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木托喀依的离别
2019-12-16尤丹娜
尤丹娜
2019年11月23日,第3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颁奖典礼在厦门落下帷幕。电影《第一次的离别》入围了包括最佳导演处女作、最佳摄影、最佳女配角在内的三项提名。
对于院线观众来说,和有口皆碑的文牧野《我不是药神》、引发热议的刘若英《后来的我们》或明星背书的《送我上青云》等同样入围多个奖项的影片相比,新人导演王丽娜及其尚未大范围公映的《第一次的离别》是几近陌生的名字。但在国际上,这部聚焦新疆儿童成长,讲述亲情、友情故事的影片早已斩获不少颇具分量的电影奖:东京国际电影节亚洲未来单元最佳影片、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最佳影片……
颁奖典礼结束已是深夜,尽管没能最终斩获奖项,但提名最佳女配角的维吾尔族小女孩凯丽比努尔·热合米图力依然非常兴奋—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乡新疆,以电影的名义。酒店的房间里,她拿出维吾尔族的帽子戴好,欢快地起舞,庆祝自己来到“好玩的厦门”。
而对于身旁微笑看着她的新疆籍导演王丽娜来说,获得国际奖项、入围金鸡奖提名当然值得雀跃,但她更在意此刻孩童松懈的快乐,在意电影表达里还原的有关故乡新疆的真实和打动人心的普世情感。
献给故乡的散文诗
11月22日下午,《第一次的离别》参加了金鸡百花电影节民族影展单元的展映。影片的监制秦晓宇问在场的观众:上一次在大银幕看到新疆题材的电影,是什么时候?
现场陷入一片意料之中的沉默。这个问题如果问起一位中年人,他或许会想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一些主旋律电影;如果问起一名90后,即便他有十分丰富的观影经历,这个问题也足以令他大脑空白。
的确,院线很久没有出现一部新疆主题电影了。匮乏的影像作品带来局限的新疆想象,提起“新疆”,人们会标签化地想到“边塞”“少数民族”,想到那些猎奇的符号与神秘的外衣。
但这“神秘”的新疆,却是王丽娜与主演孩子们日夜相伴的故乡。王丽娜的家乡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它的名字叫“库木托喀依”,意思是沙漠上的绿洲。这里阳光热辣,沙丘不断,与王丽娜向往的南方土地有着迥然不同的风物。
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本科学习新闻、对写实的纪录片始终充满兴趣的王丽娜也从未预设过要在家乡拍摄自己的第一部作品。王丽娜记得那个促使自己将镜头对准故乡的时刻。
那是去湖南念大学,第一次離开家乡很久。南方湿润温柔,陌生化的世界有它的鲜艳与活力,但再回到家乡的时候,王丽娜坐在出租车上,看着路边熟悉的两排白杨树、沙枣树、火柴盒一样的房子依次掠过,熟悉的气息缠绕上来,味觉、嗅觉、触觉……故乡像是一坛刚刚打开封印的陈年老酒,迷人的芳香扑面而来。
当距离被拉开了,当她开始用一种陌生的、不加批判的眼光重新审视自己的故乡,“我从哪里来”的感觉变得更为清晰。在中国传媒大学读研期间,需要创作一个作品,王丽娜第一时间想到了熟悉的家乡,想到那片她最有表达欲的土壤—如果拍摄、创作是一场漫长的自我发现,那么镜头聚焦的源起,一定不是某个空虚的幻想,而是作者生命中真实地与世界相连的那个部分。
选择拍摄新疆沙雅地区维吾尔族儿童的童年,亦出自同样的原因。第一次见到电影中的男主角—维吾尔族男孩艾萨的时候,他双脚都沾满泥,怀里抱着一只小羊羔给它喂奶,轻声对小羊说“你吃呀”。
童年的王丽娜亦曾有过这样与动物亲密无间的刹那。这个相似的瞬间一下子把她带回了自己的童年,带回自己精神的故乡。童年、故土,是一粒种子,也是温柔的眼睛,注视着过往和未来。
正是在这样的凝视里,《第一次的离别》中的新疆剥离了神秘莫测的狭隘想象,它是宁静美丽的容器,盛装着生活在此的人们写给它的散文诗。
因为行程匆忙,王丽娜出席22日的金鸡奖提名者表彰大会时,还穿着在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拍摄时的鞋子。登台领取证书时,家乡的沙砾摩擦进金鸡奖的红毯里。这是又一次以距离凝视家乡的小小隐喻。就像艾略特曾经写的“我们不必停止探索,而我们全部探索的结局,将会是重新抵达那个我们最初出发的地方,然后第一次真正开始理解它”。
第一次见到电影中的男主角—维吾尔族男孩艾萨的时候,他双脚都沾满泥,怀里抱着一只小羊羔给它喂奶,轻声对小羊说“你吃呀”。
还原生活的粗粝
最初,王丽娜本打算用十年的时间做一部记录儿童成长的纪录片。
当真实地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和他们吃一样的东西、喝一样的水,了解他们的思维角度,生活本身的粗粝感与戏剧性纷至沓来,让她觉得可以做一部构建在现实之上的剧情片。
最先被打动的是维吾尔族人特有的语言体系。从前,作为长期生活在维吾尔族人周围的汉族孩子,王丽娜并未觉得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张力有怎样的特别。但这一次,远归的游子站在镜头背后听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童年里那些被忽视的生动击中了她:年幼的凯丽古灵精怪,在她的语言里,阴天是“月亮充满了太阳”,比起寡淡的“阴天了下雨了”的描述,更显诗意的满涨;他们唱起歌,“我请你来吃抓饭,今晚没说的情话,就明晚告诉我吧”,是诗意与真实漫不经心又无比恰切的融合。
当这样独具风格的语言融进真实的生活细节里,一年的纪录片跟拍经历让王丽娜开始学会怎样站在一个原点去看待事物、理解人,怎样用真实的存在去构建原本属意“虚幻”的影片。
电影中的小男孩艾萨有一个长期生病的母亲,她听不到声音、不能说话,常常砸开家门跑丢,要艾萨和父亲一起挨家挨户地去找。“找妈妈”是艾萨的日常,不同于别的孩童,他的“找妈妈”不是寻求庇护,而是要反过来保护母亲—这不是任何一个剧本写给孩童的人设,是他日常生活里已然习惯了的部分。所以,当他在大银幕上用维吾尔语喃喃说出“我什么都不怕,也不怕蛇,我怕妈妈走丢”时,显得那样动人。
而艾萨的父亲日渐年迈,决定要把艾萨的母亲送去养老院,让家人和她自己都获得更好的照顾与解脱。他开了家庭会议、取得了亲友们的理解,就要送走自己的妻子的前夜,他跟艾萨说:“无数个夜晚,我躺在家里望着星星,我在想你妈妈的事情怎么办?”
