铧尖地带
2019-12-16黄佩华
当凤岭森林公园里的知更鸟开始了它新一天的第一声鸣叫时,靠近公园的凤岭小区第18栋三单元的一个房间第一个听到了召唤,电灯立马亮了。
摁亮床头灯,人还躺在床上,宋寅时先是活动了几下四肢,又揉了揉双眼,睁眼瞥了一下床前墙壁上的电子钟,恰好四点四十分。该起床了,他毫不犹豫地坐了起来。
他天生有早起的毛病,一般情况下,他每天大约在拂晓前就会醒来。于是每天中午他必须睡觉一个钟点左右,這样他才能保证每天有大约六个小时的睡眠时间。还在岗位上班时,由于睡眠不足,他每个周六的上午都被迫用来补觉,否则下一周的精力效率都将大打折扣。自从退休以后,宋寅时就开始着手管理自己的睡眠,渐渐养成了早睡的习惯。每天晚上十一点半他就上床,然后半躺着阅读半小时,零点准时入睡。
至于为什么在每天的这个时间醒来,他直到现在61岁半了也还没弄明白。年少时母亲曾经告诉他,还裹在背带里时他就经常会在这个时间段莫名啼哭,常常闹得一家大小都睡不安宁。后来父亲托问村里的老巫婆,老巫婆说,他生于寅时,本该是虎命,但知更鸟赶走了老虎,他前世就成了知更鸟。到读大学了父亲才把老巫婆的说法讲给他听,他觉得不可能,人怎么可能是鸟变的呢。该死的知更鸟。
从被鸟鸣声叫醒那一刻开始,宋寅时的脑子便被西江边那个神秘的三角地带所充斥。那是一个神秘而充满魔力的地域,今天早晨,他无论如何要抢先占领那个地方,他要得到那个让他梦中想到过好多次的位置,让那些家伙眼珠子嫉妒得红到发绿,也拿他没有办法。一想到那个地方,他就从身体的深处生起一种冲动,而且汹涌澎湃。
就在昨天晚上,宋寅时和老伴儿何苹还在饭桌上爆发了一次争吵。何苹说老宋你就别去钓鱼了,冰箱冰柜都装满了鱼,想买些苹果回来都没地方放,电视上说苹果要提价了,现在很多人都囤苹果了。他晓得老伴儿嗜果如命,每天要吃掉两个苹果,不过听后他还是有些恼火。揶揄说难怪她亲友关系差,鱼多了就不晓得送亲戚吗,这个送三几条那个送三几条,问题不就解决了,真是木脑。何苹撇嘴说他钓回来的鱼都很小,才三几两大一条,而且多是罗非鱼大头鱼,品质不高,拿去送人丢不起脸。他当然不服她的指责,渐渐地声音就大了起来。他气呼呼地说:“何苹,我告诉你,我钓鱼是为了修身养性,我不在乎得什么鱼,也不在乎你说什么,我就是要钓鱼,我就是把鱼拿回家,你可以什么也不干,但必须帮我把鱼分给亲戚,分给邻居,这点事难道你都不能替我排忧解难吗!我堂堂一个教授,才不会像他们一样把鱼都卖掉,我不缺那点钱。”
后来是因为何苹担心争吵下去他的血压又上来了,主动先服软了,气氛才缓和下来。每次冷静下来之后他都觉得自己有点霸道,有点对不起何苹。说起来还真是他的问题,去年他从学校教学岗位退休后,有关研究所一直希望他能够再返聘几年,一起主持相关科研课题,但都被他谢绝了。他想还在岗位的时候,什么时候有人主动邀请他主持课题了,一直都是弱肉强食,争得你死我活。他这个四级教授都拿十五年了,连评个三级的机会都没有。人退休了才想要返聘,去你的吧,老子不如钓鱼。
