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价彩礼源何来:城镇化下的中国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研究*
2019-12-19靳小怡段朱清
靳小怡 段朱清
(1.西安交通大学性别与发展研究中心,陕西西安710049;2.西安交通大学公共政策与管理学院,陕西西安710049)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天价彩礼”现象频发且覆盖范围广,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热议及政府的高度关注。有研究发现,河北省的平均彩礼由2013年的约3万元(1万元礼金加“三金”,即金镯子、钻戒、钻石项链)上涨至2017年的约15万元,不仅彩礼翻了几番,房子、汽车等也成了结婚标配。这种现象同样发生在河南、山东、贵州、陕西、甘肃等地。在彩礼上涨的区域里,表现出西部地区彩礼高于东部地区和南部地区、贫困山区彩礼高于城郊村的现象①详见中国网:《最新中国彩礼地图出炉 越贫困地区彩礼越高》,https://news.china.com/socialgd/10000169/20170221/30270622_all.html。。侯俊芳对河南林州市D村的研究也印证了上述结论[1](PP93-97)。魏国学等发现,婚嫁费用的增速显著快于农民收入的增速,致使许多家庭集多年收入也凑不够彩礼[2](PP30-36、P95),即便是“还过得去的标准”也意味着全家人将近十年的艰苦积累[3](PP48-56、P78)。农村地区涌现出“因婚致贫”的问题,动辄十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的“天价彩礼”已经成为农村家庭沉重的负担②详见《“因婚致贫”,改变观念是最主要的》,《中国妇女报》2016年3月8日B3版。。2019年,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联合中央组织部等11个部门共同印发《关于进一步推进移风易俗建设文明乡风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明确指出要把抵制天价彩礼等问题列为乡村振兴的重要工作内容。
在普婚文化与性别失衡[4](PP22-23)的共同影响下,人们对婚姻的强烈需求不会因为高额婚姻成本而降低,反而可能进一步加剧未婚男性对有限的可婚配女性资源的竞争,进而抬高男性婚姻成本,并对已有的婚姻和家庭秩序产生强烈冲击,引发一系列人口、社会和安全问题。学界对以上问题及其后果均有探讨,包括大龄未婚男性的性行为安全[5](PP189-204)[6](PP1-13)、给农村家庭带来沉重经济负担的代际剥削[7](PP57-69)以及由此引发的男性犯罪率上升和骗婚等社会问题[8](PP351-371)。
中国正处在快速城镇化的进程中,以乡城人口流动为主要表现形式的城镇化因素会对农村人口的婚姻缔结及婚姻成本产生重要作用。截至2017年,农村流动人口规模已达约 2.87 亿人[9](PP114-125),一方面加剧了区域间、城乡间的性别失衡局面,另一方面也为流动个体的私人生活领域带来深刻的影响。人口大规模、高频率的乡城流动是剖析农村高额婚姻成本问题的时代背景,也是高额婚姻成本的重要原因之一。学界对人口性别比失衡[10](PP1-8)、可婚配女性人口外流而引发的地方性婚姻市场竞争已有共识[11](PP20-28)。贾兆伟研究发现,人口大规模迁移造成了中国欠发达地区男性婚姻成本的上升[12](PP37-42);石人炳认为,由于性别失衡及大量女性婚姻迁移,难以负担的婚姻成本大多由相对落后地区的农村男性承担,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畸高问题,成为中国城市发展过程中在婚恋方面对农村的又一次剥夺[13](PP32-36)。
