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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退出国联后中国知识界对外交出路的探究与省思

2019-12-17陈志刚

安徽史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国联帝国主义外交

陈志刚

(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重庆 400715)

1933年2月24日,国际联盟对以《李顿报告书》为基础形成的最终报告书进行表决,结果以42票赞成、1票反对、1票弃权获得通过。2月27日,日本即宣布退出国联,使得国联决议案成为一纸空文。与此同时,日本在华继续推行其侵略政策,大举向热河、长城一线进攻。中国军队虽在长城抗战中尽力表现守土抗战的精神,却不能改变中日国力悬殊下的战局走向。此番种种,一定程度上宣告了九一八事变以来,国民政府诉诸国联外交策略的失败。中国外交进入阶段性反思和重新定位的抉择之中。

在此背景下,国人如何评判此前诉诸国联的外交策略,一无是处还是有得有失?此后的中国外交该往何处去?可以说,1933年的中国正处于外交的十字路口:联美、联俄、联英还是继续依靠国联抑或直接对日交涉。中国知识界对此做出了深度反应,纷纷著文探讨中国外交的新出路。学术界目前对九一八事变和李顿报告书发表前后中国社会各界的反应有着较为丰富的成果,而对1933年日本退出国联后中国外交的抉择缺乏关注。[注]相关研究参见陈海懿、郭昭昭:《国际性与主体性:中日冲突和国际联盟调查团的产生》,《抗日战争研究》2017年第3期,武菁:《〈独立评论〉的抗日主张》,《安徽史学》2001年第2期;洪岚:《〈李顿调查团报告书〉公布前后中国社会各界的反响》,《史学月刊》2006年第5期;左世元、罗福惠:《九一八事变与国民政府的国联外交》,《南京社会科学》2008年第12期;郑大华、刘妍:《中国知识界对国联处理九一八事变的不同反应——以胡适、罗隆基和胡愈之为例的考察》,《抗日战争研究》2009年第1期;洪岚:《南京国民政府的国联外交(1937-1941)》,《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喻春梅、郑大华:《“九一八”后知识界对“战”与“和”的不同抉择——以〈东方杂志〉和〈独立评论〉学人为中心的考察》,《史学月刊》2013年第1期;张太原:《〈独立评论〉与20世纪30年代的政治思潮》,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洪岚:《南京国民政府的国联外交》,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年版等。因此,本文拟以1933年日本退出国联后知识界对中国外交的阶段性反思为对象,考察他们观点的异同及其影响因素。

一、国联外交的得与失

南京国民政府与国联发生联系最早源于1928年的“济南惨案”。国民政府在济案发生后制定了诉诸国联,寻求国际公断的外交策略。[注]《中央应付济案方针》,《申报》1928年5月7日,第4版。尽管如此,由于中国当时尚未完成统一,再加上日本强硬拒绝英美等第三国的介入,国际社会对调停济南事件不甚积极,导致国民政府第一次寻求国联调停中日争端的计划归于失败。然而,1928年的失败似乎并未影响国民政府的国联外交策略。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后,“诉诸国联以求公理之战胜”再次成为南京国民政府的外交策略。国联第二次调停中日争端以日本退出国联为最终结果,与1928年相比,迫使日本退出国联成为本次调停的重要成果。这一重要变化使得中国知识界对国联外交的评判变得多样而复杂,继续信赖国联也成为部分知识分子的主张。

在日本退出国联后,中国诉诸国联的策略失去交涉对象,因此,无助与迷茫是知识界的最先感受。王芸生在详细分析了从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到九一八事件以来两百多年中国外交的演变历程后就指出:“第六,XX时期。九一八到现在,又两年多了。国联无灵,公约寡效,失土日多,耻辱愈深。今后我们的病要转入什么时期呢?觉醒呢?还是昏迷?复兴呢?还是灭亡?现在没有人能断定,即使看出些预兆来,也还不忍肯定。最妥当的办法是暂且画上两个X。”[注]王芸生:《二百余年之中国外交病——十一月七日为南开大学国际问题研究会讲》,《国闻周报》1933年10卷45期,第8页。翁文灏也认为,中国到了今日,大家皆感觉无路可走了:“因感觉毫无出路,所以大家沉闷灰心,进而至于麻木苟且。”[注]詠霓:《从反省中求出路》,《独立评论》1933年第54号,第2页。

