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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马玄黄

2019-12-18东巴夫

壹读 2019年5期
关键词:春花乡长

◆东巴夫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诗经·卷尔》

谢观推开阁楼的小木窗,看见坡下的村道上空飞过一群乌鸦。这已经是第四天了,乌鸦越飞越密,从村前的树林,飞到村后的树林,或者回飞,两边树林里都冒出炊烟,飘出烤肉烧鸡的肉香味。今天正月初四,初一那天村里人就开始进山上坟,照例要在坟边露天烧一顿饭,先敬先人生食再供熟食,漫山遍林的肉香味儿,招来呱呱乱叫的鸦群。

这些黑色的鸟,滑过明净的天空,像结伴路过的旧魂。谢观不去想这些黑鸟平时都歇藏在哪里,是否在坟头争抢肉食。太阳已经爬上树梢,照亮了大半个院子。一头白颈黄牛用鼻子掀开圈门插销,走到牛圈前的一块活动区域,昂着头,眯着牛眼望着谢观。谢观拍了一下手,那牛就把头低下去了。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着,没多久,烟囱口的白烟渐渐稀薄了。母亲端着一大碟油炸粑粑从门洞里走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了谢观。母亲喊他:“观儿,你起来啦?快下来吃饭。”

谢观把半页窗合上,稍犹豫,又把窗推开。他快步走下楼梯,来到正堂外。母亲把木桌摆在廊檐下,桌上有粑粑、凉粉、酥油茶和一盘凉拌鱼腥草。父亲谢东山坐在正房里的大椅上听收音机,一根黄烟杆咬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爸,吃饭了!”父亲斜了一眼,把烟杆从嘴里拔了出来。

“我哥和嫂子呢?”谢观坐下来问母亲。

“他们一家子大清早就到你嫂子娘家拜年去了。”“我打算今天回丽江去。”谢观一边抓起筷子一边说。“今天就走啊?城里还没开班吧,你又没有单位,急着回去做什么?”母亲说。“就是担心工作的事,我要提前回去做准备。”“你忘了明天祭天?”父亲跨过门槛大声说。“没忘,多个我少个我没什么关系。”“尽说废话!”“不就是在山上杀头猪吃顿饭吗?又没人会正规的祭天仪式,一个家族巩固感情从来不靠一顿饭。”“嗬!没想到你小子还有想法,你懂个屁!是你说的这回事么!”

谢观想回嘴,被母亲拉了一下手,那话就咽回去了。谢观皱着眉头,夹了一根鱼腥草放进嘴里嚼着。父亲没再说下去,却一本正经地吃着粑粑。谢观有点羞愧,自责不该一大早就跟父亲顶嘴。大过年的,父亲穿着一件褪色的灰布衣,旧蓝裤,脚穿迷彩球鞋,没穿袜子。这是日常干农活时的穿戴,过年了,也没什么变化。母亲也是穿一身干净的旧衣。谢观拿起一个粑粑递给母亲,母亲慌忙接着,一脸的微笑。谢观把手边的一碗酥油茶推向父亲,说:“爸,您喝!”父亲嗯了一声,看了他一眼。父亲最后一个放下筷子,把凳子往后挪了一下,说:“今天别去丽江了,你村长大伯找你有事。”“什么事?”“他说是安排工作的事,说乡政府有个空缺,村里要推荐你去。”

“观儿,这是好事啊!”母亲把已经端起的碗筷又放下。“他爸,你怎么不早说呢?观儿就为工作的事儿,一个年都过得不畅快。”“妈,我没有。”“你肚里想些啥妈难道还不知道,这下好了,你在村里妈最放心。”母亲眼里泛着泪光。

“我们觉得好有啥用,你儿子是个怪人,这村里大家伙儿都知道,这么好的事,祖根还要我回来跟他做工作哩!”

“祖根是村长,又是亲戚,会向着咱们的。”

“我听说乡长也器重他,说你儿子聪明,又是个好笔杆子,早应该到乡政府来卖力。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父亲看着他,母亲坐在他身边,捏着他的手。“爸,什么都别说了,我去。”“你去行,这事还得先跟村长谋合一下,他帮咱呢,你得谢谢你大伯,我听他语气,这事上边已经定完了,你答应去当然好了。”

谢观回到楼上房间,把收拾了一半的衣物又放回到床头箱上。花马街古路坞七十九号,他在城里的住处,沉浸在春节的喧腾中,门没有被打开,屋内陈设简陋,没有声响,那盆兰花一定孤独地开着。谢观想着城里无人居住的寓所,另一半思绪想着父亲的话,乡政府就在村头,他如果进那排楼里上班,他就要穿过整个村子,他应该怎么走过去呢,遇见闲人们应该怎么搭话?想到这儿,他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些不是眼跟前他要考虑的。父亲说太阳照高了就去村长家再商量下。牲畜圈里闹哄哄的,他们正在喂食。家里的小黄狗摇着尾巴爬到楼上来了,谢观招呼着小黄狗,一边换了身新衣服。他把墙角的一盆仙人掌端起来,搁在窗台上。父亲正冲着他招手。他唤着小黄狗下了楼。

村长家在村子南边,他家的院墙下就是一条通往宝山乡的柏油路。进了院门,看见村长撅着屁股在修理拖拉机头。他二女儿绿衣背对着太阳坐在台阶上看书。村长看见他父子俩来了,慌忙丢下手里的工具,他瞅了一眼绿衣,说:“绿衣,快给你东山叔倒茶。”又说:“小观,你去客厅桌上拿糖果吃。”谢观笑着摇摇头。绿衣端着两杯热茶出来了。谢观连忙上前接过茶杯。

父亲喝了口茶水,说:“你先忙,我们过来就是找你商量商量。”“忙啥啊,还商量啥啊,小观这不也来了,我们现在直接去找乡长。”“大过年的,乡长不放假了么?”“这五天都是他在乡政府里值班,明天过了才轮到他休假。”“哟!怪稀奇哩。”

父子俩放下茶杯,村长洗了手,又进屋换了身利整的衣裳出来,他们就往乡政府去了。父亲一路上问祖根大伯去见乡长有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祖根大伯说没有,说乡长很随和的一个人。谢观跟在他俩屁股后头,这大伯扭头瞅了一眼谢观,说:“真有什么要注意的,我看就是不要当面顶撞乡长,他最反感有人跟他当面唱反调。”

父亲放缓了脚步,说:“你大伯的话你听清了吗?”

“我知道了。”

乡政府坐落在村头的一个缓坡上,一排三层小楼依山而立,对面也有个小楼,是群众接待区,两边是院墙,中间围成一个水泥地面的大院子。西墙有个小门,是对着村子开的,他们从这扇小门进入乡政府大院。

一进大院,他们就看见村里的老光棍骆果蹲在院里的一摞灰砖上,手里抓着一根灰旧的旱烟杆。老光棍骆果眼神不好,听到有人走到院里来,慌忙把烟嘴儿往口里塞,猛地吧唧了好几下,也不见有烟儿溜出来。

“骆果,你蹲在这里干什么?”村长走上前问。“祖根,祖根你来做什么?你吃饱了撑得慌?”骆果反问道。“我来有正事。”“我来也有正事。”“你有什么事?”“老子凭什么讲给你听!”“你个老鬼精!”“祖根,你凭什么骂老子?”“谁骂你!”

这时,办公楼的一扇绿漆木门拉开了,乡长胡力站在门口,正对着大院。胡力穿一身黑西装,外面披了件灰色的羽绒服,脚穿一双黄色棉拖鞋。他冲着他们叫了句:“你们在争什么?!”说着,乡长胡力走下台阶,来到他们面前。刚才脸上的怒色在这几步路间就消了,那黑眼圈像用炭笔描上去的。

“老哥们过年好啊!”胡力拱拱手,一脸堆笑。“乡长过年好!”他们纷纷拱手回礼道。“谢观也来啦!”胡力说。“您好!过年好!”谢观笑着说。“你们是过年好了,我在家没米下锅,不如街子上的叫花子!”骆果脑袋转了一圈,瞪着眼忿忿地说。

“骆果,你说话不过良心,年前,乡里村里不是给你柴米油盐,给你大棉袄,给你拿了三百块钱吗?你还没米下锅,你一家子十来口人,你兄弟,你侄子侄女会少了你一口吃的?”村长弯着手指头在面前划来划去地说。“那是我兄弟的,不是我的。”骆果说。“骆桑叔会让你去做叫花子?”村长说。“不关你事,我是来找乡长的。”骆果说。

村长还想力争,被乡长挥手拦住。乡长说:“骆果大叔,您是乡里的五保户,政府不会怠慢您的,该是您的就是您的,绝不会缺漏一丁点,您看您隔一段时间来讨一次,隔一段时间来闹一次,动不动就威胁要放火烧山,您让乡里怎么开展工作呢?”

“我来讨我应该得到的,你们都给我吗?”骆果说。“不是时间没到吗,再说乡里也有困难。”乡长说。“生活物资是国家给的,不是你们乡政府给的。”骆果说。“你有手有脚,偷懒好吃不干活,还要国家给你养活哩!”村长插了一句。“您好好的也要干点活!”乡长也说。“祖根儿,还有你胡力小儿,你们俩合伙放臭屁!老子拿的是国家的救助,又不是你们个人的东西,你们瞎嚷嚷个什么!”骆果一把从砖垛上跳下来,挥舞着手里的旱烟杆。

“太放肆了你!”乡长怒道。

“你说老子放肆?你胡力儿有本事,你垫三百块钱给我啊!你敢垫吗?你能垫吗?你舍得垫出来吗?”骆果叫得唾沫星子乱飞。

乡长的脸都气红了,眉头像上了锁,那身子杆儿也在颤动,两只脚像冒了根须,长在地里。乡长的手动了动,到底没伸进衣兜里。

“骆果,你确实放肆,你凭什么要让乡长掏钱,谁欠你的?国家的补助款不是还没下来吗?你急个鸡巴急!”村长的火也憋不住了。“你一天到晚在村里游来逛去,什么事都不干,伸双白手到处讨,你丢了自己的老脸不说,你要骆桑叔一家跟你蒙羞!”

“祖根儿,老子不跟你说。”骆果说着把旱烟杆插进怀兜里,“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一个五保户国家都敬我,我还怕什么!你们不把国家发下来的生活物资救助金发给我,我就放火烧山,让你们都丢官帽儿!”

“你看看,又是威胁放火烧山,你要烧了山就抓你坐牢。”村长带着警告的语气说,脸上露出担心又惊惧的表情。春节期间森林防火是市县两级政府对乡政府下达的死命令,哪里遭了火,就撸哪里的一二把手。乡长听罢,眼神里全是惊慌,这真真扯动了他最敏感的一根神经,那头发倏地就立了三根起来。

“我不怕坐牢,你们看着办吧!”骆果说完,抬脚就朝西墙铁门走去,他们都扭头看着他的背影,看见老光棍出了铁门就不见了。乡长回头看着谢观,说:“谢观你是来谈工作的?”谢观说:“是的。”他父亲和村长也在一旁连忙点头。“快!你去盯着骆果,二十四小时跟着他,这就是你的新工作,快!”乡长手指着西墙外,急急地说。“好!”“记住,寸步不离,绝不让他放火烧了山!快!”乡长补充道。“好。”

说着,谢观快步向西墙外走去。

第二天是正月初五,纳人祭天的日子。

谢观没能参加这一天家族的祭天活动。在后山的祭天场,族人杀了一头白毛黑腿的大肥猪,女人们在下边的平台上生火烧肉做菜,男人们在高台边做祭拜仪式。仪式简化成烧香磕头两项,下边的烹饪却干得如火如荼。族人们最后聚在一起吃肉喝酒。有个小侄子问谢观怎么没来,谢东山听见了却没吱声,有个小婶子又说今天没看到谢观哩!这时一旁的族长接过话头:“东山,你家小观怎么没来?”谢东山把手里的酒碗放下,说:“小观今天要上班。”一圈的族人听见了纷纷点头,又不明所以。谢东山又说:“乡政府把他招去了,乡长昨天就给他安排了活儿。”那小婶子快人快语:“这是好事啊!咱们家又多了个官家人,没来就没来,晚上还要聚餐搞烧烤,叫他别忘了。”谢东山笑着点头,谢观娘故意把脸背过去,对着草丛擤了下鼻子,她心里是乐着的,但有人问起活儿来,她就有意回避。

谢观觉得这活儿不好干,那老光棍脾气大着哩!跟乡长都顶着干,在村里也是颐指气使,谢观这么紧紧地跟着他,他不恼火才怪。昨天在乡政府吵了一通出来,骆果就回家了,他先是在院里躺着晒太阳嗑瓜子,太阳落了山,他就到客厅跟侄孙子一块儿看动画片。骆果的侄子骆甾跟谢观是一块儿读书一块儿长大的。谢观进了院,骆甾的母亲就一把拉上谢观,让他坐在桌边吃糖果喝茶。谢观问骆甾哪儿去了,他母亲说骆甾和他爸一起到山里的田边修铁丝围栏去了。谢观又问家里今年在山上圈了多少地。骆果抢了话头说圈了二十亩,但凡有空地都圈了,谁家先圈了就是谁家的。谢观问这有法律依据吗?山里的土地属于村里集体所有,在地上圈个铁丝网村里能承认这就是他家的?骆果哼了一声,把两条腿抬起来搁在方凳上,说村长家也圈哩!说你老子东山也圈了不少哩!

