类型的女性,一是企业家,尤其是大型企业的女性董事长和总经理;二是自我雇佣型女性,她们主要是为改善经济状况而创业。前者更多地模仿男性创业,与传统女性性别气质和性别分工存在冲突;后者则呈现出相对被动、消极的形象,对她们的应对策略研究较少。

(一)性别偏见中的女性创业

“企业家”一词最早用以表示“在市场中辨识到他人未辨识出的获利机会,并充分利用以成就一番事业的人”[5][6],突出特点是争强好胜、有雄心壮志、睿智理性、领导力强等,这与支配型的男性气质高度重叠[7](PP122-127)。

现有的许多研究也发现,与男性相比,女性确实面临着独特的创业阻碍。比如,女性缺少经营管理的训练和技能,更容易遭到行业投资者、供应商和消费者的歧视;她们能全心投入工作的时间少于男性,并容易聚集在盈利较低的领域,给外界留下经营能力不足的印象[8]。而且,女性创办经营的企业通常规模更小、营业额更低,这也被认为是其缺乏竞争力的表现[9][10]。

覃晟的研究发现,中国女企业家会主动表露出对成功的逃避,对自己为何创业、是否适合创业产生困惑。社会上仍流传的“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观念,强化着女性对男性的依附思想,也容易加深女性对自身管理技术和决策能力的不自信,影响其事业发展[11]。

一项关于爱尔兰女企业家的研究表明,女企业家与男企业家的创业动机基本相同,都希望获得经济独立和全局掌控力,但是,女企业家除了追求经济收益之外,还非常重视企业的非经济收益,包括帮助他人、提升服务质量、建立社会声誉、发展个人能力、获取员工信任度等[12](PP108-127)。其他相关研究也表明,女企业家更关注自身信誉度和产品品质提升,反而并不那么在乎企业扩张,而是希望将规模和工作量控制在能平衡工作和家庭的程度,维系事业和生活的协调发展[13](PP283-289)。因此,小规模不一定意味着发展乏力,也可能包含着企业家本身对服务质量、生活品质的追求。这与男性企业家常以增加收益、壮大规模作为评价公司增长的标准有所区别,也说明我们需要理解女企业家的全新视角。

(二)工作-家庭冲突

工作-家庭冲突一直普遍困扰着职场女性,自主创业成为部分女性逃离企业固定工作制、找到工作和家庭的平衡途径之一。但研究发现,即便女性通过创业得到了更多自主决策的空间,她们仍要面临多重角色的冲突。

繁重的家务劳动是家庭角色对女企业家造成的压迫之一。有学者对新加坡女企业家的家务负担进行过研究,结果发现,她们基本无法从伴侣处得到帮助,家务的分工是不平等的,女性既要打扫、清洁、洗衣、做饭、管理食品支出,又要在家庭成员生病时负责照料,相比之下,丈夫却只负责付钱、交税以及一些维修工作[14](PP204-221)。

育儿工作同样给女企业家带来沉重负担。有研究表明,工作的忙碌程度和家庭冲突的剧烈程度成正比[15](PP411-420)。尤其是在有学龄前儿童的家庭中,幼儿对母亲的情感、时间需求都非常强,女企业家经历着更明显的撕裂感。孩子数量越多,女企业家需要花费的时间也越多[14](PP201-204)。女性的职业成就会冲击“男尊女卑”的传统秩序,给支配型男性气质带来挑战,并让男性感到自尊受损。女企业家的工作成就越高,其伴侣就会感到越强烈的压力和生活不满足感,进而影响亲密关系[14](PP201-204)。并且,工作压力带来的情绪波动会从职场传染到家庭,影响女企业家与家庭成员的相处[16](PP137-148),降低其和伴侣的沟通质量。而且,工作和家庭的冲突越激烈,女企业家的婚姻幸福感越低[17](PP30-38)。

(三)针对工作-家庭冲突的回应策略

家务对时间的密集要求给女企业家提出了时间分配挑战,为了保证家庭事务的正常运转,“请保姆”或求助其他家庭成员成为一种普遍策略。一些女企业家会通过雇佣保姆、清洁阿姨等,来暂时转移家务负担,减轻时间分配的紧张感[14](PP291-326)。关于新加坡女企业家的调查表明,她们中有90%都专门雇人分担家务[18](PP201-204)。

为了更好地回应家庭责任的需求,女企业家会主动在工作上进行调整,制定合理的工作时间和计划,争取尽可能多的灵活调配空间。有的女企业家会给自己制定严格的时间表,安排固定的“家庭陪伴时间”,她们宣称完成每日的“必做事项”是一种自律,能培养良好生活和工作习惯,有利于建立完整人格[19](PP365-374)。但是,这常常需要女企业家中断工作,从而可能影响工作效果。因此,一些女企业家会有意识地培养能帮助分担责任的团队,如聘请专业人员参与管理,在人才技能培训上投入更多,避免工作过多地集中在个人身上[20](PP9-18)。

这些策略给了女企业家更多的自主决策空间,也让她们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缓解和伴侣的紧张关系,促进婚姻和谐。但兼顾工作与家庭常需要牺牲一部分事业追求,比如,一些女企业家会尽量降低创业目标,将更多的时间留给家庭[14](PP291-326);有的则直接将创业看作“更方便照顾孩子和做家务”的方式,有方向地选择小型企业、兼职创业、电商等对固定工作制要求不高的领域,来确保对家庭事务的充分参与[14](PP201-204)。家庭事务被看作一项必须被处理好的任务,平衡工作和家庭也成为建构完整人格的手段,女企业家已然内化社会规范,迫使自己同时承担双重责任[19](PP365-374),家庭不是负担,反而是自我锻炼、自我提高的挑战。值得肯定的是,部分女企业家确实从中找到了相对的平衡,创业让她们在能够料理家务的同时,还能获得一定的经济收入,但这种收入是不稳定的,无法成为女性平衡工作和家庭的普遍有效途径[21](PP258-275)。

关于韩国创业女性的研究表明,伴侣的支持对企业发展有明显的正向作用[22],其他相关研究也表明,男性伴侣主动分担家务劳动情况下,女企业家就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合理的分工会让女企业家感受到情感支持,缓解忙碌带来的负面情绪,减少家庭矛盾[14](PP201-204)。伴侣对女企业家的工作给予关注和认可,也是表现情感支持的一种方式。当伴侣对女性工作表示认可,并愿意倾听女企业家的工作故事,或是对她们在工作中遇到的困惑给予建议,女企业家作为家庭经济来源的角色就会得到承认,她们会从中感受到自我满足感的提升,并帮助缓解亲密关系的紧张[22],这时家庭反而能成为女性创业的助力。

