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作选
2019-12-16阿未
与友书
我还好,但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
身体偶有小恙,但无大碍
饭量没减,只是酒已经不喝了
睡眠一直不好,总是失眠多梦
所以,体重比去年掉了将近十斤
隔三差五还写诗,也还有几个
偶尔谈诗的老朋友,只是
有减无增,老了,诗写得少了
朋友也就少了,去年一年
送走了三个发小儿,所以心力交瘁
元气大伤,现在更喜欢独处了
懒得见人也不想说话,常常
静立闭目,无悲无喜,无思无念
更没有了与往事交谈的力气
还住在那座临江的老宅里,还开
那辆旧车,还喝那年你寄给我的
崂山红茶,还喜欢坐在
靠窗的位置,只是视力越来越差
看到的人和事以及风景,都不如
以前那么清晰了
这花影摇红的春天还能有什么秘密可言
我所担心的是,这场雨会不会让
四月的土地有了醉意
接下来,会不会有青草的香气
和泥土的气息荡在柔软的风里
会不会让一个季节从此有了
一颗无法变硬的心肠
我所担心的是,越积越多的雨水
和山坳间最后流来的雪水
会不会叫醒沿途那些藏于泥土
深处的秘密,会不会把它们变成
新鲜的枝叶挂满枝头,或者
变成盛开的花朵公之于众
我所担心的是,因为一场
不疾不徐的雨,在清爽的微风中
走街串巷,这花影摇红的春天
还能有什么秘密可言
还是隐约一点好
还是隐约一点好,无需说出梦里
和谁相见,暗中与谁对视
或者,一封寄不出想念的信
就不要寄了,一生
被自己规劝的人,最好还是回到
沉默里,最好用不再清澈的目光,葬去
一地花红,在这个
秋深雨重的日子,还不如一个人
临窗听雨,看那些来不及
避雨的人,在雨中慌不择路
听越来越瑟的风,从树上赶下
第一片放弃坚守的叶子
时间就这么搬出了秋天的第一件
道具,让这个看起来还是
草木繁盛的季节,忽然有了
难言之隐……
我依然喜欢这样的天气
我依然喜欢这样的天气;天阴着
雨一刻都不停,有点凉
但不是冷,最好没有风,这样
就可以避开一个我不喜欢的词
风雨交加,而一刻不停的雨
必定是微雨,我可以
不撑伞,就一个人在湿漉漉的
路上走,当然,这样的时刻
最好能和一个人遇见
最好也不撑伞,和我一样
她也不会慌不择路
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都要浑身濕透
而迎面相遇时,我们眼中的
彼此,一定要像读某一首诗时所
表现的那样,明净又安宁,或者
如这场雨,细密而不汹涌……
这场下在四月的大雪瞬间化尽
我是空的,风吹过我空空荡荡的
身体,所有的过往和预言
都被吹走了,所有的余味不在
像这场下在四月的大雪瞬间化尽
剩下孤单与空洞,在
冷风骤起之后,失去最后的体温
除了今晚的月光下,我的
一小块瘦弱的阴影,正在铺开
越来越模糊的形状,我
周身上下的血和骨头,都以
灰尘的重量在虚无中飘浮,它们
再也无法回到原形了,一场散落
终将覆盖我不知所措的灵魂
此时月光朗照,而我去向不明……
顺流而下的是一大堆关于凋零的词语
确实是一种表达,这来自山间的溪流
举着成群的枯草和落叶
在我的眼前经过,在略显陈旧的
午后的阳光下闪闪烁烁
如一些流亡者无辜的眼神,而流水声
绕过河道上那些参差不齐的鹅卵石
正沿着时光的去脉不停地叙说
我或许听到了什么,这十月的溪水边
当山间和旷野中满目凌乱的色彩
火焰般燃起之后,我分明看到了
顺流而下的是一大堆关于凋零的词语……
选择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午后出发
就这样,一个空洞的午后强加在了
我的身上,我跌入空
如跌入云里雾里,如奔赴一个
没有目的的目的,这些都是
缥缈又模糊的
当然寂静,一直是
风起云涌的窗外,忽然静止了的风
不再是这个夏季
纠缠不清的东西了,我已经
在寂静中逃离了我自己
一堆遗落在人间的骨肉,正眼睁睁
看着我轻盈地飞升或下坠,而后
在秘象中消失,我去我的远方了
一个读懂了虚空的人,选择在这个
莫名其妙的午后出发……
