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中的變遷
——省思宋代醫學知識的歷史圖景
2019-12-18陳昊
陳 昊
提要: 宋代向來被視爲中國醫學變遷的時代,在十五年前,席文呼籲對宋代醫學的諸種變化作一個綜合性的分析。在近年宋代醫學史的研究中,疾疫的影響、皇帝的知識興趣、士大夫與醫學的關係、寫本到印本的轉化以及醫學與宗教性醫療的互動都被納入了宋代醫學變遷的敍事當中。但如果仔細審視這些敍事,會發現關於變遷的“綜合性”敍事依然在迷霧之中,而討論這個時代知識論及其可能的變化,以及這些變化如何與社會文化的變化相關聯,應該是首先要回答的問題。
關鍵詞: 宋代 醫學史 變遷
Asaf Goldschmidt,TheEvolutionofChineseMedicine:SongDynasty,960-1200,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9.
韓毅《政府治理與醫學發展——宋代醫事詔令研究》,北京,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4年。
范家偉《北宋校正醫書局新探》,香港,中華書局,2014年。
Nathan Sivin,HealthCareinEleventh-CenturyChina, Springer, 2015.
韓毅《宋代瘟疫的流行與防治》,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
逯銘昕《宋代傷寒學術與文獻考論》,北京,科學出版社,2017年。
引言 宋代、中國醫學史與席文(Nathan Sivin)的期待
宋代在中國醫學史中的凸顯,始於吕思勉和謝觀的論述。吕思勉認爲:“自宋以後之醫學,實由醫家以意推闡得之,其人多本治儒學,即非儒家,亦不能無囿於風氣,遂移儒者治經談道之説以施之於醫,而其紛紜不可究詰矣。”(1)吕思勉《醫籍知津》,《吕思勉文化思想史九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28。謝觀在《中國醫學源流論》“醫學大綱”條中將魏晉至唐列爲搜葺殘缺之期,兩宋至明爲新説代興之期。(2)謝觀《中國醫學源流論》,福州,福建科學技術出版社,2003年,頁9,46,101。又在“唐宋學説之異”條中以術、理之别述唐宋醫學的差異。他在“鈴醫秘方”條中則稱:“中國醫術,當以唐宋爲一大界。自唐以前,醫者多守專門授受之學,其人皆草澤鈴醫之流。……其有以士大夫而好研方術,若張仲景、皇甫士安、葛稚川、陶隱居、孫真人、王燾者,代不數人耳。自宋以後,醫乃一變爲士夫之業,非儒醫不足見重於世。所謂草澤鈴醫者,其格日卑,其技亦日劣,蓋此輩大都不通文義,罕能著書,僅恃師授,無復發明。”(3)謝觀《中國醫學源流論》,頁101。在吕思勉和謝觀的分析中,醫學知識的變化都被認爲與知識羣體的變化密切相關。
之後,宫下三郎將宋元時期醫學知識的變革放在了更爲廣泛的社會背景之下,看作是對當時複雜社會醫療需求的回應,包括都市的繁榮、疾疫的流行、南方人口的增加與風土病的侵襲等等。(4)宫下三郎《宋元の醫療》,藪内清編《宋元時代の科學技術史》,東京,朋友書店,1967年,頁123—170。但其他的學者卻依然關注知識羣體的變化。文樹德(Paul Unschuld)認爲中國一直都有儒者學醫,而宋代是其形成羣體的時期。(5)Paul Unschuld, Die Praxis des Traditionellen Chinesischen Heilsystems, Wiesbaden, Franz Steiner Verlag, 1973, pp.15-16.韓明士(Robert Hymes)則認爲在宋元時代士大夫擇醫爲業情況的出現,是中國醫者羣體地位轉變的關鍵。(6)Robert Hymes, “Not Quite Gentlemen? Doctors in Sung and Yuan”, Chinese Science, 8, 1987, p.977.
在爲李約瑟(Joseph Needham)和魯桂珍(Lu Gwei-djen)編輯《中國科學技術史》(ScienceandCivilisationinChina)的《醫學卷》時,席文(Nathan Sivin)寫下了一段導言。其中一節題爲“解釋變遷”(Explaining Change),席文强調,北宋的某個時刻是主要的轉變時刻,醫學的很多方面發生了變化,包括它在科舉中的角色,政府在醫學教育中的角色,關注的經典,醫學發明的類型,對女性和兒童疾病的特别關注,藥物貿易和經濟等。他説,這些變化爲何發生?有很多猜想,包括新儒家的影響,政府的有效控制,經濟重心南移,醫學出版的增長和女性社會環境的改變,但是特别需要一個綜合性的分析。(7)Nathan Sivin, “Editor’s Introduction”, Joseph Needham,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Volume 6 Biology and Biological Technology, Part VI: Medicine, with the collaboration of Lu Gwei-Djen, 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Nathan Sivin,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8.而席文也預告他正在指導郭志松(Asaf Goldschmidt)完成一篇博士論文,以實現這個綜合性的分析。