骆甾母亲笑着说:“咱不管这些,吃糖,喝点茶,没了婶儿给你添,小观你可有一年没进我家大门咯!”“婶儿,说来真是羞愧,我在城里瞎忙,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说到这,谢观意识到工作的事儿,就不再说下去。他知道乡长给他安排二十四小时尾随骆果这事儿,早晚要泄露的,村里人都会知道。但他想能藏多久就藏多久,他自己是绝不会说的,尤其是在骆果家,在这个小院里,他不能说漏一个字儿。他剥开香蕉,咬了尖儿一口,又放回到桌上,嘴里的那粒香蕉肉,他没嚼,小心翼翼地吞下去了。

天色暗下来,骆果进了里屋,快到晚饭点了,骆甾还没回来。谢观起身告辞,骆甾母亲留他吃饭,骆甾的嫂子已经在厨房忙活起来了。谢观摆摆手坚持要走。骆甾母亲说:“小崽子长成大小伙子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别人给你吃食,别人留你吃饭,没经过你妈同意,你是不会答应的,是吧?”谢观就嘿嘿地笑,骆甾母亲说:“瞧你那点出息。”

谢观到底没留下来吃饭就走了。

出了骆甾家的院门,谢观顺着门外的小巷一直走到村路边,路下是一大片旱地,庄稼都收割了,光秃秃的褐土星子,有几块地不久前被犁过,有两块地冒出稀疏的绿茬子,那是冬小麦。放眼望去,找不到一处能藏身的地方,谢观在路旁蹲下来,望着这片田地和更远处的柏油路、静默的树林,他想到了乌鸦,乌鸦一定还歇在树林里。堂兄方才给他发来信息,让他天黑前到他家去吃晚饭。他想了一会儿,回了条信息:今天有事,改日再聚。这时,从村东头走来一群羊,王姓老倌背着竹篓走在羊群里。谢观慌忙跳到下边地里,羊群走过去了,远远地他又看见赶牛的赶羊的从那个方向走来,那是去玉龙雪山的一条道。他看见身后有个孤立的小茅房,慌忙弯身钻了进去。

小茅房是用松木板子搭建的,有很多缝隙,透过缝隙正好能看见村路上的动静。骆果家门外的小巷,正好对着村路。骆果如果从家里出来,谢观一眼就能发现。

鸣音村海拔三千一,太阳一落入雪山背后,天就暗黑了。谢观身靠在小茅房的壁板上抽了半包烟。巷子口的太阳能路灯亮着,村路上这会儿很少有人走动了。谢观从裤兜摸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手机没电已经关机。他也没听到什么声音,突然咵啦一声,茅房的木门被人推开了。谢观嘿呀一声吓了一跳头撞到墙上,推门的人也一惊,咿咿一声往后退。

“谁?”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谢观从茅房钻出来,说:“别怕,是我。”“你是谁?”那个女声又问。谢观不想理她,快步往村路上走。“你到底是谁?”“我路过!上个茅房。”

谢观头也没回没好气丢了一句。他走上村路,扭头看那茅房,发现那个女人还一动不动站在茅房外,身影模糊,像一截枯树干。他知道那个女人还望着他,她干嘛要知道他是谁呢?他就没想过她是谁。

谢观走回了家,这一天的工作算是结束了。这老光棍总不会半夜三更摸出去到山里放把火吧。不会。谢观在心里说。母亲还坐在厨房里,谢观一进家门,母亲就连忙把水壶从火塘架上拎下来,把装着饭菜的铁罐架在火苗上。父亲也没休息,他坐在火塘边一边烤火一边喝茶。谢观推开门进了厨房。

“回来啦!快上来吃饭。”母亲伸手要拉他上火塘。“干这个活累不累?”父亲说。“有点累。”“累就累点吧!干什么活儿不累?总比干农活轻松,再说这事可不是小事,骆果真要放火烧了山,损失的是咱们村的山林,咱一个村都要跟着遭殃。”父亲说。

母亲盛了一碗饭递给谢观,又用铁勺舀了一勺肉汤浇在饭里。谢观抓起筷子,很快扒了两口。他说:“我觉得骆果大叔也不是胡乱干的人嘛!他经常扬言要放把火,也没见他真就放了,他这么大把年纪了不会那么冲动吧?!”“这可说不好。”母亲插了句。

父亲摇摇头。说:“他年轻时还是狠哩,他那个大家庭,就是他当家作主,钱啊账啊活啊路啊,都是他说了算,品行嘛不算坏,也谈不上好,比较自私自利吧,他家里人都有这毛病,公家的事从不操心,村里有什么好事也从不落下,就这么回事。”

“这些也不能说明他就会逞凶放火啊!”

“说要放火烧山,那是因为国家给的救助金和生活物资乡里给克扣了,乡政府有他们的统一安排,也不见得就不给他了,他就要去闹一场,怎么就不见乡里头别的五保户去闹呢,还是个人的性子问题。”

“他真的会放火?”

“不好说,他哪天喝点猫尿,真去放火呢?要提防他的,再说这是乡长给你下达的命令,你能不听么?!”谢观不置可否。

第一天过去了。这一天该说骆果的火气是最大的。平安无事。第二天谢姓族人在后山场上祭天,谢观没有参加。他早早的来到骆果家门外,顺着小巷走了一趟,骆果家还没开门。他兜里揣着两个大苹果。他又从村道上溜到下边的田里,靠东面的田埂边有七八棵粗壮的海棠树,没有叶子,残着几颗干瘪的海棠果,他走到树前坐下来。太阳还没升起来,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些散碎的光线,松树尖上已经亮了。谢观吃了个苹果,闲坐了一会儿,觉得太无趣,就慌忙坐起来快步往家里去。他又匆忙跑回来,手里多了本书。

这棵海棠树离村道大概有二十米远,坐在树下不怎么动弹,道上的人来来往往,你不开口喊别人,别人不会隔了这么远停下来喊你说话。这样就挺好了,谢观坐在树下读《红楼梦》,不时地往巷子里看一眼。他们家族的祭天场在后山靠西边,去那儿不经过这条道。他看见别的家族的人在巷子口那儿集合,背篓里放着枚红色的香支、水果、白酒、饮料以及包装鲜艳的零食,有的人手里提着烧锅铁罐,提着玉米棒子和熏烤过的麂子腿。村里原先只有一个祭天场,就是谢姓家族现在用的那个,村里还有七个家族呢,人也多了,都在初五这天忙起来就显得局促了,后来往东西两面又开了七个祭天场,都在那一片山坡上,那是村里的后山,也称靠山,是村里的风水之地,祭天这样的圣洁仪式,自然要在村里的净地上进行。神圣的祭天仪式后来演变成初春野炊,这是后话。

不一会儿,叽叽喳喳的人群就都往后山去了。穿过骆果家门外的小巷到后山是一条便道。大人们都往西,走一条大土路到后山去,那些孩儿们就爱走便道,爬两个小山坡就到了祭天场。谢观想,他们家族的人这会儿应该也到了祭天场吧。太阳已经升高了,微风,清澈的雪山压在林层上。阳光照在身上特别暖和。谢观把按着书页的手伸出来,袒露在暖光里,皮肤在萌动,滋滋叫唤。村庄的春光似乎也醒了。

骆果就在这时出现在院门口,他手里扯着一根长绳,一头大黄牛被他从院里拉出来,脖上的铜铃叮当当响得很清脆,接着后面又跟出来八头牛,大小不一。骆果把头牛的牛绳取了下来,在它的臀背上拍了一巴掌,这头牛就急急地迈开蹄子往巷尾的山头走去,铃铛哐当当响起来,八头牛后脑袋抵着前屁股一摇一晃地跟着头牛往山上去了。骆果站在那儿望着牛群上了山坡,转过身来,用两只大手拍掸大腿上的灰尘,他后背上粘了一根稻草,他进了院也没发现。

现在骆果进屋了,谢观松了口气。没过多久,骆甾和他爹背了一个装工具的大布包出门来,他爹斜挎着一个用牛皮系连着的长形木盒子,盒里插着一把刀。看来父子俩今天还要进山修理铁栅栏。他们骆家是村里少数几个大年初五不祭天的人家。他们是单门独户,或者近三十年才搬迁到鸣音村的,去祭天自然不合适。这天他们该干活还干活,该休闲就休闲,权当不知道还有祭天这号事儿。谢观坐在树下继续读《红楼梦》。

骆果出门走到村道上是上午十一点。他后背上的那根稻草还在。村里的人大多往村西头的后山去了,骆果不,他要往村东头走。那边只有一条大路,是往泸沽湖去的,有很多条小山路,到下边一点的太和村。那边有骆果家的田地?谢观不知道。他见骆果背着手大步往东而去,他慌忙把书塞进怀兜里,跳过田埂悄悄跟了过去。

这骆果像个孩童似的,在路上捡了根木棍,哼着什么调儿,摇头晃脚,一边走一边用手中的棍子抽打路边的枯草,他那脚尖在路上碰到什么就踢飞什么,惊得草丛里的小山雀乱飞。谢观远远地跟着,田间地头确实没什么遮挡的东西,这骆果一停下脚步,谢观也停下,扭头往后山方向看;骆果有时在路边坐下,脱了棉布鞋,磕弄鞋壳里的石粒,谢观就蹲下,擦擦额上的汗珠。在这个过程中,骆果没有打火,没有咬旱烟。就这么溜了一阵,谢观也没搞清楚骆果究竟要去做什么。

后来就到了山路口,周围都是油菜地,油菜花开得还不算太艳,溜眼望去,皱褶的黄布间还间杂着不少绿块儿。山上一片墨绿色。骆果就在一块油菜地边蹲下来,抬头朝谢观那边看了两眼。谢观就站在路旁的一株栗子树后。骆果在那儿蹲了老半天没动静,谢观疑心他是不是溜走了,就半蹲着身子往那边移步。一走上田埂谢观就看见了骆果,谢观悄悄隐进了油菜地,拨开油菜杆儿,盯着骆果看。骆果不时小幅度挥动着大手,想抓个什么,他抓到一只大螳螂。

谢观越发不解了,这老光棍究竟要干嘛?