虽然高额婚姻成本的问题被屡次提出,但已有研究大多是基于地区或村落的质性研究和案例分析,或仅对彩礼、婚房等某一项婚姻成本进行研究,并重点讨论其社会后果。截至目前,学界尚缺乏对“高额婚姻成本”问题的多地区、大规模数据的分析,对婚姻成本的类型划分及其影响因素的定量研究仍非常少见,特别是忽视了城镇化背景下乡-城人口流动的重要作用。农村男性承担了多高的婚姻成本?婚前外出务工是否推高了农村男性的婚姻成本?男性婚姻成本的个体和区域差异呈现出怎样的特征?除女性婚配资源短缺而单方面抬高要价外,还有哪些因素对男性婚姻成本产生影响?上述问题都还缺乏可靠的定量分析进行解答。本文使用西安交通大学“新型城镇化与可持续发展”课题组于2018年1月在全国11个省份(覆盖东、中、西部地区)开展的“百村调查”数据,从婚前流动经历、跨户籍婚姻、地区差异(男性来源地)等方面,定量分析城镇化背景下中国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的特征及其影响因素。
二、理论分析与研究假设
学界对于婚姻成本的界定不一,因此首先需要对婚姻成本的内涵、构成及基本变动特征进行理论分析。本文主要考察城镇化因素对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的影响。城镇化因素主要反映在三大方面:其一,人的城镇化,即农村人口流动到城市务工(即“婚前流动经历”),职业身份及生活场域的快速转换进一步影响到农村流动人口的择偶观念与婚姻观念朝现代化特征转变,收入的增加也在客观上提高了婚姻费用的支付能力,这都会对婚姻成本产生重要影响;其二,乡城人口流动带来的新的婚姻匹配模式,到城市务工扩大了农村男性的通婚圈,“跨户籍婚姻”(夫妻一方为农村户籍,另一方为城镇户籍)逐渐增多,也会对婚姻成本产生影响;其三,城镇化发展水平的不均衡主要表现在巨大的地区差异上,这是地区经济发展不均衡的问题,也是婚姻成本的重要影响因素。以下分别对上述问题进行理论分析,提出相应研究假设。
(一)婚姻成本
婚姻缔结涉及夫妻双方家庭联姻、经济联合以及生活共融的各个方面,物质的交换意味着两个家庭之间新关系的建立[14](PP18-20)。广义的婚姻成本是指缔结婚姻过程中所付出的时间、情感、金钱、机会等一系列物质与精神的总和;狭义的婚姻成本仅指所付出的经济成本总和。本文的研究特指狭义的婚姻成本。
学界对婚姻成本的内涵以及为何存在这些类型的婚姻成本均有探讨。在中国父系家族体系下,父母尤其是男方的父母有责任和义务为年轻夫妇提供经济资源来促成其成婚[15](PP58-96)。男方通过媒人说媒、登门提亲等一系列程序来缔结婚姻,被认为是“明媒正娶”,“媒人花费”也被看作婚姻缔结的必要内容。婚姻偿付理论认为,为了防止相互赠予的不平衡,男方家庭会以劳役、实物或金钱的形式向女方家庭支付“新娘价格”[16](PP24-36、PP94-95),彩礼也在一定程度上被当作男方家庭对女方家庭出让劳动力(嫁女)的补偿[17](PP151-174)。同时,彩礼是女方衡量男方家庭经济能力的标识,男方家庭能够支付的彩礼价格越高,意味着男方家庭的经济实力越强,越能保证婚后生活的质量,女方倾向于寻找支付高彩礼的男方,男方家庭则通过有能力支付高额彩礼而赚足“面子”。除了经济意义之外,彩礼被当作一种婚姻行为规范,并成为当地婚姻文化模式的组成部分而被农民接受[18](PP259-269)。在中国农村“熟人社会”环境下,人们普遍选择举办“婚礼”仪式,既是对爱情的见证,也是在双方家庭社会关系的广泛认可下开启一段婚姻。桂华、余练[16]和吴银涛等[19](PP70-74)的研究表明,由于物质生活的丰富以及社会经济形势的变动,为确保婚后生活稳定且有保障,在城镇购买婚房逐渐被认为是缔结婚姻必不可少的要素,成为农村父母为儿子娶媳妇的刚性需求,拥有一套住房作为结婚的首要条件成为一种被广泛认可的观念。
作为婚姻缔结的惯常形式,媒人说媒、男方给予女方彩礼、举办婚礼以及购置婚房,均在当今农村社会盛行。王跃生认为,对男方及其父母来说,婚姻的基本支出包括三大项目:准备新房、向女方支付彩礼和婚礼花费[20](PP60-72)。本文认为,男性所要支付的婚姻成本主要包括媒人费用、彩礼、婚礼费用及婚房费用。
1950年公布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中明文规定,“禁止任何人藉婚姻关系问题索取财物”,旨在通过法律途径抑制彩礼,但收效甚微[21](PP955-961)。伴随着社会发展,婚姻成本不仅一直存在,而且在形式上发生了很多变化[22](PP637-658)。在婚姻成本中,各项费用成本所起的作用和特征各不相同,须分别探讨。媒人花费,作为传统婚嫁习俗“明媒正娶”的象征,大量存在于中国经济欠发达的中西部地区;彩礼,即女性“市场要价”,作为男方对女方父母出让劳动力的补偿,能更直观地反映两性的婚姻市场地位;婚礼花费,作为最重要的成婚仪式,广泛存在于各个区域;相比而言,婚房费用显著受到地方经济、市场环境的影响,具有较强的区域差异。
