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青铜铭文射礼研究
2019-12-16连秀丽
连秀丽
[摘 要]射礼是西周礼制的重要组成部分。五礼中属于嘉礼。射由技术到礼制的发展过程,实质上是射由实用性演变为政治性的历史过程。《三礼》中关于射礼的记载很多。西周时期青铜铭文所记射礼,有大射礼、宾射礼和燕射礼;有射礼进行比赛和教化的专门场所——射宫;足见射礼在西周社会的重要政治地位。西周射礼与《仪礼·大射仪》在参射人员的等级上、具体注重的射事内容和射礼的作用功能等方面有明显的差异;从西周早期的大射礼、宾射礼向晚期燕射礼的转变,从青铜铭文中的射礼注重“礼”到《仪礼·大射仪》注重“仪”的转变,暗涵着西周礼制的逐渐松弛、礼乐文化下移的历史趋势。
[关键词]青铜铭文;西周射礼;《仪礼》射礼;礼乐下移
[中图分类号]K87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763(2019)06—0113—06
Abstract:Sheli (ritual of archery), one of five kind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etiquettes (Ji, Xiong, Jun, Bin, Jia),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ritual system in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it belongs to Jiali. The development of archery from technology to ritual is essentially a historical process of archery with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practicality to politics. There were many recordings about the ceremonies in Three Li (three earliest famous classics on ancient rituals in China, and also a model for future generations in rituals). The bronze inscriptions in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recorded the ceremonies of archery, which shows the important political status of the ceremony of archery in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In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the ritual of archery could be divided into three different types according to the participants and the occasions, respectively called Dasheli, Binsheli, and Yansheli. The special place for people to practice archery and compete with each other was called Shegong (Palace for Shooting). There were obvious differences in the class of participants, the focused contents of the shooting and the specific functions of the shooting ceremony between the ritual of archery in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and Yili Dasheyi (a famous classic on ancient rituals and ceremonies).