与此同时,关于国联外交的得失与成败,知识界有两种不同的分析。一方面,由于国联的决议案未能阻止日本的武力政策,因此部分学者认为国联外交很大程度上是失败的:“国联的议决案并未推翻日本武力侵略的收获:这是一件彰明昭著的事实。国联未作到这一步就是她的失败。……国联的失败虽是光荣的,但仍是严重的失败。”[注]蒋廷黻:《这一星期》,《独立评论》1933年第59号,第2页。不仅如此,有的学者甚至将中日战争不断扩大的原因归为国联的姑息,呼吁国民政府抛弃国联,积极战斗:“国联威信,早已扫地净尽,今日暴日侵略之扩大,谓为由其促成,并非厚误。政府应抛弃依赖国联之办法,自求出路,抵抗暴日,此为全国人民一致之意志。”[注]腾霞:《调解绝望准备决战》,《国闻周报》1933年10卷3期,第9—10页。因此,国联外交失败论者对于中国外交出路开出的药方是抵抗,与后文所提主战论相联系。

另一部分学者则从正面分析了国联外交的作用。胡适从国联对中国所做的三大贡献出发,认为中国不应该抛弃国联。第一,国联的存在阻止了其他国家的趁火打劫,没有让中国雪上加霜。第二,国联宣布不承认伪满洲国。第三,国联判定九一八事变以前中日两国都有错处,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应负完全责任。基于这三点,国联“使我们的申诉得着整个文明世界的正谊的判决,得着国际公法上的法律根据。……使日本成为全世界道德的贬议之下的大罪人”。[注]胡适:《我们可以等候五十年》,《独立评论》1933年第44号,第4页。蒋廷黻则从日本退出国联后给中国创造的机会出发,提出运用国联与国际的重要性:“日本退出国联了,我们在国联活动的机会也就到了。在会员国之中,中国最有代表亚洲的资格。国联为维持他的世界性起见,从此以后,更将欢迎中国的合作。”[注]蒋廷黻:《长期抵抗中如何运用国联与国际》,《独立评论》1933年第45号,第4页。蒋廷黻认为,尽管目前国联没有制裁能力,但是它所代表的道路与目标是正确的。因此,中国应该认清世界大势,对国联深信不疑。

不仅如此,蒋廷黻还认为,为了实现中国的现代化,中国应该转变心态,利用外资,虚心向西方学习:“国联不但是我们联合世界一致对日的好工具,且是帮助我们实行现代化的一个好机关。我们如要找外国的专家来帮助我们,国联替我们去找比我们自己找的还要好些。我们如要利用外国的资本来开发我们的利源,国联能作有力的媒介。”[注]蒋廷黻:《长期抵抗中如何运用国联与国际》,《独立评论》1933年第45号,第4页。蒋廷黻利用国联促进中国现代化的理论不仅获得了胡适的绝对赞同[注]胡适:《跋蒋廷黻先生的论文》,《独立评论》1933年第45号,第8页。,同时也受到了其他一些学者的关注。《益世报》发表社论《国联对华技术合作》,对国联主导的利用国际资本和国际专家开发中国的做法深表赞同。[注]《国联对华技术合作》,《益世报》1933年7月17日,第1版。

实际上,国联的工作目标本来就有两种,一是维持世界和平,一是增进国际合作。因此有论者指出,将国联视为一种纯粹的政治机关,而忽略其与各国合作的贡献是不合适的。[注]于程九:《对国联外交应有之基本政策与态度》,《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4期,第138、141页。不仅如此,在国联调停中日争端失败的背景下,作为补偿,国联也应该加大与中国的合作。1933年2月,国联大会报告书中即明确表示:“圆满解决之最后需要,即为对中国内部的建设,从事临时之国际合作。”[注]王明章:《我国今后外交应侧重经济》,《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4期,第79页。

