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父亲

何君华

我们是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突然发现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哑巴。

父亲是突然之间患上哑症的。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个毫无征兆的夜晚，父亲突然开始不能张嘴说话了。父亲就像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的大甲虫一样，只能无可奈何地挥舞他细小寒碜的手臂，却再也不能说出哪怕一个字。

众所周知，一般的所谓哑症都是聋哑症，是因为听力损害间接导致语言能力丧失的。父亲用手比画着表示他能够听到我们的声音，而此前他也没有任何听力问题，那么他自然不属于此类情况。经过多次医学检查后确认，父亲的发音及听觉器官也均属正常，那么父亲不能言语只能是心理因素造成，而不是器质性原因。

母亲带着父亲找遍全城大大小小的医院诊所，遍访知名不知名的心理科或神经科医生，可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不管采取什么治疗手段，父亲仍是难吐一言。

母亲为此伤心落泪，父亲却毫不在意，一次次用手掌轻轻拍着母亲的肩膀，安慰她不必难过。

父亲就这样突然之间成了一个哑巴。直到三天前不幸离世，他再也没开口跟我们说一句话。

直到刚才，我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在他那个从来不曾当我们面打开的桃木匣里發现了一摞他荣获歌唱比赛奖项的荣誉证书。

一个哑巴会荣获歌唱比赛的奖项吗？

父亲非但不是一个哑巴，竟还是一个获奖歌手！这多么讽刺！

起初，我们以为这是父亲孩子气的恶作剧，是父亲自己动手制作的颁给自己的假获奖证书，是一个可怜哑巴的自我安慰。我甚至为此感动落泪，但很快我就发现我们错了。这不是什么恶作剧，根本就是真的——因为我们当即走访了父亲生前工作过的副食品公司。

我们的疑惑得到了证实。父亲确实是一个能够正常发声的健全人，那些歌唱比赛也的确是他们公司行政部门每年都按期举办的业余文化活动。根据档案记载，父亲的获奖证书都是公司正式颁发的，而父亲也完全是凭实力赢得了它们。我们猜得没错，他的确是一个实力不俗的业余歌手。

副食品公司上上下下的员工都为我们来求证这样一件荒唐的事而感到惊诧不已，仿佛我们才是那个恶作剧的毛孩子一样。我们感受到了某种人格和智力上的侮辱，无可奈何地涨红了脸。

唯一遗憾的是，父亲参加的那些歌唱比赛都没有视频或音频资料存档，只有几张模糊的现场照片，依稀能够辨别确实是他在奋力歌唱。

由于没能拿到第一手的音视频资料，我有些庆幸。因为我可以在心里欺骗自己，认为那不过是父亲联合他们公司的人在一起耍我们，他根本就是一个可怜的哑巴，那些所谓的歌唱比赛根本就不存在。

是的，此刻我多么希望他真的就是一个哑巴，就像多年前我是那么地希望他不是一个哑巴一样。而明摆的事实是，父亲当真就这样装聋作哑欺瞒了我们整整三十年。

现在看来，当年有些心理医生和神经科医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语似乎已经暗示父亲是在没病装病。比如，我记得不止一名执业医师曾信誓旦旦地对我母亲保证说：“他会好起来的。”而当时父亲的病情根本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我们当时要是用心听一听医生们的话外之音该多好。

但即使用心听了又怎样呢？你永远无法让一个装聋作哑的人开口说话。其实我们早该发现了，因为父亲患哑症后，他所供职的公司却一直没炒他的鱿鱼。我们为此隐隐担心，也为此疑惑不解，一家私人公司还雇用着一个哑巴干什么呢？父亲却满不在乎，立即用纸和笔向我们解释公司已经将他的职位由产品推销员转成了仓库管理员，他只需要记录一些货物进出库数据即可，用不着说话。我们为公司老板的好心肠感动不已，甚至为此专门登门向他表达感谢。我至今记得那位善良的中年老板当时受宠若惊的表情，而事实上，受宠若惊的应该是我们。

我总是在想，如果父亲不是在半天之内突发脑梗离世，而是患慢性病尚有足够的时日消磨，他会想方设法事先销毁这些他并非哑巴的“罪证”吗？我不得不认为他一定会这么做。

我不明白的是，父亲为什么要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装作一个哑巴呢？我翻箱倒柜，在父亲另一个隐秘的抽屉里找到一个泛黄的日记本，看到父亲在其中最后一页用粗暴的笔体写道：“我受够了，我再也受不了那个喋喋不休的疯婆子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个哑巴。我发誓一辈子都不再跟那个疯婆子说一句话，一句也不！1980年8月31日，谨记。”

父亲口中的那个“疯婆子”，指的当然就是我的母亲。作为儿女，我们也曾经因为她的喋喋不休而痛苦不堪。但是，我们没有想到父亲会因此做出如此决绝的决定。

我们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母亲——这个唠叨了半辈子的女人，在父亲失语之后言语渐稀，如今年近古稀愈发寡言，有时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将父亲的日记连同那些获奖证书一起烧掉之后，我们长出了一口气，就像烧掉了一些原本就不存在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