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罗曼史的“幽灵”
2019-12-16黄文凯谢雨君
黄文凯 谢雨君
[摘 要]纳粹大屠杀幸存者的后代以文学书写方式见证家族前辈们的劫后余生,展现了大屠杀对幸存者以及后代造成的巨大心理阴影。对幸存者后代而言,如何重建真实、连贯的家庭罗曼史都显得困难重重,他们在代际创伤的罅隙中重建历史的真实和见证纳粹大屠杀的后遗症,开创了家庭罗曼史书写的“幽灵兄长”叙事模式。
[关键词]奥斯维辛;代际创伤;禁忌;见证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763(2019)06—0101—06
Abstract:Holocaust survivorsdescendants with literature to witness the survival of the family predecessors from the Auschwitz concentration camp showed that the enormous shadow from the Holocaust has caused to survivors and themselves. It was difficult to reconstruct the truth and successive family romance for survivors' descendants,who reconstructed the truth of history and witnessed the aftermath of the Holocaust in the rip of intergenerational trauma,and created the narrative mode of Ghost Brotherwriting of family romance.
Key words: Auschwitz;intergenerational trauma;taboo;witness
一 引 言
纳粹大屠杀幸存者的孩子们在历史教科书、大屠杀纪念馆、家庭成员的回忆录、日常的言谈或交谈的禁忌中逐渐揭开家庭历史难以言说的创伤。父母隐藏在阁楼上铁盒子里的信件或日记无意间被子女发现,原来父辈们一直背负着历史的重担,他们幸存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过往昭然于子女心间。他们明白了父辈的记忆废墟为何随时坍塌在家庭的日常生活中;明白了父辈的大屠杀记忆残片为何不时撞击着自己脆弱的心灵;明白了作为大屠杀幸存者后代为何成为了承载苦难记忆的容器,承载着不为人知的恐怖、被语词掩盖的沉默,甚至耻辱和罪恶。他们以文学书写的方式展现了家族成员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所历经的一切,以及萦绕在他们家庭罗曼史中的禁忌和隐秘幽灵。如西恩·罗森鲍姆(Thane Rosenbaum)、阿特·斯皮格曼(Art Spiegelman)、乔瑟夫·史奇贝(Joseph Skibell)和乔纳森·萨福兰·弗尔(Jonathan Safran Foer)等为代表的幸存者后代,他们作为幸存者劫后余生的目击者和见证者,通过想象进入他们从未经历过的恐怖,见证或探寻前辈或隐或现的历史与创伤,试图打开前辈弃置于阁楼的“铁盒子”里的秘密。然而,这一切显得如此困难重重。
对此,艾普斯坦·海伦(Epstein Helen)开创性地收集了幸存者二代的访谈和自传反思,从幸存者孩子的视角探究了父母的经历如何对后代产生影响。阿兰·L·伯格(Alan L.Berger)与梅尔文·朱尔斯·布克特(Melvin Jules Bukiet)则从幸存者二代的经典文学作品,如阿特·斯皮格曼的《鼠族》(Maus:A Tale of Survivor)探讨幸存者后代文学书写的特质。在创伤理论方面,玛丽安·赫斯(Marianne Hirsch)的后记忆理论(postmemories)[1]659-686探索了大屠杀幸存者后代如何通过组合家庭叙事和富有想象力的精心设计,在幻想中重建其家人的过往遭遇的文学表现形式。艾琳·麦格洛思林(McGlothlin)通过分析诸如罗森鲍姆的《看得见的以利亚》(Elijah Visible)等作家作品,探索了两种后记忆语境之间在结构性上的相似之处和性质上的差异。诸位前贤着力探讨记忆与创伤之间的关系并取得了卓然成绩。本文拟从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家庭罗曼史理论及代际创伤理论着手,探寻纳粹大屠杀幸存者后代家庭罗曼史中的“幽灵”叙事。
