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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理下的史学:朱熹对《史记》的认识与评价

2019-12-17谢贵安

安徽史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义理史学朱熹

谢贵安

(武汉大学 历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中国史学的真正独立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奠基则在两汉时期,《史记》的出现对中国史学的发展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史记》堪称中国史学之源,司马迁也被称为“中国的希罗多德”。司马迁开创了纪传体史书形式,《史记》因而被人目为子部杂家类书籍[注]参见李纪祥:《〈太史公书〉由子入史考》,《文史哲》2008年第2期。,它所负载“先黄老而后六经”浓厚的黄老思想,也被班固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注]《汉书》卷62《司马迁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37—2738页。,然而《史记》及其开创的纪传体却获得了“正史”的地位。到南宋理学盛行之时,朱熹对《史记》进行了重新定位,以理学家的义理史学眼光,基本上否定了《史记》的价值和地位,但在某些具体方面,又给予了肯定,特别是在佐证经书中所涉上古历史时,又部分认可了《史记》记事的合理性和可信性。

班固和朱熹对《史记》的负面评价,反映了儒学发展的两个阶段——两汉经学和宋明理学时代,以巩固儒学为目的的思潮对史学开山所实施的的价值否定。然而,无论是东汉还是南宋时期,无论是班固还是朱熹,都在贬斥《史记》的同时,也继承或肯定了它的一些优点。班固继承的是《史记》的体例,朱熹肯定的是它记事可信的史料价值和考经之功。学术界关于朱熹[注]参见汤勤福:《朱熹的史学思想》,齐鲁书社2000年版;许家星、何发苏:《反史倡史,一体两面——朱熹史学态度辨惑》,《西华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等。和《史记》[注]参见张大可:《史记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张大可、安平秋、俞樟华主编:《史记研究集成》(全套14卷),华文出版社2005年版。的研究成果十分丰富,但将二者结合起来,从朱熹对待《史记》的态度上进行研究,目前尚未见成果问世。本文不揣冒昧,对此问题作一探讨。

一、以尊经标准否定《史记》价值

朱熹(1130—1200年)对《史记》的认识和评价,是以其义理为标准的。所谓义理,就是重视儒家的纲常伦理,并将之视为天理(或称道)。天理存在于孔子删定的“六经”以及理学所推崇的“四书”之中,史书则是对经书和四书中的天理(道)进行阐释,凡合乎经书和四书中伦理纲常的史学就是义理史学,凡不合天理的史书或史学,都会遭到抨击。在经史关系中,传道的经(包括四书)重于述事的史。在朱熹这位著名的理学家眼中,经史关系不言自明,那就是先经(包括四书)后史和重经(包括四书)轻史。[注]关于朱熹对史学的贬抑,可参见漆侠:《朱熹与史学》,《历史教学问题》2002年第1期。《史记》虽然乘南北朝意识形态之乱而引领史学占据学术主流,成为“史部”下面第一类“正史”中的第一部史书[注]参见《隋书》卷33《经籍志二》,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53页。,但当宋代理学席卷而来时,《史记》的地位再次遭到动摇,朱熹用义理标准进行衡量后,对《史记》从主旨、书法和史实上处处挑剔,并基本上作出了否定的判断。[注]郭齐也认为朱熹对“《左传》《史记》以下史书予以总体否定”,参见《评朱熹对史学的基本态度》,《四川大学学报》2002年第5期。

(一)朱熹从经史关系的轻重上,将《史记》置于经书之下,特别是四书之下

朱熹有明显的“重经轻史”思想,提出“读书须是以经为本,而后读史”[注]朱熹述、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50、189、2951、2616、195、195、2757、2951、2952页。的主张。有学者指出:“朱熹看来,无经为本的史学,即不以理学为指导的史学,便不是真正的史学,只是见得浅。”[注]参见叶建华:《朱熹的史学思想》,《孔子研究》1989年第3期。朱熹认为史是无关紧要的“皮外物事”[注]朱熹述、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50、189、2951、2616、195、195、2757、2951、2952页。,明确回答“史什么学?只是见得浅”[注]朱熹述、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50、189、2951、2616、195、195、2757、2951、2952页。,称自己自十五六至二十岁时“史书都不要看”,只觉得里面记载的都是“没要紧”的“闲是闲非”。[注]朱熹述、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50、189、2951、2616、195、195、2757、2951、2952页。