本文研究的男性婚姻成本包含四类,能够较全面地勾画出当今中国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的基本状况:媒人费用(明媒正娶)、彩礼(敲门砖)、婚礼费用(正式仪式)及婚房费用(新婚生活的必要条件)。
(二)流动经历与婚姻成本
现代人口流动或迁移现象十分复杂,不是某一个理论能够完全解释的,需要从多种角度加以分析[23](PP2-15、P80),而乡-城人口流动对婚姻成本的影响也是复杂的。当代迁移规律论的代表人物拉文斯坦(E.G.Ravenstein)列举了九条迁移规律,指出经济因素是促使人口流动的最主要原因[24]。发展中国家存在着城乡对立的二元结构,城市现代工业部门较高的就业收入吸引了传统农业部门大量存在的边际报酬为零的剩余劳动力[25];虽然城市存在较高的失业率,但只要找到工作的可能性与就业后收入的乘积(即预期收入)大于其在传统农业部门就业的收入和迁移成本,农民就会做出流动进城的决策[26];经典的“推-拉理论”也认为较高的经济收入是城市的主要拉力。因此,以城市就业为主要目的的乡-城人口流动,既显著提高了农村流动人口的收入水平,也改变了农村流动人口传统的婚姻观念与生活方式,这均会对婚姻成本产生重要影响。
首先,经济发展以及个体收入增加将持续推高农村流动人口的婚姻成本[27](PP153-173)。农村流动人口的非农就业收入显著高于未流动的农村居民,增加了前者的金融储蓄,从而可以更好地为婚姻的经济基础做准备[28](PP711-725)。相比于婚前没有流动经历的农村男性,婚前有流动经历的农村男性更有能力去负担结婚所需要的经济成本。
其次,在城市现代化环境的影响下,农村流动人口的思想观念发生改变,开始向往城市的生活方式,期望定居城市[29](PP86-89),这意味着他们预期的婚后生活标准会有所提高。已有研究发现,流动使女性农民工受到现代化婚姻观念行为的影响[30](PP40-47),重塑了农民工的价值观[31](PP182-216+246),强化了其对婚姻生活的需求,降低了其对家庭责任的承受能力[32]。同时,乡-城人口流动削弱了劳动力市场上传统的性别分工,与男性农民工相比,女性农民工更乐于接受现代化的两性平等观念,更关注她们在婚姻中的地位[33](PP54-65)。由于劳动参与,女性农民工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意识觉醒,她们更追求婚姻中的平等地位与个人幸福,也提升了对配偶的收入期望[9]。
综上所述,乡-城人口流动通过非农就业提高了个体收入,增强了经济支付能力,加之现代化观念对个体的影响,均会造成婚姻成本增加。据此,本文提出第一个假设。
假设1:与婚前无流动经历者相比,婚前有流动经历者的各项婚姻成本均更高。
(三)户籍匹配与婚姻成本
流动迁移行为不仅在微观层面优化了个体资源,而且在宏观层面重塑了婚姻市场结构。人口流动扩大了婚姻市场,激励了长距离的婚姻迁移[34](PP195-198),原本相互隔离的城乡婚姻市场被打破,农民工与市民通婚成为可能。段成荣、梁海艳发现,与以往通婚圈主要在本乡范围相比,新生代流动人口的地理通婚圈主要在省内同县市范围,通婚圈有了明显拓展[35](PP13-23)。
但是,通婚圈的扩大和婚姻市场的交融并不会直接导致不同群体间大量通婚。婚姻交换理论认为,在婚姻市场上,择偶遵循等价交换原则,婚姻的形成对双方当事人而言是一种公平交换,夫妻双方分别评估自身特征和资源,并审视潜在配偶的资源和特征,最终就双方带进婚姻的资源和特征的价格达成协议,并力图在交易中实现自身收益最大化[36](PP928-940)。这些可以交换的资源既包括物质资源,也包括感情、兴趣、性格、相貌等非物质因素[37](PP239-258)。婚姻成本作为婚姻缔结中可交换的物质资源,既可以反映男性个体自身及家庭的经济实力,也可以说明男性个体在婚姻市场中的地位。
学界已有研究发现,伴随流动迁移行为的不断增多,跨户籍婚姻显著增加,农村男性与城市女性通婚时,需要付出更高的婚姻成本来弥补自己的户籍劣势[38](PP17-30、P60)。在与市民的通婚中,经济发达地区的农村男性比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农村男性拥有更多的婚配机会[39](PP67-76、P96)。受中国城乡二元户籍制度影响,农业户籍和城市户籍捆绑着不同的基本公共服务、社会资源及发展机会,户籍类型本身就是社会经济地位的一个重要标志[38]。同时,婚娶城市女性意味着在城市拥有住房成为刚性需求,而房价的巨大城乡差异导致婚房在跨户籍婚姻的缔结中显得尤为重要。据此,本文提出第二个假设。