骆果用两只手分别握住螳螂的大刀前肢,就像逗弄小狗那样,把螳螂提在面前,两眼直直地瞪着螳螂,那螳螂扭动身体,不停地用后肢蹬他的手指。骆果说:“你老实点!”他又说:“螳螂!螳螂!我松开手把你放在我的脖上,我的额头、下巴和后颈,分别有三个大黑痣,你爬上去看看,你觉得是凶痣,就把它吃掉,觉得是福痣,就请留下来。”说完,骆果就把螳螂放在他的肩胛骨上。螳螂趴在肩胛骨上,先是一动不动,似乎在犹疑着什么。骆果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上半身僵硬地挺着,只敢拿眼斜斜地盯着螳螂,好像他一松弛下来这螳螂就会跳走似的。

这螳螂挥了几下前肢,慢慢地向骆果的下巴那儿爬去,在下巴的那个黄豆大小的黑痣上停留了一会儿,就调转脑袋,跃过脸上的道道沟壑,向额头爬去。在额上的那个饭粒大小的黑痣上趴了一会儿,没动嘴巴,又调了个个儿,向他的后颈爬去。

骆果后颈上的那个痣,指甲盖大小,还长着七八根黑色细毛。骆果轻轻地把外衣往下扯了扯。螳螂爬到那个黑痣上,先是翘起腹部不停地呼扇翅羽,过了片刻,螳螂就用大刀前肢捉住那颗黑痣,撕扯着大口吃起来。

谢观看着骆果坐在田边龇牙咧嘴挤眉弄眼的丑模样,心里跟着一阵急乱,就像被人点了穴,特难受,又不能表达出来。骆果弓着的手指在空中打颤。谢观揪了一朵油菜花,遮住眼睛,一阵恶心在胸腔翻滚上涌。那只螳螂吃完痣,爬到骆果头上。骆果咬紧牙,大手往头顶唰啦地挥去,那只螳螂嘣的一声飞走了。骆果用衣领擦拭伤口,在脚边不知摘了片什么草叶,揉碎了敷在伤口上。

谢观两腿蹲麻了,他试着把一条腿伸直,左手抓着的油菜杆被他扯断。他一屁股坐在地里,压断了好几棵油菜。他想这下完了,闹出这么大声响,骆果一定会发现他的。他悄悄爬起来,往身后退了四五米远,贴着地面窝下去。没有动静,没有声响,只有可爱的蜜蜂们嗡嗡飞舞,在春天里,泥土都是香的。骆果没有动,他能看到他蓝色的模糊背影,西边树林上空冒出几缕白烟,没有云朵,天幕就像一块蓝布。谢观深吐出一口气,脸上火辣辣的。怀兜里的书掉了,谢观拨开油菜秆,看见书躺在刚才他摔倒的地方。谢观慢慢地爬过去,把书捡起来,用衣角擦去封面上的泥土。听到脚步声,他急忙抬头,看见骆果已站在他面前。

“东山的小儿,你跟着我做什么?”骆果瞪着一双浑浊的眼说。“我没跟你。”谢观站起来。“你现在要到哪里去?”“我回去。”谢观转了身打算离开。“谁让你跟着我的?”“我要走了。”“你站住!是祖根让你跟着我的?还是胡力那王八蛋?”“没有谁。”“难不成你是来这油菜地里看《红楼梦》的?”

谢观连忙把书塞到怀兜里。“你小子跟着他们能学好?你爹白让你念一回高书了。”“你放火烧山就是学好了?”谢观还击道,骆果说到他爹让他很不悦。“你看见我放火啦?我手里有火柴?你就要听别人的使唤?!”“把山烧了,遭殃的是全村人。”“你继续说,我听听你还能说出个什么来,你爹没教育你?你翻天了你,老子这么大把年纪,是给你这小儿教训的?你爷没教育好你爹,你爹就没教育好你,我没错说吧?!”“放狗屁!”“你骂谁是狗?发邪了你!”

骆果的嘴闭上时两颗门牙呲出来,嘴张开了,门牙还呲着,黑色的大鼻子像个青蛙似的趴在脸上。他的脸不凶,就连发火时也不凶,就是那双深陷的黑眼睛,像黑夜似的让人看不透。

谢观没有再还口,他毕竟是个老人,和他爷爷是一辈的,村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直呼他骆果的名,他却不能学村里人,他首先要尊重人。骆果整理好外衣,却嘿嘿笑了起来,他说:“你跟着我也好哩!我就多了个伴儿,你想知道我到底放不放火,我现在还不告诉你。”谢观说:“骆大爹,山火是真放不得,这村前村后的山林,都分家到户了,您家也有份,山火一发您不也跟着受罪么?这还不一定就能威胁到乡长的地位,哪任乡长不是干两年就调走了?您伤不到他的。”“你少讲大道理,读了几年书看把你能耐的,我这把年纪难不成还不懂这些道道?你要说说点别的。”“我没有什么说的。”“你说你在城里干得好好的,回村里来做什么?我往日听骆甾提过一点关于你的事,你是有奔头的人,跟乡政府那帮人干有什么前途?”

说着,骆果走到谢观跟前,说:“走吧,咱俩往太和村那边走走,这田里蜂子太多了。”

他俩离开油菜地,来到大路上,又向东边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座小石桥上,桥下的山沟里没有水,山沟两旁长着挺拔的红豆杉。

“我本不想在乡政府干,我爸妈乐意我在村里,他们老了,我也想多陪陪他们。”谢观说。“这事也没错,乡政府需要一些年轻人来使力,它现在不好,你现在去了,你就把它治好,它不就好了!你就算去对了,唉!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就算讨了好了。”“我恐怕没有那个能力。”“不,你要去试,试过了才知道有没有那本事!”

话已说开,不必再做尾随之事。这一点谢观没有向乡长汇报,他继续保持工作,每天都和骆果在一起。有时在骆果家里消磨时光,有时出门,在后山打柴,在太和村山沟里看红豆杉,在阿考构朴寻找野兰花。谢观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他跟着这个老人,感受到一种陌生又亲切的感情。骆果这辈子确实没干过几天农活,一生都这么游游荡荡的,会弄各种好吃的,会找各种好玩的,喜欢凑热闹,学过白话文会算术,脾气古怪,要放在封建社会,估计大小就是个穷酸秀才,到底不算个庄稼人。

一天上午,谢观推开骆果家的院门,看见骆果坐在东面的廊檐下,他弟骆桑坐在西面的廊檐下。骆果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后背靠着木墙壁,骆桑坐在一把大靠椅上,身体歪向廊柱。骆果咳哈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他两手交叉压在膝头,眼睛注视着院前的牲畜棚,不时拿眼瞅一下骆桑。骆桑歪着脑袋,喉咙里咕呼呼地响着,面色乌黑,紧皱的身体里那五脏六腑似乎在翻滚摔打,他带着土布帽,盯着大开的院门,重重地喘息一阵后,低头的瞬间也拿眼瞅一下骆果。兄弟俩都装着巨大的心思,看似娴静,实则极其专注对方的身体变化,捕捉清晨来对方身体的细微信息。谢观站在院边好一会儿,他俩都没发现。

兄弟俩的目光偶尔碰撞到一块儿,无限的怨责、愤恨、甚至诅咒,顷刻间全部流淌了出来。这是旧目光,老眼神,半个世纪积蓄下来的,纤微的尘埃在时光里也变成了割肤戳皮的硬垢。目光对接,衰老的血肉酝酿着最后一丝火力,那牙关就咬紧了,对抗,总要对抗点什么。这一幕,用一万个字也描述不尽。谢观被镇住了,这一幕让他心痛,泪水突然沾湿眼眶。谢观悄悄往门外退了几步,身后传来骆桑的声音:“小观,你要走?”他的声音比骆果的声音要沉要老。

“谢观来啦!”骆果冲他招手,他一起身,那只小马扎倒了。

谢观一脸微笑。这时楼上的窗户开了,一连串脚步声响到一楼,骆芹从门里跳了出来,又跳下台阶,往院门口跑去。骆桑啊了一声,骆芹就到了院外,一边跑一边说了句:“爸,绿衣找我有急事儿。”骆果朝院门喊了句:“你慢点儿!”说完,冲谢观一笑,说:“这个疯丫头,风风火火的,比驴子还野,倒有八分像我哩。”骆桑低下头没说话,谢观拖了条长凳在院子中央坐下来,骆桑就背着手向院角的茅厕走去。谢观说:“大爹你怎么坐在阴凉旮旯里?来院坝晒太阳。”

骆果从地上抓起小马扎,放在谢观身旁,刚要坐下,就听到院外突然响起凄厉的叫声,一个女人大哭大叫。还有一个男人,歇斯底里地吼骂着,骂声里带着哭腔,那叹气声里满是绝望。女人却越哭越凶,一声紧过一声,喉管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扎着,伴随什么东西哐哐地敲砸着木门,哭声就短促了,似乎岔了气,牙齿咬得咯咯响,完了开始大口喘气,像一头刚从旱地耕完田下来的老牛的喘息。木门间隔几秒钟哐哐响两下。

谢观慌忙站起身来,紧张地看着院外。骆果说:“遭罪啊!这孩子。”“谁在哭喊?好像就在隔壁院里。”“春花又发病了!她爹看来是控制不住她了。”“春花大姐?她不是嫁到金坪寨去了吗?”“是啊!金坪寨待不了了,去年中秋节回鸣音村的,说是被她公婆赶出了门,那个男人也失踪了。”

谢观回过神来,没坐下,还站着。“回来也好,春花姐当年要嫁给那个男人,我记得全村人都不同意,她爸妈还跟她断绝了关系。”

“金坪寨的人到底是靠不住的!哪怕那个男人自断一根手指头,哪怕他许诺再多,本性是不会改的。听说那个男人家境不错,还到省外念过大学,工作环境也不错,可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吃喝赌骗,吸毒贩毒,变成一条烂狗!”

“春花姐人都回来了,怎么会犯病呢?”

“回了村才落下的病,许是羞愧吧,终日不出门,又许是觉得对不住她爹妈,她爹妈这些年也不好过,鸣音村这么多年来,还没有跟那一块儿通婚的先例,春花是迷邪了,她爹妈压力很大。”

“咱村里人不会取笑她家吧?”

“当然不会,儿女不争气,怪不得老子。村里人还劝她爹妈,说不管什么穷山恶水,只要春花在那边过得好,有个一男半女领回家来,大家伙都会高兴的,说那个男人当众剁过手指头,发誓对春花好,他们都听到了,都这么劝她爹妈安下心来。”

“她爹妈自己过不了自己的关?”

“应该是,这些话也都是后话了,春花都到了金坪寨,生米煮成了熟饭,还能说个啥哩?那就顺了他们的心意说呗!她爹妈是真伤了心,这点倒不假,现如今闹成这个结果,她爹妈的脸皮就更没处搁了,春花那么聪慧的姑娘,咋会看不出来?这前前后后一琢磨,精气神儿自然就崩散了。”

谢观坐下来,骆果说我去泡杯茶来吧。谢观连忙摆手说不喝,骆果说你不喝我要喝。又说吃点柿饼腰果可好?谢观摇头说不吃。

院外突然没了声音,谢观走出去,听见对边的一扇木门后,有个女人呜呜呜地小声哭。不时用头还是什么撞一下门,门上的铁搭环就晃起来叮当响。谢观走到门后,小声喊:“春花姐!春花姐!”门那边的呜咽声停住了,静了一会儿,门里的人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擤鼻涕,门洞下的影子晃动着,很快就像蛇一样不见了,留下一块黄光闪烁的泥地。她大概进了屋。谢观原本是来找骆甾的,骆甾有一杆土枪。谢观打小就喜欢枪,成年后最喜欢的娱乐就是到森林里打猎,前五年他和骆甾有数十次进山打猎的经历。他来找骆甾前并没先知会一声。前几天他每天都要过来玩一会儿,有时骆甾在家,有时碰巧不在。他刚才问了骆果,骆果说骆甾和他哥一大清早就到镇里赶集去了。他就想离开。乡长轮休回了老家,他不用每天去乡政府报到一下,他的工作关系还没正式落下来,那只是乡长的口头许诺,鬼知道算不算数呢?!

骆果喝完茶,要去圈里侍弄牲口。谢观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口,又回身向院里问了句:“大爹今天出门吗?”“我今天不放火。”“我没问这个。”你问没问我也告诉你:“今天不放火。”谢观有点窘,脸红了,说:“我知道您不会。”“明天就说不准了。”“明天我就不来了。”“真的?”“可不是,我要去街上找骆甾。”“去吧!”