综合来看,知识界对国联外交的评判,一方面承认其无助于即时解决中日冲突,另一方面则退而求其次,主张利用国联改造中国,是为“制裁不足而援助有余”。总的来说,利用国联的政策有以下有四点:“一是运用国联同情以孤立日本外交。二是推动国联与美国作进一步之合作,由消极而变为积极。三是与国联密切合作,我们需要建设,而建设的技术,又非借助他人不可。国联目的在增进国际合作,接受了她的帮助,是不索报偿的,所以我们应当特别利用此点。四是设法得补常任理事,以便在国联占有优越之势力。”[注]于程九:《对国联外交应有之基本政策与态度》,《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4期,第138、141页。用蒋廷黻的话说:“在长期抵抗中,利用国联和国际来图中国的富强,比利用国联和国际来制裁日本,是更容易举行的,更有实效的,更无流弊的。”[注]蒋廷黻:《长期抵抗中如何运用国联与国际》,《独立评论》1933年第45号,第5页。简言之,中国诉诸国联的外交策略只能说是制裁日本的失败,而非国联外交本身的失败。

二、国联外交之外的其他抉择

除了国联外交外,当时知识界对于中国的外交出路尚有其他三种抉择,分别为主战论、交涉论与大国外交论。

1、主战论

主战论主张以武力收复失地,认为依靠国联或信任别国均无成功的希望,只能反求诸己。“不顾成败利钝,出关与日本一战,至少可以得到下面几种利益:(甲)不使敌人能坐享其侵略所得到的结果,(乙)以武力创造一新局面,以打破外交上沉闷的局势,(丙)藉此可以鼓励民气,挽回中华民国之‘国格’。”[注]包华国:《中国外交的前途》,《前途杂志》1933年第1卷1号,第8页。《益世报》针对日本退出国联,进攻热河的侵略行径,呼吁政府立即出兵驱除之:“一,日军进攻热河,当即对日绝交,撤回东京使节。二,通令各地党政机关切实赞助人民抗日运动。三,关于财政军事,赶作战时战备。”[注]社论:《国联报告与中国自处》,《益世报》1933年2月17日,第1版。《东方杂志》则连续发表《日本帝国主义挑战》《抗日斗争的一年》《抗日的决心》《热河失陷后的严重形势》等文章,指出抵抗为唯一出路:“我们中国只有两条路,一为屈服于暴日强力之下,而为其殖民地,中国亡;一为抵抗到底,于死中求生存。现在中华民族的生存就只有抵抗的这一条路,我们不容再有丝毫迟疑。”[注]作舟:《热河失陷后的严重形势》,《东方杂志》1933年第30卷7号,第6页。《大公报》亦明言:“是以在现状之下,只有彻底牺牲,尚不失为心安理得之办法。……不必问谁得最后胜利,惟当竭其力以事牺牲。”[注]社评:《彻底牺牲!》,《大公报》1933年4月19日,第2版。

这种“宁为玉碎勿为瓦全”的主战论在另外一部分学者看来,并不可取。因为他们认为中国不战则已,战则必败。[注]蠡舟:《今后我国对日外交应有之态度与政策》,《外交月报》1933年3卷4期,第176页。胡适直接将之比作晚清时期的清议,误国误民。[注]胡适:《我的意见也不过如此》,《独立评论》1933年第46号,第5页。蒋廷黻则认为,日本将占中国多少省份专看日本军人的意志和国际的形势,而非中国抵抗与否,靠大刀队抵抗日本的飞机大炮乃是中古的迷信。因此,中国的出路在于未失的疆土:“以武力收复失地这条路,我看是走不通,是死路。热河未失以前,努力抗日尚有一线之望;热河失守以后,这一线之望都没有了。愈集中精力来抗日,未失的疆土愈要糜烂,我们不要唱高调唱到日本人或英美人来替我们发丧的日子。”[注]蒋廷黻:《未失的疆土是我们的出路》,《独立评论》1933年第47号,第6页。与蒋廷黻的观察一样,翁文灏也认为,以大刀制胜只是偶然的事,靠大刀救国是绝对不可能的,第一等弱国无法抵抗第一等强国:“中国的飞机大炮种种必需的武器,究竟能否立刻齐备,而且胜过于准备三十年的敌人。即使当局如何决心,士卒如何勇敢,能否真个单用武力夺回东四省,驱逐敌人出境。这是物质问题,事实问题,无可如何的。”[注]咏霓:《我们还有别的路么》,《独立评论》1933年第47期,第2;4;2、5页。