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Dasheli, Binsheli in the early Western Zhou Dynasty to Yansheli in the later period of Western Zhou Dynasty, and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focused Li (ritual) in bronze inscriptions to the focused Yi (ceremony) in the classic Yili Dasheyi implied the historical trends: the ritual system of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was gradually slacking and the cultures of ritual and music were also declining.
Key words: bronze inscription; Sheli in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Sheli inYili; decline of ritual and music
儒家将“射”列为六艺之一。《周礼·保氏》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中国古代儒家在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中将射排序在礼、乐之后,可见,儒家對射的重视。五射是古代国子必备的武艺和重要技能之一。“射”何以在周代社会受到如此重视?
“射”在原始狩猎文明之中,最初是原始人类的谋生手段。后来弓箭变为战场上远距离的杀伤性武器,射箭是行军打仗重要的军事技能。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西周时期,这种技能是战场上重要的杀伐能力的体现。中国古人在男子小时候就很重视培养这个技能。“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每个男孩出生,家里要在大门左侧挂一张弓,还要向天和地、东南西北四方射六只箭,用以象征男孩将来要征战四方,成为卫国的武士。“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故必先有志于其所有事,然后敢用谷也食之谓也。”男孩只有有四方的志向,才能吃饭食谷,好像有了这个本事,才是饮食的根本,有这样的本事,才被社会认为是英雄。经书中也常见善射的男子受到赞美。《诗经·猗嗟》高度赞美善射的鲁庄公:“巧趋跄兮,射则藏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鲁庄公跳舞是高手,射箭穿靶子,四箭都射到中心,真是御敌的英雄。在周代社会中,为了提升这项技能,人们也常常按照一定的规程举行一定的弓矢竞射形式。
西周時期,是古代中国礼乐制度创制和盛行的历史时期。这个时期,“射”被纳入到礼乐体系之中。“射”与“礼”结合,“射礼”成为礼乐体制中一种重要的礼制。射礼于五礼中属“嘉礼”,包括大射礼、宾射礼、燕射礼、乡射礼四种典礼。《仪礼》的《乡射礼》《大射礼》分别记载了乡射礼和大射礼的具体的礼仪规范及仪式步骤;《礼记·射义》又将射礼阐发为“正德立己”之礼;《周礼》中系统记载了涉及射礼的诸多官职。《诗经》中诸多关于射礼的场面和仪制规范的描绘,都说明射礼在周礼中的重要性及其重要意义。西周时期青铜铭文中关于射礼的记载,为全面了解射礼增加了新的途径。