距席文的導言已有十五年,郭志松的博士論文已作爲專著出版,(8)郭志松的博士論文於1999年完成,見Asaf Goldschmidt,“The Transformations of Chinese Medicine During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e Integration of Three Past Medical Approaches into a Comprehensive Medical System Following a Wave of Epidemics”, Ph. 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1999.而席文自己也完成了關於11世紀健康照護(health care)的著作。而在這十五年中,關於宋代醫學史的著作已經改寫了我們對於宋代醫學知識圖景的認識,現在也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去重新審視這些著作所提供的歷史知識圖景。
一 面 對 疾 疫
在郭志松所提供的綜合性分析中,疾疫構成了北宋仁宗朝以來醫學知識變化的動因與背景。將宋代的疾疫與醫學知識的變遷聯繫,之前見於范行準的分析。但是兩者的價值判斷截然相反,因此産生了完全不同的敍事。范行準認爲流行的疾疫是鼠疫,而宋至金元五運六氣説的盛行,無力醫治鼠疫,反而導致中古以來的經方醫學的衰敗。(9)范行準《中華醫學史》,原載於《中西醫藥》1936年,此據王咪咪主編《范行準醫學論文集》,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頁273—275。郭志松則認爲,在北宋時期記載的疾疫有所增加,特别是1045至1060年間一波疾疫爆發,構成了北宋仁宗朝知識變化的背景。因爲當時的政府將疾疫看作對其統治重要的威脅,並把刊行醫學書籍作爲控制疾疫蔓延的重要途徑。(10)Asaf Goldschmidt,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Medicine: Song Dynasty, 960-1200,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9, pp.69-70.而在韓毅的研究中,他也將宋代的疾疫放到了中心的位置,他通過進一步收集不同文獻中對宋代疾疫的記載,試圖對宋代疾疫的時空性分佈做一個趨勢性的觀察。他認爲雖然不同皇帝在位時間不同,但是依然可以看出宋仁宗和宋神宗時期是疾疫多發的時代。另外,北宋之初到神宗朝,疾疫呈現上升的趨勢,之後疾疫的爆發逐漸下降。(11)韓毅《宋代瘟疫的流行與防治》,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另可參考韓毅《瘟疫來了——宋朝如何應對流行病》,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7年。
即使都以疾疫爲背景,郭志松和韓毅所講述的故事卻逐漸出現差異。郭志松希望將他的故事深入到醫學知識運作的層面,即疾疫如何造成了這個時代醫學知識的重構。而韓毅的故事則是以疾疫的社會應對爲中心,他區别了發生疾疫的對象(人與牲畜),疾疫發生的社會空間(諸路州縣和軍中),應對疾疫的主體(政府、地方官吏、宗教人士、醫學家和普通民衆)。當然,這並非意味着在郭志松講述的故事中,這些主體没有角色。他同樣也關心這些主體在宋代醫學知識的演變過程中扮演的角色。
要完成郭志松和韓毅的關於疾疫的故事,一個重要的前提是“原因”。這個原因的問題已被拆分成多個: 疾疫爲什麽發生?當時的人認爲疾疫爲什麽發生?當時不同的主體對疾疫的發生原因是否有不同的看法?第一個問題依然帶着一種“客觀主義”的態度,它期待着現代的研究者可以穿越歷史發現疾疫發生的因果解釋。郭志松在這裏保持了一種模糊的態度,他認爲這個時期疾疫爆發的原因並不清楚,人口的南移、商業的擴展,以及城市化的進程都可能是相關的外在因素。(12)Asaf Goldschmidt,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Medicine: Song Dynasty, 960-1200, pp. 71-72.范家偉則提醒,公元985至1192年,約二百多年之間,爲中國五千年來第三個小冰期,寒冷的天氣變化是否是疾疫爆發的原因之一,是值得進一步討論的問題。(13)范家偉《宋代醫學發展的外緣因素——評郭志松〈中醫藥的演變: 宋代(960—1200年)〉》,《中國科技史雜誌》2010年第3期,頁332。
郭志松着重回答的問題,則是第二個。在這裏,他試圖追問的是,在時人眼中,疾疫是什麽疾病?由怎樣的原因引起?又會用怎樣的方式應對?而傷寒成爲了他的答案。(14)Asaf Goldschmidt,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Medicine: Song Dynasty, 960-1200, pp.94-95.不過在他之前,葉發正已經將疾疫流行與《傷寒論》的重興相聯繫。(15)葉發正《傷寒學術史》,武漢,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1995年,頁76。這種解讀要放在一種如何找尋中國古代疾疫的歷史語境的脈絡下理解,(16)對這種語境的找尋可以參考Bubonic Plague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9.即,不是簡單地將疾疫與傳染病等現代醫學術語對應,而是試圖在當時人的認識和語言世界裏找到其相應的術語。但是這個找尋,也不能再回到一個簡單對應的過程,而應該是意味着認識的過程,也就是醫學知識如何成立的過程,同時也是圍繞着疾疫的社會羣體參與的過程。但是這樣的路徑卻依然需要更多證據的支援和更爲精細的研究,范家偉懷疑這個“疾疫—傷寒—《傷寒論》相關著作”的鏈條是否在當時的文獻之中能夠找到足夠的支持。他指出,郭志松没有回答仁宗朝疾疫在當時醫者判斷中,是什麽類型的疾病,以及它與當時所認識的傷寒有何關係。(17)范家偉《宋代醫學發展的外緣因素——評郭志松〈中醫藥的演變: 宋代(960—1200年)〉》,頁332。這一點不確立,郭志松的整個論點顯得不夠堅實。逯銘昕則更同意郭志松的看法,他引用孫奇的《傷寒論序》,認爲其中透露出疫病與醫書刊刻密切的關係,而在回溯古代經典資源的時候,《傷寒論》是最合適的選擇。(18)逯銘昕《宋代傷寒學術與文獻考論》,北京,科學出版社,2017年,頁66—67。而韓毅從文獻中輯録出的各種關於疾疫原因的記載,“客觀”和“主觀”的視角並存,但是也展示出不同羣體對於疾疫可能有多樣的看法。(19)韓毅《宋代瘟疫的流行與防治》,頁11—96。於是,這裏再次轉入身分主體的問題,因此以下讓我們先進入到對這些主體的討論中。