以为雨一定会自天而降
以为雨一定会自天而降,一场风
就要来自这个夏日的午后
或者,有啁啾的鸟鸣声和六月的
花香树影,正穿过
沁凉的雨水,在我的窗前
幻化为草木烟岚的风景
以为天还没有黑,我还有足够的
时间,在白天的缝隙间
看这些风景尚未被即将到来的
夜晚和越下越大的雨
淹没的部分,即使身在雨中
浑身湿透,我依然对恐怖的雷声和
白色的闪电无所畏惧,是啊
以为从此夏天不再炙热,以为我
一定会与淅淅沥沥的雨水一样渗入
泥土,然后,在田垄起伏的大地上
长出来,不管长出的是什么
都是一次新生……
其实我们素不相识
其实我们素不相识,其实此刻
街景黯淡,初秋温热
我们只是两片被风吹落的
树叶,在这个午后
莫名其妙地相遇,仿佛多年的知己
用同一个动作,在刚刚刮起的
秋风中,完成飘落的约定
我们疲惫地偎依在一起
在草还绿着的路上,在无数叶子
还在树上拥挤的时节,和
鸟儿们一起飞着,我们已经上路
我们无言以对,我们在秋的荒野之上
沉默着告别家乡,我们
彼此不问名姓,为了短暂的生和
永恒的死,我们如同相爱,
我们共赴永恒……
试图去为自己遇见一处不一样的风景
我不一样,你无须知道我的行踪
此时,我在路上
正试图去为自己遇见一处
不一样的风景,更多的时候
我独在异乡,所以我始终是你的
异客,我在你的人生之外
成为自由的自己,成为
不想与这个世界相认的陌生人
于你而言,我是莫须有的
我更热衷于不为人识
就这样一个人忽而在水忽而在岸
用孤单的力量溅起内心的微澜
我不一样,你无需知道我的行踪
一个远离喧嚣和风暴的人
就在你看到的荒谬中,远走高飞
行色匆匆……
像那些鸟儿飞向辽远的天空
去梦里,做一件荒诞不经的事
见一些无缘再见的人
当然,那里有不一样的风景
和海阔天空的事物
有繁花遍地和可以长嗅的春风
在梦里,我漂移变幻
经花事,得新欢,我可以
和一块石头推杯换盏,与
一溪流水彻夜长谈,如果遇上
风雨交加,就写最动人的诗
排遣我的伤感,要是
雨过天晴,我就把潮湿的心事
拿出来晾晒,偶尔,我还能
回到一生中最年轻的日子
像那些鸟儿飞向辽远的天空……
我的诗
我一直在解救自己,我说的是
我写的每一首诗,都是
我的灵魂逃出来的一部分
它们像血一样不断地流出来
每一句都带着我的体温和一些
被囚禁在身体里的
孤独与羞愧,沉默与呐喊
以及喜悦与痛楚
它们带着流亡者的自由之心
就这么似梦非梦地逃逸了
它们带着我内心的温度
就这么虚拟着一次又一次
诗意的轮回,我说的是我写的
每一首诗,都在解救我自己
在一具噤默的肉身之外
它们喊醒了一根根还在血肉中
沉睡着的反骨……
妥协
就这样和自己闷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开始对漫长的空寂妥协
此时,我看到暮色在一刻未停的
秋雨声中,正悄悄爬上
我的窗口,而接下来周遭黯淡
如这个季节越来越潦倒的秋色
正在尘世的肌肤之上,残忍地撕去
繁华与激情,如渐重的冷风
从已经是黑魆魆的外面挤进门来
为我的孤独穿上了一件薄凉的外衣
一场雨后已是落叶成河
秋天至此,溃败就毫无遮掩了
一场雨后已是落叶成河
一个季节开始用落花流水
来表达自己对时光的愧意
用这场雨后必将侵入的
第一场冷霜,来证实冬天已经
迫近,已经在枯黄的远山和
越压越低的浓云之后,酝酿
一场接一场铺天盖地的风雪了
而风雪来临之前,这或许就是
最后的秋日了,让一个季节的
拐点,成为一次声泪俱下的
告别……
回到了一棵树枝繁叶茂的前生
对一棵树说:做今晚的人质吧
留你在岸,替我醒着
替我看此刻变暗的天色
然后,在深夜的風中,传递
我梦中的密语,一日劳顿
我困了,我要睡了,留下你
继续我的无眠,继续在深秋的
流水声中,小心翼翼地
送走,一片又一片飘落的叶子
而我已入梦,我回到
梦中的花园,也回到了一棵树
枝繁叶茂的前生……
我把正在降临的黑暗当作岩石
好吧,我把正在降临的黑暗当作
岩石,我用目光去撞击它
并企图用想象测算出它的硬度
而此时,我听见了自己的目光
折回的声音,就以为
它的硬度,是难以穿透的那种
是足以把我撞得头破血流的那种