综上所述,国外学者对女企业家的职场和家庭生存状况进行了较多维度的探讨,揭露了企业家领域的男性中心论,也揭露了家庭角色对女性的剥削和压迫。这些研究中有相当多的一手资料,生动展现了女企业家的生活处境,展现了女性创业中的无奈、不甘与挣扎。相比之下,国内对女企业家的职场和家庭处境关注较少,一手资料不多,未深入关注女性的生活经验,且大多着眼于女性创业的劣势,呼吁政府给予扶持。与此同时,女性数量更多的、借助于网络创业平台、体验经济、社交经济等“小而美”的行业,体现出女性创业时代色彩的电商、微商以及创意性企业,则很少被涉及,这实际上将具有女性化色彩的行业边缘化了,相应地,这些领域的女企业家故事也很少得到关注。如何跳出以男性为中心的标准,关注电商时代女性创业群体独特的性别经验,尤其是容易被忽视的个人故事及其中所闪现的女性的独特性、多样性、复杂性、创造性和应对策略,本研究期待可以成为一个有力的补充。

三、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个案研究的方法,选择15名创业女性作为研究对象。她们的年龄在26-49岁,经营的行业涉及医药、服装、珠宝、艺术品、化妆品、日常生活用品、餐饮、快捷酒店、保险、教育、咨询、新媒体内容提供等。其中,一部分公司是从传统行业孵化出来的,只是借助于互联网工具优化运营模式,比如医药公司、餐饮、快捷酒店等,线下的生产和管理依然是她们日常工作的重点,互联网是公司形象维护和市场开发的渠道之一;另外一部分公司则更加倚重于电商平台如淘宝网,或者社交传媒如朋友圈,虽然她们有些也开始贴牌生产自己的产品,但日常运营更加侧重于网络营销渠道的建立和维护,“网络营销”是她们的主要业务,这部分女性常常称自己为“电商”;还有一部分女性将线下经营和线上经营融为一体,比如借助于公众号的运作和网络社区的运营,吸引潜在顾客参与在地活动,积累流量和人气,打造更好的在地活动和公众号内容,实现品牌和项目的渗透。这部分女性更愿意称自己为“创意家”或者正在“创意创业”,因为她们往往是新的消费市场和消费人群的发现者、创造者;最后一部分女性是互联网内容提供者,也就是自媒体人。当粉丝和流量达到一定的阈值,她们的广告业务可以远远超越同样规模(从业人数)的纸媒,她们的身份也超越了“意见领袖”这样的定位,开始自有品牌的开发和销售,成为全方位的“生活方式倡导者”和“老板”。这样的选择是为了尽可能在有限的个案中体现女性创业群体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以及电商经济下所展现出的新旧交替和交错的经济脉络。

本研究通过网络和在地活动招募到大部分的研究对象。2016年3月,通过一个粉丝数为20余万人、内容定位为“都市女性生活”的微信公众号,我们发布了一则招募广告,征集24位女性参加一个由研究组主导的“游学夏令营”,进行语言、社交、才艺等各方面的培训,为期两周。参加者大部分生活在广州,也有的参加者来自北京、上海、武汉、深圳等其他城市。超过2/3的人有自己的公司,其他则担任公司高管或职权相当的工作。培训结束后,原本并不相识的她们,依然保持了互动活跃度。微信群几乎每天都有讨论和分享,话题涉及明星八卦、个人生活、健身美容、充电娱乐、投资理财等。除此之外,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们在没有组织目标、没有固定计划的松散状态下,每年都会至少组织一次超过一半人参加的大聚会,三五成群的小聚会更是频繁,包括聚餐、公司周年庆典、公益活动、出国旅游、文艺活动、集体采购等。研究者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参加了大部分的聚会,也和很多人建立了私人情谊,并多次到她们的公司或家中参访。利用这些机会,我们在公开和私下的场合都告诉她们,对她们这些参与式的观察,都会构成研究的一部分。

2017年3月到2019年6月,研究者先后对这个群体中的9名女性进行了个人口述史访谈,内容涉及访谈对象的年龄、个人背景、创业模式、家庭结构。其中,我们又通过滚雪球的方式,寻找和访谈了7名不在这个松散的小集体之内的创业女性,她们的业务领域区别于原有的个案,更加依赖于互联网经济。整个调研过程历时3年,研究参加者彼此间的熟悉度不断加深,许多相对隐私的话题,比如个人收入、公司利润、夫妻关系(性爱关系)等,是在彼此建立了足够信任的基础上得到的资料,不是初次访谈就能涉及的话题。2018年11月,我们还邀请研究参加者一起举办了一个小型的研讨会,对资料分析的结果进行了初步的探讨。这些活动都构成了本研究的资料收集平台。

本文的资料分析方法为叙事分析。通过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研讨会、微信群、个人朋友圈、公司和家庭探访等方式,我们对于15名女性的成长背景、创业史、恋爱经历、婚姻和家庭状况等方面具有了全景式的探究和了解,为每个人做了一个研究小档案。从研究主题出发,将她们的个人故事和讲述的关切点进行了分类整理和比较。理解和诠释的维度则不仅限于她们讲述的情景和故事,而是将之放入她们的经历、所处的环境、社会变迁和时代背景中去考虑,以了解她们的主体性以及“隐含的社会意识形态”[23](PP115-140)。

15名女性都生活在广州,其中7名原籍广州(讲广州话),另外8名原籍外省,成年后来广州就业。聚焦于广州,主要是因为它属于华南地区的一线城市,受全球化影响较早且较深,经济发展迅速,文化包容性相对较强。因此,广州对女性相对友好,能容纳多样性和差异化的存在,女性也更可能发展出独立和自主意识(见表1)。

表1 研究对象基本信息

四、性别化的创业创富历程

(一)“我们不是企业家”

企业家的话,年营业额应该要多少个亿才算吧?我们不够。(猫爷)

企业家是董明珠那种,我们做这么一点点的东西,不算吧。几百个人才能叫企业,我们只能叫一个团队吧。(叶子)

企业家是一种很老的说法,偏向做实业的。创业又是很年轻的说法,创业这个词有点low,一说自己创业,好像就感觉自己是要来找钱的。(Anna)

不断强调创业这个身份会给自己一种焦虑感,好像给自己非要成功的信号,所以很多人会很紧绷。很多人一坐下来就说投资、销售额多少,我见过很多男女生都很紧张,我还是希望将工作当做享受。(幺幺)

基本上所有的研究参加者都表示,她们没有想过应该给自己一个怎样的职业身份定位。15名研究对象里,只有3名愿意称自己为“企业家”,她们是做快捷酒店的阳子、做医药的Anna和做教育的艾姐。3个人共同的特点是所在行业比较传统,基本是男性主导,而她们都是由高级经理人或合伙人转型到自主创业。除阳子外,Anna和艾姐创业史都超过了15年,在各自的行业内可谓数一数二。阳子个人创业时间只有2年,但之前她是一家大型房企的财务总监,任务是“为公司拿地”,常常是谈判桌上唯一的女性,讲话比较有分量。她们都不会用“企业家”这个称号来自我命名,但是她们也很在意自己在行业的地位、成就和经验,习惯于被下属称为“老总”“老板”“大boss”,认为自己当得起“企业家”这个称呼。