在上述基本思想指导下,朱熹把司马迁的《史记》置于相对次要的地位,提出读书应该先读经书或四书,再读《史记》。他说:“先看《语》《孟》《中庸》,更看一经,却看史,方易看。先读《史记》,《史记》与《左传》相包。次看《左传》,次看《通鉴》,有余力则看全史。”[注]朱熹述、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50、189、2951、2616、195、195、2757、2951、2952页。他的这种观念并非偶尔闪现,而是长期的、一贯的:“凡读书先读《语》《孟》,然后观史,则如明鉴在此,而妍丑不可逃。若未读彻《语》《孟》《中庸》《大学》,便去看史,胸中无一个权衡,多为所惑。”[注]朱熹述、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50、189、2951、2616、195、195、2757、2951、2952页。可见,朱熹强调要先将“四书”读熟,胸中有了一个衡量的标准之后,再去读史,否则会被史书带偏。[注]关于朱熹先读五经和四书然后读史的顺序研究,参见汤勤福:《朱熹的史学思想》,第58—66页。在朱熹看来,先读五经或四书,就能找准方向,就是“正路头”。如果只将《史记》这些驳杂之文“钻研推尊”,“路头错了”,就无法真正探寻历史的治乱兴衰之因。“比见浙间朋友,或自谓能通《左传》,或自谓能通《史记》,将孔子置在一壁,却将左氏、司马迁驳杂之文钻研推尊,谓这个是盛衰之由,这个是成败之端,反而思之,干你身己甚事!”[注]朱熹述、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50、189、2951、2616、195、195、2757、2951、2952页。他在给赵几道的一封回信中,对学者“尤喜称史迁之书,讲说推尊,几以为贤于夫子。宁舍《论》《孟》之属而读其书”非常反感,认为“不过只是战国以下见识”。他认为“后之为史”的人“于义理之精微多不能识,而堕于世俗寻常之见”,只对苏辙所作的《古史》尊崇古之圣人表示满意,特别是对苏辙评论《史记》的两句话“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深表赞同:“其论史迁之失,两句亦切中其膏肓”[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4《书 问答·答赵几道》,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并认为“最中马迁之失”。[注]朱熹述、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50、189、2951、2616、195、195、2757、2951、2952页。在朱熹重经轻史观念指导之下,司马迁和《史记》被置于五经、四书之后的地位。

(二)从《史记》尊孔不力、尊儒不醇上否定其地位与价值

朱熹认为《史记》儒法并举,王霸相杂,有纵横权谋之气,显得尊儒不醇和尊孔不力,指责“(司马)迁之学,也说仁义,也说诈力,也用权谋,也用功利,然其本意却只在于权谋功利”。[注]朱熹述、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50、189、2951、2616、195、195、2757、2951、2952页。这与班固非议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相似。司马迁在《史记》中实有尊孔旨趣,如将孔子列入“世家”,但是朱熹却认为《史记》在尊孔崇儒上做得比较粗疏,不够细致,即尊孔不醇。

朱熹站在儒家义理立场上批评《史记》,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责难司马迁未能按照儒家“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的书法原则,对上古圣人过于直书。儒家美化上古社会,对上古君主进行圣化,对他们制造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的道统进行不遗余力的维护。[注]儒家的道统说,见于《孟子·尽心下》;韩愈:《韩昌黎全集》卷1《原道》;黄斡:《黄勉斋先生文集》卷5《徽州朱文公祠堂记》。朱熹在《中庸章句序》里就指出:“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表示出对儒家道统代表人物的尊崇。但是《史记》往往据实直书,触犯了儒家的忌讳,因此引起了朱熹的强烈不满。朱熹认为,《史记》在描写商汤、周武王造反过程时,写得比较血腥和恐怖:“《史记》但书汤放桀而死,武王遂斩纣头,悬之白旗。”[注]《朱子语类》,第1474、2040、3202、3202、3202、3202、3202—3203、3299、3320—3321页。“看《史记》载纣赴火死,武王斩其首以悬于旌。恐未必如此。”[注]《朱子语类》,第1474、2040、3202、3202、3202、3202、3202—3203、3299、3320—3321页。他批评《史记》写这段历史时,不像《尚书》那样婉转和“精细”,比较“粗疏”和“不仔细”。其次,批评《史记》不能按孔子及其经书所说的事实为准绳撰写上古历史。朱熹指出:“所谓《五帝纪》所取多《古文尚书》及《大戴礼》为主,为知所考信者,然伏羲、神农见《易大传》,乃孔圣之言,而八卦列于六经,为万世文字之祖,不知史迁何故乃独遗而不录?遂使《史记》一书,如人有身而无首,此尚为知所考信者邪?”[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8《书 问答·答吕子约(戊午二月五日)》。再次,批评《史记》“尊儒不醇”,虽然有儒家讲求仁义反对功利的一面,但又有法家重视功利讥讽仁义的一面。在朱熹看来,司马迁尽管能够把重视国家轻视百姓的卜式视为法家桑弘羊之流,又对法家的管仲、李克不表赞同,是“深知功利之为害”,但是在《六国表》中却又倡导“世异变,成功大,议卑易行,不必上古”的法家功利思想;在《货殖传》中还讥讽“长贫贱而好语仁义为可羞”,在《伯夷传》中赞美许由固然符合孔子之言,但在论伯夷之心时认为胸有怨言,与孔子所评论的“求仁得仁者又何怨”相反,因此朱熹反诘道:“其视苏氏之《古史》,孰为能考信于孔子之言邪?”[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8《书 问答·答吕子约(戊午二月五日)》。其意认为司马迁的《史记》在表彰儒家观念和考信孔子之言上,不如苏辙的《古史》更为纯正。