假设2:相比于婚娶农村女性,农村男性婚娶城市女性的婚房成本更高,总成本也更高。
(四)地区差异与婚姻成本
在四项婚姻成本中,彩礼和婚房费用更容易受到地区差异的影响。在婚姻缔结中,彩礼作为男方家庭直接支付给女方家庭的现金,最能反映当地婚姻市场可婚配资源的供需状况,即婚姻挤压程度。因此,在性别失衡更为严重的西部地区,彩礼对于农村男性的婚姻缔结更为重要,彩礼花费在婚姻总成本中的占比更高。婚房作为越来越重要的结婚条件,受到地区房价的显著影响,而农村人口在县城购房的需求随中小城镇的发展不断提高,进一步助推了婚房价格的攀升。与地广人稀、经济相对落后的西部地区相比,东部地区经济发达、人口稠密、房价明显较高,直接导致东部地区婚房费用的高企。据此,本文提出第三个假设。
假设3:与经济相对落后的西部地区相比,中、东部地区农村男性的婚姻总成本较高。
假设3.1:与经济发达的东部地区相比,西部地区农村男性的婚姻挤压更严重,彩礼更高。
假设3.2:与经济相对落后的西部地区相比,东部地区农村男性的婚房成本最高,中部地区次之。
综上,本文首先分析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的地区差异,包括婚姻总成本、彩礼以及婚房费用的特征及变迁;其次,在婚姻队列视角下,分析农村男性四项婚姻成本的金额与占比变动,以控制通货膨胀因素;最后,基于以上理论分析与研究假设,对婚姻成本的影响因素进行回归分析,探索城镇化因素对男性婚姻成本的影响,包括“婚前流动经历”“跨户籍婚姻”及地区差异对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的影响。
三、数据与方法
(一)数据来源
本文所用数据为西安交通大学“新型城镇化与可持续发展”课题组于2018年1月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百村调查”数据。调查选取了2017年末中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中等偏低的省区市③根据2017年中国各省市人口城镇化率排行榜(http://www.sohu.com/a/275242299_642249,访问日期2019年11月1日)剔除排名前35%的省份。,并剔除人口净流出省区市④内蒙古、黑龙江、宁夏、青海、新疆、西藏。和个别偏远省区市⑤吉林、广西、云南、贵州、海南。,最终选定中国农村人口大量流出的11个省份,且覆盖中国东部、中部和西部地区。分省城镇化率及样本分布见表1。
表1 分省城镇化率及样本分布
本次调查为大学生返乡调查,采用便利抽样与配额抽样相结合的方法。首先在学校内招募户籍所在地为以上11个省份、来自于农村的大学生(50名/省)作为调查员,每位调查员负责一个村子且没有重复村,调查员在本村随机抽取不同户的10名农民工(调查时点前被访者拥有外出务工经历),调查获得有效样本5219个。由于婚姻研究的特殊性,本文除去了未婚(1762个)、再婚、离婚和丧偶者(293个),仅保留初婚且同时回答了四项“婚姻成本”的样本,由于调查数据缺失“被访者配偶的婚前流动经历”信息,本文分析只选取男性样本,最终获得有效样本1327个,样本描述性特征见表2。
表2 男性样本的描述性特征
续表2
(二)研究内容与方法
首先,通过相关分析对农村男性各项婚姻成本进行分省、分婚姻队列⑥本次调查样本的出生年份集中在1980年及以后,本文将婚姻队列均分为1999年及以前、2000-2009年和2010年及以后。的描述;其次,分析男性的四项婚姻成本随婚姻队列的变化趋势,包含绝对金额和比重变化;最后,使用OLS回归模型,对男性的婚姻总成本及四项婚姻成本分别进行分析,探究男性的婚前流动经历、跨户籍婚姻及地区差异对男性婚姻成本的影响。
水利水电基础工程与地基处理技术的现状分析和发展研究………………………………………………………… 魏崧(1-46)
(三)变量选取及样本特征
1.因变量。男性婚姻成本⑦为避免婚姻成本金额相差较大而影响结果的可靠性,在回归分析中取实际金额的自然对数作为因变量。包含五项:男性婚姻总成本及四个分项成本(媒人、彩礼、婚礼、婚房),相关题项为:“您的初婚花费情况:(1)婚礼(摆酒、改口费等)大约多少钱?(2)感谢中间人(媒人)大约多少钱?(3)准备新房(盖新房或装修新房)大约多少钱?(4)彩礼(现金和实物,如汽车)大约多少钱?(5)嫁妆(现金和实物,如家电)大约多少钱?”针对每位被访者,前三个题项分别填写男方金额、女方金额,“彩礼”填写男方金额,“嫁妆”填写女方金额,然后通过加总得出男方和女方各自的婚姻成本。根据男性样本提供的女方婚姻成本信息,男方总婚姻成本远高于女方,分别为84111.50元和26778.07元,男方婚姻成本约是女方的3倍。