其他12位女性,所从事的行业要么是从传统行业转型而来,要么完全是平台经济所催生的新行业。传统行业转型的代表是做餐饮的冰冰、做珠宝的玉儿和做家具艺术用品的叶子。她们3个人共同的特点是都讲广东话,家里都是做生意的。冰冰出生在一个餐饮世家,从小就在餐厅“打工”。她从欧洲留学归来之后,和父母兄长“分家”,自己带着老公做连锁式的网红饮料店,主要靠网络宣传;玉儿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但玉儿大学毕业后尝试了很多行业,比如广告设计、市场策划、网红推手,最后还是选择了做珠宝生意,带有微商的性质,主要在朋友圈靠口碑推销;叶子家里是做家具生意的,但她自己喜欢时装,先是在一家意大利服装名企做中国市场的推广,生了小孩以后就自己创业,做童装,然后是家居艺术品。叶子是广州第一个把画展开在高档百货公司的人,引领了用油画原作装饰家居的风潮,她的公众号有30多万粉丝,主要教大众如何欣赏美,单是这个公众号都可以接广告赚钱了,但叶子打定主意不接任何商业广告,只为自己的生意做润物细无声的宣传。她们3个都是很有想法很有创意的人,虽说创业之初都拿了家里的钱,但她们的经营之道完全是新时代的产物。她们觉得“企业家”的称呼“太老气”,和赚钱联系得太紧密,而她们是在“做好玩的事”“做我喜欢的事”,赚钱是一定的,好的公司不可能不赚钱,但也不要把赚钱看得特别重。

平台经济的代表是Miu Miu和猫爷。Miu Miu在上大专的时候就自己做生意了。她的专业是服装设计,看到火车站旁边的白马服装批发市场衣服很便宜,就学着其他小贩,在北京路夜市摆地摊。她比其他人都会挑衣服,卖得比别人贵,货还走得比别人快。大专还没毕业,她就用自己做小贩赚的钱在北京路租了一个档口卖衣服。契机出现在2008年。那时候,Miu Miu在北京路已经是一个小名人,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大学生摆地摊、开店铺的“传奇”,但她却感到店铺的生意没有以前那么好,顾客也比以前更加挑剔。从同行口中,Miu Miu才听说了“淘宝店铺”,原来大家都去开淘宝店铺了,一件衣服批发价几十块,在北京路卖99元,在淘宝上可以卖199元,那些开淘宝店铺的都发了横财。Miu Miu决定也要开淘宝,但是她不懂网店设计,就想到了猫爷。Miu Miu和猫爷是通过各自的男朋友认识的,认识之后,迅速建立起友谊,比男朋友之间的关系还紧密。猫爷大学毕业在深圳做文员,爱拍照爱上网有自己的个人博客,是老板眼前的红人。但Miu Miu一召唤,她就毫不犹豫地辞职,带着男朋友一起从深圳来到广州,4个人一起创业。

猫爷是这么多人里唯一一个绘声绘色讲述“创业艰辛”的人。

很多人都觉得做淘宝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有台电脑就可以了。其实做起来真的比想象中困难很多。创业刚开始的时候,我们4个人各负责一块,拍照的人还好一点,我和我老公主要是在工作室,整天对着电脑,为了上新,快点给大家看(有了新货会拍照给别人预览,客户就会说你们快点上新啊),就赶着把链接、文字、照片做出来,都是我一个人做,常做到半夜三四点。

那时候已经慢慢做起来了,但还没到请很多人的地步,一天能有100多个订单吧。那时候还是男女朋友,工作压力大的时候,还是常吵架的,赚钱也不是很多,就觉得生气,为什么那么辛苦还没有钱。一点点事情就吵起来了。

如果自己亲力亲为做淘宝的话是很容易情绪不好的。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年吧,很多时候都是和衣服睡在一起的。我们一共两个房间,一个房间自己睡,另一个房间堆满了货。后来一个房间堆不下了,自己睡的房间也开始堆,有的时候晚上还会有老鼠,把自己吓死了,感觉那种声音就像女鬼的指甲在地上刮的声音。那时候一个人在家,吓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不过很多时候老公也在家,还好。

2014年是她们生意的顶峰期,店铺一下子就火了,“每天就是哗哗哗数钱”。Miu Miu卖掉北京路的房子,在广州最贵的地段买了临江豪宅。猫爷也在步行距离之内买了房,没有Miu Miu家那么“豪”,但也远远跨越了“文员”这一阶层。她们的员工规模已达近30人。只是自从2014年以后,她们的生意再也没有达到过这样的顶峰。她们想了很多办法,以前都是自己做生意,不管同行在做什么,但生意不好之后她们更多参加同行的聚会,借鉴别人的发展模式,不再自己设计衣服,而是聘用更专业的设计师,招聘了新的模特,搞网络直播,即便如此,2014年的奇迹却没能再现。2016-2018年,在多次访谈以及各种聚会见面中,Miu Miu和猫爷都表现得较为焦虑,甚至有点抑郁倾向,我们以为她们是为“奇迹不再出现”而担心,但是Miu Miu却说:“我的财务完全实现自由了,工作或者赚钱多少并不会让我太担心,就是生了小孩之后在平衡工作和家庭方面出现了问题,导致内耗特别大。”

Miu Miu和猫爷也是这么多人里对自己的创业成就表现得最没有“底气”的。不同于前面几位强调自己创业是出于“兴趣”“爱好”,她们总是强调自己是“想要赚钱”,只是“没有想过要赚这么多钱”,“稀里糊涂就赚了钱,赚了钱反而有更大的危机感,就怕以后再也赚不到这么多钱”。2014年之前,她们几乎没有任何社交生活,来来去去就是4个人,“其实就是我们两个,老公都是附带的”,日常生活除了公司就是孩子。当她们的淘宝店铺突然飙升至排行榜前十,开始有行业聚会邀请她们参加,有人听到她们店铺的名字就会眼睛发光,追问她们成功的秘诀,她们这才觉得原来自己还是有行业地位的,不再像以前那样遮遮掩掩不愿意说自己在开淘宝店。慢慢地,她们就会告诉别人,“我们是电商”。

(二)“风口来了,我们还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正如已有的研究所显示的,女性主要依托过往的工作经验而不是创业经验来创业,本研究中的15名女性,大部分都只有一次创业经验,只有Miu Miu、叶子和小九创业经验比较丰富。Miu Miu摆地摊算是创业的初始,开店铺相当于宣布第一次创业成功,开淘宝店铺是二次创业,利用自己的服装经验踏上了电商的风口。叶子虽然家里有钱,她第一份工作还是选择外企,之后利用自己在外企的经验和家里的资金进行了投资,在高档商场开画廊、卖家具艺术用品是她的第三次创业。小九的故事最为传奇。她30岁时创业已有8年,2018年开始做微商,算是第二次创业,用她的话说:“这下真的有钱了。”