有关射礼的铭文,共有九篇:《长甶盉》《麦方尊》《令鼎》《义盉盖》《鄂侯驭方鼎》《十五年趞曹鼎》《匡卣》《柞伯簋》《静簋》。这九篇射礼铭文,比照记载繁复仪节的东周礼书,文字记述简约,但亦可见西周射礼状况。其中《义盉盖》和《柞伯簋》记载的是大射礼;《麦方尊》《长甶盉》记载的是宾射礼;《令鼎》《鄂侯驭方鼎》记载的是燕射礼;《十五年趞曹鼎》《匡卣》《静簋》记载的是周王在专门的教射场所检查习射。这九篇射礼铭文,最早的是西周成王时期,最晚的是西周宣王时期。这个时期正是西周礼乐制度大盛的历史时期,足可一窥西周射礼的历史面貌。
一 西周大射礼铭文
西周时期的大射礼主要是《义盉盖》《柞伯簋》。
《义盉盖》:唯十又一月既生霸甲申,王在鲁,合即邦君、诸侯、正、有司大射。义蔑历及于王来,义赐贝十朋。
《柞伯簋》:唯八月辰在庚申,王大射,在周。王命南宫率王多士,师伯父率小臣。王夷赤金十版,王曰:“小子、小臣,敬有佑,获则取。”柞伯十称弓,无废矢。王则畀柞伯赤金十版,诞赐见。柞伯用作周公宝尊彝。
据考证,《义盉盖》记载的是西周穆王时期的大射礼,《柞伯簋》记载的是康王时期的大射礼。比较《义盉盖》和《柞伯簋》,是更好地了解西周时期大射礼面貌的方式。从参加大射礼的人员看:西周穆王中期的《义盉盖》铭中,第一次出现“大射”字样,第一次提出了大射礼。《义盉盖》所记大射礼是周穆王亲自参与的大射礼。“这次射礼规模较大,有邦君、诸侯、正、有司四种身份的人参加”,[1]除了周王以外,王畿内外诸侯及各级官吏都到场,这是一次比较隆重的射礼。“邦君”是比诸侯还大一级的王畿内采邑之君主。西周初期周王朝在王畿之外大规模分封诸侯的同时,在王畿之内也大批分封采邑,畿外设立诸侯,畿内则设邦君。[2]除了有邦君、诸侯外,还有“正”和“有司”:“正即正长,是官员的泛称。”[1]“有司,群吏有事者。”[3]946从铭文可见,“有司”是比“正”低一级的官吏。这次射礼涉及异邦国君、诸侯国国君、周王属官正长和掌事官员这四种身份的人,记录的是周王和诸臣进行比射。进行比射后,周王还有赏赐。与《义盉盖》参加的人员不同,西周时期《柞伯簋》所记大射礼,是由周康王在周都举行的大射礼,参加的人分别是南宫、师父、多士、小子和小臣。南宫和师父分别担任射礼中司射与司马的角色;多士为参与竞射的诸侯、卿士;小子、小臣仅为参与礼事的服务人员。王诰的对象是小子和小臣。从参加人员的级别看,《柞伯簋》参加射礼人员的级别明显没有《义盉盖》参射人员级别高。
从参加大射礼的仪节看,《义盉盖》反映的大射礼的仪程有:召集有关参射人员,如邦君、诸侯等到鲁地来;周王与诸人比射;射后奖赏。《柞伯簋》铭文所记射礼仪节为:召集臣下;比射;告诫;赏赐。不同的是,这次比赛射箭次数比较多。柞伯一次射10支箭。
从参加大射礼的目的来看,大射礼有非同一般的意义,《礼记·射义》:“天子将祭,必先习射于泽。泽者,所以择士也。”何以祭祀之前要举行射礼?天子在举行祭祀之前,一定要先在泽宫演习射箭。泽宫之所以称“泽”,择也。是因为要在这里选择可以参加祭祀的诸侯。“射中者得与于祭,不中者不得与于祭。”“不得与于祭者有让,削以地;得与于祭者有庆,益以地。进爵绌地是也。”(《礼记·射义》)在射箭礼仪中,射中的人可以参与祭祀,没有射中的人不能参与祭祀。不能参加祭祀的诸侯要受到精神打击,并削减封地;可以参加祭祀的诸侯,将受到精神褒奖并增加封地进爵。天子通过射礼来选相择士,射是有政治意义的。《诗》云:“发彼有的,以祈尔爵。”(《诗经·小雅·宾之初筵》)
从参加大射礼的时间看,每年定期举行的大射礼与乡射礼大都在春秋两季,《周礼·地官·州长》云:“春秋,以礼会民而射于州序。”《义盉盖》举行大射礼的时间是十一月,《柞伯簋》记载的是八月举行大射礼,也就是每年秋季举行的大射礼,即“秋射”。