2.自变量。自变量包含三项:一是婚前流动经历(二分类变量:无、有),由于婚姻成本发生在婚姻缔结时点,调查时点的流动状况无法影响初婚时的花费,因此仅考虑婚前的流动状况;二是跨户籍婚姻,即“妻子为城市户籍,丈夫为农业户籍”(二分类变量:否⑧即夫妻二人均为农业户籍。、是);三是来源地(三分类变量:西部、中部和东部),因为受父系家族制度影响,婚事大多数在男方所在地区操办,因此仅考察男性来源地对婚姻成本的影响。
3.控制变量。控制变量包含三类:男性的基本人口社会特征、夫妻相对特征以及男方家庭特征。男性的基本人口社会特征包括初婚年龄(三分类变量)和受教育程度(三分类变量)。由于农民工职业阶层的同质性较强,不同职业岗位的变换较为频繁,且调查仅询问了初次流动时的职业与当前职业,无法匹配结婚时点的职业,因此职业不被纳入控制变量。夫妻特征包括婚姻队列(三分类变量)、夫妻相对年龄(三分类变量)、夫妻相对受教育程度(三分类变量)以及夫妻相对来源地(即“通婚圈”,四分类变量)。男性的家庭特征即男方父亲职业阶层(五分类变量)。
表2提供了男性样本的基本描述性特征:婚前流动经历和跨户籍婚姻均伴随婚姻队列稳步攀升,婚前流动群体在1999年及以前、2000-2009年和2010年及以后的占比分别为51.79%、75.69%、94.85%,发生跨户籍婚姻的占比分别为4.01%、9.11%、16.20%,城镇化及乡城人口流动的特征明显。
四、研究结果
(一)婚姻成本的地区差异
1.总成本。表3给出了分省男性的婚姻总成本以及彩礼和婚房这两项最重要的婚姻成本的占比情况。分省来看,男方婚姻总成本最高的为湖北,其次是安徽;彩礼方面,甘肃的彩礼金额和占比均最高,山西的彩礼金额位列第二,其占比也较高,接近总成本的四成;婚房方面,金额最高的为湖北,其次是安徽,均为7万元左右。分区域来看,西部地区农村男性的婚姻总成本明显低于中、东部地区,这与经济发展的地区差异相吻合,假设3得到印证。与经济发达的东部地区相比,西部地区农村男性的婚姻挤压更严重,彩礼的金额和占比均更高,经济压力更重,假设3.1得到印证。婚房方面,受东部地区房价较高的影响,东部地区的婚房金额和占比均最高,占比超过六成,中部地区次之,西部地区最低,假设3.2得到印证。“西部重彩礼、东部重婚房”的这一发现反映出西部地区农村男性面临较严重婚姻挤压的社会现实,表现为远高于当地人均收入的“天价彩礼”,东部地区农村男性则面临较高的婚房压力,表现为婚房支出高、占比大。
表3 分省男性婚姻成本
2.彩礼。不同省份的男性农民工彩礼随婚姻队列的变化如图1所示。1999年以前,彩礼最高的为甘肃、山西和山东;2000-2009年,高彩礼的省份转变为陕西、湖北和安徽;2010年以后,甘肃和山西的彩礼回升至最高,分别为10.56万元及8.03万元。伴随女性梯度迁移的不断加深,彩礼明显攀升,中西部地区一直为高额彩礼的主要发生地。
图1 以婚姻队列为标准的各省彩礼金额的地区分布 单位:元
3.婚房。图2展示了各省男性婚房花费随婚姻队列的变化。1999年以前,婚房花费最高的为湖北、安徽和河北;2000-2009年,湖北依然最高,其次是江西;2010年以后,东部地区受地区经济、房价攀升的强烈影响,山东、河北的婚房花费升至最高,分别达14.45万元与13.91万元。
图2 以婚姻队列为标准的各省婚房费用的地区分布 单位:元
(二)婚姻成本的构成及变动
1.金额变化。图3展示了婚姻队列视角下,不同男性群体的四项婚姻成本的金额变动。总体看来,四项婚姻成本均随时间推移而上涨,其中,彩礼和婚房的涨幅最大,媒人花费涨幅最小。婚礼花费的分群体差异在2000年后开始显现但差异较小,婚前无流动者的婚礼花费最低。彩礼在近30年经历了较为明显的攀升,跨户籍通婚的男性农民工,其彩礼花费从约1万元涨至接近7万元,且该群体的彩礼花费持续高于户籍内通婚者;婚前流动经历对彩礼花费的影响在2000年后开始显现,婚前有流动经历群体的彩礼花费显著更高。婚房花费经历了最大的涨幅,婚前有流动经历或跨户籍婚姻的群体,婚房花费均持续高于其他群体,且群体间差异越来越大。
图3 婚姻队列视角下不同男性群体的四项婚姻成本的金额变动