二、从书法、史实上对《史记》进行责难

朱熹对《史记》的否定不仅表现在该书的主题上,而且表现在书法和史实上。

(一)朱熹对《史记》的书法进行批评,甚至认为《史记》是个草稿

由于对《史记》缺乏好感,因此朱熹认为《史记》的书法不佳,写得粗疏,不够精细,甚至认为它只是个草稿。朱熹多次指出“司马迁才高识亦高,但粗率”[注]《朱子语类》,第1474、2040、3202、3202、3202、3202、3202—3203、3299、3320—3321页。,“太史公书疏爽,班固书密塞”。[注]《朱子语类》,第1474、2040、3202、3202、3202、3202、3202—3203、3299、3320—3321页。他甚至怀疑《史记》只是草稿,而非定稿:“《史记》亦疑当时不曾得删改脱稿。《高祖纪》记迎太公处称‘高祖’,此样处甚多,高祖未崩,安得‘高祖’之号?《汉书》尽改之矣。”[注]《朱子语类》,第1474、2040、3202、3202、3202、3202、3202—3203、3299、3320—3321页。“某尝谓《史记》恐是个未成底文字,故记载无次序,有疏阔不接续处,如此等是也。”[注]《朱子语类》,第1474、2040、3202、3202、3202、3202、3202—3203、3299、3320—3321页。朱熹还指出:“迁史所载,皆是随所得者载入,正如今人草稿,如郦食其踞洗,前面已载一段,末后又载,与前说不同,盖是两处说已写入了,又据所得写入一段耳。”[注]《朱子语类》,第1474、2040、3202、3202、3202、3202、3202—3203、3299、3320—3321页。

正是由于认为《史记》书法粗率,虽然其文字雄健,朱熹并不主张学习《史记》的语言和文风。他承认“司马迁文雄健”,但却说“意思不帖帖,有战国文气象”。[注]《朱子语类》,第1474、2040、3202、3202、3202、3202、3202—3203、3299、3320—3321页。当学生问学习《史记》如何?他极力声称:“《史记》不可学,学不成却颠了,不如且理会法度文字。”有学生说后山便学的是《史记》,朱熹回答曰:“后山文字极法度,几于太法度了,然做许多碎句子,是学《史记》。”然后解释道:“后世人资禀与古人不同,今人去学《左传》《国语》,皆一切踏踏地说去,没收煞。”[注]《朱子语类》,第1474、2040、3202、3202、3202、3202、3202—3203、3299、3320—3321页。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学《史记》也是如此。

(二)朱熹对《史记》的史实错误予以考订和纠正

朱熹不仅对《史记》尊孔不力、尊儒不醇的主旨不满,对其书法上的粗疏草率诋斥,而且还对《史记》中存在的史实错误给予指明和改正。他指出:“《史记》:魏惠王三十六年,惠王死,襄王立。襄王死,哀王立。今《汲冢竹书》不如此,以为魏惠王先未称王时,为侯三十六年,乃称王。遂为后元年,又十六年而惠王卒。即无哀王。惠王三十六年了,便是襄王。《史记》误以后元年为哀王立,故又多了一哀王。汲冢是魏安厘王冢,《竹书》记其本国事,必不会错。温公取竹书,不信《史记》此一段,却是。”[注]《朱子语类》,第1228—1229、2031、2951页。朱熹对《史记》所载史实一般认为是可信的,但他用“二重证据”法对《史记》进行考订时,就旗帜鲜明地相信出土文献,指出《史记》记载有误,并明确宣称:“《汲冢》是魏安厘王冢竹书,记其本国事必不会错。”这是南宋时人在“二重证据法”上的实践,也是在判断地下文献与传统文献关系时,明确支持地下文献的学术宣言。不过,朱熹也应用过传统的考据法,对《史记》所载错误进行纠正, “古书错缪甚多,如《史记》载《伊训》有‘方明’二字,诸家遂解如‘反祀方明’之类。某考之,只是‘方’字之误,‘方’当作‘乃’,即《尚书》所谓‘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也。”[注]《朱子语类》,第1228—1229、2031、2951页。朱熹虽然是理学家,但却是个崇尚实学的理学家,主张通过道问学来达到尊德性的目的,故对学术研究有一种务实精神。其对《史记》的考订,正反映了这一特点。朱熹还以儒家同姓不婚的伦理以及常理为据,考证《史记》记载之误。对于曹子野所质疑的《史记·三代世表》,朱熹表示赞同:“《三代表》是其疏谬处,无可疑者。盖他说行不得,若以为尧舜俱出黄帝,是为同姓之人,尧固不当以二女嫔于虞舜,亦岂容受尧二女而安于同姓之无别?又以为汤与王季同世,由汤至纣凡十六传,王季至武王才再世尔。是文王以十五世之祖事十五世孙纣,武王以十四世祖而代之,岂不甚缪戾耶?”[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4《书 问答·答曹子野》。可见,朱熹对《史记》的史实多有纠谬。

