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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几谷人家

2019-12-18王润香

壹读 2019年5期
关键词:阿妈土匪祖先

◆王润香

木楞是祖母的房。烟熏得黑雾缭绕,就像她口中的颂语。阿了最喜欢看早晨烟雾从木头中间缭绕而出,就像村子的生气慢慢上升,烟朦朦地爬进山间云雾的怀抱。

阿意朵昨日才去学校跟阿了的老师理论了一番。阿了不敢去学校,她的脸早就抹了,放在口袋里。阿意朵出了木楞房,弯着腰。那木门那么矮小,她弓着的腰都嫌高。她被烟熏得皮肤黑而发亮,那一道道皱纹就像被灌了墨水,也是黑溜溜的。她有一杆烟枪,黄酥酥的缺斤短两的牙齿可以诉说百年的故事。她一生都在生孩子,生了13 个,终于生不动了,老汉也上税给了山,撇下她走了。

十二个攒劲的姑娘,一个弱小的儿子。阿了是她唯一的亲孙女,十二个攒劲的姑娘是泼出去的水,拉不回的血脉。如果非要排序,孙辈里她目前最疼阿了,但是她希望有一个亲孙子做根苗,这样她最疼未来某个时候出生的他。接着是外孙子,外孙女也是泼出去的水,而且流得更远了。

阿了决定晚上一家人看电视的时候,再也不给这个完全不懂汉话的老人讲解剧情——她在学校被孤立了。因为阿意朵自作主张地跑去学校指责老师规定学生讲普通话这个不那么人性的主意。

阿意朵的气从学校合并开始,孩子在山谷里再也上不到初中了,人们索性就连小学也不在家里上了,都挤破天地去城市里享受现代化高端教育,举家跟随上学的孩子出去打工。山谷里一片荒凉。村子里往日常住七十户,家家至少五六人,现在村子里常住的就只有三十人不到,其中老人占一半,老光棍占几成,必须留在家里赡养老人的中年人及其孩子占几成。村子的结构单一且无趣。

阿意朵心中愤懑,搬出老祖宗那一套,可是也无济于事。她只能强制将自己的孙女留在山谷里入学,为此家里气氛炸裂。她气自己的十二个姑娘也全部远离她去了城市,只有过年匆匆见上一面,没有人听她的往日道理,没有人愿意遵循她那一套。阿了在家里说一句普通话,她就抵触一次。甚至有一次,她忍无可忍,认为那是老师的主意,直接跑去学校与老师交涉。人们说阿意朵返老还童了。她说老师忘了根。她说老师误人子弟。她说老师“小狗舔米汤——试着试着来”。

老师也不是真吃葱的。俩人唇枪舌战一上午,阿意朵遇到了对手。居住在这山谷里的整整三代人都知道阿意朵的盛名——嘴巴会犁地。因为阿意朵,同学们都不愿意跟阿了一起玩,跟老师为敌的也就是他们的敌人。敌人说的话更不值得信,本来觉得老师说的也不是全对的人也都全站在了老师的阵营。

纳西娃娃要讲纳西话,纳西的娃娃也要会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讲什么话,成了老人与其他任何人的冲突。任何人除阿意朵外的村里人都支持学校讲普通话,也很喜欢孩子在家讲普通话,那是知识的标志。

阿意朵没有理解老师的话。老师的要求是双语,而她固执地认为讲普通话就是妨碍了纳西话。阿了为了融入集体,从嫌弃祖母开始。故意在家里只说蹩脚的普通话,恨得阿意朵动不动就进了她的屋,烟熏的眼睛充满了恨意。老人,老了就更小气了。爱恨随意,早已不受控制。她扬言要再去学校宣战。阿了的母亲阻止了这场口战,也就变成了阿意朵不孝的儿媳。儿媳总是隔着一层的纱,女儿才是贴心的口袋。

但是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也没有承担母爱的主要机会,毕竟男人才能做家族的根苗,大多数时候,母亲就算跟儿子受苦,也不回去女儿家住着享受,那可是驳了儿子的面,是要吵架的。

这个家十三个儿女,风风雨雨几十年,吸干了阿意朵的精血。为了生个儿子,她将近三十年都在生育。她的苦痛似乎是女人的宿命,她又用同样的方式去逼迫阿了的母亲,一代一代人的传承,有时候传承着尖锐的痛,逼人性以恶抵恶。阿了妈坚决抵抗。她要精英教育,只需阿了一个。

瑟几谷就是这里的整个世界。

瑟几是一条河。一条可大可小的季节性河流。夏天大得气势逼人,冬天又缩成一股泉水。人们讨论的大多是这山谷里的猫腻。别看瑟几谷这几年也无关痛痒,这里曾是匪患众多,矛盾重重的山谷。人们填饱了自己的肚子,才开始太平。阿了上学就需要经过这条河。只是它再也不是让人战栗的威猛的河。阿意朵经常放在嘴边不烂的经典往事,就是雨季不顾风雨的去各村通知开会,她的心跟着河水一起颤抖。那一根独木桥万一翻个身,人就不剩了。她弱小的身板,经过多少次,就有多少次的死亡逼近的惊惧。可是,她这么说,阿了怎么会懂呢?那么大的一座石狮子桥凌驾在河水之上,小孩子使劲往里丢石头,蔑视它。这早就和以前阿意朵每次出门都需要去祖先那里寻求保佑一番的境况不一样了,当然这也可能得益于阿了一出门,阿意朵就对着火塘祈祷。