他曾经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对自己的晚年生活作了全面谋划。有人说他乡愁太重,劝他干脆回乡下老家去住,写点诗文,养花种菜,过田园生活。有人说老了就该安心养老,每天打打牌下下棋,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别去管,也是一种快乐。还有人劝他写写书法炒炒股,不要整天去晒太阳活受罪。他确实想回老家,但是老家已物是人非,除了那间老屋什么都不再是他熟悉的,于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有一天他闲来无事,独自开车来到西江边,漫步在江岸上,忽然看见两岸星星点点,排列着许多垂钓者。这一发现令他眼前一亮,这不正是自己曾经熟悉和向往的生活吗。宋寅时不动声色就网购来了渔具,用不了几天时间就凑齐了行头,像一个真正的钓鱼人蹲到西江边去了。
他生怕影响隔壁屋里的何苹,便蹑手蹑脚揿亮了廊灯和卫生间的灯,轻声而迅速地处理了排泄洗漱事宜,前后总共花了不到十分钟。
他和老伴儿很久以前就分房睡觉了,原因是他四十岁以后开始体重超标,睡觉时开始打呼噜,而且愈打愈大。他的呼噜声导致中学老师何苹患上了神经衰弱症,因而他们只能被迫分房分床睡觉。然而,尽管后来她的睡眠恢复了正常,但那个温暖的大床他还是回不去了。
回到房间,他穿上了新买的迷彩胶鞋迷彩裤和迷彩T恤,戴上女儿送的电子手环,又将军绿色的绑绳缚上新买的瑞士军刀,扎扎实实地拴在腰带上。顿时,他感觉浑身多了一股威武之气,一种自信也爬上了黝黑的脸庞。凭他1米75的身板,就是穿树皮戴蓑衣,都比江边那些家伙帅气,尤其比那个人模狗样的罗圈腿小李子强十倍。
想到那个小李子,宋寅时的胸口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他咬了咬牙,决定不在这个时候坏了心情,于是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一小串钥匙和强光手电筒出了房间,又到厨房拎起头天晚上准备好的牛奶面包和水,轻声出了屋门。
宋寅时踩着碎步从四楼下到楼底,打开了单元门。钢制的金属弹簧门发出刺耳的咿呀声,他生怕惊扰到还在熟睡的邻居,急忙拉住迅速回弹的门,让它减缓了速度,只发出吧哒的轻微撞击声。
每天这个时候,凤岭小区都还沉寂在睡眠之中。若没有什么急事,人们一般都不会早起,都会静静享受黎明前夜幕笼罩下的安详。知更鸟不在意天黑,还在发出清脆的鸣叫声,另外一些不知名的鸟儿也加入了大合唱。借助微弱的路灯光,宋寅时走到了自家杂物房,揿亮电筒,将钥匙插进锁孔,扭开了房门。
杂物房是上世纪末许多住宅小区必备的附属建筑,置于主楼之下,一户一间,面积只有几个平米,主要用于存放杂物。和别的家庭不同,宋寅时他们家的杂物房主要是存放书籍,另外一些则是舍不得扔掉的旧电器旧家具。当然,也会储存些一时消化不完的米油茶酒之类。
一股奇异的化学味道扑鼻而来,他不用分辨就晓得这是新买的渔具包散发出的气味。这款可以背在身后的帆布包是他从网上采购的,把他除了鱼竿之外所有的渔具都能囊括进去了。这个渔具包是一个叫卢长伟的师傅介绍他买的。