2.占比变化。考虑到通货膨胀、物价攀升的影响,图4提供了男性四项婚姻成本的占比变化。可以看出,各项花费占总成本的比重表现出明显差异。媒人费用占比一直偏低且持续下降,2010年后仅维持在1%左右。媒人费用虽然一直在减少,但是并没有消失,这一方面说明农村地区“明媒正娶”的传统依然存在,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农民工群体大多从事性别隔离严重的行业,择偶渠道狭窄,在与配偶的认识途径方面依然依赖中间人介绍。同样,婚礼花费的占比也经历了明显的下降,特别是跨户籍婚姻群体,下降超过10%。相比之下,彩礼占总成本的比重稳步增长,其中,跨户籍婚姻的彩礼涨幅最大,接近13%。近30年来,各类群体的婚房花费占比基本维持在40%,群体间变化差异较小。
图4 婚姻队列视角下不同男性群体四项婚姻成本的占比变动
(三)影响因素的多变量回归分析
表4提供了中国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的OLS回归分析结果。首先,婚前流动显著提高了农村男性各项婚姻成本,假设1得到印证。其次,与户籍内通婚相比,跨户籍通婚使农村男性的婚姻总成本显著增加,特别是彩礼与婚房费用显著增加。通常,对于农村男性来说,城市女性首先拥有城市户籍这一与农村户籍不同的资源,并且相比于农村女性,城市女性对物质生活的追求更高,这均会增加婚姻成本;同时,根据女性婚姻梯级迁移的规律,妻子是城市户籍的农村男性,婚后有极高的概率定居城市,在城市购买婚房更成为刚性需求,城市的高房价也直接助推了跨户籍通婚的农村男性婚房成本的攀升,假设2得到印证。再次,从来源地看,与经济相对落后的西部地区相比,中、东部地区农村男性的婚姻总成本显著较高,假设3得到印证。来源地没有对彩礼金额产生显著影响,但由于西部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与农村居民人均收入明显低于东部地区,相同的彩礼金额对于东部农村男性也许不是“天价”,但之于西部农村男性而言却是“天价”;从表3的分析结果也可以发现,彩礼的金额以及在总成本中的占比从大到小依次为西部、中部和东部,假设3.1依然可以得到印证。来源地对婚房费用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表现为东部最高、中部居中、西部最低,假设3.2得到印证。
表4 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的OLS回归模型分析(Ln金额,No.=1327)
控制变量中,在个体特征方面,初婚年龄对婚房费用影响显著,当个体的初婚年龄越晚,其婚房花费更高,总成本更高,这一方面说明个体资本积累更久直接助推了婚姻成本上涨,另一方面也说明婚姻市场中女性对“晚婚”男性提出了更高的经济条件;男性个体的受教育程度也与其所支付的婚姻成本呈现显著正相关,受教育程度越高,暗示着具有更好的致富能力。同时,婚姻成本随婚姻队列而显著提高。在夫妻相对特征方面,相比于丈夫大于妻子3岁以上的群体,夫妻年龄较接近群体的婚房费用较高,这也许是因为夫妻年龄较接近群体更倾向于男女平权的夫妻关系,丈夫的权力下降,妻子的“要价”上升。当丈夫的受教育程度高于妻子时,在婚礼、彩礼与婚房方面的花费显著降低,丈夫更高的受教育程度与婚姻成本这一物质资源产生了较为显著的替代效应——个体教育程度作为重要的人力资本,能够弥补其他方面的劣势,并保证了男性的就业以及经济收入,从而降低女方对男方支付各类婚姻费用的要求。最后,相比于父亲处于较低的职业阶层,父亲职业阶层处于中层时,其婚房成本显著较高。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通过对2018年全国11个省份“百村调查”数据进行分析,揭示了城镇化进程中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的现状、变动及其区域差异,并重点考察了城镇化因素(婚前流动经历、跨户籍婚姻)及地区差异(来源地)对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的影响。主要发现如下:
第一,近30年来,农村男性的婚姻成本持续上涨,彩礼与婚房是男性婚姻成本的主要构成部分,成为农村男性原生家庭难以承受的经济负担。这一发现与已有研究相同[40](PP114-136、PP244-245)[41](PP32-41)。与2014年全国九省调查数据的分析发现[41]相比,本文发现相同省份的彩礼金额又有显著增加。