一天三回。献饭,献茶,献酒。只要人吃,祖先先吃一口。吃饭之前,总有人必须离开桌子,恭敬的站在祖先牌位的正下面,高举捧着饭菜的双手,手抬过头顶,头则往下低,人顺势往下一蹲,就是磕了头,话少害羞的人都至少要说一句:“献——”阿了话少,这个字都不想说,这样她更会被阿意朵教育,而且为了教育小孩子有孝心,只要她在,这就是包给她的活。这也是这家人被人诟病的一个原因。老了老了,不忘老规矩。阿意朵自己献饭的时候,总是在祖先牌位下念念有词半天,饭菜都等凉了,火塘上的火呲呲的抗议着。她总是念不停。“遥远在上的祖先啊,蒽池家族的祖先啊,蒽池·阿意朵来献饭了,请你们吃饱喝足再回归故里,保佑一家老小健康如意,鸡鸭狗牛顺顺利利,出门在外的人健康顺利……”所有的人都在她颂福的范围里。

茶。是高山里人们的精神食粮。下关粑粑茶,在山区纳西人的茶盒里占据了地位。火塘日夜不灭,活碳熊熊燃烧起来,一个陶罐子,就要占据一席之位。阿意朵用手掰开一大块粑粑茶,放进煮沸的水,加一点盐巴,再加上一点猪油,这味道在身体里沉淀,身体的记忆会在第二天的早晨醒来,这茶就勾住了你。阿意朵给阿了喝。阿了也非常喜欢。阿了的母亲反对,喝那么浓的茶,伤孩子的胃。她发表了一条不知道有没有经过科学论证的话:喝茶,记性不好。读书人最忌讳记性不好。不管怎么样,每天都有这一幕上演,可是每天结束的方式也一样。阿了拿着一块粑粑就赶紧逃。她每天都逃不过的就是被献给祖先的茶洗礼。茶水煮沸,同样是祖先先喝。

献三回。

火塘中作为灶台的铁三脚架中临近阿意朵的那根连接祖先,每天都接受茶水的洗礼。茶水被铁脚烫,嗤嗤的声音绵延,偶尔还不慎献到火塘里,水跑下去,飞上来许多的火灰,这笔买卖真是不值得。阿了在写作文的时候写到。接着去祖先牌位里献,当然是阿了的活了。不过这次不是原模原样的抬回来,而是顺手泼给祖先,对着祖先问个好,再请求保佑。

阿了小的时候,对着祖先留下了她此生最滑稽的一个笑点。“阿普阿紫(祖先),您有没有起床了?起床以后,别忘记洗漱,洗漱后才能吃我献的饭哦。”阿了被笑话。接着被指责。阿意朵指责阿了,怎么能命令祖先呢?“祖先回归故里的地方,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洗漱——”

阿意朵坚定地说,甚至有些咆哮的意味。阿意朵甚至认为这肯定就是阿了妈的主意,阿了妈对她早上不刷牙很有意见。阿了总是充满了疑问。每天早上家里除了阿意朵奶奶外,没人可以例外,都要洗漱。阿意朵奶奶,这辈子没刷过牙,她坚决抵制。可是祖先怎么也这么固执,显然是遗传的。阿了总是叫阿意朵奶奶,阿妈让她叫奶奶,连名带姓喊人不礼貌,可是她坚持。那是属于阿意朵的荣耀。“奶奶”这词埋没了她的才能。世上唯有阿意朵才能彰显她的价值。

阿意朵同样是个庞大的家族,可是她嫁给了蒽池家族,就是这个家族的人了。好在姓是夫姓,可是名可以是自己的。她这辈子骄傲的事情中有一件就是她的名字里有娘家的成分。她坚持住在木楞房里。家里正在计划拆掉的火塘,也是她力保的。火塘的温暖,人人都感受得到,可是卫生质量不过关。这也就是阿了妈的口头禅。

阿意朵奶奶更是相信,阿了妈正在默默的等待自己死。这样这个家就可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木楞房是黑色的。而家是温暖的木色,亮晶晶的黄杏颜色。精美的六扇门,鸟雀争鸣,花草相映。每天为了亮堂堂的家,阿了妈和阿了爸就要花费不少时间。提起这个,阿意朵奶奶就更生气。纳西男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上顶天,脚踩大地,不弯的脊梁,似乎各个都是不染污尘就得到饭吃的闲散人员。

男人不进厨房。那是男人在一个家中的象征。男人打了女人,女人还是死心塌地的跟着,那个男人就得意洋洋。阿了妈叫唤: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阿了爸就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但是也让他丢失了在村子里的男子尊严。两手背在身后,烟要烫嘴了就吐飞,慢慢的游荡,走在那一条瘦弱的毛路上,走起路来,不起一点灰尘,见到一个人就啰嗦半天,聊得天上的鸟儿,地上的虫,也不说日上中头,吃什么饭?这样的男人早已生活在过去的往事如烟里。