二 家庭罗曼史与代际创伤
大屠杀幸存者在遭受德国纳粹驱逐、囚禁、侮辱等残酷的迫害后,出现恐惧、痛苦、焦虑、绝望等心理。这些无法弥补的严重创伤使他们丧失了正常人所拥有的功能,负面情绪在他们劫后余生的生活中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并对他们的后代产生了各种或深或浅的影响,创伤后压力失调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在家族成员间传递。如父辈们对食物缺乏的焦虑、对分离的恐惧以及不经意想到集中营某种标志物,如条纹衫、围墙、烟囱——这些刺激都有可能导致悲痛记忆的再度泛起或歇斯底里情绪的爆发,这类日常生活中无法避免的“导火索”对他们的后辈而言显然是无尽的困扰和伤害。“秘而不宣”是一些幸存者的孩子们常常用来描绘自己成长家庭氛围的字眼。另外一些父輩则选择守口如瓶,子女对他们的过往遭遇一无所知。直到某一天父辈向子女打开了隐忍已久的记忆闸门,如洪水般倾泻而出的苦难叙述对子女来说无疑更为震惊。这在大屠杀幸存者后代的文学书写中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在他们的作品中,经常表达自己对创伤关联性的感受,这既契合了弗洛伊德的家庭罗曼史概念,同时又契合了代际创伤理论。
弗洛伊德指出,家庭罗曼史指的是儿童在逐步脱离父母的成长过程中一种自发的“白日梦”行为:孩子认为有两个家庭——理想化的、贵族般的“最初的”家庭和目前不完美的,不能满足自己幻想的家庭。大屠杀幸存者后代作品中的家族罗曼史的不同之处在于,孩子意识到所谓的“两个”家庭其实就是一个——眼前千疮百孔的破碎家庭。家庭中兄弟姐妹的竞争关系会使得儿童的心理失衡。因恐怖暴政而失去孩子的父母尤其易于将灾难之后出生的孩子变成“替代孩子”。而与此同时,现实生活中积累的不愉快经历也常常使“替代孩子”陷入到自己并非眼前父母所亲生或非父母挚爱的臆想之中,他们感觉自己被父母忽视和轻视,其症状通常表现为他们讨厌和兄弟姐妹共享父母。在大屠杀幸存者家庭中的孩子们眼中,他们那些大屠杀逝去的兄弟姐妹在父母心中拥有重要位置,正如《鼠族》第二部的主人公阿蒂的内心独白:“照片永远不会胡乱发脾气不会惹是生非……是个完美的孩子,而我总是被揍屁股,我和他没法比。”[3]15尽管他们是兄弟姐妹,但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兄弟姐妹,因为早逝的孩子从来不曾与“替代孩子”一起生活,但照片引起的手足之争显得颇为怪异,特别是在这些作品中,死去的孩子是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或姐妹,他们来自父亲或母亲其中一方的第一次婚姻,自己的存在是由于逝去的兄长或姐姐“腾出”的位置。对于幸存者的“替代”孩子而言,这些虚幻的孩子虽然并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但是他们却像个幽灵一样时刻萦绕在家庭之中。