几个月前的一天,宋寅时正开着电动车行驶在江边的小路上,他身背着长长的渔竿包,脚踏板上搁着一个杂物包,左车把上还挂一个塑料袋。因为是新买的电动车,他开得还不太熟练,而且是在沙石路上行走,所以他一路走一路歪歪扭扭的,看起来让人都替他揪心。当他经过一个拐弯时,那个装吃喝的塑料袋忽然扯开一个口子,包子牛奶矿泉水水果瞬时撒了一地。他只好停下来将车支好,狼狈地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放回袋子里。
“哎,师傅,你没坐过单車的吧?哈哈。”
一个稚嫩而沙哑的声音忽然从路边飘来。宋寅时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影正一颠一颠地朝他靠近,边走还边歪斜着笑脸在看他。他凝神再看,却发现此人原来是个瘸子。和以前他见过的瘸子不同,眼前的瘸子是腰部以上朝一边弯曲的,活像一个单括弧。他穿着黑T恤黑短裤戴着黑布帽子,加上木炭头一般的黑皮肤,整个人就像是赤道上来的人,浑身黑黝黝的。
钓鱼人都互称师傅,尽管宋寅时听了他的笑声有点刺耳,但还是停下来朝他点点头,以示友好。那人又笑嘻嘻地说:“师傅,我看出来了,你肯定是坐办公室的,没坐过这种车吧。”
他听了这话便不想搭理他了,不过看对方行走说话都困难,也不像有什么恶意。于是,应和说:“噢,真很少骑呢。”他顿了顿,又说:“我……我不是坐办公室,退休了。”
“嗐,想钓鱼就钓鱼,退不退休不重要,对吧?不过,蹲在江边的多半都是我们老家伙呢。师傅,你这样子干吗要来钓鱼呢?钓鱼佬很辛苦的。”
“我算个毛师傅啊,出来玩玩的。整天在家里待着也闷躁呢。”宋寅时收拾好东西,又跨到电动车上。
“你不要烦我啊。”瘸子似乎有点舍不得他离开,继续歪着头说,“哎,你今年多少岁呀?”
“六十一了,去年退下来的。怎么样?”宋寅时有些不悦。
“哦,那我比你大两岁,算是老哥了。哎,你不如干脆就在这里钓吧,我一个人闷得很,我移两根竿挪个地方给你吧。前几天有个人就在这里上了一条十二斤的大鲤鱼哩。”瘸子说,“人家嫌我话多过米,都不肯和我搭伴哩。其实我这个人蛮好的,不信你问人家。”
宋寅时脸上现出一丝微笑,“师傅,看得出来,你不像是恶人。你贵姓啊?”
“免贵姓卢,上头卢,名长伟。你就免喊我师傅了,叫我老卢吧。”
“老卢,你还是常委呢。”宋寅时调侃说,“古人说,劝君莫钓三月鲤。这个季节鲤鱼不是还在交配吗?”
卢长伟讪笑,“你别笑话我啊,我也是后来才晓得‘常委是个官名的,老弟,不然我早就把名字改成‘常委,过过官瘾了。我告诉你吧,不钓鲤鱼你来江边干什么?你不晓得的,鲤鱼已经产完卵了。”
宋寅时始料不到,他和卢长伟这么搭讪,后来就真的成了钓友。从那天起,他们几乎都挨在一起边钓鱼边聊天。因为好些年没碰鱼竿了,久疏钓技,有时候,宋寅时在抛竿取鱼时经常把自己弄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卢长伟见状,并不笑他笨拙,还不厌其烦地手把手地指这点那。不到半个月时间,他居然能够自如地使用各种鱼竿钓鱼了。每当想到卢长伟,他的心里都充满了感激。
那天,虽然宋寅时只钓到四条几两重的罗非鱼,但他还是觉得相当满意。这一天,卢长伟让他见识了一些以前没有见过的钓技,他还知晓江边有横蛮霸气的高团长,有个神一样的老赖师傅。
宋寅时打开照明灯,提起沉重的渔具袋,将两条背带套在双肩上,又拎起竿包,关好灯出了杂物房门。