阿了的爷爷上税给了村北那座山。它要了很多村人的命。人们称这座山历来需要拿人命去上税。他被山上滚下的落石砸死在柴堆里。山谷两边生活着九个村子。山阴地居住着三个村子,山阳地居住的居多,有一个村子直接跑到了俊俏的山峰底下,它不属于这山谷里,属于另一个山谷。人们经常用山谷来统一部族,彰显家族的庞大。

冬季,人们喜去深谷里砍柴。深山秀丽,枯木浸水发出木头清香,鸟雀惊叫,嘻嘻唰唰,林中深泉,巨鹿般深匐。绚丽多姿的落叶随水变色,变成枯叶,变成透黄,变成火红。谷底树木不见阳光,嫩绿透亮,但是鲜少。整个山谷几乎是枫林醉。农人哪管风景,他丈量树木的生命。早出晚归个十几天,他也就积累了几车的柴。这车只是两轮的胶轮车,实用却费劲,那简直就是要人命的工具。

在这树木参天的深谷怎么会丧命呢?当然不是。阿了的爷爷乳名阿弓头,像熊一样,他与熊也有过较量。阿弓头在山谷的不同地方砍柴,就像个游击队,而后又将在各处的柴积累到山谷里,用山谷陡峭的冲力运送到稍微平坦的谷底平地。这山,吃人。农人顾不上。他们既信命又不信邪。

在平地把柴堆成一座座,再由胶轮车运送回家。两个轮子由一根铁棍焊接。人们自己做好架子,放好定量的柴堆,再用绳子绑紧,架子的中间卡着铁棍,后面的把较长,易于人在身后弯身用力推,也便于下坡路适当的往回拉住掌握方向,劳动力紧缺的人家必须一人推到家,另外的就有人换班,或者两人一起一人推,一人拉。给这座山上税人数多达十条人命。村里放羊的老倌,同样拾干柴的妇人,年轻上山垦地的年轻人……

阿意朵哭了四天四夜。她只有这四天的时间。他的葬礼就四天。她的命苦,逢人就说,世人都知道。她的阿妈由姐姐抚养,姐夫是个软弱的主。他们共同逼死了她苦难的阿妈。

阿意朵有个小妹,阿妈经常私下里救济她,她生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被村子里人排斥的阿妹正好应了纳西谚语“一天吃三顿,眼泪拌饭吃”。小妹只能跟自己的阿妈诉诉苦。阿妈可怜自己的女儿,总是明里暗里给些吃的,能有什么好吃的呢?不就是玉米粉,苦荞粉。

她的姐夫是个碎嘴。经常揣度阿意朵的姐姐与阿妈闹矛盾,母女两总是吵架。阿妈控诉他俩的无情,他们不准小妹进家门,吃的更是不能给。那个时候,人们因为吃的经常吵架。饭摆在桌上,经常开始吵架。姐夫的碎嘴被称为乌鸦的咒语,出了名的毒。心眼小似死人的针眼。似乎阿妈吃进去的都能吐出来给了小妹,他开始嫌弃阿妈吃得多,是要吐给阿妹家的鸡狗,连窝屎都要去小妹家。

喝醉了酒,更是句句就像刀尖般爆出,阿妈见人哭诉一番,他就更甚。可是,阿意朵也无能为力,她没有能力抚养自己的阿妈,既然阿妈已经让姐姐做了家族的根,她这给出去的女儿也没有权利再去管,阿姐一家为了面子也不会让阿妈来自己这里。阿弓头也不会同意。所以,即使再苦,也只能熬。

阿了妈说阿意朵妈妈是被他们这些子女逼死的。阿意朵不承认。她作为早已出嫁的女儿,没有权利再去管姐姐家的事情,女人啊,生下来就是别人家的。阿了妈也不坚持。农忙的事比天高,下血都要去忙活。令他们生气的是,人死也不选时候。这个时候死就是对活人的一种折磨,死了还落不是。

不仅自家人要忙活,邻里乡亲也要屁股不落地的跟着帮忙。阿意朵总是用屁股不落地来要求年轻人,那是勤快的绝对性标志。可是年轻人啊,整个身子都恨不得落地。但凡有一滴点时间,都要摊在沙发上,仰视手机。阿意朵更是叫不醒这样的人。沙发这个东西果真是耽误人功夫,手机更甚。

阿意朵的阿妈估计跳了江了。阿意朵的阿妈怕是上了吊了。人们说法不一。全村人出动去找。人们心里一边找,一遍嘀咕。可真不会找时候啊,这栽秧的日子比金贵。

人们最终在江边崖上发现了她。如枯树,如乌鸦,挂在树枝丫丫上,用的是她泛黑的腰带。黑色的羊皮披肩像低垂的旗帜,旗帜倒了,人们半信不信。人这一辈子都这样苦过来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才想不通。或许就是要惩罚那不肖的女儿和女婿。可是她怎么不想,她俩怎么会悲痛呢?女儿们哭成一团。女人啊,在这时候,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这时候就是男人挑大梁的时候了哟。