父辈沉淀的大屠杀创伤记忆凝结固置为“情结”如黑洞一般,不仅挥之不去反而会吞噬、扭曲和变形其他相关经历和记忆,造成经验的无能无效以致影响整个意识活动,从而导致代际间创伤出现。代际间创伤亦称“代际间幽灵”,即指家族中某种隐秘的创伤像幽灵般纠缠在后代身上,造成他们人格和心理的缺陷。创伤性事件的影响不会终止于亲身经历创伤性事件的当事人,也会波及任何处于该环境的人。按照胡塞尔(Edmund Husserl)的意向分析,“记忆”使“感知”成为过去时,而“想象”则使过去时的记忆“当下化”。在代际间创伤中,“死者并未返世,但他们生活中的未竟之事却以无意识的形态传递给后代”。[4]167这种承载家族隐秘的幽灵“在后代的心理空间中重复表演,形成作为创伤间接承受者的后代自我心理的分裂”。[5]120正如一位幸存者后代所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都在我出生之前就发生了。”他们听着或追寻着恐怖的故事,感受父母们的忧虑、愤怒和痛苦,想象父辈所受到的羞辱和折磨。从未见过纳粹党卫军的孩子们心中已经被灌输或潜移默化了某种程度的不安。在这些幸存者身上,常常可以看到各种创伤后遗症:抑郁症、强迫症、神经病和自杀倾向,然而不幸的是,他们孩子的行为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去效仿他们的父辈。例如弗雷斯科·纳丁(Fresco Nadine)提出,一些幸存者后代的厌食症源于他们自己潜意识中希望自己看起来像憔悴的幸存者。[6]424-425即使后代已经远离对其祖先造成创伤的时间、事件与环境,但祖辈们的创伤仍然以隐蔽的方式存在于后代的无意识之中,影响其个人心理,乃至族群心理。创伤的代际传承对于个人身份和集体身份的建构都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如罗森鲍姆《二手烟》中的大屠杀幸存者米拉把创伤延续到两个儿子身上,正如题目所寓意的“二手烟”一样在后代的身心上镌刻着屠杀铭文。因此,只有将深藏于无意识中的代际间幽灵召唤到意识的前景之中,将其化作个人和族群的有意识回忆,个人和族群才有可能知晓被分裂的自我,凭借记忆抹去遗忘,通过寻根治愈创伤,建立真正的个体和族群身份。
毋庸赘言,创伤的符码是现实生活中的雾霭,是真切而又无法排解的梦魇,创伤以父辈之名复制和变奏:父母向后代讲述身体可怕伤疤的由来,在后代身上看到大屠杀中丧生亲人的相貌特征,在后代身上回忆起集中营中的生活经历,或如条纹衣服、大卫之星、马丁靴等物品以及听到和被屠戮死去的亲人一样的名字等等一个场景、一句话或一个词语,这些都足以勾起幸存者对创伤的痛苦回忆,激起他们各式各样的反应。在《看得见的以利亚》中,罗森鲍姆描写了幸存者二代各种匪夷所思的反应,如主人公在四方形的电梯中想象成被装进了牛车送往集中营。在《鼠族》中,一句话足以让幸存者二代心有余悸:“Alright,Mr Spiegelman,We are ready to shoot!”(“好的,斯皮格曼先生……我们可以开始拍摄了!”)[3]39在经历过纳粹行刑队的幸存者听来,“shoot”毫无疑问应该是“枪决”之意。尽管我们并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也不清楚说话的语境,但是场景、尸体、瞭望塔、搜寻灯的组合却营造出一个令人惊慌的解释。有一瞬间,主人公看起来好像被带到了枪决现场马上就要被枪决,和这些的赤裸尸体一样陈尸荒野。作为大屠杀幸存者后代,会慢慢在父辈的反应中习得家庭的某些规则和行为方式,意识到一些异样和秘密的存在。[7]1672他们就像久病成医的患者,在家族暴力历史和代际创伤的传递中寻找疗救的方法,即拉康所谓的言语和语言是心理分析的唯一媒介。“不论心理分析如何看待其自身的任务:治疗、教学训练、或是深度探查,它都只有一项媒介,就是病人的言语。”[8]40因此,作为代际创伤症候的代言人,幸存者后代易于将文学视为情感发泄的出口,叙述那难以言说的家庭罗曼史。正如利奥塔曾指出,创伤经验必须“被说出来”(phrased),只有通过明确陈述,我们才能理解它、转化它、与它的后遗症共存。[9]13文学创作的必要性在于它以一种祛魅而隐秘的方式连接现实世界,这种言说创伤记忆的方式是对现实世界某些无法解决的矛盾和困顿的想象性消解。对于幸存者后代而言,书写家族罗曼史不仅仅是记忆的复苏术,更是指认过往纳粹罪行显影剂。
三 难以言说的代际创伤
重建真实、连贯的家庭罗曼史对幸存者后代而言都显得困难重重,尤其是因为记录阙如仅有无法记录全景的回忆和照片,或由于过去的惨痛经历作为家庭禁忌被抹去。阁楼上的“铁盒子”或者家族局部事实在不经意中显露,为幸存者后代提供了遐想空间,他们带着种种疑问开始了探寻真相和确认自我身份之路,在难以言说中努力接近真相。然而,家族真相的展露卻是以撕裂父辈或祖辈若隐若现的创伤为代价,展露家庭创伤的过程是相对时间之再现,是心灵处处坍塌的艰难之旅。