他的电动车统一停放在小区大门边上。他每次需要用车时都要沿着一条石板路,穿过前面三排住宅楼,经过小区中央的一个八角亭,绕过一个水池,才能到达小区大门口。虽说这一段路总共不足二百米,但是每当他在黑暗中走过这条路时,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那个疯女人又在凉亭上过夜了,宋寅时只用眼角一瞄就能知道。疯女人是小区3栋的一个住户,时常在大热天里穿一件羽绒服,手拎一只旧旅行包在小区附近晃来晃去。据老伴儿说,疯女人的老公也是个半疯子,时不时在大冷天里穿一件文化衫到地铁口转悠,有时候还赤裸上身在小区里吓唬小孩。好在疯女人从来不会攻击别人,看样子很安静,走路也是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踩上了蚂蚁。
也许是睡着了,疯女人静静地蜷缩在水泥制的长椅上,看上去像一堆破旧的棉絮。宋寅时记得,这个女人其实样子长得不差,只是脸色白得发青,没有几分生气。一头乌发差不多长到腰上了,散乱而浓密。他以前都忙于上下班,不太注意疯女人和她丈夫的存在。他退休以后在小区出没多了,才觉得有这么个人时常在小区里外徜徉。有时他大半夜回来也还能见到她缓慢地独自行走。他曾经和老伴儿提起过这对特殊的夫妇,老伴儿说,她听说这对夫妻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唯一的儿子曾经是个学霸,北大毕业后就到美国留学去了。不料毕业那年出了车祸,命丧异国他乡。先是女人精神受不了打击疯了,继而是丈夫也成了间歇性的精神病患者。单位曾经多次将她送进医院,但一直无法根治,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好在她从来不曾伤害过任何人,小区里的人们都默认了她的存在,大家相安无事。尽管如此,时常早出晚归的宋寅时还是对疯女人有些忌惮,生怕她什么时候吓到了自己。
宋寅时放轻脚步绕过八角亭,来到停车场,打开防盗锁,将电动车推了出来。这台二手电动车也是卢长伟帮搞来的,他先是帮宋寅时卖掉了原先那台新车,换成了这部六成新的旧车。在钓鱼圈里,多数人都是退休下岗的老头儿,吃的也是养老金退休金。这些人手头都不是很宽裕,他们的交通工具一般都是电动自行车,极少有人开个进口小汽车到河边去钓鱼,于是他就给自己买了一辆电动车。
当初宋寅时就曾经有过冒失,头几回去钓鱼他都把自己的美国产小吉普直接开到江边。结果引起了附近钓友的反感,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他,甚至对他敬而远之。有一天他用海竿钓到了当天最大的一条白鲢鱼,大约有十四五斤,他满以为会引起别人的注目,不料附近的钓友都对他反应冷淡,没有人过来近看一眼。后来有个人在和别人打电话聊鱼情时,还故意大声地告诉对方,说当天的鱼口如何不好,就是有个开车来的家伙瞎猫碰到了死老鼠,得了一条大白鲢。他听后终于知晓,那些钓鱼人是为什么疏远自己的,因为别人都是开电动车来的,而自己显然不合时宜,无意中冒犯了大家。