因此,如果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的1932年,知识界主要还是责备张学良的不战[注]叔永:《为张学良进一言》,《独立评论》1932年第15期,第9—10页;蒋廷黻:《九一八的责任问题》,《独立评论》1932年第18期,第16页;丁文江:《假如我是张学良》,《独立评论》1932年第13期,第6—7页;《张学良愿意打日本吗?》,《中国周报》1932年8月6日,第346页;金重:《追念叶名琛——六不主义发明者》,《国闻周报》1933年第10卷1期,第4页;政之:《如此十年》(三),《国闻周报》1933年第10卷4期,第1—7页。,而在1933年热河尤其是长城抗战之后,中日之间军事实力的对比严重刺激了中国知识界,他们转而反思“能不能战”的问题,这是值得关注的一个重要变化。

2、交涉论

1933年1月,行政院长汪精卫复行视事后,再次确定交涉与抵抗并行的外交方针。与此同时,热河失陷以后,日本的军部与政客也都希望中日两国直接交涉。在此背景下,知识界如何看待中日双方均有意愿之直接交涉?

胡适认为,由于中日在取消伪满洲国的问题上无法调和,因此中国决没有和日本交涉的可能。[注]胡适:《我的意见也不过如此》,《独立评论》1933年第46号,第2页。“日本除非以武力征服全中国,杀尽四万万人,则欲中国有人,承认日本手造之满洲国,签立条约,永矢信守,直是梦话。盖此约朝签,政府夕倒,可断言者。当今之世,谁敢为李鸿章,又谁能为李鸿章?”[注]社评:《今日岂容再有李鸿章》,《大公报》1933年3月14日,第2版。既然不交涉,则惟有抵抗:“日本之所谓直接交涉,非真有所交涉,特迫我作城下盟,签卖国约耳。……今日之所患者,实不在于中日直接交涉问题,而在于团结抗日阵线问题,盖使全国上下,均能以客观之立场,凭理性以判断,则不独直接交涉,绝无实现之可能。”[注]《相信谣言即自速亡国》,《国闻周报》1933年第10卷14期,第6页。

翁文灏则对中日交涉并不排斥,甚至直言国民政府先后丧失五次交涉的机会:“在币原提出五项原则之时,在锦州未陷落以前,在国联调查团未来以前,在日本未承认满洲国以前,都还有机会可以交涉。甚至在日本未退出国联以前,也还有一线讲话的希望。但是中国的政府似乎只坐稳了法理上的优势,而从不敢求实事实上的解决。”[注]咏霓:《我们还有别的路么》,《独立评论》1933年第47期,第2;4;2、5页。对汪精卫抵抗与交涉并行的政策,翁也深以为然:“所以绝对的战——武力战争收回失地——或绝对的和——签字承认屈服——这二条路都是不可能的。…… 一面抵抗一面交涉,这是不错的,不抵抗又不交涉那便大错了。”[注]咏霓:《我们还有别的路么》,《独立评论》1933年第47期,第2;4;2、5页。蒋廷黻也认为,整体的和已不可能,局部的和则很有必要,“目前的国际形势不能容许国联或任何国家对远东问题定下步的办法,我们只能观望,局部的妥协是不能不有的,全部的解决此非其时”。[注]蒋廷黻:《美国外交目前的困难》,《独立评论》1933年第52、53合号,第9页。

由中央大学法学院创办的《时代公论》对中日直接交涉也抱有希望,反思九一八事变以来“不直接交涉论”的荒谬:“九一八事变迄今,转瞬两载。吾国外交上对付之手段果何如?直接交涉者,外交上之正轨也。然事变初起,即高呼‘不直接交涉’以为吾国对日外交之方针,此‘不直接交涉’与‘不抵抗主义’腾播报章,几于无人不晓。……‘不直接交涉’之外交方针,则朝野上下,同然一辞,稍持异议,几欲与卖国贼等量齐观。”[注]周还:《外交政策之转变与一贯》,《时代公论》1933年第2卷26期,第7页。

实际上,主战论和交涉论的不同抉择反应的是对战和问题的不同认知,这种分歧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就成为舆论界分歧的重要焦点之一。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反对中日直接交涉的重要依据是“交涉必然带来承认伪满洲国的后果”,直接坐实了“交涉等于卖国”的逻辑,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认识的误区。