小九大学刚一毕业就在广州成人用品市场开店,靠的是父母给的10万元。她的父母都是中原地区的大学教师,比较开明,并没有阻止小九这个独生女儿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他们也知道阻止不了”。成人用品市场有几百家商铺,每家都开了淘宝店。上过大学说着普通话的小九,和其他本地老板不同的地方在于,她在博客、知乎、QQ、微博各个平台上都是网络红人,不出镜,但是用文字和图片介绍怎么使用成人用品,行业内称这个为“玩具测评”。小九的测评接地气、注重女性体验、有自己的主张和个性,再加上她表明身份是女大学生,说话方式也令人信服她的真实身份,所以她在各个平台获得了累计几百万的点击量。小九花费很多时间做线上分享和线下的工作坊,“一睁开眼就是工作”,但并没有赚到太多钱,一年也就是几十万的收入。转折期发生在2018年,小九找到“丹麦生产的一款‘整容’面膜”,打算做微商。据她说,只要天天使用这种面膜长达几个月,就能达到整容般的效果,让皮肤恢复幼嫩光泽,甚至祛斑、去眼角皱纹、去法令纹、实现逆生长。小九之前积累的“忠粉”更新换代,愿意做的留下,不愿意做的出去,成了会员后再继续发展下线。小九随身携带4个手机,每个手机里面都有2张卡,注册2个微信号,所以她一共有8个微信号4万个微信联系人,此外她还有10个微信群,每个群都有专职的群主在打理。每天她在8个微信号里粘贴同样的内容,主要是产品疗效、真人消费者展示“使用前”“使用后”的效果以及晒自己的微信进账,有一段时间每天都有几万块。她开始寻找合伙人,雇用职业经理人,购买了自己的办公室,还全款购买了离城里约一个小时车程的大别墅。2019年,小九苦恼的是如何找到一款更好的产品,来实现升级换代,因为原来的“整容面膜”有点卖不动了,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销售渠道和销售文化不能闲置,“人一闲,心就会散”。

小九的“暴富”经历代表了电商时代的“风口”所寓意的机会产出。就像Miu Miu,虽然她觉得“莫名其妙赚钱了,莫名其妙又不那么赚钱了”,其实“莫名其妙”的背后是她们选择了“风口”,“风口”也选择了她们。Miu Miu在做淘宝店铺之前已经有服装批发的成功经验,小九利用做“网红”的知识输出经历建立了强大的粉丝团和微信网络,这些经验又被她们精心地移植到电商平台,辛苦劳作、不眠不休、几乎24小时在线,这才有了她们的“暴富”,这可以说是先发优势带来的超额利润,是平台经济的红利。她们觉得惊喜又意外,觉得自己“很幸运”,并不像男性创业成功就刻意强调自己的“眼光”和“奋斗”。

基本上所有的女性都认为自己是从兴趣出发进行创业的,不管赚不赚钱,她们都喜欢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方芳做时尚编辑和专栏作家已经超过20年,“写作是我唯一喜欢且擅长的事”。这些年纸媒受到网络媒体的严重冲击,一次聚会上有人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你应该开一个公众号。”那时候谁也没思考过公众号怎么可以变现,大家只是千方百计要保有自己的读者。方芳就找了以前的同事袁媛一起开了一个公众号,半年后居然有广告找上门来。从那以后就开始了长达4年的高速度增长状态。2018年各行各业都在哀叹经济下滑,生意不好做,方芳的公众号却持续实现利润增长,只有5个全职人员的小公司产值达上千万,投入就是这几个人的人力成本。2019年,广告多到做不过来,尤其是“双十一”,提前一个多月方芳就在朋友圈里“诉苦”:“双十一什么时候才结束呀?”因为“双十一”她们几乎每天都要写广告,有时候一天两条,每条报价5-10万不等。这是以前写专栏时难以想象的巨额收入。方芳这几年已经发展到在飞机上也写公众号,在朋友聚会时躲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写公众号,在国外旅游时一早起来发语音信息指挥助理写公众号……饶是如此热爱写作,并深深明白自己是“写作者中的幸存偏差”,方芳也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无限制地输出下去,她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助理招聘。

叶子生动地描述过自己的工作状态:

那几年我一直是高强度工作,我在结婚前一天还在加班。当时我的客户就打电话给我说,你是不是明天要结婚啊?我说是的。然后客户就说,OK,stop,明天我们不会有人打电话给你,赶快去结婚吧!

叶子家境富裕,第一次创业时父母就给了百万元创业基金,是所有人中原生家庭支持力度最大的。但叶子不管是受雇于人还是自己创业,工作都是高强度的,因为“我喜欢”。叶子也是所有人中创业次数最多的,她做过童装,做过投资,终于因为自己对于油画艺术的热爱,而成就了眼下这份事业:在全国3个一线城市最贵的百货公司都开了自己的画廊和家居艺术卖场,又因为善用网络营销培养了一批忠实的客户和潜在客户。叶子认为自己是“创意家”,因为中国经济的发展,让她注意到和她一样的高消费人群,从而改变了家居市场的形态。叶子也算踏上了“风口”,但不管有没有这个风口,她总是尽全力去做自己喜爱的事情。这也几乎是本研究参加者的集体精神画像。

(三)不同于男性叙事的女性创业

电商经济下的女性创业呈现出更加鲜明的性别化历程。她们大多受过良好的教育,遵从个人兴趣创业,涉及的领域包括服装、化妆、美容、生活用品、艺术品、婚姻咨询、教育等在传统意义上被认为是女性比较喜欢的物品和行业;她们没有人读过商学院,也没有现成的可遵循的经济学教科书,而是凭着直觉,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以及不同于男性的运营模式。她们的共同特点是,所在行业比较年轻,经营的过程注重沟通,不管从业者还是目标顾客多以女性为主,有的甚至“只和女性合作”,或者“只做女人的生意”,因为“我们这一行就是做女人的生意,女性员工更加适合”(Mary),或者“和男性一起工作会产生感情问题,比较麻烦”(叶子)。她们的技能、责任感和机会都不同于男性,这些并不能在以男性为中心的主流商业文化中找到认同,这也是为什么她们并不乐于参加正规的行业聚会而更愿意结交跨行业、有情感共鸣的女性朋友的原因。

作为女性,父母对她们的性别期待中并没有“创业、冒险、成功”这样的字眼,包括3个出身于生意之家的女性。踏上了经济快车的她们,经常会说自己“幸运”,并不完全将眼下所得视为“个人奋斗的结果”,虽然她们从一开始就是工作狂,并且运转速度越来越快。在她们的自我性别期待和自我定位中也没有“事业成就”“养家/光宗耀祖”,更没有“社会栋梁”这样的话语。当然,这可能是一种语言的策略,但成长环境让女性意识到,关于“企业家”的主流论述属于支配性男性气质的范畴,会和人们期待的女性气质产生冲突,所以她们会尽量避免。