阿弓头用随身带的砍刀砍断了腰带,随行的人顺势扶住人,将她平放在地上。这样断气的人,不被人尊重。人们讲究的一家老小绕膝,守在床前,等待最后一口气,那口气关乎是否能魂归故里,那口气关乎她是否能埋在祖坟里。那口气关乎她死后的地位。她只能埋在祖坟下远远的树丛里,清明时节也只有少数人祭拜。可为什么还是要那么死呢?谁知道呢,谁都没有死过,死过的人都早就不开口了。

阿意朵把阿妈的眼睛往下划拉,可是时间长了,眼睛合不上了。人们明显要开始嚼碎他们家的事情了,死不瞑目,被人戳脊梁骨。这大多要阿意朵的姐姐和姐夫承担。人们把人弄回家里。家中儿女则去河里买水。她们拿着一些硬币去河里买水回来,给逝去的人洗净。摆在堂屋,点上香火。人们劝说逝去的人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活着,为啥活着?就不是靠地里的庄稼来填肚子。

最重要的肯定是栽秧,一年的肚子都拴在这几天呢。人们也表现出苦难日子里的热情,谁家都会有这样的一天。人人都提防着这样的一天。人活在世上,都有求人的一天。阿意朵那无情的酒鬼姐夫在家里守着摆在堂屋的灵魂。或许是让他接受拷问,可是神志不清的人不是比死人还可怕么?

人们都下地插秧了。村里人在此时显得非常团结热情,都去帮忙她家了。阿了的耳朵都要生茧子了,如果阿意朵的话有力的话。阿意朵见个人就说破天讲这件人人都知道的事,着急忙慌的人最怕经过她家的房前屋后,她一说就是一个晌午。人们都约定俗成的快速通过这条路。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或者清闲的人才会在阿意朵房头那条小路的石板上坐上,从上往下对着阿意朵聊天。两人说话间也会突然一阵震动,那笑声就像平地一声雷从地下爆出,又像两股青烟,交织在一起,然后爆出一朵花。对于那些匆匆而过的农人,阿意朵从根处刨来的问题让人家难堪。行路人如果主动向她打招呼,她就要刨根问底的问其是哪家人?父母是谁?这山谷里就没有她不认识的,她的话题就不会停止。偶尔出现一些走的非常匆忙,没有和她打招呼的,她都要自言自语一番。

“看她的模样,就是那家人了,不过,他来不及跟我说话,追着黄牛去了,可怜了。”

“可怜了。”三个字,是她的口头禅,人人都有其可怜之处。

为了村子整体房子的风格和质量,阿意朵的黑色木楞房也要走到尽头了。她的木楞房经过风吹雨打,早已有了伤痕,漏雨漏风,属于危房。村干部苦口婆心地劝说,家人也在她耳边不停地吹着改造的风。

可是,她以家族名义拒绝。那是祖先逝世的地方,祖先在她心里,她在木楞房里。新房子里压根不会允许她随意地去祭奠祖先。那是她几十年的信仰,只要她在,这个家族的荣耀还在,这个家族就还有人供奉。她哭诉,现在的人不往回看。

一直往前跑。村子都早就跑出纳西村落了。人们早先一步跑到祖先不能落脚的地方,人们的心中早已只有大步往前冲了。

好在阿意朵培养的阿了是喜欢这些东西的。这个孩子比起其他的孩子,因为从小熏陶,对此是有热情的。但是,阿意朵知道,这是暂时的,阿了总有一天也要远离这里去城市求学,那时的她,也会慢慢地忘记,也会跑出纳西人家的怀抱。

阿了让大人变成了说客。大家都只能试探性地希望阿了可以说服阿意朵。可是孩子的心哪有那么坚定。阿了每次都是钻进木楞房里,只顾着听阿意朵奶奶讲过去的事情,早就忘了木楞房以外的话语。阿了喜欢。村民与土匪斗智斗勇的趣事。

阿意朵说如果在那个年代,阿了肯定就被土匪撸了去。瑟几谷两边山林茂密,沿着山谷而上的两边,分布着九个村落,两两相对,只有一个村子站在高高的山峰上,底下虽然芳草鲜美,却也常受匪患。山谷高处住着一群土匪。他们一来,每次都是一场兵荒马乱。人们放下手中的细活,大都逃到了山洞里。偶尔有人脚慢被抓住,被抓去蒸酒那家人继续蒸酒,被人从后面在屁股上一脚一脚地踢,险些就踢到灶里,回头却差点吓死了背后的土匪,那面容就是黑炭上身,眼珠子透着浅浅的黑,黑烟鼽得他眼泪珠子直滴到地上,眼睛都像瞎了似地睁着狗眼。

来不及跑的鸡直接被撕成了块块,羊也被烤成了肚子中的食物,等到他们离去,整个村子就再也没有活禽的声音。直到村里放羊郎从山洞放哨归来憋出一声独特的羊叫声,人们才又像早已不见踪迹的土匪般冲进自己的家,即使再惨烈,也不能够震撼他们的心灵。放羊郎的咩叫人们早已熟悉,在村子里那是独一无二的公鸭嗓,一声咩,又粗又壮,还绵长。人们早已谈好,一声长达十秒的“咩”是土匪离开村子的意思。