谢观离开骆果家,沿着村道往南走,集镇在三公里外的山坝子里。他走了约摸五分钟,在村道与公路交叉的地方,被母亲喊住。母亲在一个半米来高的田埂后边挖野菜。母亲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到街上溜一圈。母亲说你爸找你有事。他问知不知道是什么事。母亲说你爸想打听乡长对你的态度。他说挺好的,不用担心。母亲说那就好。

谢观从田埂翻过去,想给母亲帮忙。母亲说完话就没再弯下腰去。那只竹篓已经装满了打碗花、芫荽、野蔓菁之类的小野菜。母亲左手拿着铁铲,垂着的右手指上沾着碎叶泥块,直看着他笑。

“帮妈把篓子抬一下。” 母亲蹲下来。 “妈,你起来,我来背。”“这点野菜很轻,一点不沉,我来背,你快去忙正事儿,一会儿我还要回来的。”谢观就把竹篓抽上母亲的后背。母亲扭过头来,“忙去吧!我回去了。”说着往坡上走。

谢观在小路拐角那儿塌肩站着,看着母亲艰难地爬上田壑,从海棠树下穿过,上了村道,一路向西往家走去。他有点木然,望着干枯的田地,田埂上的茅草在风里摇晃,根底儿抽出一些绿茎,是那样的渺小柔弱。他回来了,能带来什么呢?他想,母亲,像村里的大多数纳西妇女一样,埋头苦干了一辈子,繁杂的农活就是她们日常生活的写照。他现在回来了,虽与村庄同呼吸,他能改变点什么?心中的愁绪又添了一重。

集镇上很热闹。从附近村庄来赶集的农人们,带来了各种农产品和小山货,他们蹲在街道两旁,面前放着背篓或提篮,带来的货物就放在这些筐里。原本不宽的街道就显得更窄了。谢观穿过人群来到街道的另一头,没有看到骆甾和他哥。他没停歇,又穿过人群来到街的起点,还是不见骆甾和他哥的身影。他想他们可能已经回家了。他突然又觉得好笑,他到底要找骆甾做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这么慌急地在街上窜了一通,不知道为啥要找到骆甾。他在街边一堆木料上坐下来,定定神让自己平静下来。左边一家便利店门前的空地上,有八个穿着邋遢的青年在打台球,四个人拿着球杆,另外四个人或蹲或站在台桌旁。一个青年一杆捅进一个绿球,背身向着便利店,迅速把绿球从网兜里掏出来,又放回到台面上。四个人轮流击球。街对面有一排肉摊,几个妇女在叫卖猪肉,他们的男人在一旁用煤气喷火熏烤猪头。一个穿七分裤的女孩,裸露的脚腕上沾着几粒黑泥巴,她蹲在商店门外大口吃着一个荞麦粑粑。卖肉的妇女掷出一只鞋,没砸到偷吃狗,却砸到一个背着小孩的老头,老头把鞋踢了一脚,没理会那妇女,妇女羞愧的脸色顷刻变成愤怒。

便利店的老板娘蹲在地上整理底层货架上的商品。她的屁股足有洗脚盆那么大。她穿了件红色毛衣,没有穿外套,一指长的股沟露了出来。打台球的青年,不时往店里瞅两眼,回过脸来,几个人目光交接,嘿嘿哧哧地蠢笑。

谢观心里一惊,视线里突然现出八个模糊的影子,向他扑盖过来,他们手拿橡木杆子,往他脑袋上直砸,他啊了一声,慌忙抬起胳膊护住头。他死憋了一口气,睁开眼,那些影子就没了。那几个青年还趴在桌上打球,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打球的青年站到了阳光里,一人散了自己的烟给大伙儿抽。

恍惚,紧张,他不想再待在街上,就起步往村里走。这时,人流中挤出两个姑娘,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回过身来,看见绿衣和骆芹手里提着两个购物袋,冲他咯咯地笑。“你们买什么了?”话音还没落地,他又继续往前走。“别着急走啊!问你个话。”骆芹说。

绿衣看见谢观正面对着她俩,一会儿看她俩的脸,一会儿又看她俩手里的购物袋。绿衣连忙把手里的购物袋摆到大腿后面藏着,那里有一包她刚在商店买的卫生巾。

“什么话?”“乡长让你监视我大爹?”“没有。”“你是怎么监视的?”“没有的事。”“没有监视?还是没有让你监视?”“没有。”“你就会说‘没有’两个字吗?我又没责怪你,你怕什么?”“说了你也不懂。”“谁不懂?怎么不懂?”“我跟你大爹聊得来,我们以后也许会成朋友,我跟你二哥是铁哥们,这些你知道吗?”“不用你来问我,你第一天藏在茅厕里我就知道了。”“啊?!那天那个女的就是你?”“不是。”“那是谁?”“春花姐。”“那天吓死我了。你俩有交往啊?”“有啊!她跟我姐从小就是闺蜜,现在我姐嫁人了,她回了娘家,我俩就成了好朋友。”

他们三人一起往村里走。

“春花姐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谢观问。“你是问她真疯还是假疯?”骆芹说。“对。”“时疯时好,半真半假吧。”“这是啥意思?”“说了你也不懂啊,把这句话还给你。”“跟你们说话真费劲。”“跟我还是跟绿衣?”骆芹一脸怪笑。

谢观没回答她,绿衣的脸唰地就红了,她用手捅骆芹的胳肢窝。骆芹忍不住大笑起来,说:“你倒先害羞了!”“谢观,绿衣喜欢你,你知道吗?”“啥?”“绿衣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呀呀呀!这回听到了吗?”“听到了。”“骆芹你干嘛,这么大声音,地里有人哩!”“有人怕什么?谈恋爱又不是啥丑事!”“说得好像你谈过似的。”谢观小声嘀咕道,可骆芹还是听见了。“我没有,作为一个纳西人,就应该敢爱敢恨。”

“骆芹,你可别再说了。”绿衣低声说。“谢观,给个痛快话吧,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啥?”“绿衣就是喜欢你,喜欢你五六年了,怎么办吧?”“你哥不是上街了么?我怎么找不到。”“我哥到大东乡买牲口去了。你别岔开话题啊你!”“买啥牲口?你家里还差啥?”“买匹种马,你问这干啥?”“我跟你大爹在院里坐了老半天,你哥也没回来,我就告辞了,说到街上找你哥来着。”

走到海棠树那边的岔路上,他们要分开回家了。绿衣家在公路旁,骆芹家在背山脚下。

“绿衣,你不回家?”谢观问。“她去我家。你这人奇怪了,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倒关心绿衣回不回家。”“家里没人,我爸妈到俄里阁二舅家挖玛卡去了。”绿衣说。“哦,你们走吧!”“今天还去我家门口晃悠不?”骆芹打趣道。“今天不去明天去。”“为啥哩?”“你大爹说好了今天不出门。”

“你太坏了,谢观。”骆芹说着,弯腰在地上捡了个石子,又丢掉,捡了根枯树枝,要向谢观扔去。没承想谢观手快揪了几朵油菜花在手心团了团,向两个姑娘抛来,一边哈哈大笑往坡上跑。气得骆芹在路旁直跺脚,叫嚣着要是抓到他就在他脸上抹泥巴。

暴雨来临前,远处山体上缀出几块阳光。后山上空乌云密布,雪山顶上的天空一片纯蓝。鸣音村在流动的乌云的遮蔽下渐渐地衰老。乡长胡力站在二楼办公室窗前,望着坡下的田野和路边的村庄。他的右腰在隐隐作痛,这是旧疾,一变天就疼,昨晚他就感觉到酸胀,他对妻子说雨季快要来了。妻子在绣花,没怎么搭理他,那时月亮正照着小院。他用拳头使劲敲右腰,脖子扭得咵啦啦响。一只麻雀不知从哪里飞来,啪嗒一声撞到窗户上,扇了几下翅膀就掉到下面的花坛里了。玻璃上留下两条细小的血迹。乡长一惊,大声喊:“龙艳!龙艳!”龙艳是他的女秘书。龙艳推开门,小碎步地跑到乡长跟前。

“乡长,怎么啦?”

乡长胡力拖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就像一堆泥稀乎了。龙艳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杯热茶端过来。乡长没接,摇了摇头。龙艳发现了窗户上的血迹,慌忙拿窗角的抹布把血迹擦净。乡长盯着窗户,目光很快移动到远处的山林。村子和树林上空的乌鸦稀多了,偶尔飞过几只,像子弹似的射入树林。他想到了骆果,自然想到了谢观。他问:“谢观的入职手续办好了吗?”龙艳说:“今天上午刚刚办好。”“他现在人在哪里?”“在一楼休憩室,他们村长也在。”“把他俩叫上来。”龙艳出去了。乡长胡力从椅上站起来,抓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他用两只手揉了揉脸,甩了甩脖子,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祖根村长没事也爱往乡政府里钻,他听说谢观这一天要到乡政府办入职手续,大清早饭都没吃就摸到谢观家,他在谢观家吃了早饭,正好八点,他就陪着谢观来到乡政府。乡长许诺过的事,下边的人也接到了通知,入职手续办起来很顺利。手续办好了,他俩也学那办公室的人,坐在那儿喝茶看报。龙艳这时跑进休憩室,告诉他俩说乡长在楼上等他们。

在楼道里,祖根紧抿嘴巴,走楼梯一点声音都没有,大气都不出一口。“叔,您紧张什么?”“我替你紧张。”“为啥?”“你小子运气不错。”门开着,他俩就径直走进去了。乡长站在墙旮旯,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出神地望着窗外。

“胡乡长!”祖根小声喊了句。胡力回过神来,冲他俩一笑。他俩走到窗户前。“老哥最近忙啥哩?”胡力说。“忙点村里的事,杂七杂八的,太多了。”祖根答道。“没耽误地里的活吧?”“没有,有你嫂子顶着哩。”

胡力从桌上拿起一包玉溪,剥出一根递给祖根,祖根慌忙恭敬地弯腰接过烟,说:“哎,还劳烦乡长,我应该给乡长敬烟才是。”胡力说:“一样的一样的。”香烟递向谢观,谢观连忙摆手,说我不会抽。

胡力吸了半支烟,就把烟从嘴上拔下来,吐出一口烟雾。他问:“小谢对工作还满意吧?”谢观点点头。祖根附和着说他满意,也笑着点头。“骆果背后有没有说什么话?”胡力问。“没有。”谢观摇头。“他还会不会去放火?”谢观原想说骆果不会放火,话到嘴边,他一想,说:“不确定。”“为什么不确定?他去放火的可能有多大?”“这个老光棍捉摸不透,他一时一个主意,完全没个准。”祖根插了一嘴。“看来还要继续紧盯他,不能出差错。”胡力说。“很有必要。”祖根又添一嘴。“你让小谢说嘛!”