她们成长在千年商都、改革开放的前沿广州,中国经济高速发展所带来的价值观念改变也内化在她们的思维里,比如她们不会忌讳谈论“赚钱”,对于她们来说,做生意赚钱是天经地义的,“赚钱”改善生活或者过上更好的生活是她们的思维和行动逻辑,但是“赚大钱”并不是她们唯一的目的和最终追求。

可以看到,当女性创业者获得了“第一桶金”,往往不像男性企业家那样用于扩大再生产,而是用于家庭消费和个人消费:买豪宅,买名牌包,去世界各地旅行,住五星级酒店,坐头等舱,参加各种自我提升训练营,结交和自己处境类似的姐妹,让自己更有趣、更美丽、有更好的社会形象以及更多的知识储备,有更多时间高质量地陪伴孩子和家人……

她们还会致力于提高自己员工的福利待遇,也在企业之外参与社会公益活动。艾姐就经常带领大家一起做公益活动,给教育扶贫项目捐款、站台。就像她们依赖于个人兴趣寻找创业机会、依赖个人关系实现管理的效能一样,她们做公益也更多基于项目所覆盖的人群和她们的情感联结,比如,儿童教育项目和女性发展项目总是能够打动她们,领头人艾姐本身的经历和资历(结婚3次,创业超过20年,投身公益超过10年)就很有代表性。

她们也更有危机意识,并不盲目乐观,时常会考虑万一这一个风口过去自己应该怎么做。以贝贝为例,她因为生小孩辞职在家,她有着新中产的育儿焦虑,特别关注婴幼儿食品的安全性,为此她组建了小区妈妈群专门讨论“到哪里去买买买”。这个群为从来没有创业经验的贝贝发展出一项新的事业,就是建立妈妈群,在微信里卖“生态”“安全”“可信”的儿童用品和家居用品。我们认识她的那一年是她创业第五年,她的营销骨干已达100多人,会员2000多人,都是年轻的妈妈,都在用她推荐的东西,并销售给下线。贝贝老公特别想让贝贝慢下来生二胎,但贝贝觉得自己需要乘势而为,在这个“风口”不能松懈,否则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风口”会是什么。并且她越来越有一种使命感,觉得自己要帮助这些“轻创业”的妈妈们,为了这些会员妈妈,她也只能把事业越做越大。为此她和老公发生了矛盾。具体情形本文后面有详细讲述。

服装面料再造设计的方法非常多,在设计过程中不断改变面料的结构。加法和减法设计技法是服装面料再造设计过程中比较常用的方法,指的就是以原有服装面料为基础,通过元素的增补和减少,使原有服装面料的风格得到改变,这种方法比较简单,同时也可以改变服装的面料,实现服装面料再造设计的目标,同时人们也比较喜欢这种方法。通常都是在服装表面上增添刺绣或者贴花等,使服装面料特性由此改变。

创业前后,她们都是名副其实的工作狂。网络经济给了她们灵活机动的就业空间,每个人都需要同时处理多模式任务。一方面她们更有急迫感和责任感,另一方面她们也感到自我被压榨,情绪需要调控,人际关系模式需要调整以适应新的生活方式和社交空间,现实不断向她们提出新的生活课题。

五、家庭关系与家庭决策

经济接纳指的是经济地位上升带来的社会地位融入。研究显示经济收入的上升对于女性来说是一种解放和社会变革[24](PP575-592),她们更有自主性,更有领导力,社会参与度更高。同时,她们仍然在家庭事务中承担非常重要的角色,包括与育儿相关的大部分职责、家庭运作安排以及家庭成员的情感工作,尤其是国外研究所提出的“密集母职”(intensive mothering)[25](PP11-59),意指母亲负担与育儿相关的大部分职责,以孩子的身心利益最大化为中心的,付出情感的、劳动密集的和经济消耗高的活动,必要时,母亲甚至要割舍自己的需求和利益。

在本研究中,有11位女性都做了母亲。她们认为,有没有生育孩子,是家庭关系的一道分水岭。生育孩子以前,她们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和丈夫有什么性别上的不平等,“两个人做什么都很自由,像谈恋爱时一样”;生育孩子以后,她们才体会到“事业-家庭”的冲突。感受到“两边被挤压”,只能让渡出自己的个人需求,如减少个人的社交和娱乐,这让她们感觉到权利被剥夺,相应地会对“置身事外”的配偶产生不满。还有的配偶会在她们成为母亲之后,要求她们减少工作或者个人时间,将精力更多地用在家庭,这种情况比起配偶“完全置身事外”,更容易激发冲突,严重的甚至会导致离婚。

让她们感到被挤压的主要在于育儿过程中所牵涉的大量精力以及家庭重要事务中决策权的拉扯和争夺。虽然她们之中有孩子的家庭,都雇用了全职保姆,有的还有自己的父母或者丈夫的父母住在一起帮忙照看。但对亲子关系和孩童发育有明显促进作用的活动,比如亲子活动、课外班、外出旅游等“高质量”的家庭工作,也就是上述国外研究中所定义的“精神母职”(spiritual motherhood),难以推卸给保姆和老人。能够分割给保姆或者其他家务劳动协助者的,只能是“劳力母职”(manual motherhood),也就是那些花费大量精力、体力但对亲子关系无明显促进的重复劳动,如换尿布、喂奶、打扫、做饭、接送等家务。作为母亲,她们虽然可以将“劳力母职”这部分“替换”给他人,但依然要对其过程进行统筹和监控。这种新型母亲,类似于国外研究所称的“母亲管家”[26]。

她们和配偶的相处基本可以归纳为3种状态:(1)配偶置身事外型。配偶基本不参与家务和育儿,但有可能主导家庭重大决策;(2)配偶拉扯型。配偶参与部分的家务和育儿,并试图在家庭重大决策中处于主导地位。(3)配偶辅佐型。配偶承担大部分的家务和育儿,对家庭重大决策持协商或者配合的态度。大部分的家庭关系状态为配偶置身事外型,当他们试图主导家庭重大决策时,就会遭到她们的反弹;约有一小半的家庭关系状态为配偶辅佐型,她们对这种状态表示满意,偶有人表示“缺乏激情”;还有一小部分为配偶拉扯型,这种类型满意度最低,矛盾最多,有的已经导致离婚,有的正在分居或者考虑离婚。

下面就以这3种家庭关系类型为线索,来探究女性经济地位的上升与她们在家庭关系与家庭决策中的角色与冲突。

(一)家庭经济决策:“只要不花他的钱,就是我说了算”