三、因针对浙东学派而刻意抨击《史记》

朱熹对《史记》的攻诘,还缘于当时兴起的学派之争。漆侠指出:“在朱熹派理学成为显学的同时,在它身旁又突兀而起的是浙东事功派。”以吕祖谦、陈亮等为代表的浙东学派,入经出史,强调经世致用,反对空疏无用的道德性命之学(理学),“浙东事功之学同朱熹系理学形成了尖锐的对立”。因此,“朱熹出自于维护道学的立场,必然要反对浙东事功派,而浙东事功派以史学为其看家的学问,朱熹就以史学为靶子而给以不遗余力的压抑。”[注]漆侠:《朱熹与史学》,《历史教学问题》2002年第1期。浙东学派重视史学,特别是重视《史记》,掀起了《史记》研读的热潮。朱熹对此深表忧虑,多次加以讥讽、劝阻和抨击。

(一)朱熹反对浙东学派将司马迁和《史记》抬得过高

朱熹反对将司马迁的儒学说成是汉儒所不及,认为《史记》说经水平只是二三流。这完全是以义理史学的眼光看待《史记》,也是朱熹理学与浙东事功学派的分野之一。浙东学派创始人吕祖谦(字伯恭,号东莱先生,婺州人)等人对《史记》十分重视,曾劝人们多读是书。当朱熹的学生黄义刚“问东莱之学”时,朱熹指责“伯恭于史分外仔细,于经却不甚理会”。当他的另一位学生吴必大谈起吕祖谦劝自己看史书时,朱熹断然表示反对,声称自己“寻常非特不敢劝学者看史,亦不敢劝学者看经。只《语》《孟》亦不敢便教他看,且令看《大学》。伯恭动劝人看《左传》、迁《史》,令子约诸人抬得司马迁不知大小,恰比孔子相似!”[注]《朱子语类》,第1228—1229、2031、2951页。

他还对吕祖谦和他的弟弟吕祖俭(字子约)崇奉《史记》,认为汉儒所不及,感到非常不以为然,指出:“伯恭、子约宗太史公之学,以为非汉儒所及,某尝痛与之辨。”对于苏辙《古史》序称司马迁“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伯恭极恶之”。朱熹则拿《古史序》中的话“古之帝王,其必为善,如火之必热,水之必寒,其不为不善,如驺虞之不杀,窃脂之不谷”去质问吕祖谦:“此岂马迁所能及?”他指出《史记》虽然杂述儒家之道,如称“形势虽强,要以仁义为本”,但在《诸侯年表》中却“盛言形势之利,有国者不可无”。朱熹分析道:“他上文本意主张形势,而其末却如此说者,盖他也知仁义是个好底物事,不得不说,且说教好看。”然而,“伯恭极喜渠此等说,以为迁知‘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为得圣人为邦之法,非汉儒所及”。朱熹大不以为然,指出:“此亦众所共知,何必马迁?”并根据司马迁曾向董仲舒请教,证明《史记》重视古礼、尊崇仁义“亦有所自来”,并非司马迁本人的思想。他还因为争论对手吕祖俭已死,无可辩论感到惋惜:“可惜子约死了,此论至死不曾明。”并从义理之学出发,明确否定了浙东学派重视《史记》的意义:“圣贤以六经垂训,炳若丹青,无非仁义道德之说。今求义理不于六经,而反取疏略浅陋之子长,亦惑之甚矣!”[注]《朱子语类》,第2951—2952、2687、2952、2956—2957、3202页。

朱熹不满浙东学派热衷《史记》的现象,指出《史记》在说经水平上并非一流。他“因浙中主张《史记》”,便说“如司马迁,亦是个英雄,文字中间自有好处。只是他说经世事业,只是第二三着,如何守他议论!”[注]《朱子语类》,第2951—2952、2687、2952、2956—2957、3202页。让人们不要为《史记》所惑,而应该直接向孔子所修六经学习。