祖根点头,他眼神里有一丝羞,脸没红,眼圈先红了,他车过脸,紧抿嘴巴看着谢观。

“我觉得整天盯防他也不是办法,不如就满足他,把那些该给他的全给他,他自然就不会闹了。”谢观说。“是这个理。”胡力点头说,“可不好办哩!”说完,胡力瞥了村长一眼。“确实不好办,这不是骆果一个人的问题,咱们村像他这样的五保户有八家,全乡算起来就更多了,先开他一道口子,后面的洪水就会全淹过来。”村长祖根说道。

“乡里有统一的安排部署,他应该听从指挥,解决这些问题还需要一段时间。”胡力说。“那怎么办?”谢观问。“先看好他,别让他闹事。”“就这么办。”村长说。“这段时间你就辛苦点。”“好吧。”谢观说。

谢观和村长祖根下了楼,龙艳还坐在接待室里。龙艳问事情办好了没,村长说办好了。龙艳说一起去食堂吃午饭,村长摆摆手说你们去吧,我回村了。谢观跟着龙艳第一次走进乡政府的食堂大屋。食堂人很多,哄哄的都端了个铁盘在打饭,他打了饭在一张空桌前坐下时,他才感知到自己的身份,他是这满当当一屋子用餐的同事们中的一员,他现在归乡政府管了,吃的是政府的大米,他有点窘迫。有三个认识的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更多的人在埋头吃饭。龙艳被两个女同事喊到前边一张桌上去了。那个打菜的女厨娘望着他笑。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食堂大门。靠西边的三扇窗户都开着,窗外的柑橘树和桂花树在风里摇曳,没有人往窗外看,咀嚼声喝汤声响成一片,那些平日里一本正经穿得有模有样的公务员,到了食堂个个都变成江湖好汉,大吃大嚼,就像这饭菜不要钱似的。谢观胡乱吃了几口,放下筷子。他在那儿坐了一分钟,有同事吃完了起身去归还饭盒。他把筷子和汤碗归拢,把饭盒端到厨房前的石台上放好。龙艳和她的女同事一边吃一边说笑着什么,谢观晃了一眼没过去跟龙艳说一声,就出了食堂大门。

站在村道上,向西边望去,天蓝得要死,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安静伫立在眼前,几十座山峰上白雪皑皑,如同仙境,看得人心花怒放,心生无限欢喜。世界如此静谧,只能听见薄薄的炊烟飘动的声音。路旁的野蔷薇丛中,一只母鸡带着十几只小雏鸡在刨土觅食。远一点的小树林里系着三匹马,它们像是走进了画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村庄。谢观在村道下的田边转悠了一会儿,走上山坡,来到骆果家外的巷子口。

巷子里没有人,只有一条小狗睡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谢观走过来,看见院门开着,屋里没有声音。谢观一脚才迈进门槛,只听见咵啦一声,一扇门被摔开,骆果的叫骂声崩了出来:“清汤寡水的一碗面条就想打发老子?告诉你们,不行!我要吃鸡!我要喝酒!”“不是你一个人吃面,下午要赶着去干活,大中午的一家人就随便对付一口,晚上回来再好好做一顿不就好了。”骆桑叔也跟着走出来。

“我将就一餐不打紧,孩子们呢?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这么一碗面糊弄过去?!”“孩子们没意见!”“孩子们不说什么,你两口子眼瞎啊?”“大伯子莫生气,我这就去给你熬火腿肉汤。”骆甾娘说。“不用熬了!把骆甾骆芹叫出来,我带他们去街子上下馆子!你俩不动手,还就会饿死人不成!”

谢观慌忙把迈进去的那只脚抽出来,转身向巷外跑去。巷子口和村道上都没人,他从路坡跳下去,三步并作两步钻进了小茅厕。茅厕的半截木门是开着的,他一跳下坡就看到了。

慌张过后,他感觉脸和眼帘都凉凉的,一额头的汗。他透过缝隙,看见骆果先大脚踏出门来,气鼓鼓地大步奔到巷口,一扭头,看见身后没有跟出人,他低吼了一声:“骆甾!”骆甾的身影从门边闪了出来,走得磨蹭,颇不情愿,来到骆果身边。“你妹子呢?”骆果问。骆甾没回答,远远地从侧面看,他只是摇了下头。“咱俩到路边等一会儿她。”骆果挥舞着手说。那双老手是愤怒的。骆甾蹲在路旁,用手指刷路旁的茅草,骆果背着手,歪着身子望着那条巷子。

谢观纹丝不动。

一个脑袋从门框边伸了出来,发现情况不妙,又缩了回去。骆芹从院门走出来时高高撅起嘴巴,一看见她大爹和兄长正拿眼看着她,她的脸一下子开成一朵花,笑嘻嘻的,胳膊和脚都甩了起来,走得很欢快。爷孙三人从坡上下来,往村南边的街市上走去。

谢观从茅房钻出来走上田间小道,看见他们三人已经到了柏油路的交叉口,往南面约摸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集市。谢观顺着小道往下走了一截路,他也不知道为啥要跟着走,他看他们走了,他也想往下走一点。小道两旁是高低不平的农田,沿着路扎起一人多高的木栅栏,右边的田地比左边的高出八十公分,右边的木栅栏时间长了就向小道歪斜,把路面覆住一大半,人走过时,要低头弯腰,当心头上缠绕生长的荆棘。谢观一边用手拨开刚刚吐嫩芽的荆条,一边小心翼翼往下走。这时,一个很鲜艳的东西,从他右边视线里一闪而过。他连忙扭头看去,那团鲜艳的物体歇在田地不动了。谢观揉揉眼,把头从木栅栏孔里伸进去,仔细盯着那个鲜艳的东西看,这一看不打紧,谢观着实吃了一惊,那是个女人,蹲在田里,裤子褪下至膝盖,白花花的大腿和屁股被浮土遮掩了一点,依然能一眼看出女人是蹲在那儿在解溲。谢观缩回脑袋,顺势蹲下躲在田埂后。他认出解溲的女人是春花姐。他方才直眼看过去时,春花姐也定定地看着他。他俩互相发现了对方。太窘了,谢观呲牙闭眼,在心里骂自己,不免有些气恼,嘀咕道:春花姐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谢观虾着身子一路走上了村道。从村道往田野望去,看不到春花姐。田是呈阶梯状分布的,好几阶田埂遮住了视线。谢观站在那儿,他不能到乡政府大院去,也不便工作时间回家去,骆果和骆甾兄妹到集市上去了,他也不必跟着,他现在到哪里去呢?他有点惆怅,脚步顺着村道走,一直走到了村西头的后山脚下。那里的路浮土积了一层,脚踏上去,一团灰尘扬了起来。他突然觉得挺有意思的,就一路踩踏灰尘往后山走,噗噗噗!身后浮起一长条灰带。到了山坡顶上回看来路,灰尘飘上了天空,路旁的荆棘草丛沾染了灰末子。有个袒露的后花园子的角门被人推开了,可没见到人,边上摞着一堆劈柴。

山坡顶上看到的雪山更大,只是这会儿天空生出不少云,形态各异,悠闲地飘荡着。天空斑斑点点有些花乱,雪山被一些灰雾遮罩了一点。身后响起几点鸦声,黑色翅羽跃过头顶,从眼前的天空变稀,消失。祭天场大大小小分布在坡后的一片空敞的林子里。谢观没有参加正月初五那天的祭天,现在走过来了,他想去祭天场看一看。

祭天场一般坐北朝南,北面的坡上一般会有一棵粗壮的栗子树,树根处摆放祭天石台,坡下一定有块平坦的小草地,祭天的人群要在平地上活动:杀猪,生炉,煮饭,以及一些诸如脚跨火堆、诵东巴经的小仪式。这些都要在平地上进行。谢观走到他们家族的祭天场,看见祭天台上只有干黄的松针,台下散落着枯黄的栗树叶,再往下是石块垒砌的步道,一些石块被踏出土来,散在落叶层里。下边的草地上相隔三米远有两个烧黑的圆圈印子,十几个烤黑的圆石坐在圈子边上。草地边沿长着六棵略显繁茂的栗子树,一些抻出来的枝条被撇断了。谢观在草地上转了一圈,捡了七八个松果,用力向坡下的洋芋地掷去。

这时,一个戴圆帽穿一身绿色布衣的中年男人,从身后的树林里钻了出来。他斜挎着一个土黄色的多层包,脖上挂一台黑色相机,右手拄着一根齐胸长的带尖头的空心铁管,那尖头上还杀着一些枯叶和松针,应该是他的拐棍。谢观往边上退了两步,疑惑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

“你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中年男人问。他讲汉话。“是的。”谢观说。“我叫乌衣,来你们这一片做纳西文化田野考察。”“您是哪里人?”“华坪人。”“您在丽江纳西学会工作么?”“不是,我才不会加入什么学会哩!我喜欢单干。”这个叫乌衣的男人笑着说。

谢观在丽江城见惯了这些做文化研究的人,他觉得这拨人很迂腐和固执。他不想理会这个人,起步往山坡下走。“哎!等等!你叫什么名字?”谢观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继续往下走。“你是怎么看待你们的祭天仪式的?”这个叫乌衣的男人跟着他走了几步,不依不饶地问。不等谢观开口,他又说了句:“你是否承认你们纳西人一代不如一代?”

这个问题敏感而尖锐。谢观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是既恼怒又带一点嘲鄙。“一代不如一代的又岂止是纳西人!”“我们能聊聊吗?”这个叫乌衣的人面对谢观倒突然显得有点儿羞愧,他没想到谢观会这样回答他,他知道自己问得简单粗暴。他带着歉意向谢观伸出右手,谢观也伸过手跟他握了一下。

他们在山坡前坐下,面对着群山和更远处的雪山。坡下的洋芋地里,两只散养的黑猪在奔跑。乌衣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绿色水壶,仰起头喝了两大口。他把水壶递给谢观,谢观摆摆手,乌衣说:“不是水,是酒。”谢观咧嘴一笑,摇了摇头。乌衣又仰头喝了一口才旋上瓶盖。

“你在家种地还是在哪工作?”乌衣说。“年前一直在城里工作,年后在我们乡政府谋了一份差事。”“干得怎么样?”“不怎么样。”谢观摇摇头。“替人干活就得受气,这个没什么。”“您自己单干是个什么干法?”“我一边做调查,一边写长篇小说。”

“这倒是自由。”

“我前些天看了几场祭天仪式,怎么说,简直就是胡闹嘛,不知祭天的人还以为是在聚会野炊,你说对不对?书上记载纳西祖先们的祭天仪式有一百多页,整个过程庄重严谨,内容繁多又精细,可不像现在这样只是走个过场搞个形式,祭天的本意倒先丧失了。”

“确实如你说的,如今的祭天没个祭天的味儿了。”“你有宗教信仰吗?”“没有。”“人不应该信点什么?”“我说不上来。”“比如说良知、真理、知识,还有爱,而不应该是别的东西。”“您是指东巴教?”“我不会只关心这些教徒们。”“普通的纳西人就信仰你说的那些。”“我没看出来。”“可见您的调查工作没有做到位。”“也许吧。”“您以为遇见几个纳西人随便问问就能得到点什么?”“当然不是,你看我不是在钻林子么,还要实地看看。”“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去宝山。”“去宝山的汽车每天只有一趟,下午三点经过鸣音村。”“我就是等这一班。”“现在几点了?”“两点四十一。”叫乌衣的人抬起左手腕看了一眼说。“还来得及。”“走吧。”

谢观和这个叫乌衣的人一起走下山坡来到村道上。谢观告诉他不需要弯一段长路穿过村子到集镇边上等车,就从脚下的田埂直直走下去就能到公路上,车来了,招招手司机就会把车停下来。乌衣点头表示感谢,又和谢观握了下手,说:“谢谢你的帮助,有时间我还会回来的。”谢观说:“您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是的,我做得还很不足。”“那就再会吧!”“再会!”