3、大国外交论

所谓大国外交论,即主张对当时与远东问题关系最为密切的美、苏、英三国外交政策加以研究,以图为我所用。

美国方面。对于美国在远东冲突中过去扮演的角色和未来的作用,知识界有着不同的见解。部分学者认为,九一八事变以后中国太过倚信美国:“各国对九一八事变的态度,也几乎无不以美国态度为转移,中国政府对此问题的唯一办法,也是依赖花旗少爷这个救主。”[注]陈清晨:《美国外交政策与中日问题》,《申报月刊》1933年第2卷2号,第35页。未来美国对于远东问题,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美国国内的困难既如彼,国际的形势又如此,吾人何能望一个信仰国际联盟和倾向社会主义的总统对远东采取锐进的手段以维持他积极的政策。”[注]余协中:《美国远东政策的过去与将来》,《外交月报》1933年第2卷2期,第11页。而对美国所秉持的史汀生主义,亦只不过是一个新的名词,不能发生丝毫作用。[注]《虎头蛇尾的美国外交》,《时代公论》1933年第61号,第2页。

与这种失望的态度相对应,另外一部分学者则对“不承认主义”给予较高的评价,认为“不承认主义”虽然看似口惠而实不至,实则一方面给予日本外交上之重大打击,另一面则影响国联的态度。如胡适所讲:“向来国际的关系总是承认一个已成的局面的,这一回的司汀生主义确是开了一个‘国际公法从来未曾有过的’的新局面:就是不承认用暴力造成的任何局面。这是一种新的政治理想,她的成功与失败是关系全世界人类的前途的,这种新的政治理想的第一次试验的场所就是我们的东北四省。”[注]胡适:《我们可以等候五十年》,《独立评论》1933年第44期,第3页。对于联美,认为中国外援的希望,应当以美国为主体:“现在世界诸大问题的解决都依赖美国的助力。正在进行的裁军会议,六月中行将举行的伦敦经济会议,以及远东的中日冲突,这些问题得着了美国的辅助,固不一定就能得着圆满的而解决;倘得不着的话,简直无从下手,更谈不到解决。美国的世界地位之重要是无人能否认的。”[注]蒋廷黻:《美国外交目前的困难》,《独立评论》1933年第52号,第9页。

基于此种认识,对于未来中国的对美外交策略,知识界也给出了相当的建议。第一,为保持国际信义,中国应该尊重美国对于中日纠纷的主张。第二,为确立中美关系的实质,应该加强国民外交运动。第三,为东北事件的顺利处理,应设法促成九国会议之召集。第四,为增强对美国的对华了解,应该改善宣传方法,增进效率。第五,为增进彼此的相互利益,中美应该结成一种新的经济关系。[注]王调甫:《对美外交应有之基本政策与态度》,《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4期,第160—163页。

苏联方面。1928年开始实施五年计划之后,苏联专注国内社会主义经济的经济建设,以“我们不需要任何国家的土地,但我们亦不愿让寸土与人”的外交路线,先后与邻国签订互不侵犯条约,用以协调与资本主义国家的紧张关系。1931年3月召开的苏维埃第六次代表大会,莫洛托夫更是直言:“我们的基本工作,是实行五年计划,并确保社会主义建设进一步的成功,这是苏维埃政府对内对外的政策所由决定。我们的口号仍旧不变——为维持国际的和平及加强与他国的和平关系而奋斗。”[注]何璟:《对俄外交的基本政策与态度之研究》,《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4期,第170页。在此背景下,尤其是1932年12月中俄复交后,知识界认为联俄制日应该成为中国外交的一大策略。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原则,俄美理所应当成为中国外交的依靠对象:“以现在的远东国际情势而论,日本是我们和俄美的公敌,那俄美也就成了我们当然的友人了。”[注]张慎修:《中国对俄美外交政策的商榷》,《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4期,第228页。因此,对付日本的方法就是采取联俄联美的手段,结成三面网,对日形成共同的包围防守。这是基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原则的联俄。

除此之外,尚有极具排他性的联俄主张。“左倾的人们,认苏联是我民族的唯一解放者……右倾的人们仍认苏联是赤色帝国主义者,其对我之野心,无减于其他的帝国主义,而其使用的策略,较他国尤为毒辣。”[注]毛以亨:《论中俄复交与复交后对俄外交方针》,《大陆(1932年)》1933年第1卷9期,第7页。因此,在左倾人士看来,无论是国联外交还是欧美外交,均是帝国主义谋划分割中国的花样:“日内瓦帝国主义国家的集团对于分割中国的谈判更是花样百出,形式繁多,迄无同意的解决方法。只暴露出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矛盾性质,增进了各帝国主义国家间的冲突形势,使第二次世界大战有更一步的酝酿。”[注]张明养:《目前三大国际问题及其相互关系》,《东方杂志》1933年第30卷1期,第7页。