(二)朱熹反对浙东学派将《史记》解读为代儒家立言的辩护行为

朱熹从义理之学的立场上出发,直接揭示《史记》尊儒不醇、杂纵横和霸道之气的本质。当有学生称吕祖谦的“《大事记》有续《春秋》之意,中间多主《史记》”时,朱熹回答道:“公乡里主张《史记》甚盛,其间有不可说处,都与他出脱得好。如《货殖传》,便说他有讽谏意之类,不知何苦要如此?世间事是还是,非还非,黑还黑,白还白,通天通地,贯古贯今,决不可易。若使孔子之言有未是处,也只还他未是,如何硬穿凿说!”[注]《朱子语类》,第2951—2952、2687、2952、2956—2957、3202页。浙东学派曾为司马迁辩护,认为“尊儒不醇”的是其父司马谈,而司马迁则是尊儒重儒的。“浙间学者推尊《史记》,以为先黄老,后六经,此自是太史谈之学。若迁则皆宗孔氏,如于《夏纪赞》用行夏时事,于《商纪赞》用乘商辂事,《高祖纪赞》则曰‘朝以十月,车服黄屋左纛’,盖讥其不用夏时、商辂也。迁之意脉恐诚如是。”朱熹对此完全不能赞同,指出:“但以此遂谓迁能学孔子,则亦徒能得其皮壳而已。假使汉高祖能行夏时,乘商辂,亦只是汉高祖,终不可谓之禹、汤。”[注]《朱子语类》,第2951—2952、2687、2952、2956—2957、3202页。朱熹讽刺“司马子长动以孔子为证,不知是见得,亦且是如此说。所以伯恭每发明得非细,只恐子长不敢承领耳。”[注]《朱子语类》,第2951—2952、2687、2952、2956—2957、3202页。认为吕祖谦对司马迁崇儒是过度解读,对他为《史记》辩护表示不满。

(三)朱熹反对浙东学派偏袒《史记》的行为

在给浙东学派吕祖俭的信中,朱熹谈到自己在《史记》与《汉书》之间更倾心于后者。因为司马迁尊儒不醇,而班固实心崇儒,称:“所示数条不暇悉辨,若以马迁与班固并论,则固不无优劣,而其书数十万言,亦岂无好处?但论其大旨,则苏氏两语,恐史迁复生不能自解免也。今乃讳其所短,暴其所长,以为无一不合圣人之意,推尊崇奖,至与六经比隆,闻有议其失者,则浡然见于词色,奋拳攘臂,欲起而扔之,一何所见之低矮邪?(此事不唯见偏识浅,去取差谬,为明眼人所笑,亦至犯子恶苗硕之戒,大为心术之害,不可不知。)”[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8《书 问答·答吕子约(戊午二月五日)》。文中所谓苏氏两语,就是指苏辙的“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

(四)朱熹不满浙东学者在著作中取《史记》和《左传》等史书所载之事,而弃《论语》的记载

他给门人严世文的信中对浙江青田人郑汝谐(字舜举)的著作《语解》,信《史记》和《左传》,而不信《论语》所载的孔子之事,表示不满:“如三仁之事,《左传》《史记》所载互有不同,但《论语》只言微子去之,初无面缚衔璧之说,今乃舍孔子而从左氏、史迁,已自难信,又不得已而曲为之说,以为微子之去,乃去纣而适其封国,则尤为无所据矣。”[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1《书 问答·答严时亨》。

由上可见,朱熹出于儒家“义理之学”和“重经轻史”的立场,对尊孔不力、尊儒不醇的《史记》从主旨杂糅、书法粗疏和史实错误上进行了全面抨击,特别是对浙东学派尊崇史书、重视《史记》的学术路径进行了不遗余力地嘲讽和批评。这是《史记》自问世以来受到的又一次重大打击。

四、肯定《史记》的考经之功和史料价值

朱熹在一封写给门人蔡元定的信中称自己“数日临睡,读《史记》一两卷,沉着痛快,真不可及”,显然,私下里他对《史记》是喜爱的。[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4《书 问答·答蔡季通》(癸丑三月二十一日)。朱熹不得不承认“自汉以来,为史者一用太史公纪传之法”[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81《跋通鉴纪事本末》。。事实上,朱熹也并未将司马迁及其《史记》一棍子打死,而是部分承认了《史记》的价值,认为它有考经之功。可以说,朱熹在对《史记》进行声讨的同时,对这部史书也做了一些肯定。

(一)承认《史记》具有考证五经四书之功

作为程朱理学的代表人物,朱熹对《史记》价值的评判,主要看其是否有助于解经和佐经。他深切地认识到,《史记》对于解经是有价值的。正如叶建华指出的那样:“他还很重视史学对于理学的作用,认为理学也离不开史学,需要史学为之体现。由此他提出‘经体史用’说。”[注]叶建华:《朱熹的史学思想》,《孔子研究》1989年第3期。朱熹正是在“经体史用”框架下,认识到《史记》羽翼经书的作用。他认为经是本,是理,史是末,是事,但是“理无事,则无所依附”。[注]《朱子语类》,第100、2824、2152、2077、2134、1316、830、1228页。只有遍知天下“精粗巨细”之史事,义理“方可见用”,否则便是“恁地空说”。[注]《朱子语类》,第100、2824、2152、2077、2134、1316、830、1228页。他发现,经学与史学各有优劣和侧重:“史学者,记得事却详,于道理上便差;经学者,于义理上有功,然记事多误。”[注]《朱子语类》,第100、2824、2152、2077、2134、1316、830、1228页。因此,要想弄清经书所载的史实,需要靠史书来佐证,那么对儒家学者的要求必然是经史贯通。事实上,朱熹是承认《史记》在“以史证经”上的作用,并由此体现了“经史一体”的倾向。

