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出的“宿命论”
——《菲岱里奥》思想寓意评析
2019-12-18孙济方
孙济方
(河南大学,河南 开封 475001)
贝多芬与同代的两位巨匠海顿和莫扎特相比,他的伟大向来不是以数量取胜。九部交响曲虽不及海顿的零头之多,但每首皆可称传世精品。而在一生少有触及的歌剧领域,《菲岱里奥》是贝多芬的唯一遗产,也是从歌剧领域透入贝多芬内心世界的独木桥,从历史或审美角度来看,价值意义无疑都是巨大的。说起这部由让·尼可莱·布伊利原作,约瑟夫·索恩莱特纳改编脚本;伟大的贝多芬谱曲;闪耀着人文主义关怀的作品,就不得不提的是它那如同法国大革命一般命运多舛的诞生之路。从1805年歌剧的首演开始,直至1814年贝多芬的最后一次修改,期间三次大改,光是流传下来的序曲就有四首之多。如果说这部作品的内容、形式均隐含了典型的贝多芬性格的话,而依笔者看,作品的创作之路,与传统的“贝式”印象可谓相去甚远,倾听意见、反复修改这在贝多芬的其他作品中是少有的情况,但这也从侧面反映了贝多芬对这部“独苗”的悉心呵护。
众所周知,1802年贝多芬执笔写下了著名的“海利根施塔遗书”,学界大多以此为界,将从1802年到1814的贝多芬的创作生涯,归入到第二时期。在此期间贝多芬褪去了在波恩和初来维也纳的青涩,以及早期作品中渗透的“海顿式的娱乐精神”,思想境界达到了新的层面,虽然与晚期《第九交响曲》和《庄严弥撒》所传达出对宗教、人性等多方面深邃洞见不能相比,但该时期无疑是最能代表贝多芬的一段时期,坚定、狂热的英雄崇拜;永不放弃的命运抗争,如《第二十三钢琴奏鸣曲“热情”》、《“皇帝”协奏曲》、《第三交响曲“英雄”》以及《第五交响曲“命运”》,无一不是贝多芬标签式的作品。而这份情感也驱动着贝多芬在歌剧领域创作中,自然而然的选择了当时最应景以及符合其特质的一类题材--“拯救歌剧”。
关于“拯救歌剧”(rescue opera)的“语义场”因篇幅不再赘述,仅作简要释义。“拯救歌剧”,源自于18世纪后半叶法国大革命兴起前后,随着革命的节日庆典而发展,成为其重要组成部分。本身脱胎于喜歌剧“opérascomique”,所以在形式上与其相类似,带说白;以简短的咏叹调和重唱、合唱构筑整体。而在内容上无一外乎,均为严肃题材并且在人物和情节设计上形成了某种定式:一心救人却屡遭挫折的男女主角;深陷牢狱政治犯;大团圆式的正义胜利与自由讴歌;尽管思维有些程式化,但也是这种题材的精髓所在,贝多芬的《菲岱里奥》自然也不例外。
美国音乐学家雷伊·M·朗耶尔曾在其发表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文章中提到:“从之后150年的优势地位来看,拯救歌剧可以被看作仅有一个作品--《菲岱里奥》--得以幸存的歌剧死水。”由此可见,《菲岱里奥》是整体评价不高的拯救歌剧少有为后人所认可的作品,这不仅得益于被贝多芬的音乐功底,更有深刻的思想底蕴作为支撑。然而,拯救题材为其不仅带来了成功,也往往成为被批判的剑锋所指。因为在许多学者的眼中,“拯救歌剧”仅为一时应景之需且很快便被历史洪流摧垮的“历史弃儿”,《菲岱里奥》的伟大源自于贝多芬,而局限性则归因于题材。对此,笔者以为有待商榷。《菲岱里奥》展现了一种非现实性且不应提倡,这类弊端也并非拯救歌剧所固有的一种理想化寓意。
“理想”(ideal)本身是一个双性单词,有褒义的完美和贬义的不切实际之意,所以,过头的理想便是空想,是保罗·亨利·朗口中的矫揉造作的“浪漫主义”,《菲岱里奥》依笔者来看,既完美又过于理想化,整部作品所散发出的“宿命论”主旨,是整部歌剧局限性的“症结”所在。
首先,过于直白的邪不胜正的“宿命论”。对于这部歌剧情节的印象,某些人也许为莱奥诺拉光辉、勇敢的女性形象所折服,也许会动容于弗洛雷斯坦的不公正待遇,又或许被狱守罗可最后时刻迸发的正义之心所感化;但这些无疑都是属于正面人物的凯歌。有正就有恶,推动戏剧情节发展的核心动力是矛盾。