因此,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惊恐
面对越来越深的黑暗
我的懵懂和慌张,像被什么
揪住了的尾巴,挣脱不得
又心有狂澜,像极了地狱
我是说黑暗给我的感觉,我是说
这虚无的坚硬,可能
会置我于死地,并且,无人知晓
所有的初恋都在策划着一次相逢
吸引我的东西多了起来,从四月
开始,小雨会绵绵地下了
微风会惊起细密的水痕
一些草也会在湿漉漉的泥土间
探出头来,迫不及待地
与春风偷情,街边的杏花已在孕
作为窥探者,枝桠上的叶子
会伸出嫩嫩的芽苞
很多昆虫都长出了翅膀,它们
集体在阳光下轻轻地躁动
池塘里的冰已融尽,偶尔
还会有鱼跃出水面,扑向蓝蓝的
天空,从四月开始
世间情欲弥漫,所有的初恋
都在策划着一次相逢
正如我的心里,此刻也吹来几缕
清风……
走着走着就走回昨天了
走着走着就走回昨天了,就看到昨天
喷薄的日出了,就发现
那些在今天的暴雨和狂风中
落地的叶子,又回到昨天的树上了
走着走着,就遇上几个此刻还在
深醉不醒的老朋友,又聚到昨晚的
酒桌前了,他们举着昨天的酒杯
屋里弥漫着昨天的喜气,而那个
死于今天的混蛋,还在与昨天的朋友
对酒饮风,吆五喝六
走着走着就走回昨天了,就看到
几只刚刚飞走的鸟,又落在了昨天
阳光普照的窗前,草地上新鲜的露珠
还闪烁在昨天的晨光里
已经分手的情侣,还在昨晚的月光下
缠绵,走着走着就走回昨天了
走着走着,一些已经消亡的事物
又开始悄悄复活……
除了黑暗和雪世间空无一人
在黑暗中沉思,在黑暗中用无尽的空茫
想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空茫是这个人的裸身,我就以
一场雪的白,掩盖他秘而不宣的心事和
抽象的肌肤,或者以雪花的冰凉
捏造他寂寞的表情
如果万物静息,我会看到
黑暗的帷幕里,还藏着一颗
莫须有的灵魂,一个安静的雪夜发生的
故事,必有虚无至纯的本性
必有一个人,在无法卸载的往事里
和漫天的雪花一样纷飞
真的不可思议,我看到的这些存在其实
是不存在的,而此刻除了黑暗和雪
世间空无一人……
一场大雪铺天盖地
我们在彼此的对岸,在无数个
静穆如迷的日子里揽梦入怀
梦里,总有一场接一场
旷世的大雪扑面而来,每一片雪花
都无声却粗暴地闯入
我们的梦境里,我们被覆盖
或者,被这些炫目的闪烁施以魔咒
顷刻就忘掉了这个世界
原本的样子,仿佛没有对岸了
也无需隔空相拥了,我们
就乘一片飞舞的雪花回到前世
去看看那里,是否真的有一场大雪
正铺天盖地……
我最早看到了一场盛开和春天的样子
有风,有阳光,有正在融化着的冰雪
有想念的午后,当然还有一个人
对我悄悄泄露了一个比三月
更温暖的秘密,这些发生在早春的
事件,都在我几近荒芜的生活里涌动
它们来自纷纷落地的阳光
来自风,和匆匆逃离冰雪的流水
也来自,我这颗常常偷窥风景的内心
忽然觉得,我已经过上
春草蔓发的日子了,我的世界已经有
花开的声音了,当这些声音在我的
灵魂中响起,我最早看到了一场盛开
和春天的样子……
积雪化掉的部分已融进春天的血液里了
积雪化掉的部分,已变成水融进
春天的血液里了,当然
还有一部分依然保持僵硬和
苍白,像尚未走远的冬天
最后的遗骨,像每到这个季节
我身体里就开始隐隐作痛的
某种顽疾,这些时间留下的疤痕
在三月的阳光下若隐若现
而越来越暖的风,一再掀开
這些残存的阴影,使它们
在已经到来的春光里,昭然若揭
无处藏身……
责任编校 谭广超
阿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作家》《诗刊》等刊发表作品,有诗作入选《中国诗歌精选》等几十种选本。诗集《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获中国作协重点作品项目扶持、获吉林文学奖、中国年度诗歌奖等奖项,吉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首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