二 宋代的皇帝與醫學
在這些主體中,首先被關注的是皇帝。之前李經緯和馬伯英已有關注。(20)李經緯《北宋皇帝與醫學》,《中國科技史料》1989年第3期,頁3—20;馬伯英《皇帝、政府與醫學》,《中國醫學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頁491—523。李經緯將宋代與醫學相關的詔令進行分類整理,分爲“派醫防治疾病”、“校正醫書”、“舉辦福利慈善事業”等類,認爲這反映了宋代皇帝與醫學的關聯。(21)李經緯《北宋皇帝與醫學》,頁3—20。而郭志松接續這樣的討論,將宋代皇帝對於醫學知識的興趣視爲這個時代醫學地位改變的關鍵。他認爲宋代以前,醫學被看作低下的技藝,宋代前四位皇帝對醫學的興趣,是醫學地位上升的關鍵。宋代皇帝在校刊和刊行古代醫學典籍和當時編撰的方書,建立醫學教育系統和治療普通民衆的醫療機構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北宋政府在醫學理論、實踐和教育等方面都表現出積極的態度。(22)Asaf Goldschmidt,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Medicine: Song Dynasty, 960-1200, pp.19-41.也就是説,在他的敍述中,皇帝對醫學知識的興趣,是引導北宋政府和士大夫改變知識興趣的關鍵。在宋代的研究中,皇帝不僅被視爲醫學的提倡者,其身體的疾病及其與政治之間的關係也有專書關注。(23)史泠歌《宋代皇帝的疾病、醫療與政治》,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13年。但是在北宋皇帝自身的疾病體驗,以及他們對於醫學知識的興趣和對於醫學相關政策的推動這兩個問題上,依然有兩個層次未能廓清: 其一,皇帝的疾病體驗與他們對醫學知識的興趣之間是否有所關聯?其二,正如范家偉所指出的,皇帝與醫學相關的關係並不始自宋代。(24)范家偉《宋代醫學發展的外緣因素——評郭志松〈中醫藥的演變: 宋代(960—1200年)〉》,頁329—330。宋代皇帝不是惟一罹患疾病的皇帝,皇帝頒布醫學相關的詔令也並非自宋代開始。是什麽將宋代皇帝罹患疾病的身體、對於醫藥的興趣和頒布的醫學詔令區别於其他時代?席文也提及了在宋代之前皇帝頒布和榜示方書的詔令,但是他懷疑宋代之前以寫本爲基礎的抄寫傳遞和榜示對不識字的大多數民衆是否有實際的效果。他認爲這意味着高層的官員考慮到了“公共衛生”的重要性,但是他們並未開始思考如何有效地使其進一步傳播。那麽這是否意味着他認爲宋代刊刻頒布的醫書和推動的醫藥政策對民衆的影響大於前代?實際上也不是,他對所謂“古典醫學”對於大多數民衆的醫療所能造成的影響一直保持謹慎的懷疑。(25)Nathan Sivin, Health Care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Springer, 2015, p.61.在這些論述中,我們依然無法看到宋代皇帝對於醫學的興趣,和推動的醫藥政策與其他時代的關鍵性差異究竟何在。
另一個關鍵的問題是,在近來對宋代醫學史的討論中,皇帝、政府和國家都是被混用的概念。(26)在李經緯的文章中,鄭金生和張瑞賢都更重視政府與醫學的關係,見鄭金生《宋代政府對醫藥發展所起的作用》,《中華醫史雜誌》1988年第4期,頁200—206;張瑞賢《試論北宋政府與醫學的關係》,《中華醫史雜誌》1988年第4期,頁229—233。而前文所引馬伯英的研究,則將皇帝與政府並列。前文討論的席文的論述就是典型的例子,在這一論述中,他不斷改變敍述的主體,從皇帝,到高層官員,到政府。而三者之間的關係和區别如何?政府即負責治理和管理國家事務的人和組織機構。皇帝當然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皇帝的權力究竟意味着什麽?皇帝在宋代醫學官署和政府機構推行的醫學相關政策中扮演着怎樣的角色?前文提及李經緯用宋代的詔令分析皇帝與醫藥的關係;而在韓毅的另一本著作中,將宋代政府作爲了敍述的主體,他通過宋代的“醫事詔令”,敍述宋代政府對醫學文獻的校訂和編撰、應對疾疫的措施、建立醫學機構和發展醫學教育、選任醫官和改造巫醫。(27)韓毅《政府治理與醫學發展——宋代醫事詔令研究》,北京,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4年。“詔令”又應該被視爲皇帝的意志,還是整個政府的意圖?當我們在討論皇帝對於醫學知識的興趣時,究竟在分析一種個人的興趣,還是皇帝作爲一種“制度”的興趣?這裏並非要求將宋代皇帝對於醫學知識的興趣做一個非此即彼的區分,而是希望用這樣的區分進一步細化現有的分析,並嘗試建立起一種動態的歷史敍述。比如,將醫藥知識視爲宋代皇帝個人興趣的論述,重要的證據來自宋太祖和宋太宗自療或者閲讀醫書的記載,而史籍中明確將宋太宗對於閲讀醫書的興趣追述到他即位之前。那麽他在即位之前對於醫學知識的興趣,要放在怎樣的歷史或者文化背景下理解?他即位之後將自身閲讀醫書的興趣轉變爲國家修撰方書的政策,又是在怎樣的制度背景下纔逐漸成爲可能的?在這個過程中,皇帝即位之前的知識興趣如何在他即位之後成爲國家的政策,並在制度的背景下合理化的?