罗森鲍姆在《二手烟》中指出,幸存者后代是“幸存者中的生还者”,他们不是大屠杀见证人,而是代际创伤的见证人,就像二手烟一样侵袭着家庭成员的健康。[10]2在出生之前,他们就受到历史的伤害,在无意识中参与了历史,作为“替代见证”,通过既定的方式回溯过去。他们不断地追寻过去,从而回到当下,预见未来。在接受访谈时,罗森鲍姆曾说道:“我写作的中心几乎完全就是关于大屠杀对后代的影响问题,以及它在后大屠杀时代投射在人类身上的阴暗与遗忘的巨大阴影。”[11]157
大屠杀的许多受害者见证了他们最亲近的家人的死亡。他们获得生存的机会完全是出于偶然的巧合或是为了生存而做出不道德的选择得以苟活。对于幸存者来说,他们的遭遇很难说出口。在战后,周围人对幸存者的命运并不关注,甚至把他们当做避难移民或被动受害者的耻辱。很多幸存者组建了新的家庭,在新的国家或新的环境中重新开始生活。然而,除了沉默的幸存者,大众无法或不愿相信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故事。因此,一些幸存者家庭中的孩子从小就没有在家里听闻过关于家庭过往的基本事实。家长鼓励他们像其移居国家的小孩一样长大,不要被他们的父母和过去的创伤所拖累,但在许多情况下,孩子们因与其他家庭不同,父辈的文化或外国移民的口音仍使他们感到尴尬。有些人都不知道曾有同名的兄弟或姐妹死于奥斯维辛集中营,或他们的父母可能在大屠杀中失去了整个家庭。
父辈或祖辈羞耻的大屠杀记忆埋藏很深,像艾普斯坦·海伦关于幸存者的孩子的成长的开山之作《大屠杀的儿童》(Children of the Holocaust: Conversations with Sons and Daughters of Survivors)中所描写的“铁盒子”那样不见天日。这是比性更加禁忌,比一般的鬼故事更恐怖的话题。“鬼魂具有形状和名称,但我的铁盒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内心是如此强大,甚至无法用语言描述。”[12]9正如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Totem & Taboo)所言,禁忌一方面有着神圣的含义,另一方面它又意味着诡异、危险、忌讳和不洁。禁忌本质上体现于禁令和约束中,而真相意味着在打破禁忌时有着更深刻的价值。大屠杀的创伤后遗症是潜在的、携带着某种颠覆性的因子。“未被讲述或不能被讲述的秘密、不被察觉或被否认的痛苦、被隐藏的耻辱、被掩盖的罪行或暴力历史,持续地影响、破坏那些深陷其中的人们,常常祸及他们的后代。”[13]136这些未被释放的创伤侵蚀着幸存者的后代,譬如海伦经常被谋杀和暴力困扰。在纽约地铁中,她想知道当人群消失时,会有什么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是否会像德国那样,成千上万人群突然消失?此刻行驶的地铁会像当年开往奥斯维辛的火车那样,在你被塞进车厢惊恐未定时穿着黑色长统靴的人把你带走?诸多的恐惧萦绕在海伦脑海中。无独有偶,荷兰的第二代幸存者小说家卡尔·弗莱德曼(Carl Friedman)的小说《夜父》(Nightfather)有一个细节展现了作为幸存者的父辈们的神经紊乱症状,在他们看来暴力和死亡随时可能侵入他们的生活。主人公准备参加学校组织的夏令营,父母突转的暴怒让小孩无所适从,因为他们不知道父母为什么不让他参加夏令营,而实际上是因为父母担心自己小孩有可能再次被投入集中“营”(Camp),对死亡的焦虑使父母不断重复危险的警告,以致把毫无危险的活动看成是致命的危险。