那次受到冷遇不久,他就花了五千多元钱,到市场买了一部广州产的五羊电动摩托车。为了不惹人注意,他还特意买了一款灰黑色的车,自称小黑狗。心想,这下应该可以亲民一些了。不承想,才是第二次骑到江边,就被初次见面的卢长伟一顿奚落。卢长伟告诉他,一般来江边钓鱼的人都不会骑名牌车,而是很便宜的车,多半是当地改装生产的一种架子车。这种车不仅动力强劲,而且车身长载重量大。后架上可搭乘一个人,也可以拉个类似麻袋水桶的东西,两侧甚至可以装载两个一米多长的渔具包。关键是蓄电池的防盗装置非常厉害,一般小贼根本没法偷走,而且价格实惠,才两千多块钱,于是,他强烈建议宋寅时把新的品牌车换掉。
宋寅时感觉卢长伟并不像是在捉弄自己,似乎确实是在为自己着想,便同意将电动摩托车换成了架子车。整个置换交易过程是在卢长伟的帮助下进行的,卢长伟的小舅子就是个开销售架子车店的,因而进展相当顺利,一番倒腾后宋寅时也只亏了不到一千块钱。
他在黑暗中把两个渔具包都捆绑到架子车上,把手电筒和手机都塞进裤袋里,然后跨上车,拧开了电门,轻轻一转把手,直流电动机就欢快地叫了起来。
清晨的街道灯光透亮,偶尔有一些早起的出租车在快车道上呼啸而过。辅路上能看见像他这样骑着电动车的人,有的是三轮,有的是两轮,车上都一律鼓囊囊的,速度快得像一阵风吹过。
从宋寅时住的凤岭小区去往江边的距离其实不远,大约只有四公里的样子,只是要绕过凤岭公园,经过七道红绿灯,平时开车至少要耗半个小时以上。而这个时候,他的视野里只有昏黄的灯光和灰暗的树影。每到一个路口,也是一路黄灯闪烁,畅行无阻。一阵阵晨风吹来,让他感到无比的惬意。一想到前面的西江沿岸还一片漆黑,那个凸出的江滩上还处在沉睡之中,他成了今天第一个踏足那块神秘土地的人,他就抑制不住一阵窃喜。为了抢先得到那个位置,宋寅时谋划已经很久了。
大凡对钓鱼这个行当有点小研究的人都晓得,钓位和钓技一样重要。鱼儿在江河里游动觅食都有自己的路径,专业一点说叫作鱼道。鱼儿通常都有自己隐藏的地方,或是洞穴,或是礁石,或是草窝里。一般而言,不同的鱼类会在不同的时间觅食,或昼或夜,或早或晚,不过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鱼和许多动物一样,都有自己游走的道路。如果钓鱼人的钓位恰好卡在鱼道上,那么中鱼的几率就会高出很多。老钓友们都晓得,那些从江岸往江上凸出的地方,往往就是最接近鱼道的点位,鱼儿无论从上游去往下游,还是从下游到上游去,都免不了要游过这必经之路。
刚开始时宋寅时并不晓得,钓位对于钓鱼人是何等的重要。他以为只要把鱼饵挂在魚钩上,用力往江里抛掷就可以钓到鱼了,然而情况并不是这样。要不是遇上卢长伟,他有可能不会知晓钓鱼场上的种种奥秘。
卢长伟不仅把宋寅时留在自己身边钓鱼,而且还帮助他置换了电动车,教他如何配制饵料,如何打窝,如何抛竿,如何卸钩,如何护鱼。这些年西江里不知哪里来的一些外来物种,比如罗非鱼和清道夫鱼,浑身皆是坚利的角刺,弄不好就会被刺伤五指,鲜血直流。宋寅时虽说以前钓过鱼,得过类似鲶鱼剑骨鱼纳锥鱼之类的,但觉得都没有处理这两种鱼棘手,往往每拉上来一条鱼就得弄好长时间。卢长伟就不同了,只见他帆布手套一戴,一手抓住鱼身,另一手一捏一扯就把鱼钩给卸下来了。至于鱼吧,若是稍大点的罗非鱼他就扔进鱼护里,小的就直接放生,但对于清道夫鱼可就不那么友好了。清道夫鱼学名“国王异形”,原产于拉丁美洲,又名甲鲶、吸盘鱼、垃圾鱼、琵琶鱼,因体大,口唇发达如吸盘,以各种水底垃圾和鱼卵为食而臭名昭著。