自内藤湖南以來,就將皇帝權力的變化視爲宋代區别於前代的重要特質。在《概括的唐宋時代觀》中,内藤湖南前三個小節的題名分别是“貴族政治的衰落和君主獨裁政治的興起”、“君主地位的變遷”和“君主權力的確立”,强調唐末五代過渡期,貴族政治式微,君主獨裁政治興起,臣下職權集中到君主。(28)内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時代觀》,林曉光譯《東洋文化史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103—112。强調皇帝對醫學知識的興趣造成醫學地位改變,乃至推動醫學變革的論述,顯然都有意無意地接受了這個假設。但值得注意的是,宫崎市定在修正内藤湖南的説法時,將君主的獨裁視爲一種制度的獨裁。(29)這裏的論述基於柳立言的研究,見柳立言《何謂“唐宋變革”》,《中華文史論叢》2006年第1期,頁130。劉靜貞强調宋代建立的是一個有完整制度與之配合的君主獨裁政體,先盡可能地分割官僚機構原有的事權,將衆多的官僚機構悉數納入皇帝的直接指揮系統之内,由皇帝做最後的裁決。(30)劉靜貞《北宋前期皇帝和他們的權力》,臺北,稻香出版社,1996年,頁3。在這個意義上,詔令是皇帝最後裁決的結果,以詔令研究宋代政府的醫藥政策,其實也是一種對皇帝的制度性意圖的研究。而在這裏,皇帝的個人知識興趣雖然是其中的動因之一,但卻不是全部,需要觀察的是一種制度性的意圖如何形成。制度性的變化是討論皇帝對醫學知識興趣的重要基礎。要分析這種制度,宋代的士大夫和士大夫政治就是不可回避的話題。
三 士大夫與醫學
在本文一開始,就已經指出對於宋代醫學的關注,與一種身分的關注密切相關,而這種關注的核心在於醫與士之間的身分關係,以及士人對醫學知識的興趣。陳元朋將北宋士人對醫學的態度稱爲“尚醫思想”,他指出:“‘尚醫思想’在宋代的‘存在’,誠然是無庸置疑的事實,……與其説是淵源於醫學的本身,倒不如説它是發乎自儒學的内在,特别是實踐儒學與現世聯繫的‘仁’字義涵。”(31)陳元朋《兩宋的“尚醫士人”與“儒醫”——兼論其在金元的流變》,臺北,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1997年,頁108。孫曉淳認爲宋代士人對醫學的興趣更多是一個政治的(political)問題而非一種職業性的(vocational)問題。但這並非意味着醫學在士人的知識學習中不具有重要性,相反它成爲一種重要的知識,在他們眼中,醫學象徵着一種重要的治理方式。(32)Sun Xiaochun, “State and Science: Scientific Innovations in Northern Song China, 960-1127”, Ph. 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2007, pp.91-93.在這樣的敍述中,一方面試圖爲士大夫對醫學的興趣找到深層的知識性動因,另一方面這種動因分析也是基於一種“身分—知識”的區分,即士大夫與醫者的身分區分以及在其基礎上的知識差異。郭志松則試圖描述一個更爲複雜的動態過程,他將士大夫對醫學的興趣視爲皇帝知識興趣的回響,同時,也將士大夫視爲推動皇帝的興趣的意志的羣體。在這裏,他將前文討論的詔令和政府政策又都轉化爲士大夫的作爲,包括建立醫學教育和考試系統,以及推動宋代“公共衛生機構”(包括居養院、安濟坊、安樂坊、漏澤園等)的制度化。郭志松對於士大夫的敍述,如這一章的標題一樣强調制度化(institutionalizing),(33)這一章的標題是“醫學制度化: 士大夫對醫學的影響”(“Institutionalizing medicine: Scholar-officials’ Impact on Medicine”)。既可以理解爲醫學的制度化,也能理解爲士大夫在其中扮演的是一種制度性的角色。但若將其與陳元朋的論述比較,也許可以分别理解爲制度性的興趣和知識性的興趣。只是他在最后又回到了原有的“身分—知識”的區分,他强調宋代的士大夫不僅推動醫學和醫療政策,還實際學習醫學甚至編纂醫書。正是這些士大夫,而不是醫者,成爲校正和刊印古代醫學正典的領導者,推動了新校刊的醫學書籍的傳播。士大夫參與到醫書的整理過程中,使得其整合醫學知識並用於解釋當時的醫療實踐,從而强化了士大夫對醫學的話語權以及其介入醫學的正統性。(34)Asaf Goldschmidt,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Medicine: Song Dynasty, 960-1200, pp.42-68.但無論哪一種敍述,一個關鍵的問題是,士人對醫學的興趣是從宋代纔開始的嗎?或者説,宋代的士大夫對於醫學的興趣與之前時代的“士”對於醫學的興趣相比,又有何獨特之處呢?
在回答這些問題之前,需要界定什麽是宋代的士大夫。其實在這些研究中,不同的術語都在使用,如士大夫、官員、精英(elite)。這些詞彙都指向同樣的羣體嗎?在席文對宋代精英/士大夫的界定中,他援引了包弼德(Peter Bol)的看法。包弼德指出,士是政體(polity)中的主要精英,也是“學”、“文”的承載者。但是這些精英從十六國到北宋晚期發生着變化,而這種變化體現爲他選擇的英文翻譯的差異。他將十六國南北朝時代到9世紀的“士”翻譯爲aristocrat,從9世紀到北宋晚期稱爲scholar official,北宋晚期之後稱爲literatus。(35)Peter Bol, “This Culture of Ours”: Intellectual Transitions in T’ang and Sung Chin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此據劉寧譯《斯文——唐宋思想的轉型》,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頁36。包弼德的看法也淵源自内藤湖南,在這個敍事中,與君主制度的變化相關,士人的身分變遷也是重要的組成部分。這意味着,對於士大夫和醫學之間關係的理解也需要放在這樣一種歷史性的過程中。但是包弼德對於士人身分變遷的描述,是一種外在於士人自身身分敍事的劃分。這種分析方式會帶來消極的後果,即它在時人的敍述和認知之中並不是一個身分實體。當席文在分析唐宋習醫者身分的變化時,他面對着兩個選擇,其一是直接沿用包弼德的劃分,那麽唐宋習醫者的身分的變化就早已被預設了,而這種預設是一種社會性的預設,與學醫者的自我文化認識無關;其二是他試圖將醫學作爲一個身分要素加入進去,但是他的官員、醫官、醫者和宗教者的劃分模式並未展示出醫學作爲身分要素的分析力,只能認爲唐宋的習醫者的身分並没有大的差别。(36)Nathan Sivin, Health Care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pp.58-60. 席文爲證明唐宋醫者身分變化提供的資料表格中,完全忽視了近年來出土墓誌所呈現出的唐代醫學家族,也對大量的醫書作者(比如楊上善)的身分缺乏考辨。而對宋代記載中醫官的身分背景和知識來源也幾乎没有進一步追索。