第二,农村男性的婚姻成本具有明显的地区差异,西部地区的婚姻总成本明显较低,但西部“偏重彩礼”东部“偏重婚房”,这是性别失衡与区域间经济发展不平衡共同作用的结果。西部地区的婚姻总成本显著低于中、东部地区,这与经济发展水平与人均收入的地区差异相匹配,印证了假设3;从各项婚姻成本占总成本的比重来看,表现出“西部重彩礼、东部重婚房”的特征。在人口性别结构失衡的背景下,婚姻市场男多女少的局面将愈演愈烈,在“男高女低”的婚配模式与女性婚姻梯度迁移的共同作用下,男性婚姻挤压的后果主要由相对落后的中西部农村男性承担[6],其“成婚难”问题最直观的表现即为“天价彩礼”——这是可婚配女性资源稀缺的“市场表现”。中西部地区一直是天价彩礼的“重灾区”,尽管回归分析的结果未发现彩礼费用存在显著的地区差异,但相比于中西部地区较低的农村人均收入水平,逐年激增的彩礼费用越来越成为男性原生家庭的沉重经济负担,相同的彩礼费用在东部地区可以承受,但在中西部地区就成为“天价彩礼”。这说明中西部农村男性正在面临着日趋严重的婚姻挤压,彩礼已经成为他们成婚的“拦路虎”,也是“因婚致贫、因婚返贫”的症结所在。与此同时,东部农村男性则面临着另一种成婚障碍——受东部地区较高房价的影响,东部的农村男性主要面临较大的婚房支付压力。因此,如果说中西部农村男性面临的成婚障碍是“生存问题”,那么东部农村男性面临的则是“发展中的阵痛”。
第三,婚前流动经历是推高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的重要因素。在全样本中,婚前具有流动经历的农村男性,其婚姻总成本约为婚前无流动经历男性的3倍。一方面,迁移过程使个体实现了全面现代化的过程,婚前流动者更倾向于在家乡县城或更靠近县城的地方购买婚房、更可能与异地且个人和家庭资源更好的女性婚配,这都会推高婚姻成本;另一方面,婚前流动者的个体资源得以优化,致富能力和婚姻支付能力更强。比较各项婚姻花费发现,婚前有流动经历的农村男性的各项婚姻成本均显著更高,说明婚前流动提升了农村男性的支付能力及对物质生活的追求,也侧面说明了女性对婚前有流动经历的男性预期较高。
第四,跨户籍通婚显著提高了农村男性婚姻成本。与户籍内通婚者相比,跨户籍通婚的农村男性婚姻成本较高,约为前者的两倍。一方面,婚娶城市女性的男性农民工具有更好的人力资本,支付能力更强,因而婚姻成本更高;另一方面,这一发现印证了婚姻交换理论,即遵循公平交换原则,由于农村户籍和城市户籍意味着巨大的社会资源差异,跨户籍通婚的男性农民工需要支付更高的婚姻成本(主要是彩礼和婚房)来弥补自身的户籍劣势,从而实现户籍方面的阶层向上流动,户籍依然是城乡通婚的主要阻碍。
第五,个体较高的受教育程度与父辈较高的职业阶层拥有较强的支付能力,是支付高额婚姻成本的重要保障,而丈夫受教育程度高于妻子显著降低了男性的各项婚姻成本,高教育水平与高婚姻成本之间存在显著的替代效应。教育在社会流动中作用的加强被看作社会结构开放性的表现,至20世纪80年代中期,高等教育机会的城乡户籍差异被快速拉大,之后总体呈下降趋势。农业户籍人口的教育获得正逐步增加,这也为其加强自身人力资本、经济能力提供了有力的保障[42](PP140-163、P245)。受教育程度的提升意味着职业阶层的优化和收入的提高,优质的人力资本会显著提高不断攀升的婚姻费用的支付能力,促进其顺利成婚。同时,当丈夫的受教育程度高于妻子时,在婚礼、彩礼与婚房方面的花费显著降低,即高教育程度的男性支付相对较低的婚姻费用,体现了女方家庭对作为“潜力股”的男方未来致富能力的肯定,从而降低女方“要价”。另外,父辈职业阶层代表了家庭经济资源,受中国传统父系家族制度影响,为子女完婚是父母的“责任”,较好的原生家庭经济有助于子代成婚。
在城镇化进程中,由于教育、医疗、社保、文化娱乐等优质资源不断向城镇聚集,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口向城镇集中,2019年流动人口达到2.8亿,其中51%是新生代农民工,其举家迁徙的比例已经高达60%⑨《城镇化加速 农民工举家迁徙比例达60%》,《中国改革报》2019-06-05,http://www.crd.net.cn/2019-06/05/content_24753244.htm。。目前,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生活的经济负担日益沉重,租房、托幼及其他日常开支很大,在城镇购买婚房也日益成为新生代农民工成婚的必备条件,来自原生家庭的支持变得越来越重要。