每当清道夫鱼被拉上岸后,一律拼命摇头摆尾,两只前鳍像两把不停挥舞的弯刀,坚硬的头部发出类似牛蛙的嗷嗷声。面对不祥之物,卢长伟都显得既生气又晦气的样子,卸下鱼钩后便将鱼狠狠往地上一掼,让那鱼自己挣扎而死。死了的清道夫很快就成了蚂蚁们的美食,第二天就只剩下一个骨架了。宋寅时其实是在网络上搜索过清道夫的,网上说这种鱼可以吃,主要用于打汤,但钓友们胃口都很刁,都一律不吃,还十分鄙视它。
不过,宋寅时在钓鱼方面还是有学习和摹仿天赋的。少年时在老家跟随父亲学习犁耙田,只在水田里摸爬滚打大半天,他就能混进大人中间施展手脚了。因此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就把卢长伟教授的要领摸熟了。偶尔有路过的钓友或看热闹的闲人路过,人家开口叫他师傅他也默认了。虽说他每天的鱼获不及卢长伟的一半,但是对于只想到江边打发时间的他来说,钓鱼得多得少并不是排在第一位的事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宋寅时便渐渐晓得,江边其实也是一个小社会,这个社会里还隐藏了不少鲜为人知的秘密。除了他身边的卢长伟,经常光顾这里的还有不少钓友,有几个比较固定的钓友他都认识了。七十岁的老高牛高马大,自称是军区干休所大院的,当年边境打仗时就是带兵的团长。高团长普通话说得不错,嗓门儿也大,开口动不动就你们懂个屁,老子当年他妈如何如何。高团长时常和一个叫小李子的一起结伴来,有时候是两人挤一部小三轮,有时是一人开一部。那个小李子看样子也有六十大几了,个子不高,身板墩实而黝黑。他成天穿一身部队的作训迷彩服,双脚蹬一双高筒军绿水鞋,腰包里别着一把匕首和一部军用望远镜,一副武装到牙齿的模样。
有一次宋寅时来得稍晚,刚在卢长伟旁边抛完第三根海竿,小李子就朝他大声呵斥:“哎,眼瞎了吗?你打到我这边了!”宋寅时定神一看,自己抛往江心方向的鱼线和江岸是呈直角状的,根本就没有朝两边歪斜,而且距离他也还有十余米远,这家伙分明是欺负他是个生手了。他刚想搭腔,不想卢长伟已抢先一歪一歪地朝小李子走过去,大声地笑着喊:“李哥,李哥,他是我老友,在大学干保卫的,他刚退休,麻烦你关照一下。”小李子眯着眼扫了卢长伟一下,又瞥了宋寅时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噢,干保卫又怎么样啊?不要钩到我的鱼线就好,钩了我就照样割了。”见小李子转身走了,卢长伟还是歪斜着身体,认真地目测了一下宋寅时的钓线,打气说:“你打得很直嘛,再打它一竿,怕他个屁。”
在距离他们钓位上游大约三十米的地方,是一处从岸边往江心凸出的部位,形似一只铧尖。卢长伟说,那个地方是这一带的黄金钓位,上游和下游都是深潭,是鱼群洄游觅食的必经之道。他曾经在那里钓过一两次鱼,鱼获很不错,不过后来那里被老赖和老八范光头他们几个霸占了,他就再没有机会去那里钓一次鱼了。
“凭什么,他们能在那里钓,别人就不能钓呢?”宋寅时满腹疑惑地说。
卢长伟叹了一口气,诡谲地笑笑说:“人家老赖厉害呀。”
宋寅时还是不明白,不服气地说:“就是那个满头白发,笑嘻嘻的老赖吗?他如何厉害法?”