家庭重大经济决策包括投资理财、大宗消费和日常消费。15位研究对象要么拥有自己的公司,要么是公司控股人,她们的投资主要体现在自己公司的扩大再生产,理财则包括买房、买股票、买基金,其中买房既是投资理财也是大宗消费,可能是家庭发展中最大的一笔开支。她们全都拥有自己的房产,其中有11人拥有超过一处的房产,包括在广州以外的城市购置房产以及海外置产。

贝贝也想卖掉眼下所住的单元楼,在新兴的市中心购买江边豪宅,以匹配自己飙升的经济能力与生活方式规划,但是遇到了丈夫激烈的反对。她的丈夫属于“置身事外型”的配偶,他们请了一个保姆料理家务。贝贝自从创立了自己的微商品牌以来,收入就超过了丈夫,家里一切开销都由贝贝负责,不再用丈夫的钱。2018年,贝贝的团队骨干扩大到近百人,收入飙升至丈夫的近10倍。家里可以实现消费升级的地方就只剩下房子。贝贝想要卖掉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买一套市价约两千万的豪宅。但这就需要丈夫也拿出他这些年的积蓄,两个人一起还贷款。没想到,丈夫坚决不同意换房子,两个人爆发了自谈恋爱以来最严重的争执,涉及根本的价值观问题:贝贝认为买大房子不仅仅是为了全家享有更好的生活,还是实力和社会地位的体现,可以让同行和销售团队对自己更加信任,也可以结识“更高的圈层”,谋求更多的事业机会;丈夫觉得贝贝虚荣、冒险、金钱至上、生活给别人看。吵着吵着,贝贝感觉和丈夫之间出现一道鸿沟:她觉得丈夫内心深处不期望她有更大的成功,因为那意味着他也要卷入更大的家庭责任,而不能像原来那样凡事置身事外。这让贝贝难以释怀,她甚至想到了离婚。2019年8月最后一次见到贝贝,询问她和丈夫的关系现在是怎样,贝贝的描述听起来还是比较负面:

40岁的幺幺,丈夫也是这种“置身事外”型。她在只对几个朋友开放的朋友圈里写道:

曾经25岁的我因为长期超负荷工作,在男朋友面前眼泪掉得啪啪的,男朋友坚定地安慰我说相信你能扛过去的!后来我们结婚了,再后来我们买房生子、育儿,我承担了家庭80%的开支。去年我们离婚了,他毫不犹豫地分割了50%的财产并把孩子的抚养权作价一百万卖给了我,现在手握巨款却拖欠孩子的抚养费。人生充满着变数,幸亏我越来越强,我什么都不怕!

15个访谈对象里面有4位离过婚,其中只有艾姐再婚了,Mary和男朋友住在一起,方芳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幺幺目前还没决定接受新的追求者。幺幺目前和儿子、妈妈、保姆住在一起,她说现在这种生活方式的好处就是“做什么决定都不用和人商量”。做餐饮的冰冰则说:“只要不花老公的钱,都是我说了算。”基本上所有的研究参加者都非常看重家庭决策权,“置身世外”型的配偶,即便对于家庭经济贡献较小,如果不抢占家庭事务主导权,而是采用配合的态度,通常会得到较高的满意度。“我可以赚钱养家,但是我不能一边养家一边还要听你的话。”这是经济地位上升的女性所具有的共识。

(二)家庭事务决策:“只有我来做恶人”

家庭重大事务决策中,最重要的是居住安排,包括夫妻分居、三代同居以及更为复杂的状况。在女创业者的多次聚会中,大家对彼此的家庭关系与家居安排了解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其中阳子和小九被公推为“最劲女人”,意思是她们两个的能量非同一般。

阳子是15个访谈对象里面唯一生了3个孩子的女性,孩子的年龄在3岁至6岁之间,这还不算“最劲”。她最让人佩服的地方是她一手打造了一个罕见的庞大的家庭:除了她和丈夫、孩子这个核心家庭,孩子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也都和他们住在一起,除此之外,家里还住着3个保姆、1个厨师、1个司机。更厉害的是,家里这么多人,吃穿用度都是阳子负责采买,同时,她还经营着自己的快捷酒店。在酒店装修的那半年里,她是工地上唯一的女性,每天工作超过10个小时,即便如此也没妨碍她照顾家庭。

阳子掌控这个大家庭的诀窍主要有三:第一,她是做房地产出身,早早在广州郊区买了一栋五层楼,家里有电梯。爷爷奶奶住一层,姥姥姥爷住一层,住家保姆和3个孩子住一层,她和老公住一层,还有一层是公用。每一层约200平方米,有独立的厨房、卫生间,早饭、中饭各自开火,只有晚饭大家聚在一起吃,如果胃口不好也可以待在自己那一层不下来。这样1000多平方米的单体独栋电梯楼的居住条件,听起来不具有可效仿性。实际上,研究参加者里有不少人是有实力买这样远郊、开发时间比较早的别墅型住宅的,但是她们都觉得自己驾驭不了这样一个大家庭,即便分层居住还是会有很多麻烦,这就是她们佩服阳子的地方。第二,阳子是做财务出身的,牢牢控制家庭经济大权,包括丈夫的股票、薪水和分红,这样虽然丈夫是“置身事外型”,她没有觉得自己被挤压,还可以有精力负责整个家庭的日常消费采购——全部采用网购的形式,货比三家,买超大包装,比全部交给保姆可省下将近一半的钱,还不用担心保姆贪污。第三,阳子在家里制定了很多切实可行的规矩,成为绝对的一家之主,老人、配偶、家庭服务人员包括孩子,都清楚这些规矩,绝不逾越。比如,除了前面说过的吃饭的规矩,还有不能随便去别的楼层,大家只在公共楼层会面的规矩。虽然是一个大家庭,但是界限分明,免去了很多内耗。

阳子在做这些家居安排时,都会征询丈夫的意见,丈夫总是会问:“你觉得这样合适吗?”所以丈夫是一个置身家庭事务之外、经济风险共担、在家庭决策上让阳子进行主导的人。这就让阳子在事业上成为一个工作狂,在家庭里成为一个控制狂,不过这个控制是积极的,形成了这样一个难得一见的大家庭标本。阳子的代价就是她要精确地合理地运用好自己的每一秒钟,结婚后她就没有换过发型,从来不化妆,衣服款式只在最近这三年有一点小小的变化,这还归功于她离开房地产开始和不同行业的女性有了更多的接触。