在日常的普通话语言里,焦灼痛苦的思虑情景很难伴随着“望着星星”的场景。但王丽娜真实地认识这样一位老人,跟他生活在一起一段日子,有了一段现实真实而非“故事真实”的相处,她知道每一天,阳光是何时进入他们略显陈旧的房间,那光亮又是如何随着时间缓慢推移,而星星又是何时爬上屋顶。
只有曾经深刻地坐在那里,才会知道,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唯一的床铺上方,有一个小小的天窗,每天晚上,只要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星星—而艾萨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场景里夜不能寐地思虑家庭困境,“看星星”不是往日的浪漫代言,是一双双回望痛苦的眼睛。
还原生活本身的质感,不去为了故事而编造故事,影片便也可以摆脱因凭空创作而略显虚浮的宿命,跟现实有更细腻的勾连。
影片中,凯丽离别艾萨与家乡,是因为要转学去汉语学校更好地学习普通话。影片拍摄时,凯丽还是“全部选择题的普通话考试”只能考26分的调皮姑娘。这次在采访前甫一见到她,她便亮着眼睛说“你好”,字正腔圆。她拿出新疆奶片给我吃,我拿了一块,她立刻佯装生气地叉腰:“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嘛!你多拿一些呀!”
她的普通话,着实进步了很多。
若是其他电影、其他演员,作为观众,很难对她称赞一句“你的普通话好多了呀”—那是虚实不辨的傻瓜了。
但此刻,我可以放心地表扬出口。银幕上的红裙子小姑娘分毫不差地落在眼前,是真实世界和银幕的对接。
人生何处不离别
觀影活动结束后,有观众哽咽着分享自己的故事,她和影片中的凯丽一样,童年时举家搬迁,坐在搬家的车子里看着老房子与旧时光一起消失在视线里,是未经世事的孩童第一次体会到离别的哀恸。在拍摄技巧、题材等外衣悉数退场之后,是人间最朴实而共通的情感,才能最精巧地打动观者的心。作为文学艺术作品中永恒的母题,“离别”代表着伤悲。而王丽娜镜头下的离别清清淡淡,孩子们离别儿时玩伴、离别生病着的母亲,离别亲手喂养大的小羊羔,没有市面上动辄撕心裂肺的哭吼,却依然切肤地传达给了曾拥有“离别”情绪的每个人。
影片中,凯丽最害怕的是父母会离婚。如果父母“离别了”,她觉得自己将成为“全世界的孤儿”。直到父母和解,一起在田间劳作,凯丽才回归到她的快乐里。
“不行的,每一个人都要学会离别,没有人是不分别的。”影片中,作为导演的王丽娜借凯丽的母亲之口说出了这段台词,表达了她个人对离别的态度。
一路外出求学工作,她在自己的成长中也度过了许多次离别。年少时告别家乡,成长后痛别梦想,离别从来都是痛楚的。“每个人都要学会离别。”但生活在一个又一个惜别中的人,也可以选择更从容地告别。一场电影的时光,王丽娜更愿意将这人生中无处不在的心酸讲述为安静流淌的美。
影片中,凯丽最害怕的是父母会离婚。如果父母“离别了”,她觉得自己将成为“全世界的孤儿”。直到父母和解,一起在田间劳作,凯丽才回归到她的快乐里。凯丽的母亲说起为何放弃离婚,是因为凯丽的父亲为她唱了一首歌“8个天堂都比不上你的美”,“这首歌把我的心唱回来了”。
阻止一场婚姻的离别,真的这样简单吗?作为导演的王丽娜知道不是的。生活本身有非常简单的一面—一首歌,唱回了一个人。而电影中未曾描摹、现实中凯丽母亲未曾言说的,则是生活非常复杂的那一面—她可能想到了恐惧离别的孩子,可能想到如果离婚,她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儿会不再快乐,只觉得自己是“全世界的孤儿”;可能想到繁杂生活中的种种。很多的情绪共同促成了放弃离婚的决定,但无论是母亲,还是导演,都决定呈现生活中美好、轻盈的那一面。
王丽娜很喜欢《红河谷》中对离别的描述,“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这会让她想起童年时,她觉得不开心,跑到外面生闷气,慈祥的维吾尔族爷爷会把她叫过来,说“当你觉得悲伤时,就来数一数我的胡须吧,这样你总算是有事可做,有事可做,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第一次的离别》或许也是这样一把散发着善意的胡须,以新疆风物的壮阔诗意作它的躯体,用真实生活的质感铺陈血脉,给每一个前来观看它的人以遥远的安抚—坐在我身边,看一场没那么潦草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