朱熹曾用《史记》来考证《诗经》经解的是非和真伪,使用的是“以史证经”方法,无形中提高了《史记》所代表的史书价值。他发现伪《毛诗序》总是对《诗经》内容妄意猜测:“《诗序》多是后人妄意推想诗人之美刺,非古人之所作也”。以庄姜之诗为例,《诗序》“却以为刺卫顷公。今观《史记》所述,顷公竟无一事可纪,但言某公卒,子某公立而已,都无其事。顷公固亦是卫一不美之君。序诗者但见其诗有不美之迹,便指为刺顷公之诗。此类甚多,皆是妄生美刺。”[注]《朱子语类》,第100、2824、2152、2077、2134、1316、830、1228页。朱熹通过《史记》的记载,弄清了《诗序》妄解诗义的缘由。关于《诗·大雅·抑》的主题,《诗序》认为是讽刺周厉王。朱熹则指出:“《抑》非刺厉王,只是自警。”他根据《史记》所载事实,指出:“尝考卫武公生于宣王末年,安得有刺厉王之诗!”并进一步针对《抑小序》“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警”的说法,指出“不应一诗既刺人,又自警之理”,于是采用了以史证经的步骤:“以《史记》考之,武公即位在厉王死之后,宣王之时。”[注]《朱子语类》,第100、2824、2152、2077、2134、1316、830、1228页。这就用《史记》所载卫武公已死的事实,证明《抑》不可能是卫武公用来直刺厉王的工具。

他还承认《史记》有考证四书史实之功。有学生问:“公孙丑言孟子不见诸侯,何故千里来见梁惠王?”朱熹回答道:“以《史记》考之,此是梁惠王招之而至。其曰‘千里而来’者,亦是劳慰之辞尔。《孟子》出处,必不错了。如平日在诸侯国内,虽不为臣,亦有时去见他。若诸侯来召,则便不去。盖孟子以宾师自处,诸侯有谋则就之。”[注]《朱子语类》,第100、2824、2152、2077、2134、1316、830、1228页。这里便用《史记》来证明《孟子》中关于孟子去见梁惠王的原因,是梁惠王首先招他来的,而不是清高的孟子自己送上门的。

(二)确认《史记》史料的可信性及价值

承认《史记》具有考经之功,是建立在对《史记》史料的可信性判断基础之上。虽然朱熹是个理学家,但是个“客观唯心主义”思想家,强调格物致知,承认知识的价值,在强调“尊德性”的同时,也主张“道问学”。[注]李之鉴:《谈陆九渊、朱熹“尊德性”与“道问学”之辩——兼论红与专》,《河南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1期。他虽然对《史记》“是非谬于圣人”和“尊儒不醇”不满,但是对《史记》记事的客观性及其史料价值基本上是持肯定态度,主要表现在以下三点。首先,在西周史实上,朱熹承认司马迁《史记》的记载具有可信性。《史记》记载了这样两件事:姜太公封齐后,仅五月便向周公汇报政事,而伯禽封鲁后过了三年,才向周公报告。因为前者是入乡随俗,后者是移风易俗,故办事效率迟速不同。朱熹指出:“先儒多不信《史记》所载太公、伯禽报政事。然细考来,亦恐略有此意,但传者过耳。”[注]《朱子语类》,第100、2824、2152、2077、2134、1316、830、1228页。朱熹此语,基本上承认了《史记·鲁周公世家》所载鲁国首任国君向周公奏报政事的可信性,并对先儒质疑《史记》记事的可信性给予否定。其次,在战国史实上,朱熹承认《史记》记载具有可靠性。关于战国时齐人伐燕一事,朱熹指出:“《孟子》以为齐宣,《史记》以为湣王。”他通过“《荀子》亦云湣王伐燕”的记载,证明伐燕的齐君“非宣王明矣”,进而证明《史记》所载的史实是正确的。[注]《朱子语类》,第100、2824、2152、2077、2134、1316、830、1228页。看来,他坚持《史记》所记齐湣王代燕是可信的。对于此事,他在给曹子野的信中,再次谈及:“伐燕一节,《史记》以为愍(湣)王,《通鉴》以为宣王,《史记》却是考他源流来,《通鉴》只是凭信《孟子》。温公平日不喜《孟子》,到此又却信之,不知其意如何?”[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4《书 问答·答曹子野》。再次,在汉代史实上,朱熹也认为《史记》的记载比较可信,甚至直接指出某些记载比《汉书》可信。他在回应曹子野“示及《史记疑》数条”时,表示:“熹向曾考证来了,《(史记)功臣表》与《汉史·功臣表》,其户数先后及姓名多有不同,二史各有是非,当以传实证之,不当全以《史记》所传为非真也。”他列举史实,“如淮阴为连敖典客,《汉史》作票客。颜师古谓其票疾而以宾客之礼礼之。夫淮阴之亡,以其不见礼于汉也。萧何追之而荐于汉王,始为大将,若已以宾礼礼之,淮阴何为而亡哉?此则《史记》之所载为是。”[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4《书 问答·答曹子野》。朱熹还指出:“班固作《汉书》,不合要添改《史记》字,行文亦有不识当时意思处。如七国之反,《史记》所载甚疏略,却都是汉道理。班固所载虽详,便却不见此意思。”[注]《朱子语类》,第3202—3203页。言下之意,还是《史记》记载得可靠。