在這種身分變化的預設之後的問題是,這種身分的變化與醫學知識的變化之間有什麽關係?島田虔次曾這樣總結這個時代士人身分的變化及其與宋代思想和知識變革的關係: 其一,宋代士大夫階層的出現與科舉制度密切相關;其二,作爲獨立統治階級的士大夫,有其經濟基礎,但不是必然與之相關;其三,他們是一個知識階層,即以儒家教養爲中心的學問是其知識基礎;其四,不是以出生爲原理的封閉階級,而是以能力爲原理的開放性階級;其五,宋學之演進與宋代士大夫身分之間有密切的關係。(37)島田虔次著,鄧紅譯《中國思想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257—277。那麽關於醫學的歷史敍事又是如何展開的?現有研究中重點關注的議題有兩個,一個是校正醫書局的儒臣,二是士人對《傷寒論》的閲讀興趣。我們先從後一個説起。
關於宋代傷寒學與士人的關係,葉發正在《傷寒學術史》中就曾將儒臣學士對《傷寒論》的研究視爲宋元傷寒學大興的原因。(38)葉發正《傷寒學術史》,頁73—74。在郭志松的故事中,傷寒學的大興是故事的重點。瘟疫流行,皇帝的知識興趣推動國家的醫藥政策和士人的知識興趣,這些外在的要素最終在傷寒學這裏變成了知識本身的演進。這種演進的關鍵是古典醫學理論與傷寒治療的結合,贊同這種結合的標誌性著作是成無己的《注解傷寒論》。成無己用《黄帝内經》注釋《傷寒論》,從而建立了一種全新的系統性醫學的形式。(39)Asaf Goldschmidt,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Medicine: Song Dynasty, 960-1200, pp. 141-172.逯銘昕延續郭志松的問題,但試圖更爲精細地解讀宋代傷寒相關寫作者的閲讀。他强調宋代傷寒著作演進的關鍵,不完全在《傷寒論》與早期醫學經典的融合,而六經辨證體系的理解,以方類證與以證類方等思路的提出,八綱辨證的漸次深化,更多都是與對《傷寒論》文本本身的仔細解讀相關。在其中分類編排和文本細讀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這與士人身分的醫者將儒者讀書求理、宗經博古的風氣注入其中相關。(40)逯銘昕《宋代傷寒學術與文獻考論》,頁69—106。
而校正醫書局對醫學知識傳布的影響,早已見於宋人的論述,比如陳振孫在《直齋書録解題》中言:“大凡醫書之行於世,皆仁廟朝所校定也。”(41)《直齋書録解題》卷一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頁387。而校正醫書局的相關敍事,一方面與印刷革命的敍事相關聯,印刷術對醫籍的影響,謝觀就已經注意到:“中國經籍之傳世者,至宋而始多,蓋鋟板之術盛於是時使然。然醫家之書,經宋人蒐輯傳世者,醫經類甚少,同一經方也,本草類亦甚少,而方書獨多。”(42)謝觀《中國醫學源流論》,頁33。論述隱含的預設,是印刷技術整個改變了這個時期醫學的面貌,進而將宋代醫學想像爲“文本開放”的時代。(43)安春平《文本開放時代的醫學嬗變——宋代醫學與社會研究》,黑龍江中醫藥大學博士論文,2004年。另一方面,則是所謂的“定本”。《中國科學技術史·醫學卷》言:“在手抄本轉爲版刻的歷史關鍵時刻,北宋政府利用國家的力量,將許多重要的中醫典籍刊爲定本,這在中醫發展史上是有里程碑意義的。”(44)廖育羣、傅芳、鄭金生《中國科學技術史·醫學卷》,北京,科學出版社,1998年,頁300。參見梁峻《略論宋代的醫藥文獻工作》,《北京中醫藥大學學報》1999年第1期,頁25—27;范昕、趙桂新《宋代校正醫書局的産生、成就及其影響》,《中醫藥學報》1999年第2期,頁8—9;蔡永敏、李玉華《宋代文化與古籍整理研究》,《中華醫史雜誌》1999年第4期,頁223—226;汝企和《北宋官府對醫書的校理》,《北京師範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頁141—145。此評價中包含了幾個基本的因素,一是此時間是寫本向印本過渡的關鍵時期,由於書籍製作技術的進步産生了醫學書籍的“定本”;二是此定本的建立是通過國家力量收集醫學書籍加以刊定而完成的。近來書籍史的研究已經在反思“雕版革命”所引起的變化究竟是實態還是想像,(45)Jean-Pierre Drège, “Des effets de l’imprimerie en Chine sous la dynastie des song”, Journal Asiatique, 282-2, 1994, pp.409-442. Susan Cherniack, “Book Culture and Textual Transmission in Sung China”,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54-1, 1994, pp.5-125. 井上進《中国出版文化史——書物世界と知の風景》,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02年。Joseph McDermott, “The Ascendance of the Imprint in China”, Cyhthia Brokaw and Kai-wing Chow eds., Prints and Book Cultur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Berkeley, 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California Press, 2005, pp.55-106.而印刷革命的敍事也使得校正醫書局本身的歷史一直在迷霧之中。
直到范家偉的研究纔重新系統清理了關於校正醫書局的相關歷史敍事,同時將“儒臣校醫書”的理念作爲核心加以考察。也誠如他所言,校正醫書局改動了唐代以來醫學文本的文字、章節次序和内容,醫書並非唐代以來的舊貌;但是若不理解他們校正醫書的方法、立場和工作方式,其實很難理解這些被校正的醫書。而理解校正醫書局和這些被校正的醫書,會成爲理解宋代醫學脈絡的重要線索。
范家偉所講述的故事圍繞校正醫書局建立和運作的歷史過程展開。首先是韓琦上書要求校書的背景,他一方面追述了宋代對地方特别是南方軍州賜書的傳統,另一方面也凸顯了當時在地方駐守的韓琦的角色。然後,他將校正醫書局放在縱向和横向的兩個脈絡中,縱向的是校正醫書局與宋仁宗朝之前編撰和校正醫書的關係,横向的則是如何在館閣校書的背景下理解校正醫書局,以及不將儒臣校醫書視爲一個單獨的文化現象,而是在儒臣校兵書和道書等的背景之下理解。進而强調在士大夫眼中,伎術者不能參與校書的理念基礎。接下來,他詳細分析了校正醫書局的人員結構,並以醫書内容分析爲例,强調在行動上士大夫排斥伎術官校書;在思想上,將不符合儒家思想的内容一一消音。之後,他也重新衡量了校正醫書局校書的影響,包括其對官方醫學分科的影響以及刊印書籍對士大夫閲讀的影響。最後他試圖進一步展開兩個更大的問題,其一是徽宗朝的儒醫與金元儒醫的差異;其二是南宋和金的醫學在繼承北宋醫學的基礎上呈現出的差異。(46)范家偉《北宋校正醫書局新探》,香港,中華書局,2014年。關於校正醫書局的研究還可以參見孟永亮《北宋校正醫書局研究》,北京中醫藥大學博士論文,2014年;陳名婷《宋代官修醫書考》,中國醫藥大學碩士論文,2011年;陳名婷、林睿珊、蘇奕彰《宋代官修醫書考》,《臺灣中醫醫學雜誌》第10卷第2期,2011年,頁25—36;陳名婷、林睿珊、蘇奕彰《宋代校正醫書局之編修人員考》,《臺灣中醫醫學雜誌》第10卷第4期,2011年,頁27—33。
范家偉的敍事方式進一步强化了校正醫書局與宋代醫學變遷之間的關係,但是這種敍事不再是醫學書籍被國家校勘和刊行之後産生的文本開放的“自然”結果,而是需要在當時的政治文化和社會羣體的複雜關係中去理解。