十声“咩”相当于“土匪拍屁股走了”,这还得拖长,才有那种效果。每一次人们在山洞里都在心里跟着他的声音默念。人们经常夸她——阿意朵腿脚麻利,她经常躲在村子外面那棵树上,就像一只鸡一般架在树枝上瞄着。夸她时总带着玩笑,她自己心里清楚,人们明里说她是腿脚麻利,能够迅速爬上那大树,暗里其实也就是在说她贪,贪念使她每次都损失最少,阿意朵这样向阿了说自己,她为了这个家,可是什么都愿意干。即使被土匪抓去暴打一顿。

放羊郎最后一声咩刚结束,她就迅速地跳到地上,回了家。结果被土匪杀了个回马枪。有些腿脚慢的人,走到半路就被放哨的人连推带拉地拽了回去。

阿意朵没办法,已经撞在土匪的枪口上,她成了搜刮村子的带路人。瑟几谷两边分布的村子可以互通有无,同时也可以清晰的观察到土匪在对面村子的足迹。这次人们都早有准备的藏好了一些粮食与美酒,甚至阿意朵将自家的牛羊猪都赶到山上放养去了。

但是这也带来了土匪的怀疑。他们了解这些村子的情况,村子里有一些人早就投了土匪。阿意朵的嘴巴会犁地。土匪都明了。她一路弯弯绕绕,带着他们搜刮了一些,每搜刮一些,她这心里就叮咚一声,她这是耍聪明害了自己啊。土匪见她也找不出更多东西,便让她故意放出声音,告诉村人土匪已经离去,等人们回来又一个个收拾,搜刮。

阿意朵试了很多种方法。她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土匪已经走了,大家都回来吧,啊——啊——啊——”可是山谷里没有任何声音,静悄悄地。只有一只毛驴悲泣的声音回复。“好——不好——好——不好——”

土匪见毛驴还在嚎叫,一个凌空箭步就朝着毛驴的屁股踢去,毛驴一转身,他的脚架在了毛驴的脖子上,毛驴感觉脖子的压力,便使劲抖,往上一抬,土匪跌落在地上,手摸着屁股哀嚎。毛驴慢慢地朝前走,似乎是要把他踏在蹄下,才可报了脚架脖子之耻。土匪慢慢往回退,毛驴一步步往前。

阿意朵讲的时候配上那土匪的表情,阿了扮演毛驴,两人在木楞房里乐开了花。只有阿意朵心里知道,那时的惊险,用险些丧命可以形容。愤怒的毛驴誓死要报仇,土匪们一边吓唬同伴,一边哈哈大笑。阿意朵要逃。可是枪子不长眼。必须万无一失才能跑,不然不划算。

阿意朵配合着他们,慢慢带路走到村尾,那家人近乎独家村,与村里人也鲜有交流,几乎处于封闭的状态。阿意朵是为数不多与他家保持着正常交往的人。但是她内心知道如果她让那家人损失一分一毫,从此她就被杜绝了。她既要保留好他家的东西,还要逃命。

村尾最好逃跑。身后一片密林,而且土匪不熟悉地形,不会往这偏僻的地方追,林子里用来做陷阱的地方多,就算是本村人都不一定来去自如。跟着阿意朵来的有两个土匪,因为村子里除了有人逃跑,还没有出现过村民抵抗土匪的行为,土匪们在村子里也很有安全感。

土匪到了门口,一齐进去了,也没有留下守门的。阿意朵带着他们进了木楞房,那个专门用来储存粮食,散发着霉臭的小独栋房子,只有一扇小孩轻松进入的门,人们进去都要弯着腰进去,或许是出于对粮食的敬畏,或者是出嫁的女儿的嫁衣就压在里头,人们也说不出所以然,人们大都忘记了其作用。

老一代人渐渐离世,新一代人都走进了学校学习文化知识,村里的很多传统慢慢地就被人们遗忘在尘埃里,当然,对于年轻那一辈人,他们不是遗忘,而是他们压根不知道这一回事,又何必怨他们呢?阿意朵小声的对着阿了说。

阿了忙于听故事,似乎神游在这山林飘摇的风雨年代。现在这个年代除了读书,可真没意思!她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这也是她还能与阿意朵奶奶在某个时刻保持同一个战线的原因。

那两个人走进房子里,阿意朵就以爬树的速度和风姿将门从外拦了一下,她不敢锁,把土匪锁在村子里,那可闯了大祸了。她相信,他们很快会挣开小木棒拦住的叽叽喳喳的木门。她飞速的跳进树林跑了。从此她与土匪也算是结下了梁子。那晚,土匪终归走了,折了两个兵,烧了一些粮草,搜刮的范围更宽,乃至锅碗瓢盆,算作教训。

阿了不敢相信,就在五六十年前的这个地方,居然生活着电视里才能看见的土匪,而眼前总被他们嫌弃的阿意朵奶奶却跟土匪数次交手而不落败。阿意朵说那是靠着她的睿智,灵活,以及信仰。她坚信生活自有它的安排。这安排不会总让好人吃亏。