五、确定《史记》读史的优先顺序和科举作用

朱熹虽然从义理之学的视野否定《史记》的价值,但在读史顺序上,仍然肯定它的优先地位。在纠正王安石变法导致宋代在科举考试上重经轻史的风气时,他也能倡导以《史记》作为科举考试的内容。

(一)肯定《史记》是读史书的基础

尽管朱熹重经轻史,但因为要用史来佐经,又不得不提出“多读经史,博通古今”[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4《书 问答·答江梦良》。的主张。在读书上,他提倡四书五经或经书优先于史书,而在读史书时,朱熹则认为阅读《史记》是读其他书的基础,应该优先阅读。他特别强调,若从史书领域来说的话,《史记》的重要性远远超过《资治通鉴》等书。

朱熹承认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的记事特长,确定它们是阅读编年体等众史的基础。在他看来,编年体记事太杂,难以识记,只有先看《史记》等纪传体正史,再看编年体,才利于记诵。义理化史学重视编年体,特别是纲目体,但是朱熹却总是贬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甚至用袁枢的《通鉴本末》来打压《通鉴》,还常用《史记》等纪传体正史来贬低《通鉴》,这是个令人玩味的现象。笔者以为,除了对《通鉴》“帝魏寇蜀”的正统观不满外,朱熹贬低《通鉴》还在于让自己的《通鉴纲目》脱颖而出。因此,一与《通鉴》并提,原来让他反感的《史记》就变得可爱起来。

朱熹在其《晦庵文集·序》中称,司马光纂就《资治通鉴》后,“晚病本书太详”,因此删节成80卷的《举要历》“以适厥中”,但未写完。至南宋绍兴初,胡安国在司马光遗稿上修成《举要补遗》若干卷。但朱熹自称读此书后仍然不满意,于是自己干脆“别为义例,增损櫽括”,编成《资治通鉴纲目》,“盖表岁以首年,而因年以著统,大书以提要,而分注以备言,使夫岁年之久近,国统之离合,辞事之详略,议论之同异,通贯晓析,如指诸掌”,并自许其书“岁周于上而天道明矣,统正于下而人道定矣,大纲概举而监戒昭矣,众目毕张而几微著矣。是则凡为致知格物之学者,亦将慨然有感于斯。”[注]王懋竑:《朱子年谱》卷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为了贬低冗繁庞杂的《资治通鉴》以衬托自己简明扼要的《纲目》,朱熹还借助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来达到目的,指出司马光纂述《资治通鉴》虽然不错,“然一事之首尾,或散出于数十百年之间,不相缀属,读者病之”,而“今建安袁君机仲,乃以睱日作为此书,以便学者”。[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81《跋通鉴纪事本末》。他还专门赋《读通鉴纪事本末用武夷唱和元韵寄机仲》诗以咏其事。[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读通鉴纪事本末用武夷唱和元韵寄机仲》。在贬低《资治通鉴》的意图下,《史记》却成了优于《通鉴》的史书。

有学生“问读史之法”时,朱熹回答道:“先读《史记》及《左氏》,却看《西汉》《东汉》及《三国志》。次看《通鉴》。”[注]《朱子语类》,第195—196、3205、2698—2699页。门人饶宰问阅读《通鉴》一事。朱熹答道:“《通鉴》难看,不如看《史记》《汉书》。《史记》《汉书》事多贯穿,纪里也有,传里也有,表里也有,志里也有。《通鉴》是逐年事,逐年过了,更无讨头处。”

不光是在便于阅读和记诵上强调《史记》优于《通鉴》,在书法和写作上,朱熹也认为前者更佳。他曾指出:“《通鉴》:‘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不告奸者与降敌同罚。’《史记》商君议更法,首便有斩敌首、降敌两条赏罚,后面方有此两句比类之法。其实秦人上战功,故以此二条为更法之首。温公却节去之,只存后两句比类之法,遂使读之者不见来历。温公修书,凡与己意不合者,即节去之,不知他人之意不如此。《通鉴》此类多矣。”[注]《朱子语类》,第195—196、3205、2698—2699页。朱熹虽然不喜欢《史记》,但在《史记》与《资治通鉴》之间,又倾心前者,贬低后者。在朱熹看来,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帝魏寇蜀”,正统观和纲常伦理上有亏,于是意欲另撰《通鉴纲目》以取代之,为了抵销《通鉴》的影响,朱熹甚至将《史记》拿来做武器。