有鉴于此,他们认为中国的唯一出路在于联合俄国,打倒一切帝国主义:“中国现时为‘次殖民地’,受敌国主义之束缚甚深,中国如不能打倒一切帝国主义之国家,则无从获得解放。中国如欲打倒一切帝国主义之国家,则非联络苏俄不为功。[注]张忠绂:《外交的途径》,《自由言论》1933年第1卷1期,第18页。

英国方面。英国与美国相比,对远东的政策有所不同。知识界首先注意到的是英国的亲日政策:“她对于日本在满洲的侵略似表示同情,始终未作明显的抗议。”[注]余协中:《美国远东政策的过去与将来》,《外交月报》1933年第2卷2期,第10、12页。原因有以下五点:一是不愿中国复兴;二是不愿美国在华势力过于膨胀;三是不愿苏俄在华势力的进展;四是英国不敢得罪日本;五是帝国主义者“官官相护”的本色。[注]公望:《最近英国对于远东之态度》,《申报月刊》1933年第2卷5期,第22—23页。

但是,鉴于不断扩大的侵华战争和美俄复交的巨大可能,他们又相信英国不会永远无动于衷:“英法虽向抱亲日的政策,亦决不能完全置本身的利益于不顾。况英与美同文同种,有特殊的关系,美与日的利益发生直接冲突时,英必不至于助日抗美。”[注]余协中:《美国远东政策的过去与将来》,《外交月报》1933年第2卷2期,第10、12页。而且,英国对华政策主要还在于扩张中国的市场与增进商业利益:“虽未能如美国之纯净,一意尊重中国之领土完整,有时固采取利益均沾政策,但英国在华之基本利益,固仍利在尊重我国之领土完整与保障我国之门户开放。”[注]张忠绂:《对英外交应有之基本政策与态度》,《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4期,第154、155页。因此,未来中国的对英外交策略,张忠绂认为应该以增进中英国交与友谊为中心:“其最重要者有二:一曰尽量鼓励英人在华之合法投资;二曰培植吾国实力,整理内政。如此,则英国必将完全放弃其在华之利益均沾政策而乐尊重我国之领土完整。一旦太平洋风云变色,英国纵不助我,当亦不致助敌也。”[注]张忠绂:《对英外交应有之基本政策与态度》,《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4期,第154、155页。

综上可以看到,相比于“主战论”与“交涉论”的急迫与分歧,知识界对运用国际联合抗日的“大国外交”则较为一致与沉静。而此种抉择,背后诠释的则是知识界对弱国无外交、打倒一切帝国主义等口号的深度省思。

三、知识界不同抉择的原因分析

1、对弱国无外交的省思

外交的实质是一国在对外关系上如何应付、运用、措施的问题,任何国家均不能孤立的存在,都必须对外发生关系。因此,弱国不但有外交而且更需要外交:“‘弱国无外交’,这是大错。因为国弱,所以更需要外交。外交不仅是应付目前,是要把眼光放的远一点,认清国际的趋势,决定一个国家民族的朋友和敌人,并且努力增加朋友,减除敌人。”[注]胡适:《世界新形势里的中国外交方针》,《独立评论》1933年第78期,第3页。近代中国外交家所说的弱国无外交,完全是“在先进国对手的外交官关系应付运用上感觉无能的自供”。[注]胡泽吾:《中国外交的路线问题》,《四十年代》1933年第2卷1期,第1页。虽然弱国外交确实难办,但不能因为难办便说弱国无外交:“弱国不是没有外交,但要看你能不能抓住机会罢了。”[注]余协中:《两大战争中法国的外交与我们应有的教训》,《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4期,第99页。而弱国要想抓住机会,需要处理好内政和外交的关系:“外交成为内政之前矛,内政足为外交之后盾。二者相辅而行,互相为用,然后可以希望外交方面之效果也。”[注]王之相:《外交与内政》,《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4期,第57页。