计迎春[43]指出,当今中国的婚姻家庭呈现出传统和现代并存的复杂现代性现象:面对市场的不确定性,特别是面对房价的高涨、医疗和教育的产业化、托幼育儿的市场化、劳动力市场的激烈竞争和生活费用不断攀升的局面,原生家庭对年轻人的重要性越来越突出,家庭成为代际之间、不同成员之间金钱、情感、精神、责任、期待交汇的要地,冲突、逃避、协商、合作存在于不同家庭中,也存在于同一家庭中。在快速城镇化进程中,为应对外部风险,家庭内部结成紧密的直系家庭网络,父辈为子代成婚而形成家庭财富的向下流动日益明显。在男方家庭不得不付出高额的彩礼与婚房费用的同时,女方家庭也越来越多地将彩礼返回给小夫妻来保障他们的婚后生活品质。近年来在彩礼上引发社会广泛关注的所谓“万紫千红一片绿”以及未来的婆婆一定是“年轻的小老婆子”成为某些年轻女性结婚的必备条件等看似不合理的要求背后,也隐含着城市化进程中新生代农村居民及农业转移人口无奈的现实生计选择与发展压力。
“天价彩礼”与畸高的男性婚姻成本受制于复杂的社会结构性因素,既与传统的父系家族制度以及因性别失衡、人口迁移流动导致女性资源稀缺从而助推彩礼上升有关,也与城镇化进程中新生代农村居民及农业转移人口的发展压力、城镇化带来的婚姻缔结习俗及家庭代际关系的复杂现代性特征、市场经济发展过程中“讲面子、讲排场、希望一夜暴富”的浮躁社会心态等有关。婚姻成本的存在有其合理性,但远高于个体和家庭承受能力的婚姻成本则是不适当的。畸高的婚姻成本不仅使婚姻变得功利化、市场化,也使许多农村家庭背上高额债务,甚至出现骗婚等违法犯罪行为,这与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相违背。2019年国家提出要在乡村振兴战略下从乡村治理层面解决好“天价彩礼”及畸高婚姻成本带来的“因婚致贫、因婚返贫”问题[10]中央文明办一局局长张志勇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于2019年10月29日召开的“关于印发《意见》”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争取通过3-5年的努力,使农村陈规陋习蔓延势头得到有效遏制[11]中央农办副主任、农业农村部副部长韩俊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于2019年10月29日召开的“关于印发《意见》”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然而,仅仅靠倡导新型婚姻家庭观念与习俗还是不够的,这一问题可能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缓解。教育与高彩礼的替代效应,说明了提升教育水平对于缓解这一问题的有效性;在乡村振兴背景下,需要调控教育、就业、医疗、社保、文化等优质资源在城乡间的合理配置,吸引更多农业转移人口返乡创业、就地就近城镇化,进一步构建社会支持网络,避免跨省迁移到生活成本高昂的大城市生活,逐渐减轻农村居民及农业转移人口在城镇生活的经济压力,缓解父辈因为子代成婚而背负的经济负担。另外,国家要继续从宏观层面调控人口结构,同时运用现代治理理念和方法,发挥村规民约在弘扬公序良俗方面的积极作用,遏制农村陈规陋习蔓延势头,遏制盲目攀比、坐享其成的不良风气。
与已有研究相比,本文将研究样本拓展至全国11个省份,覆盖了东中西部地区,更完整地揭示了中国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的地区差异及其变动特征;系统分析了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的主要构成、绝对金额及各项占比的变动趋势,特别是对总婚姻成本、彩礼及婚房等各项主要婚姻成本的影响因素进行了定量分析,回答了城镇化进程所带来的外出务工(婚前流动经历)及跨户籍婚姻对推高男性婚姻成本的重要作用,并揭示了地区差异及其他个人家庭因素的影响。由于本文所分析的样本是覆盖各个年龄段的男性农民工,涉及的婚姻成本问题均为追溯性问题,可能存在一定的遗忘、漏报等情况;同时,由于数据限制,本文仅获得被访者本人的流动经历,缺乏配偶的流动经历信息,也许会对研究结果有一定影响,未来的研究将继续扩大调查范围,进一步提高样本的代表性,获取更多被访者及配偶的婚前信息,以更全面地揭示中国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的现象和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