从参加大射礼的地点看,《义盉盖》所记大射礼的地点在鲁。为什么要在鲁地举行大射礼?袁俊杰提出两种说法:或是与周天子巡狩制度有关;或是与封禅泰山有关。《史记》记载,古代天子“五岁一巡狩,群后四朝”。[4]24鲁国设有文王庙,周天子东巡至鲁,须祭祀文王,祭祀前需举行大射礼选拔参与祭祀的人才。另外,天子要封禅山川。据《史记·封禅书》记载:“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5]1361《礼记·月令》云:“仲冬之月,天子命有司祈祀四海、大川、名源、渊泽、井泉。”在十一月仲冬之时,天子要依礼祭祀名山大川。在祭祀名山大川之前,通过举行大射礼来选择参与祭祀的助祭人员,是合乎情理的。《柞伯簋》射礼在镐京举行,据《周礼·夏官·诸子》云:“春合诸学,秋合诸射,以考其艺而进退之。”《礼记·月令》记载,季秋之月,“是月也,大飨帝,尝牺牲,告备于天子”。本次射礼“秋射”符合常例,九月要举行大飨礼,本次大射礼很可能就是为了选拔九月大飨礼的助祭人员而举行的。柞伯是多士小子的一员,参加“大射仪”的“比耦而射”,柞伯十发矢皆中靶的,“唱获”最多,得第一名,被赐以十版金饼。因此,柞伯做器铭以志。
“周代举行大射礼的目的有四种:一是鼓励倡导演练射技以备狩猎与战争。二是天子在大祭之前挑选参与祭祀的人。三是周天子与诸侯加强联系、联络感情的手段之一。四是对贵族大学及乡学学生所学射艺水平的检阅与考核,即文献记载的‘视学。”[6]不仅大射礼,西周时期的宾射礼,也是天子与诸侯加强联系、联络感情的手段之一。
二 西周宾射礼铭文
西周时期的宾射礼铭文主要是成王时的《麦方尊》和穆王时的《长甶盉》:
《麦方尊》:“在辟雍,王乘于舟,为大礼,王射大龏禽,侯乘于赤旗舟从。”王令邢侯坯侯于邢,雩若二月侯见于宗周,亡尤,会王京,祀,雩若翌日,在辟雍,王乘于舟,为大豊(礼),王射大龏禽,侯乘于赤旗舟,从,死咸之日,王内以侯入于寝,侯锡玄琱戈;雩王才,已夕,侯锡赭臣二百家,赍用王乘车马、金勒、冋衣巿韨、舄,唯归,扬天子休,告亡尤,用龏义(恭仪)宁侯,孝于邢侯,作册麦锡金于侯,麦扬,用作宝尊彝,用侯逆覆,明令,唯天子休于麦辟侯之年铸,孙孙子子其永亡终,终用造德,绥多友,享旋走令。
《长甶盉》:隹三月初吉丁亥,穆王在下淢,穆王飨醴,即丼伯、大祝射,穆王蔑长甶以逨即丼伯,丼伯是夤不奸,长甶蔑历,敢对扬天子丕休,用肈作尊彝。
《麦方尊》是西周成王时期记载宾射礼的铭文。它是周王以射礼接见、亲和来朝邢侯的一项礼仪活动。这次行礼的时间是在二月,地点是在辟雍大池。此次是侯王于镐京朝见周王,参加了周王在辟雍举行的大射礼。邢侯朝见君王时,正巧周王在京举行裸祭和肜祭,邢侯参加了次日周王在辟雍举行的大礼和射礼。西周时期的射礼分为陆射和水射。这次射礼,不同于寻常,是水上举行的射礼。周王和邢侯各自乘舟在水上射大龏禽,不同于陆射靶向定位目标。这次是邢侯朝见期间,成王款待诸侯的大礼。
《长甶盉》也属宾射之礼。是在三月的丁亥这天,穆王在下淢这个地方,举行饮醴酒的宴会,礼毕,又让长甶和邢伯、大祝举行射礼。邢伯在比赛过程中恭敬有加,始终很诚恳的样子,穆王奖励长甶。长甶称颂穆王的隆重的嘉奖,做器为念。这次宾礼是穆王亲自主持的大礼。穆王、长甶和邢伯、大祝四人参加了这次大礼。在举行射礼之前,先举行燕礼。
《周礼·春官·大宗伯》:“以宾礼亲邦国,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时聘曰问,殷眺曰视。”《礼记·王制》云:“诸侯之于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每年诸侯要定期朝见周天子,诸侯之间也要互相拜见,是为宾礼。宾射是诸侯朝觐天子或诸侯相会时举行的射礼,它常与飨、食连言,是朝聘礼中主国接待宾客所行之礼仪或飨礼的一个重要仪节。《礼记·射义》孔颖达疏曰:“宾射,诸侯来朝,天子入而与之射也,或诸侯相朝而与之射也。”《周礼·春官·大宗伯》:“以宾射之礼亲故旧朋友。”宾射礼既是周王维护国家安定的政治需要,也是天子与诸侯、诸侯之间加强联系沟通感情的需要。
据东周礼书记载,宾射又多与大射、燕射并举,宾射礼是西周嘉礼之一。嘉礼是和合人际关系、沟通联络感情的礼仪。嘉礼主要内容有六:“一曰饮食,二曰婚冠,三曰宾射,四曰飨燕……”(《周礼》)《周礼·春官·大宗伯》:“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以宾射之礼亲故旧朋友,以享燕之礼亲四方宾客。”西周时期铭文所记宾射礼,是周王与诸侯加强联系的重要手段。西周早期,仍是战争频繁发生的历史时期,西周王朝为了巩固统治,据史书记载,先后进行了平定三监、周公东征、二次东征、伐夷、伐东国、北征等军事战争,直至昭王南征而不复。成、康、昭、穆之世,内忧外患,正是周王和睦诸侯、加强联系和监管的重要历史时段。因此,西周铭文所记宾射礼有友睦诸侯、考察忠奸之意,与东周礼书“亲故旧朋友”目的不同。