故事接着故事,阿了听得入神。“砰——砰——砰——”躲在山上的人们一想坏了,那不就是人死后的三炮响。有人死了,谁那么大的胆子,居然在这个时候放那三炮,土匪是否已经走了?人们怀疑着,思虑着,等待着。放羊郎的声音还没有响起。他们依然不敢跑下来,这个时候死者已死,活的人可不能跟着而去,那些刽子手土匪还在村子里搜刮。人们都心知肚明,那三炮来自于本村。可也让人疑虑,这不像是往天空中悲鸣的三炮,却像地雷从土里开出花来。

人们匍匐在山林里,心跳连着土地,就像打鼓。他们听见土匪的动静,足可以感受到村子里土匪也很惊慌。土匪们大声地喊叫着,似乎夹杂着愤怒的怒吼,只见一连串的火把连接成一条巨龙,在黑夜里只有火把舞动的身影和土匪那尖锐的喊叫声,那夜晚,人们感觉到了土匪的不一样,土匪的火龙王村尾去了,一直停留在那儿,那声音似乎是要将村子烧了,他们也果真放了火。

半夜,那火龙往山上土匪的窝里去了。后来,人们摸黑回了村子。村子里的人心里悬着一根弦,人们对于突然而至的死亡始终心存畏惧。人们下了山,摸黑着聚在一起,提着心在黑夜中寻找。放炮的声音,就在树林里。人们在那儿看见了火光,听见了惨叫。即使只有少数人听见,人们也可以想象出那惨烈的景象。手脚快的人早就去家里拿来了一些松明点亮。人们走到了树林里,看见了面目全非的放羊郎,就像村里小孩子玩苍蝇时,将苍蝇的尸体肢解般,一块跟一块,完全无法对接。

讲到这里,阿了的头突然嗖的一下发紧,头发好像想爬进头里一样紧张起来,她露出惊惧的表情。有趣却残酷的世界让阿了也心生恐惧。放羊郎的叫声没有再响起。他和从木楞房中挣脱的两个土匪一起掉进了那家人早年为了防止土匪而设的陷阱里。

土匪是土匪,有这样的后果,让人们大快人心,但是放羊郎却平白无故地丢失了生命。人们对那家人另眼相待,炸死了土匪,心中却也恍惚不已,充满了对下次土匪到来的恐惧。村子里还没有跟土匪对抗过。人们为放羊郎悲痛。也指责那家人炸死了同村人,激怒了土匪,他们要接受全村人的批斗。

人们都想不通放羊郎为何会出现在村尾的那家人家里。那样一个手脚灵活为村子放哨的人,以这样的死法离开了,叫人们心里直怨那不合群的村尾人。人们甚至想把那家人从村子里除名。人们的批斗由此而始。

每天早上,人们都聚集在祭天的场所,那块平坦的石头上面,可以容纳几十人,在村子上端,苍天大树盖顶,阳光只能以线射进。

批斗在每个清晨开始。村尾那片树林也会有村子里大胆的人走过,他们埋土炸药可是等同于残害同村人。即使土匪也死了两个,人们暗自想一命抵了两命,还没有那么亏。但是想起以后土匪会更加肆无忌怠,人们的心一紧,就更想好好声讨那家人。

火。

总还是有人清醒的。那土炸药的引线必须有火才能引爆。那火从哪里来?人们又进入了新一轮的猜疑中。那家人躲在山洞里,大家即使慌忙,可是眼睛却可以有效率的到处发散,人们记得他们就在人群中。那就不是这家人的罪孽。他们错就错在埋炸药不为人知。

有人怀疑放羊郎干起了旧生意。放羊郎家忍穷挨饿,曾经因为偷人米粮而被村里人暴打一顿,被流放到村子以外放羊,直到有一次他替村人放哨,人们才接受了他,让他又住回了村子。村子里的人都是善忘的,因为一次好意,那些年前的事情人们早就在劳动中被慢慢遗忘。放羊郎对羊与对人截然不同,从小生活艰难,村子里的人不少欺负他,孤立,无视,同情,这些充斥着他的生活,长大后,那个穷到锅碗通用的家庭依旧如此。

后来阿意朵说,如果活到现在这个时代,放羊人肯定也会过上好日子的,这个时代让愿意苦的人都有希望。阿意朵知道自己有幸跨进了新时代,多活一天都是赚到。这时,她总还要为她早逝的丈夫而悲痛。可惜了,早逝的人们。终究没有看到村子和村里人现在的模样。这些年,家里总会来一些工作干部。她总说现在生活好。问她现在哪儿好?她总是说样样好。似乎是在说自己的生活样样都如意,也似乎在祝愿生活样样好。

放羊郎饥肠辘辘,羊子是最会跑的牲畜,在这山谷里。跟着羊子跑,他那没有油米的肚子晃荡着,就像摇动的半瓶水。或许是他往日放哨时早就观察好了土匪极少到村尾这家,便起了歹念。来到村尾那家的木楞房时与挣开的土匪相遇,追逐之时误入陷阱。那傍晚的村庄,被那三声土炮响以及火光震动心脏。