相比之下,Miu Miu和艾姐遇到的家庭矛盾听起来就比较“日常”。Miu Miu的老公是“拉扯型”的。两个人说起来一起创业,其实工作上的事情还是Miu Miu拿主意,因为听了她的主意公司就能赚钱。有了两个孩子以后,Miu Miu发现丈夫总想让她花费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总觉得她做得还不够多。其实Miu Miu已经将工作做了很大的调整,能在家做的就在家。家中房子虽然够大,也有2个保姆照顾2个孩子,但是孩子总会缠着妈妈,Miu Miu的时间变得碎片化了,这令她非常痛苦煎熬。这时候丈夫如果还要来抱怨Miu Miu对孩子的态度不好、关心不够,就会触发Miu Miu的怒火。他们不断地争吵,谁也不肯让步。Miu Miu要求和丈夫分居几个月,冷静考虑一下这个婚姻还要不要持续。丈夫不愿搬出家门,更不愿考虑离婚,折中之道就是他们在豪宅里分开在2个房间居住。家里很大,有好多天,他们在家里都碰不上面,在公司也是冷战状态。Miu Miu觉得有没有这个丈夫其实是一样的,离婚的念头更强烈了。只是丈夫一直拖着不愿意离,谈都不能谈这个问题。这样的状况持续了1年多,我们遇到Miu Miu的时候正是她最痛苦的时候,虽然住在豪宅但她却说“一点儿也不幸福”。后来Miu Miu积极参加各种聚会,上心理辅导班,去国外游学,又和其他几位研究参加者一起搞了好几次亲子海外游。丈夫也逐渐改变了态度,不再抱怨Miu Miu,给她更多的空间在外面社交。2019年10月是我们最近一次见到Miu Miu,她说不再想离婚的事了,换个人可能还会遇到同样的矛盾,最起码这个婚姻不用分公司、分房产、分小孩抚养权。更重要的是,丈夫态度变了,她觉得虽然日子没有激情但还是有一种“安全感”,可以过得下去。

做教育产业的艾姐离过两次婚,目前这个丈夫是“配合型”的,做得一手好菜。他们各自的孩子分别上了中学、大学,“翅膀硬了”。艾姐希望和丈夫“过岁月静好的日子”,但是前一段时间丈夫把公公婆婆接到家中小住,按照惯例是住3个月就回老家,谁知公婆说老家拆迁,就让留在老家的女儿帮忙负责搞拆迁款之类的,他们就不回去了,意思是要在艾姐的大宅里养老了。艾姐就让公婆搬出大宅去跟艾姐自己的父母住,借口是老人生活习惯相仿,住在一起热闹。公婆不情愿搬出去,丈夫的态度暧昧,只有艾姐非常坚决。4个老人才住了3天就都受不了彼此了,公婆就买了机票飞回老家搞拆迁去了。谁知道回去没有几个月,公公就突然去世。丈夫借口陪老母亲,一直住在老家不回广州。艾姐总是感觉老人突然去世和“投奔儿子未遂”这件事可能有点关系,愧疚感让艾姐难以承受,便转嫁到丈夫头上,觉得“是他不出头,让我做恶人”。我们最近一次和艾姐通电话是半个月以前,她丈夫还没有回来,她的情绪十分低落。

(三)工作、家庭、自我——人生如何排序

在“密集母职”中,母亲被塑造为对孩子无私奉献的形象,但近些年关于职业妈妈的研究表明,提倡女性单方面牺牲的呼声正遭受质疑。在西方,越来越多女性选择在生育后重回职场,她们认为主妇生活过于无趣,不利于自我发展,还会影响母亲的情绪和陪伴孩子的质量。相比之下,工作能带给她们更多的成就感,尤其当家务和育儿工作得到第三方支持时,她们的心态较为轻松,较少产生对家庭的愧疚感[27]。

在时代变迁与西方文化的影响下,中国年轻女性的生活期望也在发生变化,她们渴望自我表达的平台,也逐渐认识到作为女性的价值,认可多样化的女性形象。本研究中的妈妈们,她们有些是因为育儿才中断职业生涯,并因此走上了创业之路;有些则在有了孩子之后,感受到更大的经济压力,孩子是她们创业创富的动力之一。经济改善以后,妈妈们对于孩子的生活和教育投入了超量的金钱和精力。比如,Miu Miu雇用了菲佣以在家中营造英语环境,还和其他家庭一起不定期去日本、美国的大城市博物馆“打卡”,以增长孩子的见识,尽管她的小孩最大的才7岁。妈妈们对于亲子关系不遗余力,但是她们也看到了自我成长的潜力以及家庭之外丰富的社交与生活。她们渴望自主决策和自我成长,这影响着她们的人生任务排序。

他(丈夫)很想要生二胎,但我觉得太费精力,照顾再多,也是孩子的一生,不是自己的。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就是没有时间,有些东西(养孩子)和自己相连,但这些是服务型的,必须做,但不是自己想要的。我可能比较自我吧,就算最忙的时间过了,我还是希望有更多时间是给自己的,而不是给小孩的。老公会说我,都没那么忙了,为什么不能早点睡?我就会觉得,孩子睡了,这段时间就是我的,多宝贵啊,那我就想看下书、看看电影之类的,跟自己相处。(叶子)

叶子对育儿的态度是矛盾的。社会性别期待要求她成为母亲,为孩子付出,但她作为独立个体,也在反思和应对着这种“理所当然”,甚至说自己“脾气不温和,不适宜带孩子”。叶子拒绝成为一个“服务型”的母亲,甚至对育儿显得有些“冷漠”。平时,她尽量将时间多留给自己,而不是分配给孩子。用她的话说,母亲不是她生命中的所有,她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和自己相处”,实现更丰富的人生意义。

猫爷的育儿观念和叶子类似,在她看来,孩子与母亲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养孩子和工作都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事情,但孩子以后早晚会离开你,他会有自己的人生,工作才是你的人生。我不提倡牺牲精神,我不是他的附属,我只能保证在我和先生的努力下,他可以比同龄的孩子见识更多。

尽管女企业家极度强调自己对家庭的依恋,但她们同时抗拒牺牲精神。她们在30岁左右成为母亲,完成了社会认为的育龄女性该做的“任务”,但拒绝成为孩子的附庸,并坚持将母亲和孩子都作为独立个体看待,既不因为家庭舍弃工作,也不会要求孩子成为某种特定模样以作为回报,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人生选择。

她们对于伴侣的要求也有了不一样的定义。如果说育儿是她们推脱不了的责任,至少她们可以卸下“家庭照顾者”和“家庭情感工作者”的责任,而期待伴侣可以替代这些角色,不要成为那个需要被照顾的人。Mary比较自己的男朋友和前任丈夫时这样说:

伴侣的支持真的很重要,本来工作就很忙,我不希望回到家连一个拥抱都没有。女性就是很容易受这些影响,所以我们分开了。

我很感谢现在的男朋友。他比我小,在照顾女儿方面,却比我周到,有责任心,真的很让我感动。他会帮忙接女儿放学,陪她玩,我就能安心地工作。我常说我们是一个团队,我周末出来工作,他也能带女儿出去玩。