的确,幸存者们无法祛除创伤记忆所拖拽的长长的余震和梦魇,但更糟糕的是他们无法哀悼在大屠杀中逝去的人们——他们没有坟墓也没有墓碑。幸存者的女儿可以想象她的祖父母真正的坟墓就在“铁盒子”里,伴随着无尽思念的是亲人的模糊面容。艾普斯坦·海伦写到:“我们家里的树被烧得只剩下树桩,所有树枝,树叶都已经不见。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证明它们曾存在过。”[12]11剩下来的只有她父亲的办公桌上黄色信封中的褪色照片,这也是唯一的证据可以证明书本和电影中提及的纳粹种族灭绝并非虚言。海伦为了保護她的父母不再重现曾经历过的恐惧,她清除了家中所有能与奥斯维辛集中营、犹太隔离区等父辈痛苦记忆产生关联的物品,试图启用多重防御将这些记忆封闭。然而这并不能奏效,愈是规避禁忌愈可能变得敏感,记忆的容器愈是容易溢出边界。但海伦无法向她的父母求助,因为他们已经将自己埋在“铁盒子”中。她所需要的是一个像她一样的幸存者后代的团体,可以分享她窥见父母“铁盒子”秘密以及家庭生活的逼仄感。为此,在海伦等人的提议之下,20世纪70年代美国和加拿大开发了幸存者后代的网站,幸存者后代追求身份认同和情感倾诉使其成为集体意识的记忆容器。各种家族灾难和创伤看似各不相同,但又处处充满了相似之处——代际创伤的传递在此彰显无遗,幸存者后代们即“替代的孩子”和“悼念蜡烛”(Memorial Candles)常陷入与幽灵兄长的角力之中。
四 作为“影响焦虑”的代际创伤
幸存者家族成员身心联结过去,无法逃避对大屠杀的记忆。父辈沉重的集中营回忆和阴影常投射在对子女的养育之中。战后出生的孩子们常以被杀害的家族成员名字命名,特别是以其被杀害的子女名字命名,这部分幸存者后代在不经意之间成为了“悼念蜡烛”,他们的诞生是为了永远纪念逝去的兄弟姊妹,“悼念蜡烛”意味着活在巨大的回忆负担里,因为不了解逝去的兄弟或姐姐的经历而更令人难以承受。[14]23他们与悬挂在家中墙上的幽灵兄长竞争父母之爱,如阿特·斯皮格曼《鼠族》和菲利普·格兰伯尔(Philippe Grimbert)《秘密》,两部作品中在大屠杀里死去的兄长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主人公生活上先置逻辑的存在。大屠杀幸存者后代在某种意义上也难以逃离奥斯维辛集中营,他们身体自由,但心灵仍穿着父母给的条纹衫,胸前仍佩戴着标志犹太人身份的大卫之星。如《秘密》中,作为独子的主人公却时刻感觉到无形中有个完美的兄长像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的生命。正如斯拉沃热·齐泽克(iek)所言,他们是另一类幸存者,持续被“创伤的鬼影”(Traumas Specter)所纠缠,片段记忆的闪现(Flashback)或持续的噩梦干扰着他们,带给他痛苦。[15]293他们时刻处于逝去兄长姊妹的影响之下,与逝去兄长姊妹争夺父母之爱,常处于守势,有时甚至输得一败涂地。
“不存在没有创伤的生命,也没有创伤缺席的历史。某些生命个体将永远背负着暴力历史的重担。”[13]136幸存者后代由于无法从事件亲历者那获得关于创伤经历的个人回忆,通常会通过学校教育、书籍影像、阁楼上的“铁盒子”和想象等方式间接获得奥斯维辛集中营大屠杀的认知。幸存者后代面对父母或祖辈的沉默或敷衍式回答常展开想象的翅膀,叙述者通过复述的形式来强调他们故事中的推测性,句式多如“我猜想”“我怀疑”和“我有一种感觉”,但通过想象能否恢复缄默的历史信息和被埋葬的秘密?类似个体化的表述并不能完全解除作品指认罪行、追索创伤记忆的目的。与众多无法知晓父母奥斯维辛遭遇的幸存者二代相比,阿特·斯皮格曼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知情权,但是这同时又让他陷入了代际的创伤之中不能自拔。因此,诸多幸存者的孩子表现出了“集中营残存综合征”的特征,无法走出父母的大屠杀幽闭恐惧症和绝望情绪的困扰。
在《鼠族》中最能体现代际创伤的莫过于“幽灵”理切夫,他在弟弟阿特出生前就被纳粹杀害,但父母拒绝接受理切夫的死亡。尽管他们很少谈论理切夫,但是似乎他无所不在,死亡带来的永远沉默又吊诡地使之理想化。阿特的兄长理切夫的照片被放在家中显眼的地方,而他自己就像是父母替代的孩子,兄长遗像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起到了一种无声责备的作用。替代孩子阿特抗拒的是酸楚的讽刺——已经死亡的兄长理切夫成了父母幻想的存储器,理切夫应实现他们所有的梦想;而活着的阿特却令他们失望。阿特不可能与已死去的兄长竞争,也无法回避父母的幻想导致的与死亡幽灵的竞争。阿特时刻感受到“幽灵”兄长理切夫带给自己无形的压力,他对这位在父母眼中永远正确、乖巧的对手的愤怒,让他在做梦中都希望自己取代兄长的位置。[13]211