四 宗教、健康照護與回到“國家”
范家偉曾指出,郭志松在分析士大夫與醫學時,偏重儒學,但對佛教和道教較爲忽視。(47)范家偉《宋代醫學發展的外緣因素——評郭志松〈中醫藥的演變: 宋代(960—1200年)〉》,頁331。徐源(Michael Stanley-Baker)也曾在他對郭志松著作的書評中追問,將道教和佛教的要素加入後,能講述怎樣的新的故事。(48)Michael Stanley-Baker, “Book Review: Asaf Goldschmidt,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Medicine: Song Dynasty, 960-1200”, Asian Medicine, 13-2, 2013, pp.520-521.而席文顯然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爲了將更多的宗教因素納入討論,他使用了一個新的術語,即健康照護(health care)。根據席文的定義,健康照護是個體或者集體用來保持或者恢復健康的方法。不過在新著中,他不可能討論所有的保持和恢復健康的方法,而是更多討論治療而非通過鍛煉或者娱樂來保持健康的方式,同時他選擇更多關心治療方法而非養生。在書中要問的問題是,健康照護的傳統有哪些?它們如何相關?這些傳統如何在社會中立足?它們的經濟基礎是什麽?在什麽程度上,醫學可以與宗教以及其他大衆治療方式競爭?他進一步强調醫療和健康照護的區别,在於實踐者的身分,醫療是醫生用來停止、減少痛苦的行爲,而健康照護可以是每一個人的,其中也包括醫生。他認爲,這個術語對理解醫生職業化之前的古代世界非常有幫助。(49)Nathan Sivin, Health Care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pp.4-5.在這裏,“身分—知識”的區分藉由一個新的術語再次出現。
通過這個概念,席文將宗教和他所謂的“古典醫學”放在了同一個平臺上討論。他承襲郭志松的説法,認爲11世紀的古典醫學對之前的知識進行了綜合,也從民間宗教、佛教和道教的治療方式中獲益。然而,他又强調在當時整體人口的健康照護中,古典醫學扮演的角色只占很小的部分。(50)Nathan Sivin, Health Care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pp.53-92.也就是説,在11世紀,宗教所提供的健康照護比“古典醫學”更普遍,也覆蓋了更多的階層。(51)這樣的論點已見於之前研究者的論述,比如王章偉對宋代民衆“信巫不信醫”的討論,見王章偉《在國家與社會之間——宋代巫覡信仰研究》,香港,中華書局,2005年。
那麽要如何分析宗教所提供的健康照護呢?在這裏他做出了一個三分式的觀察: 民間宗教(the popular religion),精英宗教(the elite religion)和國家宗教(the state religion)。在他看來,民間宗教是各個社會階層的人都參與的宗教活動形式,與佛教和道教的信仰儀式以及國家宗教行爲區分開來。(52)Nathan Sivin, Health Care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pp.93-94.精英宗教雖然是指佛教和道教,而其與民間宗教的區别在於它們依靠經典,而這一點是統治階級的檢驗標準,反映了這個階層的行爲。(53)Nathan Sivin, Health Care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pp.129-130.而國家宗教則是國家規則之下的儀式系統,然後他又討論了國家宗教中的道教和佛教儀式。(54)Nathan Sivin, Health Care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pp.171-172.雖然做出了這樣的分類,但他强調在宗教語境之下,源自不同宗教的治療技術有很大程度的交匯和共用。這樣分類的原型應該是楊慶堃的制度性宗教(institutional religion)和彌散性宗教(diffused religion)的劃分。(55)C. K. Yang, Religion in Chinese Society: A Study of Contemporary Social Functions of Religion and Some of Their Historical Factor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7. 此據范麗珠等譯《中國社會中的宗教——宗教的現代社會功能與其歷史因素之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頁35。而席文將制度性宗教再區分爲了精英宗教和國家宗教,而將彌散性宗教改爲民間宗教。但是在界定民間宗教時,他一方面將其界定爲所有階層都參加的宗教活動,另一方面卻又以精英宗教將其對應,這暗示着民間宗教其實是有階層性的,即較低的社會階層所參與的宗教。(56)民間宗教(popular religion)的不同界定可參見Stephen Teiser, “Popular Religion”,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54-2, 1995, pp.378-379。近來對於唐宋宗教的討論,一直試圖突破原有的二元分類所造成的路徑局限。比如格里高里(Peter N. Gregory)和伊沛霞(Patricia Buckley Ebrey)討論在民間宗教和精英宗教之間的共享觀念。(57)Peter N. Gregory and Patricia Buckley Ebrey, “The Religious and Historical Landscape,” in Patricia Buckley Ebrey and Peter N. Gregory eds., Religion and Society in T’ang and Sung Chin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3. 中譯參格里高里(Peter N. Gregory)、伊沛霞(Patricia Buckley Ebrey)著,左婭譯《〈唐宋時代的宗教與社會〉前言——宗教與歷史背景總覽》,收入伊沛霞、姚平主編《當代西方漢學研究集粹·宗教史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頁189—190。雷聞和皮慶生都强調在國家祠祀和民間祠祀之間存在“中間層面”或者“中間地帶”。(58)雷聞《郊廟之外——隋唐國家祭祀與宗教》,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皮慶生《宋代民衆祠神信仰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頁334—339,250—275。如果民間與精英、民間與國家的二元分類都在被反思,將這兩種二元對立組合成一個新的三分法的意義何在?席文並非没有意識到其中交匯和共用的狀況,那麽他做出分類的基礎是什麽?