“你不懂的。”卢长伟叹气说,“人家都把那里当成他们家了哩。”
宋寅时注意到,老赖他们钓鱼的那个地方虽然只是一个三角状的狭小地域,而且只有半边排球场那么大,但足可以打上十多条渔竿,够他们几个人在那里玩的。他每次来到江边,都会看到那几个人的身影,却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天天都能够占到那么好的地方的。他不止一次去看过老赖拉大鱼,还跟他聊过天,只是他并不晓得那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老赖。钓上大货的时候,老赖总是高兴得像傻子逮到了画眉鸟,边开心地大笑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仿佛上钩的不是鱼而是他的敌人。在江边,在钓友们中间,老赖俨然是一个鱼王,还是一个大师傅,他的名声主要是来自于每天的鱼获。他给人最初的印象是口无遮拦,没有什么城府,并不像一些钓友那样对钓技遮遮掩掩,故作神秘。他很随意地就告诉宋寅时,说他钓草鱼的饵料就是江边树上的牛奶果,钓鲤鱼则是用新鲜的甜玉米,罗非鱼最爱吃的是蚯蚓,等等。于是,这个在卢长伟嘴里没多少好印象的家伙,竟然在宋寅时眼里渐渐地平和高大起来。他晓得老赖是从县里提前退休后,和老伴儿来南城和儿子住在一起的。起初是和老伴儿一起带孙子,后来孙子上小学了,他不想天天为了追电视剧而跟老伴吵嘴,干脆开始重操旧好,咬牙买了两根鱼竿,来到江边,加入到垂钓的队伍。令宋寅时讶异的是,老赖每天钓到的鱼几乎都贱卖给了鱼贩,他只留一些小鱼回家。老赖说他喜爱钓鱼但没有钱买渔具鱼饵,不卖鱼就没法玩了。
宋寅时还晓得,老赖原先是一个水泥厂的工人,十七岁高中毕业就在那个年产十万吨的工厂干了,可以说是奉献了青春和热血。前些年工厂改制,价值几个亿的工厂被几千万贱卖给了外地的老板,已有近四十年工龄的老赖和一批老工人也被强制退休,每月只拿不到两千元退休金,为此,老赖走上旷日持久的上访之路。他们从县里告到市里,又从市里告到省里,但是都没有一个部门一个人好生接待,最后还被人家盯上了,每次刚出门人没到车站就被截了回来。“那时候真是笨蛋啊!”老赖无奈地苦笑说,“乱告状不等于抓石头打天吗?我真是笨啊。你看,我现在天天钓鱼不是挺好玩的吗?”
这个老赖太超脱太有趣了。宋寅时从卢长伟嘴里还晓得,原本高团长的手下小李子并不把老赖看在眼里,多次冒犯老赖不说,还曾经想动用武力把老赖赶出那个地方。老赖晓得了并不生气,笑着对小李子说:“听说你每个月退休金有五六千,我只有两千,你说哪个怕哪个啊。高团长每月能领一万吧,我就更不怕他了。”卢长伟生怕宋寅时听不明白,还解释说:“你说老赖这句话够狠不?太狠了。他意思是他命贱,不怕命贵的。晓得吗?”
当然,老赖他之所以这么厉害,敢教训小李子,除了能钓大鱼,除了对钓鱼的热爱,还因为他身边有老八和范光头两个影子。老八是个广东人,自小就随父亲来到南城做酒楼早茶生意。父亲去世后他经不住诱惑,和人家合伙开了一家专营山野风味的酒楼。生意一时倒是红红火火,不过因食客曝光了一张吃穿山甲的照片,他被判了三年徒刑。出来后酒楼没有了,还欠下了一屁股债,只好整天躲到江边钓鱼打发日子。范光头自称到少林寺待过两年,后来经受不了戒律的管束,只得还俗流浪四方,因为爱好狗肉鱼生,后来沦为了老赖的左右。
在宋寅时的眼里,卢长伟和老赖其实都是有一副好心肠的人,能够认识他们,与他们为伍,也算是自己晚年的幸事。只是一个星期之前,他见不着老赖了,那个突入江心的三角地带忽然没有了老赖的影子。卢长伟的眼里掠过一丝诡谲,告诉他老赖倒下了,被老八和范光头送进了医院,是死是活不晓得了。
“他早晚要死在那里的。”卢长伟说。