火怎么来的呢?土匪拿着火把,不至于自己引爆土炮。放羊郎连火都没有。可能是土匪在掉入陷阱时不小心将火把跌落,点燃了引线。很快这个说法又被人质疑,被另一种说法掩盖。

放羊郎不想活了,与土匪同归于尽。人们对此想法,也大都有异议。怎么会这个时候才有轻生的念头呢?阿意朵心里颇过意不去,如果不是她将土匪锁在木楞房里,那土匪就不会气的眼红,而与放羊郎有那么大的冲突。即使这也只是她内心的猜测。

她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当年她这差点就断送这个村庄的做法。那些归山的土匪也只当放羊郎记恨他们,而与两人同归于尽。随着放羊郎的死,他们也并没有将仇记在村子的名头上,只是后来搜刮得更猛了。

人们并没有继续追究那家人的责任,只是让他们将其他陷阱拆除,还林子以安静,毕竟有三个灵魂在此间飘荡。从那以后,人们更不敢再去林子里了。它变成了小孩子不听话时,大人吓唬要将其丢在那儿,小孩就怕得大哭的地狱。人们是善良的。既然大家都只能猜测放羊郎与两个土匪的故事。毕竟死者为大,而且全部都只靠人们的猜测,并没有人真的目睹这个故事的源头。那就寓其以美好,以祭奠放羊郎曾经的善意。

放羊郎与羊的感情很好。每天放羊的时候就是他最自在得意的时候,他的每一声“咩”都像足了羊群中的羊只,人们压根就分不清楚羊群与人。下雨天,他抱着小羊羔穿行在刺丛中,那件蓑衣早就掉落得就像被拔了毛的鸡,他单薄的衣裳紧紧贴在可以数得清的肋骨上,衣服就像骨头外面的皮,他把羊羔紧紧抱在怀中,对着露出的头哈着气,而他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阿意朵看着那个孩子就曾经掉过眼泪。

阿了问:为什么不给他些衣食呢?阿了听得眼泪掉进火塘里。只有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的人才知道,人人难以自保是多么的残忍。你的同情可以使你不顾自己将衣服送给放羊郎,可是自己就要受冻,自己的家人就要受冻,因为一个人只有一件衣服是常态。甚至一家人只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只有出门的那个人能穿。吃的只讲究能吃,也不存在吃得饱。只要保持肚子尝到了东西就可。人人贫穷,人的心眼和眼界都狭隘。

阿意朵似乎听见了山谷里小羊羔的声音。小羊羔追随母羊翻越山崖时,掉了下去。那险峻的崖边,极少有人敢翻越。母羊哀泣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一声声如泣如诉。放羊郎走到崖边,也随母羊叫唤,小羊羔奄奄一息,最后没了声音,母羊久久不肯离去,似要从山崖跳下,放羊郎紧紧地将母羊逼退至林中。自己一人下了崖。他依然像往常一样,将小羊羔放在怀里,不停的对着其哈气,又像在哄小婴儿睡觉般左右摇晃,嘴里唱起了只有一个“咩”的歌谣,那么动情。

回到家,他回到了公社。报备了情况。晚上,人们便把那只小羊下了锅,放羊郎没有去,他的眼里有泪,心里也有泪。阿意朵想,那晚,放羊郎肯定是“眼泪拌饭吃”。

阿了终于明了,为什么村子里流传的放羊郎与两个土匪的故事,放羊郎是那英勇无畏,敢于与土匪作斗争,最后与土匪同归于尽的英雄了。人们接受了他的善意。人们记得他待羊的柔情,人们记得在那个艰苦年代,有一个人在村人的遗忘中长大,从没被关怀过的少年郎温柔的对待过生灵。他是个英雄。阿意朵则满怀对他的歉疚,一直活到了美好的时代。人们并不在乎他曾经因为苦难而做的错事,那是往事,应该随风。

阿意朵在村子里唯一敬重的只有阿拉巴,他是村子里最年长的老者,也是一个东巴。他德高望重,在那些年纪渐长的人们心里。

他的儿子是村长。阿拉巴经常度化魂灵,给新人带去祖先的祝福,他是神灵与生灵互通的桥梁。他的儿子肩负着美化村容村貌的责任。村子里住的都是纯正的纳西人家,过往人们贫富各异,房子也大都形态各异。现在,正是让村子变得更美,更和谐的时候。人人都动了起来。唯有被人们称为老古董的阿意朵,无论用任何方式都不能动摇她保留其被烟鼽得黑木炭般的木楞房的念头。

人们迂回曲折。村子里同意重新给她建一个颜色纯正,有纳西风味的木楞房,这样就与家里的房子协调了。可是,阿意朵坚决地拒绝了他们所有的提议,她看不见人们的苦楚,愁眉苦脸。直到村长拿出了最后一张谈判的王牌,让自己亲爹阿拉巴出面说服阿意朵。

早先人们让阿了去说服阿意朵。阿了起先不肯。后来阿了妈趁着阿了与阿意朵闹别扭时,鼓动阿了说服,阿了也果真去了。不过,阿了只是个孩子,她总是经不住各方的诱惑,总是在他们中间游刃有余的获取好处。阿意朵将过年时熬制的麦芽糖剥下一块给阿了,阿了在火塘边听着阿意朵奶奶的故事,对那个年代的事情神思向往。

那个年代的故事,孩童牧牛,田耕林野,充满很多趣事。即使肚子吃不饱,可是没有思想压力。阿意朵很惊奇地问阿了:“你怎么会有思想压力呢?”