但是民国尤其是九一八事变以来,中国内政与外交的现实并不如人意。内政方面,完全为内战消磨:“全国上下,认清修明内政,为御侮救国之基本工作。盖物必自腐而后虫生,国必自伐而后人伐。吾国过去二十余年,几完全消磨于内战,全国政治,从未有彻底之澄清。”[注]《修明内政为御侮救国之基本工作》,《南京市政府公报》1933年第127期,第117页。外交方面,纯属消极应付:“远在欧美的可以敷衍不理,近在身旁的日本岂可漠视。从前的袁世凯尚对日本有相当之认识,何今日革命的领袖反望尘莫及?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以后,只知高唱革命外交,徒事粉饰,而未见对付我国世仇的日本有何策划。”[注]江鸿治:《最近的国际形势与中国外交》,《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4期,第224—225页。而民众方面,平时不研究,遇事则慷慨激昂,徒然耗费政府精力也是一大不足:“在无事的时候,人民是不大注意外交的。一旦有事,舆情总是十分激昂。有如狂风巨涛,以致政府对外紧急的时候反而要费其大部精力来对内。惟因平日不研究,所以到国难的时候才专感情用事。”[注]蒋廷黻:《外交与舆论》,《独立评论》1933年第70号,第4页。

然而,中国在此种形势下之所以还能勉强屹立不倒,在知识界看来,欧战以前全靠列强的均势,欧战以后则多靠国际和平条约。[注]君达:《中国应如何应付当前的危局》,《独立评论》1933年第63号,第3页。但是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欲图独占中国的野心渐渐显露,太平洋的均势即将倾裂:“现在更不是讲纵横捭阖的时候,过去给予中国苟延残喘的均势,已随九一八而破坏无余了。”[注]蚁硕:《排除倚赖的外交》,《中华周报(上海)》1933年第105期,第6页。因此,在国际均势将倾未倾之时,中国必须革新内政,重视外交方能转危为安。一方面革新内政以增进外交之效能:“革新内政,与民更始,实为国难时期之救国大计。不容稍缓者也。两年以来,当局对于国难只言外交,内政方面始终不闻若何革新之计划与设施。”[注]王之相:《外交与内政》,《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4期,第60页。另一方面,不可偏废外交:“国联不可靠,外援不可依,这是吾国人经过了多年的外力压迫所得的两句经验语。本来我不自救而欲人救,我不自强而求人助,是一种无意识的梦想,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不过吾人抱此种态度时,要小心不可忽视外援的重要。……国家无论强或若,总不宜陷入一种孤立的地位。”[注]余协中:《美国远东政策的过去与将来》,《外交月报》1933年第2卷2期,第1页。

总之,内政与外交协调发展,弱国外交才有希望。而举国上下,“惑于‘弱国无外交’之说,对内不思努力,对外偏欲大言不惭,盲目乱动,那才是根本不可救药”。[注]袁道丰:《辟弱国无外交说》,《外交评论》1933年第2卷10期,第27页。

2、对打倒一切帝国主义的省思

1924年孙中山实行联俄政策之后,国民党整体左转,以“打倒军阀除列强”为口号的国民革命运动席卷全国。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完成形式的统一之后,为改变国际观瞻,革命外交回归修约外交模式。但是正如前文所指出的,社会主义与帝国主义的对立形势,使得以“打倒一切帝国主义”为口号的排他性联俄主张在中国知识界独树一帜。另一方面,国民党虽然在1928年宣布改弦更张,但是打倒帝国主义,取消不平等条约的标语仍然布满全国:“我们把一切国计民生的困难都归罪于帝国主义者,把外人的一言一动都看为帝国主义的。”[注]蒋廷黻:《帝国主义与常识》,《独立评论》1933年第71号,第7页。显示了革命外交思想的深刻影响。

但是,1933年日本退出国联后,知识界开始深度反思帝国主义与中国的关系。一种省思认为中国不能不抛弃以前“打倒一切帝国主义”的目标,因为中国前几年对外的口号是打倒帝国主义,其结果是中国几乎被帝国主义完全打倒:“外交上最怕的是牵涉的国家太多,使敌人多助,势力雄厚,我则敌人太多,就处于孤立的地位。‘打倒一切帝国主义’使一切不平等条约取消,是我们最后的外交目标。但是达到这最终目标的策略,绝不能照从前的办法,以所有的帝国主义国家为对象,而应该专以对付日本为目的。”[注]包华国:《中国外交的前途》,《前途杂志》1933年第1卷1号,第12页。他们还以苏联外交为例,说明革命外交并非一成不变:“例如苏俄外交,初则做革命的侵略,取近交远攻及联弱抗强的政策。后来因努力建设而冀求安定,陆续的向邻国提倡及订立不侵犯协定,希望从外交上造成一条长城。……中国的外交至少没有创造的能力,所以活的问题往往弄僵,却没见死的问题能够弄活。”[注]詠霓:《从反省中求出路》,《独立评论》1933年第54号,第5—6页。这种观点认可帝国主义的客观存在,中国与帝国主义的关系是压迫与被压迫关系,因此“打倒帝国主义”是可以的,但不能“打倒一切帝国主义”。