这个叫乌衣的人很快地走过几条相连的田埂,到了公路边。他脱去帽子,拎起水壶喝了一口。这时一辆灰色小型巴士车从集市方向急急开过来,他空出两只手在头顶交叉挥舞,他一定是看清了巴士车挡风玻璃下的白底红字的指示牌。谢观离得太远看不清,但他知道指示牌上写着:丽江——宝山。巴士车在乌衣面前缓缓停下,车里有人伸出手拉了一把,乌衣钻进车里。司机轰轰加足油门,巴士车匆匆向西北方向驶去。车到宝山乡还需三个小时。谢观收回目光,往后山方向望了一眼,那三匹马尥起蹶子在嘶鸣。从乡政府那边走来两个背着竹筐的农妇,嘴里不知嚼着什么。

谢观和那两个农妇迎面碰上。“谢观在忙什么呀?”是村东王家的两个嬢嬢。谢观说:“嬢嬢,没忙啥,到处转转。”“今年能喝到你的喜酒吗?”王家婶子打趣道。“今年怕是不成哩!”谢观说。“你要是有心,嬢嬢给你介绍姑娘。”谢观笑了,说:“谢谢嬢嬢操心。”

谢观走到骆果家的巷子口,巷里没人,他进去看了一眼,发现骆果家的院门关着。谢观刚走出巷子,就听见背后有人叫他。“谢观!你又来了!”骆芹从门前跳下来,向他走去。“我随便遛遛,这是午休时间。”“你别走,我告诉你我现在要去找绿衣玩儿。”“那你去吧。”“你没有话要我带给绿衣?”“没有。”“那你去上班吧。”“再见。”“鬼鬼祟祟,一看就没安好心。”

骆芹翻白眼嘀咕道。

一天清晨,谢观从一场混乱的梦中醒来,满头大汗,脑瓜子生疼。一个接一个荒诞离奇既挣扎又闹哄的梦境,搞得他周身疲惫。他侧了下身,发现右腰那儿垫着一本《史记》,硬壳封皮,难怪在梦里他是个瘸子,走路用手扶着腰一瘸一拐的,那些细长的鬼追过来,他跑不动,就钻进了石头缝里。他晚上躺着读了很长时间的书才睡着的,那盏台灯不知何时自己熄灭了。他抬了下腿,拱了拱腰,发现还能活动自如,就是觉得累,脑壳里胀疼,一身上下像散了架。这半个月来他睡得很不好,一躺下困倦就泛上来,却又睡不了,心里乱得像团浆糊。萨那给他打了两通电话,告诉他古路坞七十九号的小院里,他种的兰花全开了,他寓所窗外的三棵樱花树也开了,天气很暖和,问他什么时候回城。谢观在第一通电话里顾左右而言他回避谈现状,在第二通电话里,他向萨那坦白了,说他在乡政府谋了份差事,回丽江城一事,恐怕要从长计议。萨那在电话里良久沉默,谢观也不知道说什么,过后萨那问他小院里租住的房子怎么处理,他说他提前交了一年的房租,还有八个月才到期。萨那又问他离开的女友李婧可给他打过电话,他说没有。

这只是困扰谢观的其中一件事,他还忧心别的,所有的事一时又无法调和解决。乡政府的工作似乎要有点变动,龙艳悄悄告诉他,说乡长有意让他负责乡里的文化建设,具体工作安排还要等一段时间。龙艳说这是好事儿。谢观却不以为然。眼下没有什么能抚慰他内心的危机。他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他靠坐在床头,右腰的酸痛已经消失。他听见院里有只鸡在扑棱翅膀,牛又在用鼻子挑拱栏门。

谢观溜下床,到对边的桌上找水喝。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户,在床头边,对着后山。谢观放下水杯,又回到床沿坐着。高寒山区的清晨还是很冷的,房间里更多的是闷,晚上睡觉门窗关得很严实。他把棉大衣披上,走到窗边,抽开铁栓,把窗户打开。

春花竟然站在窗下。

屋后有一小片竹林,被后山的松林包围,这一排农家房屋都建在一个长坡的平缓处。竹林是谢观和他兄长小时候植下的,现在郁郁葱葱,竹枝高过屋顶,竹身足有胳膊粗。春花就站在竹林边上,呆呆地注视着窗口。她一身单衣,头发从脑后梳了一髻,两边的头发散开耷拉在肩前;她两只手在肚前无声地绞着,一棵黄褐色的竹笋从她两脚间刺了出来,她穿一双黑色布鞋,没穿袜子。额头的一缕发上歇着三粒露珠儿。

“春花姐!”

谢观一惊,他冲春花叫了一声。春花依旧茫然地望着窗口,没有回答他。他又叫了一声:“春花姐!”

春花的目光这时才缓缓地移到谢观脸上,那目光似乎顷刻间就复活了,流动,深邃,如一湾幽泉,闪着无法言说的情意。谢观摆了下手,又喊了一声:“春花姐。”他们相隔不过三五米。春花眨了一下眼,再看谢观时,眼里已露出胆怯和慌张。她连忙转身往竹林外走,被一塔竹笋绊了一下,她扶住一株竹子,并很快扭头看了一眼谢观。谢观伸手想叫住春花,春花很快就走出竹林,小跑着下了山坡,没了踪影。

竹林没有发出声音。竹叶上的露水滴落到地上,就像一粒水混进水里。世界悄无声息。

谢观从楼上下来。母亲在厨房做饭。谢观进去帮忙,火塘上热烘烘的,炉架下,松柴烧得噼啪作响,松油的浓香儿盈满了整间屋子。母亲到储藏屋去拿熏肉。他兄长谢楼撩开门帘钻了进来。谢楼也爬上火塘在炉边坐下,他从外衣口袋掏出三个大洋芋,放在火炭边烤。谢观往屋外瞄了一眼,母亲还没走出来。他把小凳挪到谢楼身边,悄声说:“哥,我跟你说件事儿。”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谢楼说,他头都没抬。“不会吧,你猜不到的。”谢观一笑。“你要说木春花对吗?你要告诉我你大清早看见她站在咱家屋后的竹林里是吗?”“哥你咋知道的?!”“闭嘴!不许说!”谢楼低声吼道。

谢观显然习惯了兄长平时说话的语气。他一脸狐疑,手里拨动火苗的小木棍在胸前举着,尖头已经烧燃了,烧烬的炭往下掉。谢楼一边喝茶,一边抬头看了一眼谢观。他说:“小心烫!火掉了!”谢观把木棍丢进火堆里。“哥,你也看到啦?”“看到了,她前段时间也来过。”“因为什么呢?”“因为什么我不会告诉你,你别问了。”“她不会在竹林里站了一夜吧?”“她就是站了一夜。”

母亲这时进来了。不一会儿,父亲也来了。嫂子带着两个孩子也进来了。他们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吃饭。吃饭时,谢楼只要发现谢观怪怪地看着他,他就用眼恶瞪他。谢观就偷偷笑。

乡长胡力这一天把谢观叫到办公室,问他这一段时间监视骆果有没有什么收获。谢观说骆果没有要放火的迹象,也没有说要放火的狠话。乡长说整个春季都是防火期,骆果还需要继续监视。谢观没说什么。乡长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谢观在一旁坐。谢观坐了。乡长说乡政府已经决定让谢观去文化站工作,主要任务是协助老站长开展文化活动。谢观点头说好。乡长又说文化站的工作要去适应也要努力做好,对骆果的监视也要兼顾到。谢观沉默了十几秒说好吧。乡长说为了降低骆果等人的风险也为了缓和跟骆果之间的矛盾和摩擦,乡政府有意给骆果安排一份轻散的工作,让他去集市上守一个公厕,挣的几个小钱都归他自己所有。他不是喜欢喝酒吗?这打酒钱有着落了。谢观说这事挺好的。乡长说先安排骆果去试试,如果这招行得通,以后再安排乡里其他五保户。谢观点头同意。乡长又说这事他会先通知村长祖根叔,让祖根叔去跟骆果谈,就说是乡政府的安排,另外谢观可以跟村长同去,人多了道理讲得通一些。谢观说:“好,我去。”

这事第二天谢观和村长祖根就去办了。骆果一听,两只老手往大腿上一拍,说:“这个活儿我干!”祖根车脸去看骆桑,骆果说:“你不用问他,他俩巴不得我走。”祖根嘿嘿地笑,想把这尴尬化解了。骆甾站在一旁说:“这活会不会太累?我大爹年纪大了,

身子骨怕承受不了。”“不累!不累!”祖根说,“就是看个门,收个费,提点水冲冲厕所,再没有其他要干的。”祖根说着笑嘻嘻地瞅着骆果,又说:“现在去泸沽湖去宝山奉科几个景点的游客都打我们村经过,一般都会把车停在集市上吃吃饭给车加水加油休整一下,守个公厕还是不少挣哩!叔!”“这事我知道,我就图落个清静自由。”骆果说着站起身来,“我什么时候开始干活?”祖根说:“这个由您来决定,您说了算。”“走吧!就现在!”“叔!您也太急了点,守公厕的四川嫂子还没收拾完,给她一天时间,明天一早,我来接您去上班,怎么样?”“好!就明天!我不用你来接,我自己会去!”“我明天在集市上等您!”“说定了!”“定了。”

谢观跟着村长从骆果家出来,出了巷子口,谢观问:“祖根叔,明天我不用去集市吧?”“你不用去。”“叔,您说骆果大爹的工作都安排妥了,我还有必要去监视他么?”“胡乡长说有必要就有必要,听他的没错。”“我怎么去监视呢?去公厕外面躲着?”“这个你有经验啊!你就隔三岔五去看看,进去陪他坐会儿,随便聊一聊,摸摸他心里的想法,防范一点就好了。”“多此一举!”“一点不多!记住,听从乡长安排!观儿,记住这一条。”

谢观低着头直往前走,没有理会村长祖根的告诫。祖根望着谢观渐行渐远,看他那倔强的背影,他心里一阵喜悦,他知道女儿绿衣喜欢这小子,这小子还是有性格的,是个可造之材,女儿将来托付给他是放心的。他一边笑一边望着谢观模糊的身影频频点头。他想过自己的仕途,他以为是无望的,就这么一直混下去就算是善终。他从巷口下了山坡,往家里去,他一路上想:他以后尽量不在谢观面前出丑,不要太哈巴狗卑躬屈膝,他多少要为女儿的将来捡点面子的,不然在这小子面前挺不起胸膛。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走路就带了劲儿了,好像一脚能踩死只公鸡。

第二天,谢观准时到乡政府上班。他还是先到接待室去,那里有张大桌子,他可以坐在桌前整理一下手里与农业文化相关的书籍和读书笔记。他已经做了一个星期的准备,看了一些资料书,访问了几个农业方面的科员。他在桌前约摸坐了一刻钟,龙艳就敲门进来了。

龙艳说:“告诉你点窍门,你现在就去文化站找杨大泉站长,让他给你安排工作事项。”“不用在这里等杨站长么?”“文化站不在乡政府大院里啊,杨站长也是接到任务才来乡政府走一趟,他比乡长工龄还长哩!没事他是不会来乡政府的。”“那我现在就去找他?”“现在就去,态度温和一点。”乡文化站的办公小楼在村子的最东面,在几块田地间的一个小山包上。据说一座小楼,就站长一个人在里头住着。他似乎也不怎么出门,听龙艳说,就连乡政府里的人,都很少见到他。这站长是下边一个叫桥头村的人,师范毕业,原先是乡里小学的校长,后来乡政府需要配置个文化站,就把他转过来了,让他负责乡里的文化建设,这一干就是二十年。谢观当然认识老站长,在他念小学五年级那年,老站长调来当他们小学的校长的。一晃这么多年,谢观和老站长没有任何交集,他们曾在村道上或者集市上碰过面,老站长认不出他来,他也因为羞涩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终于也没开口叫一声杨老师。而这一次,他要和老站长搭班子开展工作,说来也挺有趣,也多少有些忐忑。

谢观穿过田野,来到文化站小楼的门口。只见黄色松木门大开着,院里很空,地面抹上了水泥,没有栽植花树,靠北面的墙角下晒了点重楼和黄芪。谢观敲了几下门,没人应,谢观就喊了声:“杨站长!杨站长您在家吗?”还是没有回应,一点声响都没有。谢观壮了胆子走进去,对边几间屋子的门关着,他往左走,一个扭身,看见杨站长贴着墙壁站在廊檐下,直愣愣地看着他。谢观往后一跳,两肩一耸,嘴巴大张。杨站长嘿嘿笑了起来。

“你就是谢观?”杨站长说。“是的,杨站长您以前做过我们的校长,您还记得吗?”谢观缓过劲儿来,往廊檐上走。“学生太多啦!不记得了。”“站长,我今天来报到。”“不用报到,你要来我知道了。你现在就去准备一下,我们一会儿出发。”“到哪里去?”“下乡,放电影,今年上半年就干这件事,你来了,咱俩一起干。”“好!”