皮扎罗是剧中最核心的反面人物,这类人物往往在剧中前半部分应当具有压倒性的权势和威慑感,是摧垮一切正义的恶势力的代名词。但令人唏嘘的是,这个恶棍却没有获得他理所应当的地位。极度的恶从出场开始似乎就是个“弱势群体”,除了他那一段低沉的咏叹调诉说自己暗地里的种种罪行外,其他所有的情节安排似乎都是作者为避免极端的“恶”变得无比强大而设置的枷锁,例如他要杀死弗洛雷斯坦却不自己动手,身为监狱中的最高领导却要买通自己的狱卒;又或者在行经败露在审判前要做最后一搏时,从手中掏出的是刀,而莱奥诺拉却掏出了枪;此外,最令人不解的是,大臣的视察消息,在整部作品中起到的双面作用。从皮扎罗第一次听到消息开始,他开始对弗洛雷斯坦动了杀心,之后愈发迫切,索人性命的欲望在之后成为了剧情的主要推动力。正义与邪恶争分夺秒对于生命的角逐成为了主旋律,皮扎罗要赶在大臣来临前杀死弗洛雷斯坦以免恶行败露,而莱奥诺拉为了拯救丈夫,则加紧了对狱卒罗可的说服。由此可见,这个消息对于正邪两方来说都是悬在其头上的“达摩克里斯悬剑”,哪一方先落下,就会遭受命运的审判。而这样一种外力限制,对哪一方更为有利,笔者以为显然是后者。如此就好比为一部电影提前写好结局一样,从它出现的那一秒开始,已经为恶人选择好了归宿,而且还给出了时间。如此设置,导致了恶势力过于孱弱,以至于正邪交锋的紧张感在剧中体现不足,直到尾声大合唱前,皮扎罗与莱奥诺拉夫妇在地牢中的当面对质,才稍有流露。《菲岱里奥》的剧本的实际情节与看似惊心动魄的拯救主题是十分不符的。
其次,上帝的给予大于个人的努力。对于这部作品,我们肯定这部歌剧塑造的女性英雄形象是如此传神,莱奥诺拉可以说是那个时代最为成功女性角色都不为过。但我们也必须要承认,当自由即将一锤定音的时刻,主角们的命运却被作者自然而然的交于了超自然力量。这股力量正如最后一幕大团圆中大臣的歌词一样:“上帝赐予了他真正的公义(Gerecht ,o Gott ,istdeinGericht)”。对此笔者不禁要反问,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功劳究竟当归何人?是仁慈上帝的恩典,还是以女性英雄所代指的源于人类自身对自由、民族的那股热切渴望。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尤其是当联想起法国伟大的革命者丹东的遭遇时,更令人心头为之一颤。伟大的革命家被自己组建的法庭送上断头台,那时那地上帝并未展现恩泽,英雄也没有获救,悲剧只在英雄面对昔日好友罗伯斯庇尔那一声义正言辞:“下一个就是你”后划上了句号,这是何等的凄凉啊!
就这一现象,国内学者也曾做出过解释,上海师范大学魏巍曾在其硕士论文《探究拯救歌剧〈菲岱里奥〉》指出;“贝多芬要反对的是中拥有权力的小专制者,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国王贵族阶层,反之他将拯救的希望寄托在后者身上,给予他们开明正直的身份…但终归,成功的拯救是自上而下的,正因为此打破专制的精神内涵被模糊削弱了。”对此,笔者表示赞同,但深觉更应站在高于阶级性的层面,进一步窥探其中奥妙。根据康德的自由观念,假如一个行动是自由的,必然遵循“在发生的时刻,该行动及其对立面都必须为主体掌控。”也就是说,如其所言,歌剧中每一位角色的命运都掌握于自身,他们有着多样的选择。但是,这毕竟是一部戏剧,源于人类意识领域,而非自然自在物。在有剧本的情况下,给予角色“选择”便成为了作品中启蒙精神的体现,这理应更多隐含于剧情设置。而在上文对该剧的论述中,可以看到,剧中人物大多别无选择。恶人,从头至尾都如同一个被急于送上断头台的死刑犯。过分要求在既定规律下,结局的一致性,追求说理性,而忽视了剧情中矛盾的塑造。这难道不是浸染了与启蒙精神相背离的宗教“宿命论”的后果吗?
当然,当我们试图理解一段历史,考究一部作品时,我们需要的不仅是当代的表象,更要立足历史意识。无疑,《菲岱里奥》所传达的思想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意义是巨大的,虽然单凭我们今日眼光来看,片面性是存在的,但不能全盘否定。达尔豪斯曾在《音乐史学原理》针对“双语理论”中提到:“确实有可能在避免自相矛盾的前提下,让历史知识服务于审美体验,或者以同样的方式,将审美经验作为历史探索的出发点。”所以,一部作品思想上的历史局限性,并非有碍于对其的审美评价。况且以历史价值视之,这部作品某些直截了当的诠释方式,更适应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以及群众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