(二)建议将《史记》纳入科举考试中

朱熹虽然认为《史记》不合醇儒之道,但仍然比较看重它的应用价值,曾建议将《史记》列入科举考试的范围之中。[注]参见汤勤福:《朱熹的史学思想》,第66—69页。针对王安石制定的经义考试,禁止引用史传的情况,朱熹讥之为“末流”。[注]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9《学校贡举私议》。门人王过指出:“乙卯年(庆元元年,1195年),先生作《科举私议》一通,付过看。大概欲于三年前晓示下次科场,以某经某子某史试士人,如大义每道只六百字,其余两场亦各不同。后次又预前以某年科场,别以某经某子某史试士人,盖欲其逐番精通也。”这“某史”中便有《史记》。朱熹针对科举考时文的弊端,指出:“如科举后便下诏,今番科举第一场出题目在甚经内;论题出在甚史内,如《史记》《汉书》等,广说二书;策只出一二件事。庶几三年之间,专心去看得一书。得底固是好,不得底也逐番看得一般书仔细。”[注]《朱子语类》,第195—196、3205、2698—2699页。可见,朱熹曾经建议科举考试时应该考史,即设史科以取士,以《史记》为首的史书成为考试的内容。这又反映出朱熹对《史记》的重视态度。

结 语

《史记》在汉、宋两代都受到了儒家的贬斥。东汉儒家经学隆盛时代,即使是体例上继承《史记》的班固,也指责司马迁及其《史记》是非判断标准违背孔子;南宋理学盛行时代,朱熹也对《史记》提出了批评和否定,反映了义理史学标尺对《史记》的苛刻衡量和负面判断。

朱熹对《史记》的态度堪称怨爱交加。出于义理之学的立场,朱熹对“是非颇谬于圣人”的司马迁及其著作《史记》表示了更多的不满、贬低和否定,认为《史记》的价值不如四书和五经,存在尊孔不力和尊儒不醇(即朱熹所谓“驳杂”)的现象,在尊儒和尊孔上比较粗率、不细致,对于商汤、周武等儒家道统人物未能遵循为贤者讳的原则给予“精细”处理,致使他们在征伐无道时显得过于血腥和恐怖。针对有人认为“尊儒不醇”的是司马谈,而司马迁则“皆宗孔氏”的观点,朱熹不以为然,指出司马迁对于儒学“徒能得其皮壳而已”。朱熹还对《史记》的书法进行抨击,认为它记载无次序,有疏阔不接续之处,随时得到史料,随时载入,无统盘规划和修订,甚至据此怀疑《史记》是一部未成的草稿,“是个未成底文字”。朱熹更对《史记》中的史实错误进行了暴露。他对《史记》的批判,也缘于其与浙东学派的学术竞争。吕祖谦等人尊崇史学,重视《史记》,对朱熹的义理学派产生冲击,朱熹针锋相对,处处贬低《史记》,反对浙东学派将司马迁和《史记》抬得过高,反对将司马迁的儒学说成是汉儒所不及,认为《史记》的说经水平只是二三流而已。

<1),且各件产品是否为不合格品相互独立.

但是,朱熹又部分承认《史记》在考经、读史、记实以及科举上的价值。他认为以记事见长的《史记》有助于弥补以义理见长四书五经的不足,有解经和佐经之功,承认了《史记》在“以史证经”上的作用,并由此体现了“经史一体”的倾向。还承认《史记》记事可靠,甚至对先儒否定《史记》史料价值的行为予以反驳。他肯定了《史记》在研读史书上的优先地位,是阅读其他史书的基础。朱熹甚至建议在科举考试时,以《史记》等史书作为考试的内容,以便推广史学知识,以纠正王安石在科考上重经义而轻史学的偏颇。

此外,朱熹对《史记》的肯定,有借助是书以贬低其所反感的司马光及其《资治通鉴》的意图,属于“退而求其次”。在朱熹看来,《资治通鉴》是史家之史,而非义理之史,其“帝魏寇蜀”的书法淆乱了是非,于是另撰《资治通鉴纲目》一书以超越之。为达此目的,不惜用他并不太喜欢的《史记》来助力,强调读史先读《史记》,最后再读《通鉴》。因之,我们对朱熹肯定《史记》的态度,还要根据其具体的环境和动机加以考虑和评论。

总之,作为义理学家的朱熹,对于“先黄老而后六经”的《史记》颇为反感,但作为“客观唯心主义”的理学家,他又重视格物致知,承认知识的价值,在强调“尊德性”的同时,也主张“道问学”,为此又对《史记》记事的客观性及其史料价值表示认可。朱熹对《史记》的评价,主要以其义理之学的立场为标准,以是否尊经重儒为准绳,而较少考虑《史记》在史学拓荒中产生的巨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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