杨站长开一辆黄色皮卡车,放电影的设备是乡政府出资在城里一家电影公司租的,全放在后拖箱里。杨站长先前一个人走村串乡放电影,他干得来。像一个流浪的艺人。现在谢观入了伙,放电影这事儿干起来就更轻松了。他们选定一个村,先通知村长,委托村长做好一切准备。他们早上去,天黑前回来。村里都会安排伙食,路费油钱可向乡政府报销,他们干得不赖,村人们也喜欢看电影,大家伙聚在打谷场或大院里,热热闹闹的,他们没少喝酒,杨站长就是个行走的酒壶。总之,他们干得不赖。杨站长允许谢观随时带着小说读。

话说骆果那边也挺好,守公厕的活儿骆果干得来,挺安稳的。他在公厕外一间安了个卧榻,有时夜里就在那儿睡,不回村里的家。他不爱做饭,他弟媳妇每天就给他送,一天两顿,早餐他在集市上吃。他的酒就喝得全然没有谱了,一日三餐那是必喝半斤包谷酒,睡前也要喝半搪瓷缸子,大白天里,他就坐在公厕门口,对着眼跟前的马路,端着他那印有天安门楼的搪瓷缸子,小口小口地往嘴里滋,冲着那过路的人和车子笑。

现在,天底下,没有人能管得了他。

骆果有时也回家去。他用守厕所收的几个钱儿,在街上买一些吃食,带回去给骆甾骆芹吃。不是现在才这样的,这些年来,村里人都说骆果对他的侄儿侄女那是真的好,没得话说的;对他的弟弟和弟媳,那是真的差劲,也是没得话说的。为啥会这样呢?众说纷纭。村里的话料子实在是多,没有人会长时间把骆果扒出来谈论。他的事儿就说不清了。骆甾和骆芹非常孝顺,对自己的父母,也对骆果大爹。人们就说:老光棍骆果以后还是能得好的!

骆桑叔的病似乎越发严重了,两条腿上鼓了很多气包,面色乌青,大口大口地吐浓痰,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瞪着屋顶的三片长方形的亮瓦发呆。骆甾妈说:“他爹,你起来喂喂猪放放羊吧,你走动起来,身子骨没准就能好些。”骆桑叔就爬起来,干一点家务事,或者到后山走一圈,到了家,浑身觉得累,就又躺下来。地里的活儿,最近这个把月,他一点也没干过。他自己说他怕是活不过大年三十。

谢观有个把星期没去骆果那儿瞧瞧了。按说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乡长专门嘱咐过的,只是他心里觉得没什么必要,他就去得很少。这一天谢观同站长放了电影回来,天还没怎么黑,山坳那一片还是亮堂的,他回了趟家,把工作册和一些资料放好,洗了把脸就出来了。母亲在做饭,他告诉母亲他在放电影的那户农家吃了夜饭才回来的。巷子口那边的空地上,闲人们坐在散落的石头上抽烟聊天,三叔在村道边上劈柴,摞了老高一堆,小堂妹跑出来喊他回家吃饭,他丢了斧子,望着小堂妹呵呵笑。更远一点的柳树下,有个穿红衣的大婶子冲谢观招手,谢观没认出人来,就慌忙转身从田间的小道往下走。一路走到集市上,他想那大婶子该是给他介绍媳妇的,对这事他是躲之不及。他想起李婧,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倏忽而过,他脑海闪出绿衣的脸庞,他快走到绿衣家门口了。绿衣家大门开着,院里没人。他上了公路,走了十来分钟,到了集市。

骆果值守的那间公厕在集市的中段,门顺着马路朝南开,墙上有一扇透气小窗对着马路。上下两间房,厕所的主体部分在上边一间,走五个台阶上去。下边这一间是骆果休息的地方,安了条一米来宽的卧榻,门口有一桌一椅。谢观走进去时,骆果正坐在那把靠椅上,对着桌上的一碟花生米和一碗酱牛肉,喜滋滋地喝着酒儿。

“骆大爹,您在吃晚饭呀!”“是啊,你怎么来啦!你有段日子没露面了嘛!进来坐。”“文化站那边的事儿太多了。”“你唬谁?”骆果咪了一口酒,吱地响,把那搪瓷缸子敲在桌上,“你跟那杨大泉开着车子满处跑,车开到哪里就吃喝到哪里,有什么正经事忙的?!杨大泉喝酒凶着哩!”“您老知道的还不少,正经事还是有的。”谢观从墙边提了个小凳坐下来。“你们放的电影我不爱看。”“您爱看点什么?”“什么都不看,我就爱喝点酒,就用这小缸子喝!你来了,咱俩今晚喝一顿。”“那不跟我们站长一样吗?”“谁跟他一样?他是个啥!”

谢观就拖着凳子坐过去,在骆果旁边坐着。骆果弯腰从墙角根捉上一个小玻璃杯,递给谢观:“用水涮一涮。”谢观把洗净的玻璃杯放在桌上,骆果就从椅腿那个提溜来一个小酒壶,往玻璃杯里倒满酒。

两人就喝起来了。谢观原先不胜酒力,跟着杨站长下了半个多月的乡,顿顿喝,这酒量也长了些。骆果说你吃点菜,谢观说我吃过晚饭了,就陪您喝一点。骆果一缸子酒就喝净了,又提溜起酒壶来倒了一满缸子。谢观说您还喝呀?骆果说再喝一点。谢观说您喝得太急了容易醉。骆果说大口喝才爽利呢!谢观不禁一笑,心想:这老头身上有一股比年轻人还强劲的痞气。

集市上的一所初级中学传来下晚自习的铃声。骆果喝醉了,他离开桌子,横着坐在他的卧榻上,右手还端着他那个搪瓷缸子。谢观说:“大爹,您醉了,别喝了,躺下休息一会儿吧。”骆果大手一挥,“我没醉,我才喝了这点小猫尿,醉什么醉!”说着,他看了一眼手里的缸子,“我要把这屋顶喝塌下来,把天上的皇帝老儿喝掉下来,老子要用这个旧缸子把天砸个大窟窿!”

谢观把小酒杯放在桌上,把那把大靠椅拖过来,他也有点晕乎了,他坐在靠椅上,一只胳膊支在桌上,手扶着头。

“我跟你说,谢观,你们以为我老糊涂,说狠话,是不是?我就告诉你们了,我不能说实话,我说了又怎样……我就说实话,你们防着我放火,我到底会不会放火,我就是不告诉你们,我就不说,我今天就告诉你,我就说给你听,给你透个底儿,你跟他们不一样,我提醒过你,我看出来了……你确实跟他们不一样!这个话怎么说呢?你先让我再喝一口……”

“您喝,您喝吧,我听着哩!有点晕,您这屋里烧开水了吗?”“有呢,在桌子底下,你自己倒!”“您有什么您就说,我听着呢,我喝杯热茶。”“这世上可没什么傻子,我告诉你,我说我要放火,你们就怕啦!怕啦也不管用,你们还是不兑现,国家按照法规给我们的东西,你们怎么能克扣呢?说不通的。上一任村长王三多,才干了几年,买了辆大汽车,叫什么来着?”

“路虎。”

“不管它什么虎,村里人说值多少钱?”“一百多万呢。”“你看看,当个小村长,能挣一百多万,这钱哪里来的?修电站?修路?还是卖山林?谁来管,你说谁能管得了他们,村里这些老不死的,拿点国家的救助款,乡里村里死活就是不给,你说这是个什么法?”“这事做得确实不合理不合法,大爹,我能力太小,没有帮到你。”

“不怪你!我说我要给你说点真话,就是这个话,我不会去放火,我能去放火吗?我在这个村住了大半辈子,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我们自己的……我放火烧了,乡政府吃不到什么苦。吃苦的是谁,可不还是我们这些老百姓!你以为我蠢啊!我不会放火,但我不能告诉你们啊!就让你们心里悬着怕着!胡力那小子怕什么,这山烧了,他就要丢乌纱帽,这个政策我是知道的,我就要吓唬他!弄得他不安逸!”

骆果话说起来似乎清醒了些。“大爹您精着呢!乡长还真就怕您这一招!我接了文化站的活儿,还得抽空来看着您呐!这是乡长吩咐的,说心里话,我是不同意的。”“你这个我也是知道的。”

冷酒暖了热心肠。那晚,这老少两人说了很多新近村子里发生的事儿,末了,老骆果诫告后生谢观该如何与人活泛相处,说要懂得周旋协调,不可盲目跟风。谢观看时候不早了,起身告辞,说大爹你要早些休息,注意身体,酒喝好就成别过量伤身。这骆果下巴贴在颈窝里,吹着嘴唇,朝谢观甩了几下手。谢观说那我走了,您来关门。这骆果还是不说话,又丢了几下手。似乎话说尽了,他的脑子要进入睡眠。谢观就从门里走了出来。

街上只有路灯亮着,铺面都打烊了,门板缝里洒出几点黄光。风从南面沿着山脊吹过来,街上废纸乱屑四处滚窜,长在墙上的广告牌呼啦啦响。有只大狗站在一个露出的铁棚下,静静地盯着谢观看。谢观紧了紧外衣,快步向村子走去。他经过绿衣家门口时,看见屋里灯都熄了。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谢观从文化站出来,到街上逛旧书店。这一天下乡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婶子托他买一本《圣经》。他走到半道上,村里有个青年骑摩托车过来了,青年招呼了一声,谢观就上了车。摩托车一溜烟开到了街市上。谢观看见绿衣坐在她家门口的樱花树下,摩托车嗖地就过去了,他也没来得及打个招呼。

那家旧书店在南街。谢观在街头下了摩托车,就一直顺着街道往南走。走到公厕边,谢观下意识停了下来,公厕里亮了灯,没有声音。谢观没打算进去看看,就继续往前走,只听见啪当一声,一个碗摔了,接着桌子还是什么砸在墙上,嗵地一声,哗啦啦好几个碗碟摔碎了,噼啪当嚓,骆果在公厕里吼了一声。谢观已经听出来了,他慌忙回身往公厕里去。

骆果在发酒疯。骆果站在空地上,左肩下压歪着身,直愣愣地盯着洒了一地的破盘碎碗看。他那门牙呲过了下巴,嘴角的不知口水还是酒滴成一条线。他听到动静,车过脸看了一眼谢观,又把目光转移到地上,用左手食指对那个歪靠在墙上的条桌戳戳点点,口里说了句什么,头使劲一摆,那话就没了,他想弯身去捡床边的绿色铜酒壶,手指捞了几次,没抓到酒壶的耳鋬,他抬起一脚,就把酒壶踹翻了。他指着桌子说:“你不是人!你给我滚!”

谢观走过去想搀扶骆果坐到床上。骆果大胳膊使劲一掀,用手指了指谢观,嘴巴张了几下没说出话来。“骆大爹,您喝了多少酒啊?!”“没喝,今天我一滴都没喝,我把酒壶都踢了,没得喝了……”那个搪瓷缸子睡在地上,酒顺着地缝流到门口。

“我是喝了点,我刚才说假话,可是……我没醉!我根本就没醉!你看看,我叫他滚,他还不滚,靠在墙上装可怜!”“您说谁啊?”“我兄弟,你不知道?骆桑!他叫骆桑!他有多过分呐,你知道吗?还想跟我赔礼道歉,想喝我的酒,门儿都没有!你是谢观是不是?我的酒能给你喝,但不能给他喝!”说着,骆果有用手指着条桌。“我不欠他的,他,还有他那口子,他们欠我的!欠我的!欠!我!的!”

谢观搀着骆果坐到床沿上,骆果摇头挥手哈哈大笑。“你不滚,我也不赶你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你瞧你多么神气!你在我面前神气了一辈子啊!你不嫌够!……我有什么啊我!我打了一辈子光棍!我什么都没有!你就神气了!你就因为这个神气吗?啊!”骆果一边说着头就掉进了怀里,接着又拔出来,吐一口气,继续说道:

“是!我什么都没有,我连最后一壶猫尿都踢翻了,我有什么啊我!这些是你能看到的,你们都能看到的!不!不!你们能看到什么啊?你们能看到我这一生什么都没有,我让他什么都有,为了什么?我就是让他什么都有,让他这一生什么都能得到,现在呢?现在终于是时候了!你病了!哈哈!我告诉你,你病得不轻,你会死的,你会比我先死,你死了,你所有的一切都将是我的!我让你拥有的一切,你死了,你就应该还给我!哈哈!我先让你什么都有,最后你将什么都没有!”