這種分類對我們理解這個時代的宗教和健康照護有什麽幫助?與席文的核心論述相關聯,我們要進一步追問,這種交匯是11世紀纔出現的嗎?(59)交匯的敍事意味着兩個要素,一是宗教者身分邊界的逐漸清晰,二是他們使用的知識和技術依然有共通之處,而這種現象在六朝時已經出現。林富士《中國六朝時期的巫覡與醫療》,《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70本第1分,1999年,頁1—48;Michael Stanley-Baker, “Daoists and Doctors: The Role of Medicine in Six Dynasties Shangqing Daoism”, PhD thesis: 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 2013.如果不是,11世紀的獨特性在什麽地方?(60)席文提到了宋代民間宗教變化的因素跟商業和國家有關,這種説法可能受到了韓森(Valerie Hansen)的影響。Valerie Hansen, Changing Gods in Medieval China, 1127-1276,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0. 中譯見包偉民譯《變遷之神──南宋時期的民間信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頁126—159。而韓明士(Robert Hymes)在討論三仙信仰的時候,曾强調士大夫對三仙信仰的推動,見Robert Hymes, Way and Byway: Taoism, Local Religion, and Models of Divinity in Sung and Modern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2002。中譯見皮慶生譯《道與庶道——宋代以來的道教、民間信仰和神靈模式》,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頁84—164。范家偉敏鋭地指出,席文强調變化出現在11世紀的古典醫學,但他又論述認爲醫學在這個時代大衆的健康照護中並未扮演主要角色,那麽就健康照護而言,11世紀究竟與其前後有什麽不同?(61)范家偉同時還指出席文大量依靠11世紀之前的文獻。見Ka-wai Fan, “Medical Care in Ancient China”, Metascience, 25, 2016, p.219。更重要的問題是,如果要將11世紀視爲健康照護的一個關鍵的變化時期,那麽,以這樣一個三分的模式可以觀察到怎樣的變化?這樣的變化又如何與古典醫學的變化互動?
席文回答這些問題的方式,是討論這個由宗教和古典醫學組成的系統是否是一個整體的健康照護系統。但他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爲這裏並没有整合(integration)。如果説在這裏有對變化及其原因的分析的話,那麽就是對北宋國家/政府的角色的關注。他認爲北宋政府在健康需求方面更爲積極,政府印行方書並建立藥局,鼓勵自我治療。同時吸引精英家庭的年輕人從事醫療。同時也使得醫學世家和其他人競爭和模仿精英的醫療方式。國家同時也積極介入大衆宗教、道教和佛教的治療行爲之中。(62)Nathan Sivin, Health Care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p.183.但是這種角色並不一定是正面的,比如在關於民間宗教的部分,席文不斷使用的一個術語是迫害(persecute)。(63)Nathan Sivin, Health Care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p.186.在論述没有一個整合的健康照護系統時,他也强調原因在於國家的政令並不能完全推行到全國的每個基層。(64)Nathan Sivin, Health Care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pp.183-184.也就是説,在席文看來一個整合性的健康照護系統背後的動力顯然在於國家的力量,而醫學是國家用來改造民間宗教的方式。那麽最後的整合的可能在哪裏?是醫學和國家宗教對民間宗教的“征服”?在席文的立場下,這種整合顯然是不可能的,那麽問題的答案其實在一開始就預設好了,與這個時代本身的歷史並無太大的關聯。與他相比較,艾媞婕(TJ Hinrichs)對宋代國家使用醫學移風易俗及其與地方信仰互動的論述,更爲歷史化,也可以展現出更爲豐富的歷史圖景。(65)TJ Hinrichs, “The Medical Transforming of Governance and Southern Custom in Song dynasty China (960-1279 ce)”, PhD dissertation, Harvard University, 2003.
在書的最後,席文提出了需要推進的其他問題。第一是民間治療(popular curing),他認爲這不僅是一個健康照護的問題,它涉及中央和地方的政治史,以及後者對前者的抵抗;另外,士大夫是否被分裂(divided)了,他們生活的社會中關於民間儀式的經驗,對他們日後成爲地方官員“移風易俗”時意味着什麽?(66)Nathan Sivin, Health Care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pp.188-190.第二是經濟的維度,他關心的是藥物的價格由誰決定?在多大程度上,藥物的種植者和收采者介入到他們的地域之外的藥物貿易網絡中?當時宋遼西夏等政權並立的狀況如何影響市場?最後一個問題是地方的多樣性,比如從南到北,不同區域中巫的文化是否有所差異?(67)Nathan Sivin, Health Care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 pp.190-191.這些問題其實在近來的醫學史和宗教史研究中已有涉及,(68)比如士人是求助於醫還是求助於巫的問題,見陳元朋《宋代儒醫》,生命醫療史研究室主編《中國史新論: 醫療史分册》,臺北,聯經出版公司,頁257;又比如士人與民間祠祀的關係,見皮慶生《宋代民衆祠神信仰研究》。但提問的方式卻已有所不同。(69)比如楊俊峰對南方祠祀中央化的討論,已經不再簡單地觀察南、北,或者不同地域的差異,而是將其放入一個動態的政治變動之中觀察。見楊俊峰《五代南方王國的封神運動》,《漢學研究》第28卷第2期,2010年,頁327—362。比如第一個問題,可以舉出一個醫學史和宗教史研究之外的例證作參考,王汎森曾討論《莫友芝日記》中的一段記載,即同治六年,因爲地方乾旱,祈雨無效,官員蕭廉泉希望向莫友芝借《春秋繁露》的《求雨》篇。他認爲這是“經學是一種生活方式”的一個面相,(70)王汎森《經學是一種生活方式——讀〈吴志仁先生遺集〉》,《華東師範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頁9。而並不認爲這是士大夫自身的分裂。與王汎森相比,席文的提問方式背後依然是精英/民間之間的區隔和知識/信仰的區隔的混合物,但是這兩種區隔是否應該被視爲一種觀察的方式,而不是本質化的歷史事實?