另外一种省思则针对帝国主义的相对性,反对一味强调中国被压迫的地位。“华府会议的时候,英美联合逼迫日本承认五与三的海军比例。日本人说,这是英美的帝国主义。日俄战争的时候,德国趁机逼俄国订立有利于德的商约。俄人也说,这是德国的帝国主义。列强所加于弱小民族者未尝不想彼此相加,但是在普通的时候因为势力均衡无能为力而已。一旦均衡动摇,强国对强国亦能加以压迫和侵略,亦能行帝国主义。”[注]蒋廷黻:《帝国主义与常识》,《独立评论》1933年第71号,第9页。在此基础上,他们主张将与中国有邦交者分为两种:“一为以通商为目的者如英美,一为于远东有土地之野心者如日俄。通商国家惟希冀中国政治之安定与富强,因藉此其商业可以进步。有土地之野心者则适与之相反。”[注]王明章:《我国今后外交应侧重经济》,《外交月报》1933年第3卷4期,第78页。因此,这种观点认为中国与帝国主义的关系是强弱关系,毋须将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划上等号,过分咒骂喧嚣资本主义为帝国主义,而应该充分利用国际形势,强调中国利益与国际利益的相通性。

余 论

2015 年8月14 日,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发表战后70周年谈话,“日本看不见世界的大势,先后发动满洲事变,退出国联,企图成为由巨大代价换来的‘国际新秩序’的‘挑战者’。日本就这样一步步沿着错误的方针走上了战争的道路。70 年前,日本战败了。”[注]陈海懿、郭昭昭:《国际性与主体性:中日冲突和国际联盟调查团的产生》,《抗日战争研究》2017年第3期。安倍将退出国联视为日本战败的起点,足见退盟对彼时日本命运影响之大。尽管如此,当时退出国联的日本,却对此不以为然,反认为国联实为欧洲的联盟,是代表盎格鲁·撒克逊优越性的旧秩序的。日本退出国联正好克服了对英美的依存,这是日本在外交方面发挥新精神的胜利。

吊诡的是,在日本真正退出国联之前,高唱退出国联的乃是中日两国共同的舆论主张。[注]《日本竟然也要退,两国同时出现退出国联的呼声》,《申报》1931年10月5日,第6版。更为惊奇的是,在日本退出国联已经成为定案之后,中国知识界仍有不少观点将此前诉诸国联的策略完全视为外交失败,而将“一致杀上去”作为中国的唯一出路:“今天的事情,已经到了今天,只有一句话‘全国的人一致杀上去’。一年又六个月中间的滋味已经够受了,只要他是一个人,或者只要他是生物,这种滋味实在不能再忍受。我们不要再有什么顾忌,也不必再忍受。……‘一致杀上去’是我国的国策,‘一致杀上去’是我们公私惟一的生路。”[注]社评:《没有第二句话可说》,《中央日报》1933年3月10日,第1版。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精神气节固然可敬,但以历史的后见之明而见,1933年的中国显然不是“一致杀上去”的最后关头。幸赖中国当时没有走向与日决战的成仁之路,而是选择了另外一条持久抗战之路:革新内政、加强中国与国联的技术合作、利用国际孤立日本、信任美国、联络英国、联俄制日等,这些都成为日后中国抗战胜利外交层面的必备要素。时人有主张用“联美”、“结英”与“善俄”作为国难时期中国外交政策者,其中所蕴含的联合抗日思想就是日后建立国际反法西斯联盟思想的萌芽。可以说,“国际上之纵横驰骋,恰与日本退出国联,退出华盛顿条约之孤立绝缘形成一对照”。[注]罗珍:《中国知识精英外交思想研究 ——以抗战时期为考察中心》,上海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56页。由此观之,知识界的推演深具前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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