骆果歇了一阵,猛喘了几口气。“我会搬回去住的!那是我的家!你死掉了,那更是我的家!我是家长,他们都要听我的!我也要死的!谁早晚都得死!可你会比我先死!你看你病得多重!你站都站不住了!你的脸,你的腿,黑得像阎王爷!你活不久了,你应该知道!这就是命!我就知道你会先死!我让你什么都有!你死了你就把这一切全部还给我!……”

说着,骆果就往后倒在床上,口里还在嘀咕着什么。没过一会儿,响起沉重鼾声。

谢观一身冷汗。骆果愤怒的余音,仿佛还在屋顶下的空间里循环缭绕,这间屋子还在瑟瑟发抖,那张歪斜的条桌沉默不语,地上的酒液还在流淌,摔碎的地方,一些酒液被地面吮掉。谢观抬起右手往自己的右脸摔了两巴掌,使力摇头。这是一个邪恶的黄昏,他想。他回头看骆果,骆果一身黑衣躺在床上,就像一架缓过气来的木乃伊。他想也许他之前做过的那些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合适。他鄙视自己,对这个村庄他到底知道多少呢?

沿街商铺里都亮着灯,小饭馆里人声喧闹,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谢观走到街南的巷子口,看见那家旧书店门还开着,店主是个四十来岁的小嫂子,坐在一个穿蓝色校服的小女孩身后,看样子是在辅导孩子做作业。小女孩趴在一把大靠背椅上写作业。谢观一脚踏上门槛,长长的身影先跳蹿进屋子,那小嫂子扭过头来。谢观说:“大姐,我想买本书。”

“你自己找吧。”小嫂子朝两排书架努努嘴说。谢观把两排书架找遍,没找到《圣经》,倒是看到半部《金瓶梅》,他抽出来拿在手上。“《圣经》都卖完啦?”“没找到吗?”“没有。”“那就是卖完了。”“这本多少钱?”

谢观把《金瓶梅》递到小嫂子面前。

“你拿去吧,这本只有上册了,不齐,送给你。”“行,大姐收到下册了告诉我一声。”“好。”

谢观胳肢窝夹着半部《金瓶梅》往家走。他从公厕住处出来时,没有关门,这会儿经过公厕住处,看见门已经关上了。他不想再去叨扰骆果。他有点后怕。他干嘛要去呢?他皱了下眉。

走田间小道回家。经过海棠树林那儿,谢观隐约看见小茅厕前方不远处的一块小麦地上,有个瘦长的黑影立在风口。雪山上吹来的风就是从那儿刮到村里来的。那个黑影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海棠树枝呼唰唰响,风是冷的,头顶的电线呜啦啦尖叫。谢观走上村道,再往田间看去,那个黑影就不见了。

第二天清早,谢观和母亲一道走出院门。母亲手挽着小竹篮,竹篮里装着昨天在山里采的八斤蕨菜。母亲打算到街市上把蕨菜卖给开小饭馆的。母亲问谢观今天工作是怎么安排的。谢观说要到桥头村放一场电影。母子俩出了巷子,往村文化广场方向走。没走多远,就看见春花和她母亲从侧边的巷子里出来,春花穿米色短衣,棕色布裤,脚穿一双绿色解放牌胶鞋,背了个齐大腿的长背篓。她母亲手里拿着镰刀,戴草帽,一身蓝布衣打扮,走在春花前头。她们穿过村道,往海棠树那边下去了。

谢观说:“春花姐她们要到哪里干活?”母亲说:“许是去俄里阁吧,那里有几块荒掉的野洋芋地,还有很多野菜。”“春花姐夫家那边可有人找来过?”“没听说来过人,那边的人向来不讲究,这个不奇怪。”“春花姐可遭罪了。”

“她娘老子也过分,好好的姑娘,整天就是使到地里干活,这么闷头干可不就干傻了,说是精神出了问题,那就应该领到正规医院去看看,我看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一时心里堵结了,加上些变故,看起来就有些反常,不是什么精神病,去城里找大夫瞧瞧,一准能好。”“祖复叔是怎么想的?他没带春花姐去看过大夫?”“谁知道他想些什么,看不出他在操心春花的病,许是他觉得春花压根儿就没啥病,能吃能喝能干活!那能有啥病?!”“春花姐应该看心理医生。”“你别说别人了,观儿,你要稳下心来把手里的工作干好,家里的活儿,不用你操心,你干好了工作,再趁早讨个妻子,我和你爹就安心了,你知道吗?”“妈,我知道。”“你快去单位吧!我顺着小路去赶集。”

母亲说完,走下山坡,很快就被路边的荒草遮没了身影。谢观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七点四十五。他加快了脚步。刚走到乡镇府墙外的那棵大柳树下,龙艳像个幽灵似的闪了出来。谢观刹住脚步,“你怎么走路不带声音?”“说明我身材好,身轻如燕。”“你拦我做什么?有啥事哩?”“没事就不能等等你看你一眼?”“我有啥好看的!”“说正经事,胡乡长昨天就给我说了,让我问问你那个事情办得怎么样。”“哪个事?”

龙艳往街市方向手指了一下,说:“那个。”“哦!没有啥事啊!”“好吧,我一会儿向乡长汇报。”“胡乡长怎么不直接打电话问我呢?”“谁知道啊!”

谢观杵在那里,愣了一阵。“你要迟到了。”谢观回过神来,一看手表,抬起脚就往文化站跑。龙艳在背后哈哈大笑。

杨站长的酒喝得很大,几乎不分什么场合了,走到哪个村庄就醉倒在哪个村庄,放电影的具体事情就得由谢观来做。天黑前返回鸣音村,皮卡车也得谢观来开。谢观没有考驾照,前几年开过几次拖拉机,方向盘使得顺,不久前他在村道上练了几回皮卡车,就差不多学会开了,就这么开着皮卡车载着站长和放电影的一套家伙什上路。站长醉得不认识人,还得把他搀扶到副驾驶位上。他开着车在山路上颠簸前行,站长就把脑袋伸到窗外哇哇地吐。

谢观就没有精力再去管骆果的事儿。这些天,一回想起那个诡异的黄昏,他心里就荒芜得紧,毛糙糙的,又泛点酸水味儿。他经的事还不算多,很多时候他面对陌生之境,简直一点都拿捏不住。他有意用一些时间去淡忘掉骆果,乡长那边问起时他想好了主意怎么去敷衍一下。他工作的重心是文化站,他提醒自己,杨站长就快退休了,文化站那摊子事,他早晚要担起来的。他一心扑在文化站工作上,闲时就帮家里干点农活,那街市是一次都不去了。

一天清晨,谢观还在睡觉,笃!笃!笃!有人敲门,敲得很急促。谢观惊醒了,从床上坐起来,等稍稍清醒一点,他溜下床准备去开门,就听见父亲在门外喊他的名字。谢观连忙打开门。父亲表情阴郁,说:“你骆果大爹不在了。”谢观穿了衣服,慌忙跑出门。在骆果家的巷道里,有几个村民从屋里走出来,村长祖根站在院门下,院里站了一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谢观踏上台阶,祖根抓了他胳膊一下,说:“去看一眼吧!人都僵了。”

在主厅旁的正房里,骆果躺在他睡了五十八年的旧床上。他在那间房里孤独地睡了五十八年。他戴着一顶崭新的灰蓝色的解放帽,一张大黑布盖在身上,脸上盖了一张黄纸,模样是看不清的,黑布的边缘露出一根小拇指,像鸡爪,指甲盖破了。床头柜上点了长明灯。骆甾跪在床边,往一个旧铁盆里烧纸钱,没看见骆芹,骆桑叔和婶儿也没看见。房里站了七八个人。没有人哭。

谢观走上前拍了拍骆甾的肩。他从骆甾手里抽了一沓纸钱,一张张散开,丢进铁盆里烧了。末了才悄没声儿地从房里退了出来。他出了大门,看见右边的厢房里也站着人,他走上前,看见骆桑叔坐在靠墙边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两只手在面前搓来揉去,那手是红的,脖子耳根儿也是红的,表情怠倦。骆芹靠门站着,邻居王嫂子低声跟她说着什么,骆芹不时点一下头,那王嫂子打扮得太惹眼,紧身裤把屁股肉勒成好几块儿,大半个乳房都露了出来。谢观跳下台阶,经过厨房时特意往里看了一眼,他猜到骆芹母亲应该就在厨房里。火塘上,松柴烧得哔剥响,七八条火焰激烈地厮杀着,它们往上跳跃挣扎,像从地狱逃亡出来的魔鬼。骆芹母亲面对着火焰,木然地坐着,那火焰仿如群魔乱舞,她似乎看出了神。

村长祖根坐在院门外的一摞劈柴上。谢观问他:“祖根叔,骆大爹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了?”

祖根没说话,继续很用心地抽完嘴上的一根香烟。他把烟蒂在鞋底擦灭,丢进墙根边的阳沟里。

“还不是因为酒,就这么喝死了。”

祖根就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骆果大爹先一天夜里在公厕下的住处照旧又喝了个大醉,街上有个熟人去公厕解溲,看见了还劝了他一回,他当然不会听了,就把酒壶里余下的酒全灌进了肚。喝醉了,他没躺下休息,自言自语好一会儿,后来就怒气冲冲从屋里跑了出来。他歪歪扭扭往村里的家里走来。他是从田间那条小道上来的,走到那几棵海棠树下,偏就尿急,他扯下裤头就对着海棠树根拉尿。那时可能正好来了一阵疾风,他受了一惊,就倒地了。裤头都来不及拉上。今天清早王三朵的三儿子赶着到街市上坐早班车,经过那条小道,发现倒在树下的骆果。王家三儿大声呼喊,村道边几户人家的男人闻声跑过去,骆果的裤子还散着,一摸鼻子,没气了。我们是后来听人报信后赶过去的,几个人试着把骆果抱起来,发现他人已经僵硬了。

三天后,骆果被火葬。他是鸣音村第一个被火葬的人。骆家是外来户,祖籍不在鸣音村,又因为不是土葬,骆果就没有坟。他是在村北的一个小山坡下,在一个两米多高的火架上化成灰烬的,他融进了村里的土地。

骆果死后的第四天是星期一。谢观早早在家里胡乱吃了一口,就出门去文化站上班。他走到骆果家外的巷子口,巷里一个人都没有,周遭非常安静。太阳还没爬上林层,玉龙雪山也隐在晨雾中,看不清一点身影。谢观走到村里的文化广场那儿,看见绿衣站在路边望着他,龙艳坐在大柳树下的石凳上,也静静地望着他。她俩显然是约好的,她们在等他。

谢观走到大柳树下,龙艳就站了起来,绿衣也凑上前来。“你们在等我?”“嗯。”绿衣点点头。龙艳看了绿衣一眼,绿衣眉头紧皱,似乎憋着一股怒气。“跟上次一样,胡乡长又指使我来给你传话。”“什么话?”“他不让你在文化站干了。”谢观一声苦笑。说:“他要安排我到哪个部门去?”“没有哪个部门,你被解雇了!”绿衣一脸鄙夷地看着龙艳。“你们不能怪我,我只是传一下话。”“这事就这么结束了?”龙艳没有回答他。“好!这样也好!”“他不怎么仗义。”龙艳说。

“就这样吧!”谢观转身往回走,迎面碰见村长祖根走过来。祖根冷冷地看了谢观一眼,冲着绿衣喊:“谁让你来的?”绿衣往灰地上跺了两下脚。“跟我回去!”

谢观推开院门,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家人们都往地里干活去了。他在院里绕圈走了一阵,看见鸡们在牲畜棚里跳来跳去,两只蓝斑黄蝴蝶歇在栏门上,不时扇动一下翅羽。廊檐下的小桌上有个小果盘,盘里有牛轧糖米花糖和果冻,母亲出门时忘了收进屋去。

谢观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很快收拾好了行李: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十来本旧书。还是这样。他回来时就是这个黄色行李包,装着这些东西。他想起十年前他离开家时,也是这样式的行李包,包里也只有旧衣服和旧书。他看着趴在床上瘪拉拉的行李包,笑了两声,泪水就冒出来了。

推开窗,屋后的竹林长得很精神。那一小片地方,就是竹子们的家园,它们吸着露水,照着月光,在时光里茁壮蔓生。他在这些竹子们面前,或许只是一个过客。手机在桌上,谢观捡了起来,他拨通了李婧的电话,无人接听。他翻出萨那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那头通了,萨那在电话里说:

“喂!喂!”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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