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艺术中的特殊语言
2019-12-17唐刚强
□ 唐刚强
作为一个戏曲演员,必须具备被称之为“四功五法”的“唱、念、做、打”和“手、眼、身、法、步”等基本功。然而,在占我演艺生涯半壁江山的被称之为“戏曲活化石”的傩戏傩舞中,“四功五法”似乎是折断了的翅膀。
首先,傩戏傩舞的基本特征就是戴着面具进行表演。始终如一的面具角色造型,让一个演员生动丰富的面部表情无从施展,而一个人心灵的窗户——眼睛,在一个表演傩戏傩舞的演员脸上,也是“有眼无珠”,而仅仅只能从狭小的眼孔中艰难地瞅视舞台,相觑表演。其与对手戏,不仅不能“眉目传情”,就连最基本的沟通也勉为其难。尤其是被称之为“哑杂剧”的傩舞,就更觉“东风无力”。因为这种表演,至少缺少了“四功五法”中的“唱、念、眼”三大功能手段,可我却对这种演艺“钟情”了三十年。
三十年来,我从一个不自觉的孩童成长为一个自觉的文艺工作者,其间经过懵懂、受教、开悟和创新的过程。改革开放以后,在俗有“无傩不成村”的池州,有一种被视为封建迷信的傩戏(舞)渐次被家父等一些山乡老艺人发掘、整理,从而登上了乡村与城市的舞台。起初,我作为家族掌门人的子弟参与到这种傩文化的传承活动中,只是一种信仰,一种使命。而当我走进安徽黄梅戏学校学习以后,才知道傩戏(舞)也是祖国的优秀传统文化,也是中华民族艺术大家庭中的一支奇葩。之所以称其为奇葩,称其为特殊艺术,是因为这种艺术非常古老,非常久远,是一种不同于历史剧和现代戏的仪式性戏曲。当这种戏曲被大众接受和市场认可,尤其是在2006年登上了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时,对于这种艺术形式,我逐渐地产生了感情和投以热情,于是在塑造傩戏(舞)中的具体舞台形象时,多了主观能动性和积极性。
在我所参与排演的傩戏(舞)剧目中,我最感兴趣和最有成就感的当属傩舞《花关索战鲍三娘》。多年以来 ,此傩舞一直盛演不衰,观众看过后,无不感到震撼和大呼过瘾。应该说,我所扮演的头马花关索给观众还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在一开始,我所演的花关索,只是把他作为一员武将,与鲍氏兄妹打打杀杀,表现的是匹夫之勇,蒙昧之爱,心中无人,情感外露,毫无动人之处,一场下来,给人留下的印象不过是高跷的炫技而已。我甚至觉得,简单机械的傩舞动作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值得生发的舞蹈语汇,而戴着面具表演的傩舞是没有艺术灵性且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土包子”。可是身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家父说:“这个‘土包子’可是个好东西哟!要不是好东西,怎么那么多专家学者对此都十分关注,赞赏不已?关键是你没有运用好特殊艺术形式中的特殊肢体语言,做得没有艺术内涵而已”。面对家父的点拨,我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于是,我便静下心来,对自己所饰演的角色细细梳理,琢磨着如何用特殊手段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
首先,我从追溯花关索的根底做起,剥茧抽丝,了解故事的来龙去脉和人物的心路历程。原来,三国时期,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为了排除家中老小挂心,于是关羽、张飞换杀各自老小以与刘备共谋大业。及至张飞杀尽关羽一家大小而尚存时有三月身孕的胡氏金定时,想起自己曾许有“一刀不伤二生”的诺言,遂刀下留情,放过胡氏。后来胡氏生下关儿,在其长至七岁时,一次带关儿蒲城观灯 ,迷路走失,为索家庄索员外拾得,领回家中抚养,称索童。九岁时随班石洞花岳道人学习武艺,遂以三家姓氏各取一字为名,是为花关索。尔后由花岳道人教其关公刀法,至十八岁学成,由索员外点破身世。于是花关索西行寻父,途经鲍家庄,在同鲍氏三兄妹打斗中,与鲍三娘互生爱慕,最终喜结秦晋。通过这个故事,我清楚了花关索的出身和本质特点,明白了花关索毕竟是将门之后的关公骨血,与乃父虽未谋面,但有其基因:一样的七尺男儿,一样的红脸,一样的大丈夫气概,一样的有忠义之心。至少,花关索不是一介武夫,更不是草莽英雄,而鲍三娘也不是等闲的女流之辈,因此他们最后的喜结连理也并非是通常的英雄与美人的爱情故事。有了这种了解和认识,对于塑造花关索的舞台形象便有了心理依据。于是,我在再度排演此傩舞时,对于花关索行动线的把控就有了分寸感。