令宋寅时疑惑的是,老赖消失后的第二天,范光头也不见了人影,只有老八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那里,在十多根鱼竿边上跑来跑去。第三天,老八也不来了。卢长伟灵机一动,没等别人缓过神来就抢了个先手,把铧尖给占住了。宋寅时晚来一步,挤不到卢长伟旁边,只好在卢长伟的老位置下竿。那天,卢长伟破天荒钓到了两条十余斤的大草鱼,当场卖给了鱼贩,见宋寅时没多少鱼获,还给了他两条巴掌大的罗非鱼。
此后两三天,那个西江边的三角地带成了钓友们竞相争夺的旺位。宋寅时自然也加入到了竞争的行列,然而每天早上他都比卢长伟和高团长他们晚到一步。
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宋寅时再不能坐失良机,他一定要拿下那个尖尖的铧嘴,体验一下拉大鱼的快感。
只花了约十分钟,宋寅时就把四公里路和七个红绿灯抛到了身后,驾着架子车冲上了江边的小道。覆盖在江边的夜幕还没有被拉开,四周还是黑麻麻的。几乎可以肯定,他前面的路还没有什么人涉足,他是今晨第一个到达江边的人。想到过一会儿中鱼后鱼竿摆动叮当作响的铃声,想起狂拉江中巨物的惬意快感,还有那些钓友们羡慕嫉妒的眼神,他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好了。此时此刻,他像一个大年初一到寺庙拜佛抢到头香的香客一样,胸口兴奋得怦怦直跳。
他把架子车径直开到距离铧尖十多米的地方,把车子支好,用电筒扫了一下前方,铧尖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黑魆魆的江面传来轻快的水流声,偶有鱼跃声炸起,片刻又恢复了宁静。
黑幕在不知不觉中退去,拂晓悄然到来。他把七根海竿从渔具包中取出,又一一拉开,挂上饵料,压上铅坠,然后一一插在早已扎到岸边软土里的竿架上,准备往江心抛投。
这时,身后的江边小道上跳跃着一道灯光,径向铧尖靠近。晨光中,宋寅时依稀看见,那是一辆三轮电动摩托,那开车的扛着一颗泛白的脑袋,定睛一看,正是范光头。
车子戛然停住,范光头跳下车,转身从后座接过一个红布包的盒子,接着老八也跟着跳了下来。
宋寅时瞪大眼睛看着范光头和老八缓缓走近自己,他一时无法猜测这两人将要对自己有什么举动,下意识地双脚悄然拉开,两手攥紧拳头,以防不测。然而,这两人并沒有像往常那样,一上来就动手抢占钓位,而是神情凝重,默默地捧着盒子放轻脚步走过宋寅时的跟前,就像是没有看见他这个人似的。那块罩在盒子上的红布在晨曦中泛着血色,沉静而晃眼。
穿着袈裟的范光头双手将盒子捧在胸前,走过宋寅时身边,穿过一排鱼竿,一直走进江水里,直到江水没过双膝了才停下来。与此同时,来到宋寅时身边的老八打开渔具包,取出一把香和一包草纸,打着火机,把香燃了。
伫立在水中的范光头,嘴里念念有词,缓缓地将盒子打开,然后将里边的东西一把一把地撒到江中。这时,宋寅时才顿然醒悟,这和尚撒的是什么东西。
他赶忙从老八手中扯了一撮香,把香举过头顶,朝范光头的身后连鞠了三个躬,心里默默地说:“老赖师傅,你……走好啊!老赖师傅,你到那边,好好钓……鱼啊!”
2019年7月15日于南宁凤岭
责任编校 谭广超
黄佩华 壮族,桂西北西林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民族大学驻校作家。文学创作一级。出版长篇小说《生生长流》《公务员》《杀牛坪》《河之上》《五月病》,小说集《南方女族》《远风俗》《逃匿》,广西当代作家丛书《黄佩华卷》,长篇传记《瓦氏夫人》,民族文化丛书《壮族》《彝风异俗》;30集电视剧《美人窝》、20集电视剧《公务员》编剧。有作品翻译成泰国、越南、俄罗斯和柬埔寨语。曾获第一届广西独秀文学奖,第二、四、五届壮族文学奖,获第二、三届广西少数民族文学“花山奖”,第四、五届广西壮族自治区政府文艺创作“铜鼓奖”, 第四、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