玉儿、晓蔓和小九都还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她们都和男朋友同居,并且男朋友的收入都不如他们。某种程度上,她们的男朋友承担了“照顾者”的角色,尤其在提供情绪价值方面。她们都有很多个人故事来描述男朋友是如何聆听和同理她们的心情,不管是工作上的还是个人生活上的。玉儿的男朋友是助手型和玩伴型,每天让她觉得自己“老娘最美最能干”,连父母都折服于他的那张嘴;晓蔓曾经得过抑郁症,是男朋友的支持和陪伴让她度过那一段低落的时光。

她们都把家庭和亲密关系当成自己的情感支持来源,尤其是工作充满利益冲突时,“家”就是她寻求温暖和安慰的地方。但如果伴侣不认可她的事业、不接纳和理解她的高成就,无法体谅她的辛劳,就会导致争吵和情感破裂。本次研究中几乎所有的女性都找了经济成就不如自己的伴侣,所谓的“女高男低”,颠覆了传统的“男强女弱”定义。这对于双方都是一个挑战。如果伴侣还固守“我是一家之主”“我是话事人”这样传统的性别角色,同时又不能提供家庭照顾和情绪价值,也会激发矛盾、破坏关系。

提供情绪价值不一定要求男性情商很高,有时候,只要稍微颠覆一下性别传统,表现出“以妻子的成就为荣”,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可能很多年前的男性会介意(妻子成就比自己高),“70后”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不会。我身边很多男性的太太都很优秀,他们也因此很高兴,有时还会开玩笑说,再这么下去就要吃她的软饭了。(叶子)

大家还是慕强。如果你能既事业有成,又貌美如花,就更喜欢了。有时候人们会开玩笑,对我老公说,哎呀你是阳子的老公啊,我老公就会笑说,之前人们都说你是XX的老婆,现在反过来了。(阳子)

很多女性已经意识到,工作上已经殚精竭虑了,就不能再要求自己做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妻子/母亲。如果必须选一样,她们宁愿单身带着孩子生活,情感上的需求用自我宠溺和自我成长来满足。方芳就是个购物狂,在商场逛半小时可以买十套衣服,有时都不试穿,直接打包带走;玄玄喜欢看演出,带着儿子、妈妈坐贵宾席,一场花费数千元……她们不惜时间和金钱参加各种心灵工作坊,学费可达数千至数万元。她们和上几代人不同的地方在于,行使自己对于金钱的支配权,经营颜值、个人形象和个人身份,让自己“放松”“成长”。她们需要的不仅是商业上的专家指导,还需要人际关系专家、心灵成长专家、情绪疗愈专家,是一种更加“助长性的”而“非指导性”的关系,以满足她们日益增长的高阶需求,应对生活中的各种挑战。这些“滋养”难以在传统的商业文化和性别文化中寻找到,只有对市场极其敏感的消费文化可以渗入这样的时代变迁。

六、结论与反思

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长期“男主外,女主内”传统的社会环境中,创业女性的生活故事有着更多的挣扎。她们没有现成的教科书和榜样可以效仿,基本上都是自己苦苦摸索。她们感受着性别期待造成的压迫感与撕裂感,也在努力做出回应。即便如此,女性创业创富的热情仍持续高涨,她们迎难而上,利用可获得各种资源:无论是家庭背景、教育、工作经验、社会网络、机会、已获得的地位、资本等,争取合法性,不断因应调整,致力于把控事业、家庭和自我。她们的经历不仅是“事业成功”的鸡汤,同时也带有反思性。

张春泥、史海均最近的一项量化研究指出,性别观念的转变对降低中国女性的工作-家庭冲突相对有限,而减少工作时间、改善家务分工对降低中国女性的工作-家庭冲突帮助较大[28](PP26-41)。个案研究则显示,创业女性对于伴侣的要求更在于提供高质量的育儿陪伴、情绪价值以及协商的家庭决策权,这些和双方的性别观念与关系密切相关。在大多数伴侣对家庭照顾和情感工作“置身事外”的情况下,她们在情感上面发展出一种“去连接化”倾向,看起来非常“独立”[29](PP274-296)。她们很少主动要求男性在儿童照顾、家务分工和职业支持等方面扮演积极的角色,也不讨论女性潜在的集体行动的可能、姐妹情谊和社会支持。在家庭中性别权力的不平等、儿童照顾私人领域化、在工作中缺乏社会和政策、身体和情感被过分使用、没有工作/休闲……她们将这些都看成是个人的心理和特质问题,社会问题被重新配置为个人的情感工作、个人习惯、努力程度和技能[29](PP274-296),从而被充分地合理化了。

她们加深了我们对于“成功的女性特质”[29](PP274-296)的理解。虽然她们一再强调“风口”“幸运”“机会”,以此来解释她们获得的超出性别期待的成就与财富,但这有可能只是更加迎合大众文化想象的一种说法,是一种沟通策略。从行动逻辑来看,她们更加肯定自己的“成功的女性特质”的信仰,也就是“自我锻造的女人”。拥有这种特质的女人,期望依靠自己来解决一切不可能掌控的问题,将工作-家庭问题、亲密关系、健康问题、容貌管理等,都理解成是对自我的把控,通过不断宣扬正能量和个人奋斗来应对一切。时代让她们做了弄潮儿和幸运儿,她们觉得这是有特别的理由的,因为她们从未放弃过努力。信仰“成功的女性特质”也是她们肯定自己的方式。

总体来讲,女性创业创富的故事呈现出“激励”和“限制”的两面性。女性通过性别化的创业历程成为中国经济奇观的一分子,改变经济生活中男性化叙事方式主导的局面,改善了自我生存环境和家庭生活方式,冲击了夫妻和代际原有的权力关系,这对个体女性来讲,具有“激励”的正面效应,是普通女性冲破性别藩篱、重新打造性别自我期待的现实模板;同时,女性创业者通过切割家庭事务,维持自己对于“有核心价值”的家庭生活的贡献,比如亲子、情感工作与家居安排等,来获得“事业和家庭双赢”的掌控感,更在家庭事务中积极争取决策权,建立更为灵活有弹性的性别协商机制,“迫使”家庭成员对于彼此的性别角色进行新的调整,实现了家庭关系的历史性变革,这是策略性的进步。然而,她们的策略在整体上是中庸的,是以“超额贡献”换来的协商权,本质上还是在顺从结构性的性别不平等,没有形成解放性的女性力量。经济地位的上升令她们更多关注自我的实现,包括社会网络的联盟和社会公共事务的参与感,但她们尚未有社会改变的整体视角,未能从社会福利视角去理解其他女性所面临的复杂困境,从而也无从担当起社会变革的力量。信仰“成功的女性特质”会将社会结构性问题个人化、将个人问题情绪化,解决方案也归结为“情绪问题”。“女人要自强”“女人要强大”“女不强大天不容”,这些社会性话语将“成功的女性特质”与“不成功的女性特质”对立起来,看不到其他女人的社会困境,对于女性限制与性别藩篱,缺少社会化的、政治的、经济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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