同时,只要一有时间,我就琢磨、锤炼夸张而又不失度的具有傩舞特征的特殊肢体语言。常常为了一个动作,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极力找到最能凸显和准确表达情感的粗犷古朴的一招一式。为了避免形象单薄,还对花关索在台上的十几分钟划分了起伏跌宕的行动过程。一开始,花关索上阵,跨马执刀,抬头挺胸,英气逼人,然又谦恭有礼,给人以威仪卓立,玉树临风之感;在与鲍氏兄妹过招的过程中,不温不火,疾徐有致;当锣鼓伴奏的力度减弱时,我借助头部的或左或右,以表左瞅右瞅,暗中观察、打量对方实力如何;当看到色艺俱佳的鲍三娘时,不免频频点头,颔首嘉许;在鲍氏兄妹恃强逞勇时,我又策马抡刀,挑枪挡锏,拿出关公当年“挂印封金辞汉相,过关斩将佐刘皇”的气概,奋勇施威,毫不示弱;在鲍氏兄妹插旗布阵,欲以计取时,我又纵横捭阖,踹马破阵。酣战中,注意到鲍礼、鲍义二人急功近利,枪起锤落,心狠手辣,而鲍三娘迅即赶上,持锏轻按,示意二兄不可加害,我亦对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鲍三娘颇有好感,不觉暗自称赏,且心生爱慕,由是欲擒故纵,因势利导,或争或让,或紧或松地与其周旋,导致鲍三娘不耐其烦,亮出了名为“裹脚布”的红绸带,绊我坐骑,缚我身体。当鲍三娘舞起红绸带,我瞅准对方破绽,刀挑绸带,乘势揽其入怀,而此时的鲍三娘掩面含羞,也就半推半就。至此,一段美丽的战场爱情就此结束。
这其间,虽然没有直接的语言和眼神及面部表情的帮助,但从摸索、提炼具有傩舞特征而又夸张有度的诸如举手投足、点头颔首等肢体语言的表达,至少让观众饶有兴味地看懂了富有情趣的战斗爱情。特别是当我们戴上了面具,穿上了大靠,胯骑着布马,登上了一米五高的高跷,或跨或跳,或张或驰,首先给人以新颖之感。再则因为视角的狭小,高跷的高难度技巧以及危险性,加之抑扬顿挫的锣鼓伴奏和配以时而粗犷时而细腻的动作,或蕴藉内敛、脉脉含情;或豁达犀利、张扬恣肆而动人心弦。打斗高潮时,我充分发挥自小就由家父给我扎下过硬的跷上基本功,穿梭砍杀,几欲狂野。其时打击乐更助以大战鼓、大筛金、大水钹,那气势,真个是惊天动地,震魂摄魄。每当演出这个节目时,观众无不觉得震撼至极。尤其是在二十一世纪初年,剧团被邀请参加新加坡的嘉年华演出和参加韩国的中、日、韩文化演出,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和轰动。在新加坡,由于观众的强烈要求,原定一个星期的演出档期,最后被邀请方延迟至半个月,而且还一天两到三场的每每加演。每次傩舞高跷马演毕,都有观众竖着大拇指对我们说:“有血有肉有灵魂,中国的艺术就是这个!”新加坡还以“罕见中国傩戏”大字标题,连篇累牍的登载在《联合早报》和《联合晚报》上。在国内,反响亦如是。只要傩舞《花关索战鲍三娘》亮相舞台,观众也是交口称许,赞誉有加。2017年,剧团还将此舞稍作改进,做进了大型舞台剧《千年傩》中,自然也是增色添味,耀眼辉煌。
面对一路褒奖,作为市级非遗传承人的我,应当要有清醒的认识:已经取得的一点成绩,是集体的劳动成果,是同仁们共同努力创作的结晶,我个人只是做了一点我应该做的,而且做得还很不够。有道是“学海无涯”,“艺无止境”。在今后的艺术道路上,对于我们的传统文化和特殊的艺术表演形式,要在继承的基础上,利用元素,重视内涵,把握特征,下足功夫,并按时代的要求,努力做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激活并弘扬老祖宗留下的文化瑰宝,使之走向更广阔的时代大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