阿意朵想不通,那个古灵精怪的尖子生,被家里人捧成月亮星星的孙女哪里来的思想压力。“如果不考第一名,你们的面容都不太好看。”阿了接着细数了一堆。阿意朵回想起自己在八九岁的时候,满山放牛,上山找柴,下地割草,喂猪喂牛的场景。阿了当然不需要做这些,她只需要一门心思读书就行。那时候的日子很苦,但那也只是现在的人的评价。

那个时候人人都是这样生活的,何来那么多闲心情去评价自己的生活。也就是活到如今的人们回忆往事的时候,发现那个时候的日子既然也能过下来,发现自己是生活的英雄。阿了的思想压力仅仅来自学习。阿了妈本来就不看好在村子里上学,起步太晚了。可是阿意朵的坚持,让她只能憋着气的让孩子多努力。在这样的地方都考不了第一名,那与城里的同龄人比起来肯定不行。人人都讲学习。学习大过天。阿了妈拒绝了阿了一切的农村活动。村子里的孩子周末跟随父母去地里玩,父母收玉米,孩子在田埂上坐着吹蒲公英,看蜗牛伸出犄角,抓一只蝗虫玩。

有些更甚,父母在地里忙活,孩子拉着老黄牛去河边放牛,戏耍,将裤管卷起下水轻轻的伸出手指,抓住架在草叶上的蜻蜓,或者一群小伙伴玩起泼水。水花溅的越高,越远,孩子的笑声越清脆,透过微风传递在田野间。阿了只能在学校里听其他人讲起趣事。她的周末堪比学校的生活,节奏缓慢,且规律。好在她自己也热爱学习。只是对课堂以外的趣事也保持了热情。她的消遣生活来自与阿意朵的前尘往事。那个孩童极少在课堂上学习,大都在实践中获取真知的年代。

阿了自己也不愿意拆掉木楞房。火塘里的火明明灭灭,却温暖着寂静的冬天,电烤炉即使方便干净,却不是火,它点燃不了人心中对生活的热情,它不足以支撑老人熬过冬天的严寒。

人人都知道,可是似乎人人都身不由己,木楞房到了非拆不可的地步。村子里的旧建筑基本上已经翻修重建完毕。只剩下阿意朵孤独的坚守。村子里一批又一批的人来上门说服,也都被她一一拒绝了。

村长手里最后一张王牌,此时不得不出手。阿拉巴曾经也是抵死反抗拆除家里的火塘,可是谁让他是村长伟大的东巴父亲。村长如果连自己家都不能制服,何以制服村落。

阿拉巴就成了被开刀的第一人。阿拉巴决定以死相逼。他早就想好他与祖先相见时,就在这木楞房的火塘边。可是,活人终究要先照顾活人的感受。软磨硬泡,父子决断都曾上演。后来,两父子决定斗酒,喝的烂醉如泥,村长也不是阿拉巴的对手,可村长如泣如诉的控诉心中的憋屈,使阿拉巴动容。

喝醉了酒的东巴松了口。第二日清晨,他与祖先通话。阿了说那是跟祖先通话。阿意朵就依了阿了的说法。阿拉巴与祖先通话,请求祖先的谅解。接着清扫了火塘,献酒,献茶,献木炭,献饭,献烟……

“阿普阿紫(祖先)嗬,吃不上饭的,喝不上酒的,全部都跟我来吧,来新房子里,吃不上的吃饭,喝不上的喝酒,冷了放木炭,要烟的吃烟,都跟我来吧。”

阿了对这些耳濡目染,便与阿意朵附和。阿意朵满意地看着阿了,她现在终究也要步阿拉巴的后尘。阿拉巴被村里人誉为改革的先行者,人们对其赞誉有加,也就成了批评那些被称为“老古董”的人时的正面例子。阿拉巴东巴是潮流。他也很快适应了新房子和新的气象。他深深感受到如果他做不好,人们戳的是整个他背后的队伍。他既能做东巴,也能顺应新时代做改革的先行者。

他的处境比以前更好了,心中的郁结慢慢舒展,眼中看到了更多的变化,不再沉迷于东巴那严肃的坚守,村里人对他刮目相看,不论何时都会竖起拇指夸赞他的灵便。

阿意朵也该如此。阿拉巴说。当你的存在让所有人都困扰的时候,坚持自己真的就能够舒心吗?肯定不能。

“我们应该敬畏祖先,放在心里即可。不要变成活人的羁绊,活着的人往前看吧。即使有什么对不住祖先的地方,我们下去以后好好请罪就行了,活着的可是我们的孩子啊。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去活吧。”阿拉巴的声音就像从远古森林传出的祖先的教导。

阿意朵听得进去。百年过后,自己下去与祖先好好说道说道,祖先若怪罪,自己请罪就行了,让年轻的一代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构造自己的生活蓝图。她自己也深深的知道,即使她百般阻挠,也无用。生活始终是在往前走。她只希望在快速往前走的步伐中,也能偶尔回望过去的足迹。毕竟有前才有后。

过去,现在,未来才是一段完整的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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