在小说的最后,阿特那种对内心抑郁的爆发合情合理,因为全篇都充斥着家人所经历的惨痛过去——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艰难存活(同时书中也提及了成百上千逝去的人们)、安佳的自杀以及弗拉德克的心脏病。书中提到的阿特个人经历——他的创作作品,他即将为人父的境遇以及他因《鼠族》所获得的成功,和父母所经历过的事情有着千差万别。因此,阿特成功的现代作品与父母悲惨的人生有着巨大的反差,乃至与欧洲犹太人的生活差异让阿特抑郁难耐。尽管阿特的生活经历让读者产生幻觉,相信他已经战胜了父母所遭受的悲惨过去,自己的生活也跳出了过去的束缚,但是阿特成为了这静止时间王国里的囚犯,迷失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就像支撑阿特桌子的尸首一样,过去赤裸裸地展现于人前,并不断地对现在施加影响。
阿特一直都感觉到父亲给他带来的影响:“简直不敢相信,几个月后自己也要为人父了,而父亲的亡魂还缠着我。”[3]43斯皮格曼家族悲惨经历的各种时间互相交织,交错缠绕,每层时间都决不允许另一层独自存在,就像绕着阿特飞舞的时间苍蝇那样,《鼠族》里的过去嗡嗡作响,缠着至今,而现在又不断蜂拥而至,绕在过去的身边,搅得双方互不安宁。在后来的两次访谈中,他对自己的妻子解释为什么叹气:“我刚在想我的漫画书创作……这对我来说是太大胆了。我是说,我甚至都处理不好父子关系……我怎么能够弄清楚奥斯维辛的事情?……了解大屠杀的历史?”[3]174
阿特作为“悼念蜡烛”和“替代的孩子”,在渐向纳粹大屠杀的真相接近的同时,也把自己推向了代际创伤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更是在与“幽灵兄长”的角力中一败涂地。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斯皮格曼开创了家庭罗曼史的“幽灵兄长”的侦探叙事模式,同时也是将自身置于兄长的“影响焦虑”之下,如乔治·佩雷克《W或童年回忆》、格兰伯尔《秘密》、卡尔·弗里德曼《夜父》、多伦·拉宾诺维基(Doron Rabinovici)《寻找M》(Looking for M)等循这一叙事模式的作品不一而足。
五 结 语
“创伤在那里,叙事就要在那里。”[16]82创伤需要叙事,用语言的公共性来突破压抑和禁忌。倘若创伤被视为禁忌而无法公开,则封存在主体心灵深处的创伤记忆会变成幽灵或鬼影,不断地纠缠和干扰他的生命。多米尼克·拉卡普拉也指出,创伤在象征秩序中引起动乱,因此我们可以将某些关于创伤的文学作品视为对象征秩序进行补偿的努力。[17]215纳粹大屠杀幸存者后代可能曾听闻家族的过往,抑或时刻想打开父辈祖辈们的“铁盒子”一探曾述及言说的往事;他们或领受前辈赠与的痛苦,或被前辈坚守的秘密蒙蔽而显得对历史的无知,抑或在父辈的禁忌中偷偷阅读奥斯维辛集中营有关知识。往事不随风,无论幸存者们如何守口如瓶或把“铁盒子”束之高阁,但劫后余生的他们还是在日常生活中无意流露出了他们曾经的屈辱过往带来的创伤后压力失调症(PTSD)。代际创伤的传递让幸存者后代成為的奥斯维辛集中营隔代幸存者,他们想方设法试图逃出父辈祖辈不期然间设置的樊笼但又无能为力。写作,是他们被禁锢情感的出口,推动家族罗曼史的记忆向公共领域敞开。他们在难以言说的家庭罗曼史中完成了自我认知,在与“幽灵兄长”的角力中完成了自我救赎,走出家族创伤不断重复的困境。他们的书写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奥斯维辛大屠杀的惨烈和历史真实,特别是后奥斯维辛时代幸存者及其后代难以修复的创伤反证了奥斯维辛是人类共同的困境,千疮百孔的心灵创伤修复不易。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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