五 變化的時間尺度、綜合性的分析和知識底色
在讀完了席文的著作之後,讓我們回到他當年的期待,這個期待由兩個要素組成,第一是將11世紀或者宋代描述爲中國醫學或健康照護變化的時代,第二則是對這個時代進行一個綜合性的分析。這個期待已經被實現了嗎?還是説,這個期待本身需要被修正?
將宋代視爲一個醫學變化的時代,意味着一種醫學史分期的觀點。前文已經提到這種分期的觀點有很長的傳統。從中國醫學史作爲一個現代學科建立開始,在分期上就有種種分歧,而一個重要的分歧就是中古或者中世終結於明之前還是宋之前。陳邦賢在《中國醫學史》中將漢至元的醫學劃爲中古,明清爲近世。(71)陳邦賢《中國醫學史》,上海醫學書局,1920年。廖温仁在寫作中國“中世”的醫學史時,也將漢至元的醫學劃分爲“中世”。(72)廖温仁《支那中世醫學史》,京都,カニヤ書店,1932年。正如前文所言,吕思勉和謝觀最早將這種觀察帶到中國醫學史之中,但如果更爲仔細地閲讀謝觀《中國醫學源流論》中的分期學説,會發現他除了以唐宋爲分界之外,又以周秦、漢魏和民國爲三次變革之期。(73)謝觀《中國醫學源流論》,頁46。從謝觀開始的歧説,需要廓清的首要問題是,當我們談論宋代醫學和健康照護的變化時,我們指的是什麽。如前文所説,席文之前使用的是change這個詞。而郭志松的術語則一直在變化,在博士論文裏,他使用了transformation。而在之後發表的一篇文章裏,他改爲使用innovation。(74)Asaf Goldschmidt, “The Song Discontinuity: Rapid Innovation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Medicine”, Asian Medicine, 1-1, 2005, pp.53-90.Innovation曾一度在中國醫學史和科學史中成爲重要的概念,在許小麗主編的一本論文集中,參與者以這個術語爲核心,試圖觀察中國古代醫學中的變化與現代科學革命有何不同。(75)Elisabeth Hsu, Innovation in Chinese Medicin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在成書的時候,他又改用evolution。這兩個詞與revolution相比,一方面在區别變化是緩慢的,還是與日俱增;另一方面則是關於這些變化是否是内在的,本質性的。但是我們究竟在用這些術語涵蓋哪些内容?嚴格意義上説,席文和郭志松對宋代醫學變化的觀察並没有超出宫下三郎研究的範圍,但是這些曾被宫下三郎指出的變化能被同一個詞彙涵蓋嗎?比如傷寒學的重興究竟是innovation還是renovation?這種差異本身就在質疑,我們能否在單一術語之下創造出一個整合的敍事?或者説我們試圖整合在一個變化敍述中的對象們,可能有的是在變革,有的是在演進,有的是在重興,那麽這個整體的變化敍述需要找到一個怎樣的共同基礎?第二個問題是,這個變化的時代起止何在?在這些論述中,不同的時代術語被混用,如宋代、北宋、11世紀。當使用朝代爲術語時,是否意味着新的朝代建立會立即改變知識的版圖?這些改變在之前的朝代没有淵源嗎?而使用11世紀時,我們會發現,研究者提及很多改變並非發生在11世紀的前半期,比如校正醫書局,它設立的時候已經到了11世紀的後半葉,而校正的醫書大都在11世紀六十年代的最後幾年纔開始刊行。在這個時候,更重要的問題已不完全是時代的術語和變化期的起止,而是時間尺度與變化敍事之間的關係。即,不同時間尺度上的變化,如機構的建立和知識的變革,要如何統轄在同一個“變革時代”的敍事之下?或者説,我們能找到提供容納不同時間尺度上不同類型變化的歷史敍事嗎?
由此,我們開始進入歷史分期問題背後更爲深層的假設。因爲無論以唐宋分界,或者明清至民國爲分期,均非醫學史所獨有。分期的形成既可以在中國古代的論述中找到思想資源,(76)比如張邦煒從鄭樵那裏找到唐宋分期的思想資源,而何忠禮則追溯到陳邦瞻。張邦煒《“唐宋變革”論與宋代社會史研究》,李華瑞主編《“唐宋變革論”的由來與發展》,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頁1—62;何忠禮《宋代政治史·緒言》,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頁3。背後也都涉及一個“現代/近世”的假設。(77)包弼德强調從内藤湖南開始的唐宋變革説,以宋代與西方近世比擬,以西方的近代爲目的論。見包弼德著,劉寧譯《唐宋轉型的反思——以思想的變化爲主》,劉東主編《中國學術》第1卷第3期,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頁86。“現代”的假設將時代與變革捆綁在了一起,而其本身也與知識密切相關: 其一是知識的變革作爲“現代”社會的表徵;其二則是“現代”知識變革的知識論實際構成了現代理性精神的基礎。這意味着,我們需要追問,這个時代是否有一種新的知識論的誕生,或者與之前的時代有知識論的斷裂?而這種知識論的變化是否構成了這個時代諸種變化的底色?如果回到醫學史,那麽能否通過醫學的變化觀察到一種歷史中知識論的底色?這不僅意味着對醫學本身的觀察,而且與其他知識的變化相關聯。之前中國醫學史的研究習慣將其知識論底色描述爲固定不變的模式,如文樹德對於中國醫學知識論的描述。(78)Paul Unschuld,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Some Historical and Epistemological Reflections”, Society, Science and Medicine, 24-12, 1987, 1023-1029.而席文在描述他所謂的“古典醫學”的時候,也試圖建立一種理想式的知識模式。只是他們設想的理想模式,似乎是一個超越歷史和變化的存在,它不屬於歷史敍述的一部分。而左婭在她關於沈括的著作中,聲稱沈括的經驗主義立場導致了一種新的知識論實踐的浮現,並將沈括的知識論與這個時代其他的士大夫比較。(79)Zuo Ya, Shen Gua’s Empiricism,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18.回到醫學史或者健康照護的歷史,討論這個時代的知識論及其可能的變化,以及這些變化如何與社會文化的變化相關聯,應該是首先要回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