三 西周燕射礼铭文
铭文中的燕射礼主要是共王时的《令鼎》和厉王时的《鄂侯驭方鼎》:
《令鼎》:王大藉农于言其田,饧,王射,有司及师氏小子合射。王归自其田。王御兼仲仆。令及奋先马走。王曰:“令及奋乃克至,余其舍汝臣三十家。”王至于康宫,颐。令拜稽首,曰:“小子迺学。令对扬王休。”
《鄂侯驭方鼎》:王南征,伐角、僪,唯还自征,在坯,鄂侯驭方内豊于王,乃祼之。驭方侑王,王休宴,乃射。驭方饸王射。驭方休阑,王宴,咸饮。王亲易驭方玉五榖、马四匹、矢五束。驭方拜首稽首,敢对扬天子丕顯休,用作尊鼎,其万年子孙永宝用。
燕射礼主要是天子、诸侯燕飨宴会时举行的射礼;《礼记·射义》:“古者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礼。卿大夫、士之射也,必先行乡饮酒之礼。”《令鼎》铭文,是周昭王在言其亲耕农作,行籍田礼。籍田礼完成之后,有“饧”,“饧,从食易声”。[7]218杨树达先生在《积微居金文说》一书指出:“饧当读为觞。《吕氏春秋》注云:觞,享也。”[8]1即作宴享解。昭王在籍田礼后举行宴飨。宴会后举行射礼,有司和师氏、小子一起参加了射礼。这次参加射礼的人员为周王及其臣下,而且是在宴会后举行,故为燕射礼。籍田礼是西周时期王室很重要的大礼。立春时节,天子为了昭告臣民,表达对农业生产的重视及祈求一年中风调雨顺,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到田间举行籍田礼。天子要象征性地躬耕天地以表率臣民。据史书记载:“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田。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大夫九推。”(《逸周书·卷六·月令解第五十三》)在如此重大的籍田礼后,周王举办宴会及射礼。射礼并不是《令鼎》的重心。在言其返回的途中,令因跑步受到了奖赏,做鼎留念。可以看出,《令鼎》铭所记燕射礼是较为简略的。
《鄂侯驭方鼎》是西周时期又一记载燕射礼的重器。“鄂侯驭方内(纳)豊(醴)于王,觞王休宴而射,驭方与王籍田会射。此铭及觞后王射,有司与师氏小子会射。两文情事相同,知此铭之觞即彼铭之宴也。二铭稍异者,此铭王觞群下,为君享其臣,彼铭鄂侯内(纳)豊(醴)于王,为臣宴其君而已。古人飨射二事往往相因。”[8]1杨树达先生认为,《令鼎》与《鄂侯驭方鼎》的飨宴之射是一致的。不同是一为宴会之前,一为宴会之后;一为周王宴飨群臣,一为臣下宴请周王。两者皆为燕射礼。《令鼎》燕射礼君臣祥和,没有违和感。《鄂侯驭方鼎》是周王南征淮夷回师经过鄂国时,“在坯,鄂侯驭方内豊于王”,即在坯这个地方,鄂侯驭方设宴招待周王,宴会过程中举行射礼,《鄂侯驭方鼎》是射后又饮,并进行赏赐。此时的周王朝与鄂侯关系还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不久后的《禹鼎》记载,鄂侯反水,周王不得不率领西六师、殷八师平息了这场叛乱。可见,《鄂侯驭方鼎》还是透露着一些政治信息,周王回师经过鄂国,还有考察鄂侯忠奸之意。
在《诗经·大雅·行苇》中记录了周王行燕射之礼,较为详细地记录了燕射礼先飨后射的全过程。“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荐。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敦弓既坚,四钅侯既均。舍矢既均,序宾以贤。敦弓既句,既挟四钅侯。四钅侯如树,序宾以不侮。曾孙维主,酒醴维醽,酌以大斗,以祈黄耇。黄耇台背,以引以翼。寿考维祺,以介景福。”从《诗经·大雅·行苇》看,其燕射礼的程序与铭文所记是一致的。首先是设上酒席,宴饮开始,在美酒佳肴主宾酬酢欢快的氛围中,击鼓唱歌兴致甚高。在歌声欢舞人欢笑的宴飨过后,雕弓拽满,四支利箭合发,主客竞相展开射技。射礼开始,发箭一射中靶心,较量射技座次分。雕弓张开弦紧绷,利箭四支手持定。四箭竖立靶子上,排列客位不慢轻。射后继续宴饮,并祈福祝寿。从《诗经》中的记载可见,出土文献所记射礼与传世文献所记是一致的。《周礼·司裘》“王大射”,孙治让《正义》疏曰:“王与诸侯、诸臣射于大学,其例大于宾射、燕射、乡射,故谓之大射也。”大射礼、宾射礼与燕射礼,从铭文所记射礼的政治目的看,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宾射礼、燕射礼与大射礼相比较,只是参加人员的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为维护西周的政治安定、政权稳固服务的。
四 铭文中的教射场所
西周铭文中明确记载具体的教射场所的是穆王时期的《静簋》、懿王时期的《十五年趞曹鼎》和孝王时期的《匡卣》。
《静簋》:唯六月初吉,王在蒡京。丁卯,王令静司射学宫,小子及服及小臣及夷仆学射。雩八月初吉庚寅,王以吴来吕刚合豳师邦君射于大池。静学(教)斁。王赐静鞞剢。静敢拜稽首,对扬天子丕显休,用作文母外姞奠簋,子子孙孙其万年用。
《十五年趞曹鼎》:唯十又五年五月既生霸壬午,恭王在周新宫,旦,王射于射庐,史曹锡弓矢、虎卢、九、胄、毌、殳,趞曹敢对,曹拜稽首,敢对扬天子休,用作宝鼎,永飨朋友。
《匡卣》:“懿王在射庐,作象舞。”
综上,西周时期,射礼一般在辟雍大泽举行,有专门的教官教习射,有专门的教射场所——射宫。如《静簋》:“丁卯,王令静司射学宫,小子及服及小臣及夷仆学射。”《匡卣》:“懿王在射庐。”“射庐”“学宫”就是周代统治者经常命人习射、修习武艺的场所。《十五年趞曹鼎》所记的射礼在射庐中举行,是专门教射的场所。这些教官教授的内容主要是五种射技: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白矢,箭穿靶子而箭头发白,表明发矢准确而有力;参连,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剡注,谓矢行之疾;襄尺,臣与君射,臣与君并立,让君一尺而退;井仪,四矢连贯,皆正中目标。”这五种射技,主要是要求射的准确度、速度和力度。培养射手的力度和准确度是射最重要的目标。
九篇铭文所记射礼,其中可见射礼较为成熟的面貌。射礼有大射礼、宾射礼、燕射礼之别;射礼多由周王主持,参加者为王畿内外诸侯及周朝各级官吏;射礼有较为完备的程序和礼仪;射礼有专门的教习射技的教官;有进行射礼和专门教习射技的场所——射宫等。从铭文可见,西周时期,射礼已形成完备的礼仪系统。
射礼的产生和发展有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射与礼的结合也是如此。西周中期以后,是射礼的成熟时期。“作为一种繁复的礼仪,射礼是在西周穆王时代成熟盛行起来的……大概周王朝初年征战不已,四方不静,尚无暇使射礼达到十分繁复完善的地步,而只有到了穆王前后,四海承平,才有条件大兴礼乐,因此,也就给金文留下了这么多有关射礼的宝贵的记录。”[1]116
周王朝在重要政治场合,都要举行射礼。据《礼记·射礼》孔《疏》云:“凡天子、诸侯及卿、大夫礼射有三,一为大射,是将祭择士之射;二为宾射,诸侯来朝,天子入而与之射也,或诸侯相朝而与之射也;三为燕射,谓息燕而与之射。”[9]2317
综上,可见射礼在周代的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尽管青铜铭文由于载体的限制,关于射礼的記载,相对于传世文献的记载,还是比较简略的,但也会感受到其在周代的政治生活中的地位。
铭文中记载的大射礼,是西周早期大射礼。与《仪礼》所记诸侯大射礼有些不同。
第一,从参加的人员来看,西周时期的大射礼,是天子亲自参加的大射礼,在上述器铭铭文中的射礼都有周王参加,是为“主”。与其相对的“宾”多是邦君、诸侯。比如邢侯、吴来、吕蜀、鄂侯、丼伯等。参与陪射的多为周王的正长和有司、大祝、师氏、史、作册、小子、小臣夷仆、多士等。有时也由夷仆等比藕配衬。射礼一般由小臣作司射。如《义和盖》:“王在鲁,合即邦君、诸侯、正、有司大射。”《令鼎》:“王射,有司及师氏小子合射。”据《仪礼》的《乡射礼》《大射仪》记载,司射是整个射礼的主持人,在射礼中司射也是教官。司射作射的示范动作,对下属人员不按礼仪行事,有严重违反规则者执行“扑刑”,还要“诱射”。小臣是王左右近幸之臣,常常被王派出执行特殊使命。《仪礼》是东周礼书,书中记载应是春秋战国时诸侯的大射礼,可见,西周的大射礼比东周的大射礼在参加的人员上规格要高。
第二,从大射礼仪程来看,铭文中的大射礼仪程比较简单,《仪礼》中大射礼记载相对繁琐。《仪礼·大射》所记大射礼的具体仪节,主要是射礼的筹集、射前宴饮、三番射以及射后宴饮。刘雨先生将这四个环节划分为46项,袁俊杰在《两周射礼研究》中划分为54项,足见东周时期射礼的繁琐。《仪礼·射礼》记载射仪主要由三部分构成,即射前饮宴、三番射、射后饮宴。射前后之饮宴是射礼的附加部分。射礼的核心是“三番射”,即三次竞射。第一番射带有试射性质,虽射中也不计算成绩,侧重的是要求及考察射者的进退仪容是否合乎礼节;二番射不仅要合礼,而且要射中计算成绩;三番射要中的中礼中乐,都要计算成绩(释获)。特别是第三番射,要节乐歌舞而射。在《十五年趞曹鼎》《匡卣》《静簋》可见文献所说的“比藕而射”,金文称“嘟射”。记录射礼的诸器铭中无一提到“三番射”,据刘雨先生推算:“文献所记射礼的各项内容,金文多有反映,唯‘三番射没有记录。这可能说明象《仪礼》所记的那种繁复的三番射在西周时尚未实行。文献中的射礼是战国至汉代的人所了解的射礼,估计当时人所能知道的情况一般不早于春秋。”[1]
第三,从射箭比赛注重射的含金量上看,《柞伯簋》铭文中,柞伯一次射10支箭。《仪礼·乡射礼》与《大射仪》中,规定每人每次只射4支箭。也就是说,西周时期的射礼重在射本身,而东周的射礼重在其仪式性和表演性。
第四,从赏赐的内容上看,西周金文射礼中胜者大都有周王的赏赐。在《鄂侯驭方鼎》中,周王亲赐鄂侯玉(方玉)五瑴、马四匹、矢五(束)。《柞伯簋》中,柞伯被周王赐赤金十版。《义盉盖》中,义被赐贝十朋。《十五年趞曹鼎》中,赐趞曹弓矢、虎卢、九、胄、毌、殳。这些赏赐符合西周的赏赐制度,是射礼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仪礼》中则只是对射箭失败者罚以饮酒。
综上所述,一方面,青铜铭文所记射礼是西周时期,其是礼乐体制创制和实行的极盛时期,周人早期的射礼,礼仪质朴,重在竞射、比试技能和武功。射礼的践行偏重于“礼”本身,“礼”被赋予更多的政治意义。《仪礼》所记射礼主要为东周时期,东周时期礼乐文化的下移,射礼仪节繁琐,射礼更多偏重于“仪”,因而更多关注其娱乐享樂意义。
另一方面,西周时期铭文中的射礼呈现出这样的次序:西周早期铭文主要记录的是大射礼(穆王中期的《义盉盖》和康王时期《柞伯簋》)和宾射礼(成王时的《麦方尊》和穆王时的《长甶盉》),西周中晚期后出现了燕射礼(共王时的《令鼎》和厉王时的《鄂侯驭方鼎》)。这也许意味着射礼与西周的礼乐制度的盛衰呈现一致的节奏。西周早期非常崇尚礼制,礼制对于国家有着重要的维系作用。西周晚期,礼渐渐融入了娱乐的成分,礼转向仪,更加注重礼的形式。从早期的大射礼、宾射礼向晚期燕射礼的转变,透露出礼乐体制渐渐松弛的信息,以严格的礼乐等级制度为标志的周朝社会开始渐渐走向礼乐文化下移的局面,春秋时期礼乐文化则完全下移。
西周青铜铭文所记射礼,为了解射礼在周代的发展状况,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维度和参照。比照东周礼书,可以更好地了解射礼在周代的整体面貌和精神向度。据青铜铭文可知,射礼早期肩负着重要的政治功能,既有选择臣士维护礼制的对内作用,亦有和睦亲族安抚诸侯的国家功能。射礼是国家大礼,是君王、诸侯建邦安民、和谐外交的重要政治手段和军事策略。东周之后,主持射礼者由周天子变为各国诸侯,参与射礼者由天子之臣、周王室宗族子弟变为诸侯及所属士大夫。据《仪礼·大射仪》对射礼设立的繁琐的礼仪细节和严密的不可逾越等级制度,射礼的发展与周代礼制的兴衰呈现出同步性,已渐失西周时期对内、对外的重要的社会功能和作用,呈现出一定的娱乐性和表演性。西周铭文射礼到东周礼书所记射礼的发展变化,呈现出西周晚期礼乐体制的松弛和东周时期礼乐文化的下移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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